第4章 黄色车灯
伴随一声吱嘎吱嘎的开门音,一位身披学生专用斗篷的矮个子书生,缓缓拉开了豆腐店的纸拉门。那书生收起手中湿漉漉的油纸伞,走进阴暗的门厅。本以为今夜再无生意的店老板,早已备足了明早要用的材料,正就着自制的小菜,悠闲地小口抿着二合酒。听见开门声,老板端着酒杯望向门口说道:“欢迎光临。”
这位书生看起来好像之前在哪见过,可能是某位在坡底那些大宅子里工作的人,只不过老板记不起他究竟服侍的是哪户人家。
“请问还有绢豆腐吗?”
“绢豆腐?”老板望向对面的妻子,她正围着暖炉烤火,“这位客人要绢豆腐,还有剩的吗?”
“还有不多的几块。”老板娘上半身微转向门口,想看看客人是谁,是不是熟客,但恰巧被屋子的纸门挡得严严实实。虽未看清相貌,她还是照例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我要三块就够了。”书生一边咳嗽一边说。
“三块啊,那还是有的。”老板娘准备起身,“请问您是哪户人家呀?”
老板开口:“他就是坡底下的那个……谁……呃……”不过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想起来。
“我来自坡下的桐岛家。”书生接着自我介绍道。
老板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没错没错,您是桐岛伯爵府上的人,我竟没想起来……现在来买绢豆腐,是因为府上是要做什锦火锅吗?”
“不清楚,貌似要做凉拌豆腐。”
寒暄的目的已然达到,老板闻言笑道:“啊,原来是凉拌啊,很快我们就送到您府上去。”
老板娘闻言站起身来,探出头道:“如此小事还麻烦您特地往小店跑一趟,真是抱歉啊。听闻您家老爷最近身子不适,如今好些了吧?”
书生答道:“桐岛老爷可能是肾出了点小问题。今晚陪他的人传话说,晚上天凉,老爷想喝点热酒,吃些小菜。”
“哦,老爷可真不容易啊……唉,虽说钱是万能的,可是一旦有了病,有些病花再多钱也治不好啊。”
书生点点头:“府上专门请了两位名医为老爷治疗,但这种病听说非常难缠,要治愈不是一日之功……”
“是啊,是啊……”老板娘附和道。
看豆腐打包完毕,书生说道:“这豆腐交给我就行了,我带回去便是。”
“没事,您先请回。我们一会儿就送去您府上。”里屋的老板听到了,连忙直起身说道。
“没关系,天色已经晚了,您拿给我就可以了,再说外头还下着雨呢。”
老板连连点头道:“无妨,无妨,您先请回,我们会尽快送去府上。”
老板娘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骂道:真是个多嘴多事的老头子,让这书生自己带回去不是更省事吗!
“那就麻烦了。”书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豆腐店。
“啪!”纸门合上之后,老板与老板娘听到门外传来油纸伞打开的声音。
耳闻脚步声走远,老板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老板娘瞪着丈夫,怒气冲冲道:“人家自己要带回去,你偏不让,既然你应承了人家送货上门,那你自己去送吧。……真是多嘴,你不多嘴这一句话,人家早已将豆腐带回去了!天气如此寒冷,为区区三块豆腐出门着了凉,真是不划算啊!”
“桐岛府是我们的老主顾,咱们当然要好好服务啊。”
老板的话将老板娘的怒火彻底点燃,她愤愤道:“管他是不是老主顾!再者,不就是个大户人家府里的书生,让他捎几块豆腐回家又有何妨!你喜欢送,你自己送去!”
“哎呀,何必发这么大火!桐岛照顾我们生意多年,多跑一趟又没多大事,你就辛苦一下,替他们送去呗。”
老板娘的怒火犹未熄灭:“是你亲口应承要送上门,你就自己去!为什么要推到我身上!”
老板讨好地求着妻子:“哎呀,不要如此,就帮我跑这一趟吧?”
