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千岁
自流井闹市灯杆坝一带,有几条与街市相连的小巷。其中最有名,且多有典故和历史文化底蕴的,要数鹤鸣巷、牛氏巷和白果巷。
鹤鸣巷之有名,在于巷中有著名的鹤鸣酒楼。牛氏巷之所以有名,在于巷里有自流井最有名的当铺裕丰当。