“依我看你是不敢去吧!往日满月时分,你连寺庙旁边都不敢接近。今晚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还在下着雨,我都感觉有些害怕了呢!你还是自己去送吧!”老板娘撇撇嘴,满脸的鄙视。
“别这么说,你就行行好送一趟,外面太黑的话就打着灯笼去吧。”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打着灯笼去送!”
“唉,你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呢……”胆小的老板无奈地喝干杯中的酒,旋即又倒满一杯,“莫再抱怨了,赶紧送去!”
“明明是你最怕走夜路,还非要多嘴多舌要送货上门!”
不过,老板娘素来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并非不听丈夫吩咐,只不过习惯了抱怨。将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心下轻松不少。她走到门厅,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箱倒柜寻找灯笼。里屋的老板听她开关柜门时发出的噪声,苦笑着自说自话。这声音传到老板娘耳中,她顿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三块豆腐而已,外面天寒地冻的,非要给人家送货上门,完全自讨苦吃!”
不一会儿,老板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那装有绢豆腐的食盒,送货去了。老板愣愣地目送妻子离去。待纸门关上,他长吁口气,叹道:“真是个没见识的蠢女人!”
昏暗的灯光洒在暗黄的餐桌上。老板抬头看了一眼电灯泡,又望了望自己右手边的通往厨房的纸门。纸门陈旧,上面有两三个破洞。昏暗的灯光穿过破洞,在纸门上投下一层朦胧的影子。老板顿觉心惊胆战,他几乎是发抖地凝聚视线看过去,却未发现任何奇怪的事物。老板长吁一口气,拿起桌子上的酒杯狠狠地喝了一口。
不久之后,忧心忡忡的他将注意力转向店门口,外面依旧阴雨绵绵。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老板想起雨夜中送豆腐的妻子,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形:
手提食盒的老板娘艰难下了陡坡,然后沿着坡口寺庙的石墙左转。昏暗的路灯挂在寺庙门口的松树上,狭长的石墙边矗立着一排被当成树篱的杉树。杉树之间林立的墓碑影子若隐若现。一两根电线杆孤零零地树立在石墙边上。右边房屋窗门紧闭,老板娘透过门板的缝隙,隐约看到一些微弱的灯光从屋里射了出来。在灯光的映衬下,冰冷的雨滴变成了一条条熠熠发光的丝线。
道路开始朝左侧延伸,转角处一根电线杆孤独地矗立着。突然间冒出一团幽蓝色的鬼火,这团鬼火以令人惊诧的速度撞向那电线杆,然后化作无数碎片,慢慢飘落……
想到此处,老板害怕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双手拼命地抓住餐桌,明明知道只是想象,却还是担心妖魔鬼怪突然窜出。他再次看了看店门口,又瞥了一眼右手边的纸门,竟发现门上的某个洞口后面,出现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闪着凶光!老板吓坏了,迅速掀起脚炉上的棉被,将头盖得严严的,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像无助的猫狗一般。
过了半晌,老板方才平静下来。他猛地想起,妻子很快就要回来了。自己这副窝囊模样,可不要让妻子看到了!他缓缓掀起被子一角,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去听屋外有没有出现脚步声。
但传入耳中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两三天前听闻的“鬼火”传说——幽蓝色的鬼火如迅猛的火球一般砸向电线杆,并将电线杆撞得粉碎,这些情景一次次地浮现于他脑海。
这“鬼火”的出现跟桐岛家刚离世的某位书生有关。那天,老板在桐岛家左边的出租大屋里听邻居们议论这件事:
“那位桐岛家的书生是被撞死的!这‘鬼火’就是他变的!这事情必有冤屈!听说肇事司机至今仍未找到呢!这事必定有些隐情!不然,怎会出现鬼火!”
“唉,那书生长得英俊潇洒,说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也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妙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出了车祸,必定有什么内情!”坡底开理发店的老板觉得有问题,也这样说。
“一入侯门深似海呀……”豆腐店老板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那些讲述豪门恩怨的电影。
就在此时,吱嘎吱嘎——有人拉开豆腐店的纸门。猝不及防的老板大惊失色,慌忙掀开被子直起身,想坐得更直些。
“真是要冻死人了,真是活受罪……”撑着湿透了的雨伞的老板娘,浑身发抖着迈进屋内。刚才老板掀被子试图坐直身子的丑态被她尽收眼底,她不禁骂道:“你太丢人了吧!胆小得可怕!”
“你在那里颠三倒四说些什么!我哪里胆小!你走后没有人照顾我了,我躺一会儿不可以吗?!”
话虽如此,色厉内荏的老板生怕妻子看出他刚躲在被子里发抖,又装作很镇定的样子缓缓钻出被窝,坐到原位。
“你的饭为什么还没吃呢!临走前我不是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吗!你就是害怕!”老板娘边说边走到昏暗的柜门前,将食盒放进去。
“此话荒唐透顶,我这一家之主吃饭怎可无人伺候!”
“哼,不用你去深夜送货,你说话就这么胆大包天了啊?”老板娘闷哼着步入走廊,决定吓唬一下胆小如鼠的丈夫,“不过,幸好今夜去送货的不是你,胆大如我,也快被吓掉了半条命,倘若是你,估计要被吓死了。”
“啊?”听到这话,老板大惊失色。
老板娘依旧惊魂未定,她快步从长火盆和餐桌中穿过,将老板的被子重新放回脚炉上,把自己的双腿伸进脚炉里暖脚,口中说道:“我看见‘那个东西’了……以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大家胡说八道,今天竟然真的看见了……”
“你……你究竟看见……看见了什么东西?”
老板娘的语调变得阴森起来,她说道:“今夜我送完豆腐,走到坡下拐角的电线杆时,一团幽蓝色的鬼火猛地飞过来,‘嗖’的一下撞到了电线杆上!”
老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脸色苍白。老板娘心里觉得好笑,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继续自己的讲述:“我心慌意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转身就跑。好在跑到半路时,迎面遇到了三位夜行的书生,才慢慢回过神来……”
老板不敢出声,只发出一声叹息。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哈哈笑道:“还嘴硬!你简直就是胆小如鼠!”
老板这时才意识到,妻子刚刚不过是在取笑他。
“哼,我知道了,我才不会怕什么鬼火呢……遇到‘那个东西’也是你瞎编乱造的故事吧!”
“真是嘴硬呢,胆小鬼。”老板娘端正脸色道,“行了,你快点吃饭吧。”
“你骂谁是胆小鬼?我胆子大得很!”
老板摇晃着双臂,激烈地自辩。
清晨,坐在枕边的妻子摇醒了沉睡中的丈夫。明显不曾睡够的老板,慵懒地用左手指尖挠了挠右手手腕,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时间还早呢!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叫醒我……”
老板娘没好气地说道:“不早了,都四点了,还不快起来开门?!”
“我再多睡一会儿吧……”
“眼下天黑得早,干活的时间本就少!不准睡了,快紧起床!”
妻子第二次摇了摇他。万般无奈的老板只能爬起来,歪坐在被子上不停揉眼睛。昏暗微弱的灯光下,屋里的空气显得更加阴冷。老板娘套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将长条铁瓶挂到火盆上。
“雨还没有停吗?”老板搓着手问道。
“早就停了,等会就开饭。你先去点燃煤气炉,然后把大门也打开。”可懒惰的老板不想起身挨冻。更何况,屋外现在还是漆黑一片,他一向怕黑。他用求饶般的语气和妻子商量道:“吃完饭再开门吧!”
“不开门如何做生意!快些去!”
厨房飘来一股米饭的焦味,老板娘慌忙跑了过去。
老板心中虽不情愿,可也不敢再磨叽了,否则老板娘口中怕又要冒出诸如“胆小鬼”之类的言辞。他实在没辙,只好带着满身的疲惫,拿起火盆搁板上的火柴,踱到门口,踮着脚尖,费力地拧开煤气的开关,用火柴点着火。蓝白色的火焰越烧越旺,照亮了磨豆浆的石磨和煮豆浆的大锅。
老板将火柴盒塞进自己怀里,慢慢走去门口,缓缓地拉开纸门。之后,他走到屋外,想打开屋外的木板门。木板门上的锁扣摸上去冰凉极了,老板不由缩了缩头,他费力地用指尖抬起锁扣,手指抬得生疼。伸手开门的时候,他的心里胆怯极了,生怕门外站着凶神恶煞的怪物。
门刚一打开,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老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幸好门外什么也没有,他的心情轻松不少,便走出板门,准备卸下那块挡雨的门板。
“老板。”
毫无征兆,门外传来了一个人声。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他探出头去看外面……发现来人是一位披着学生斗篷的年轻人。
那人向他点头行礼:“昨晚真是太麻烦您了。”
老板认出他正是昨晚前来买豆腐的书生,放下心来。
“咦,这是桐岛府上的书生啊!”
“没错,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可能还要麻烦老板跟我走一趟,因为我家主人要购置一大批豆腐?”
不知为何,老板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转角处的电线杆”和“鬼火”的恐怖传说。不过看到天很快就要亮了,心里想着应该也没事,跟这书生跑一趟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那书生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我也知道您才刚起床,这天又这么冷……”
“无妨。”老板转向里屋喊道:“喂,家里的,我有事要去一趟桐岛府!”
屋里的老板娘闻言答道:“晓得了!只是这么早,找你过去做什么呢?”
“桐岛府要订购一大批豆腐,我去帮帮手。桐岛老爷还在病中,府上的人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说完,老板和书生便一前一后离开了豆腐店。
“你们也真不容易呢……话说,桐岛老爷的病好些没有?”
“还没有,真令人忧心。”
老板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天空。雨已停歇,乌云露出些许空隙。黎明时分的天空中,还残存着零零散散的星光。一想到天要亮了,一股没来由的喜悦便涌上老板心头。
目测就要快下到坡底了,两人收了声不再闲聊。老板一直跟在书生的右后方往前行进。寺院门口的红松树干上,电灯依然亮着,投射出暗淡的光。下坡之前的路上,天色隐隐发亮,可坡底依然一片漆黑,丝毫没有阳光的影子。老板顿时又担心起来:“天还未亮透呢!”
此时,他只能看到书生的侧脸,只觉得书生的皮肤太白了,甚至显得有些病态。
“嗯,不用担心,很快就要亮了。”书生答道。
老板望向石墙上方,只见那电线杆看起来像张牙舞爪的恶魔……老板心中如此想道,又发觉寺里的墓碑正闪闪发光。他吓得要死,于是快走几步,紧紧跟上书生。
走了一会儿,便到达了一个可怕的转角处。老板惊慌失措地望向传说中被鬼火击中的电线杆……但电线杆和平时一样,依旧是黑漆漆的,没有任何不同。即便如此,老板还是屏息静气,像逃跑一样,快步走过那电线杆。
走了大约五十米,两人终于抵达桐岛府上。府门口用花岗岩砌成的门柱十分气派,上面亮着电灯。门后则是冬日光秃秃的樱花树,树枝在寒风中不断摇摆。
书生转身钻进左边的小门,老板紧跟他进入院内。门后有一栋供看门人歇息的小屋子,屋子的磨砂玻璃中透出灯光,却看不到守门人的踪影。
书生径直朝正门门厅走去。老板心里犯了嘀咕——按理说,以他们的身份应走后门,而后门需要从左手边的竹篱笆绕过去才能抵达。
老板停下脚步,提醒道:“我们应该从这边绕过去吧?”
那白脸书生只是招招手,示意老板跟上。老板只好依从。此时,寒风呼啸,院里树木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门厅门口摆着一口圆形的大缸,里面种植了一棵硕大的铁树。屋内射出的明亮灯光,洒在铁树锯齿状的叶片上。有两辆车停靠在门厅左边,门厅纸门紧闭,门口则摆着十多双皮鞋和木屐。
书生迈步走上门厅。老板心里觉得不能就这样从正门进去,于是没有急着跟上:“我还是去后门等您吧!”他觉得这样走,太不合礼数了。
书生却不停步,悄悄拉开了纸门,回头招手示意老板跟上。老板这时猛然发现,书生的手也是病态般的白皙呢!
“可……这不合乎礼节啊……”
书生沉默不语,只是顽固地继续招手。万般无奈之下,老板只能随他自正门进去。门厅温暖的火盆旁边坐着另一个书生,他一只手支撑着脑袋,看起来睡得正香。
在书生的带领下,老板缩着身体缓缓朝里屋走去。他心里惴惴不安,可除了跟随书生,也没有别的办法。不知不觉中,老板发现两人已经来到走廊里。走廊左边的每一间屋子里都灯火通明。左转弯后,老板看见一间屋门紧闭的西式房间。
书生推开房门,一只手撑着门板,另一只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示意老板进屋。老板一进去就目睹了这样的情景:屋内竟温暖如春,一位满脸病容的男人侧身躺在床上,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老板心中琢磨:这一定便是传说中卧病在床的桐岛老爷了。屋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息。两位护士歪坐在枕边的椅子上,几乎要睡着的样子。病床旁边的地毯上,铺着一床厚厚的被褥。被褥上坐着五六个男人,他们也都低着头,背靠墙壁,竟也睡着了。
站在书生旁边的老板心中犯起了嘀咕——这一屋子的人都睡着了?这书生究竟为何带我来此?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望向书生那白皙的脸……不看还好,这一看,老板便吓得面如土色。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白脸书生,正是那位几个月前在车祸中惨死的受害者——山胁!不知为何,老板从前一直觉得看不清这书生的脸庞,现在,山胁那张惨白的脸孔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
“豆腐店老板,请你竖起耳朵,务必要听清楚我说的话,然后一一照办。”
老板吓得一言不发。
“不必害怕,只要你肯照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
“好……好……”
山胁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老板定睛一看,那是一条黑色的圈绳。
“你上前去将这条绳子套在桐岛的脖子上……不必害怕,不管你弄出多大的声响,这些人都不会醒,尽管放手去干吧!只要套上去就可以!快去!”
“哦……哦……”
“快点!遵照我的吩咐,将圈绳套到脖颈上就行了。你赶快去做!套上就可以!做完这件事,不用你做其他的事情了!”
山胁强行将圈绳塞进了豆腐店老板手里。老板踉踉跄跄地握住了绳子。
“赶紧动手!”山胁催促道。
惊慌失措的老板只能拿着圈绳,机械般朝病榻迈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旁边这些人突然醒来,他感觉自己的脚已经软得像棉花了。
终于走到了桐岛老爷身边。老爷正在痛苦地呻吟。豆腐店老板本想将那圈绳轻轻套在老爷的脖颈上,孰料圈绳刚一放下,便像被风吹走一般,返回至他手上。老板心道糟糕了,想必是那绳子没放好的缘故。他急忙再度将绳索套至桐岛老爷下巴处。可还是和上次一样,前脚刚套好,后脚绳子便再度弹回。老板还以为是自己太紧张的原因,所以无法准确地套上圈绳。于是他强打精神,又一次上前尝试。可那绳索最终还是弹回他手上。
老板浑身战栗。他不敢看那山胁煞白的脸,只低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真是怪异啊……我刚把那圈绳套到他身上,就自动弹回了……”
“原来如此。说起来这也怪不到你身上……那你就去将这个放到他枕头边。”那山胁从怀中掏出两颗石子,递给老板道,“就放在桐岛的枕边,这石头肯定不会弹回。”
豆腐店老板左手拿着绳子,右手接过石子,回到老爷的床边,轻轻地将石子放在枕边,便急匆匆地逃出来。
“你过来。在这里怕是套不了圈绳。我们需要找个能套圈绳的地方。”
山胁回头看了老板一眼,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老板脚步就如同灌了铅一般,跟在山胁后面走出房间。他们来到了桐岛家的大院中。院子里有一个池塘,满塘池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阴沉。两人沿着池塘前行,踏入别院的套廊。
山胁拉开套廊的纸门,屋里也是异常昏暗。
一幅很是怪异的画面映入老板的眼前:一个女子躺在榻上。她支起那只苍白的左手,托着左耳根。眼前则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与她说着什么。屋顶灯泡上面罩着一个绿色的灯罩,将光线洒在床榻周围,形成一堆堆妖艳的光影。豆腐店老板定睛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那位女子,赫然是桐岛伯爵的夫人!而那个年轻男子,则是伯爵府的司机!老板心中暗想:自己来得真不巧……可他转念一想,眼下自己看到的,应都是幻象,所以心中并无太多负罪感。老板望向山胁——到了此时,他意识到身处幻境,对山胁的恐惧已不剩多少。只见山胁露出阴狠的冷笑,举起右手,示意老板静听里屋的动静。
很明显,夫人与司机没有察觉老板和山胁已经进了屋,依然在亲密地说话。但老板却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仿佛二人在他眼前上演一幕哑剧。
“你看着,好戏即将上演。”山胁冷笑道。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老板小声问道。
“这对狗男女趁着桐岛重病在床的机会,抓紧时间幽会呢。这也是我报仇雪恨布下的一步棋子。”
“这……这是什么意思?”
“导致我身死的罪魁祸首,便是眼前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软硬兼施,想要勾引我。我一时糊涂,便与她交往起来。那幕后凶手得知我与夫人的私情后,吩咐这个司机制造机会撞死我。出事那晚,正值我去早稻田的学长家拜访之际。我辞别学长走到石桥旁边的时候,隐藏在暗处的司机开车冲出撞死了我。撞死我后,他便取代我与夫人通奸。可怜世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谋害我的真凶!其实所有这一切,都由那幕后黑手策划,他真是罪该万死,他本想把那夫人与我的私情公之于众,借此将那夫人赶出府,再将藏在下谷的小妾扶正。可他是上门女婿,根基尚浅。思前想后,不敢妄动。于是决定先杀我灭口,改日再寻找机会驱逐夫人。不过上天有眼,你等着瞧,我马上就可以一雪前仇了!”说到此处,山胁的脸上再度露出一阵冷笑,让人毛骨悚然。
老板的心突然漏跳了半拍——“你所说的幕后黑手……该不会是桐岛伯爵老爷吧?”
“没错,就是大名鼎鼎的桐岛伯爵。这位道貌岸然贵族院的议员,却是人面兽心的败类!”说到这里,山胁忽然在老板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注意!好戏即将开始!”
老板随即将目光投向床榻。只见那位徐娘半老的夫人伸出蛇妖一般的双手,钩住了那年轻司机的脖子。就在这时候,豆腐店老板的耳朵忽然恢复了听力,一阵女人腻腻的轻笑声钻进他的耳朵。
山胁拽着老板的衣服,将他往前拉:“我们再站近一点。这对狗男女十分入戏,不会察觉我们。”老板只好跟着他往前走。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山胁提前打开一条缝的纸门忽然开了,有人进来了!老板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闯入者,竟是刚才还躺在西式主房内奄奄一息的病人——桐岛伯爵。几分钟前还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如何现在便能下床走路了?豆腐店老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桐岛伯爵摇摇晃晃地闯进屋里。一看到床上的荒唐景象,便如同野兽一般,发出了猛烈的怒吼。
司机连忙摆脱夫人的纠缠,直起身子从床上爬起。大惊失色的夫人也挣扎着坐起来。伯爵左手抓住司机的胸膛,右手揪住夫人的头发,喘着粗气,一直十分痛苦地在怒吼。
夫人拼命挣扎道:“你要干什么!太野蛮了!堂堂伯爵居然动手打人,简直有辱身份!”
但伯爵丝毫不肯松手。
夫人放低声音道:“放开我!不要动手!”
伯爵不为所动,怒吼不已。
“老爷,事到如今,小人也不会再辩解,请您先放开我们。您如此用力,我快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您这样的身份,完全没必要将事情闹大!”司机虽在求饶,但语气十分冰冷。他试图把伯爵抓在自己胸前的手挣开,但伯爵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抓得特别紧。
“快动手!趁现在动手!趁现在!将那圈绳套在老贼的脖颈上!现在一定能套上去!”山胁一边说一边将老板往前推。老板却畏缩不前。
“他们正在狗咬狗,你即便走到他们面前,也不会有人发觉。只要将圈绳套在桐岛脖子上就行了!”
老板被逼无奈,只得走到桐岛伯爵旁边。身材高大的桐岛双线作战,正呼呼地喘粗气。老板双手拉开那圈绳,在伯爵身后绕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圈绳套上了伯爵的脖子。与此同时,桐岛仰面跌倒。老板急忙逃回山胁旁边。
“做得好!做得好!大功告成!”
山胁得意扬扬地迎接回来的老板。老板则紧张地回头去看:只见夫人与司机站在仰面倒地的伯爵身边,不知商量着什么。片刻之后,司机向夫人告辞,面色慌张地冲出房间。
“他怕事情暴露,所以脚下抹油了。我该办的事都已办完。该回去了。”山胁说道。老板连忙跟着他的步伐。不一会儿,山胁走到了池塘边,钻进树林中。老板生怕被他丢下,使出了吃奶的劲,拼命追赶他。
片刻之后,院门口的门房赫然在目。屋里依然亮着昏暗的灯光。如寒针一般的细雨,自厚重的天空飘洒而下。老板跟随山胁走出小门,这才长舒一口气。
一辆车停在门口,车前的黄色车灯特别刺眼。老板本以为这辆车也是前来探望病人的乘客坐的。不料山胁径直钻进车内,他那病态般白皙的面容,在黄色的灯光之中显得愈发诡异……
“老板,今晚幸亏有你仗义相助,我才能报了我多年的仇怨,亲手杀掉凶手。虽然那对狗男女这次没有得到报应,但天网恢恢,他们将在三四个月后受到天谴。到那时,我不需借助他人的力量便能报仇,所以不必担心我会再次打扰你。你我就此别过!对了,我走之前还有一件物品要给你看……”
老板顺着山胁的视线投向他的右手——在他的手上,居然放着桐岛的首级!
心中骇然的老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身前的车子悄无声息地发动了。
“太好了!当家的醒了!终于醒了!”
耳旁传来女人悲喜交加的喊声,老板慢慢睁开双眼。只见妻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眼中透露出惊喜的神情。
“当家的你可算醒了!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呢?”
老板明显没搞清楚状况。他瞪大双眼向四周望去。屋内不只妻子在,平时与他关系很好的木屐店老板、杂货店老板和其他几位邻居街坊也都守在他床边。
“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身体还好吗?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没有。到底发生何事?”
“早上你起身去开店门,可门刚一打开,你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知。我无计可施,只好叫街坊们来帮忙,还专门请了大夫来看过,大清早好一通忙活……”
老板心中暗想:自己出门前和妻子打过招呼了,如今妻子却只字不提,莫非刚才在桐岛府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想到这里,他便长出一口气。
“嗯……原来如此……我……我只是做了个特别奇怪的梦……”
不过,老板并没有将梦境内容告诉大家,只觉眼前不时闪过黄色车灯的光亮。
当天中午时分,“桐岛伯爵病逝”的消息在当地传播开来。豆腐店老板闻讯后,面如土色。
第二年初春时节,伯爵的遗孀与那位司机毫无预兆地死在镰仓海边。得知这个消息后,豆腐店老板受不了刺激,从此变成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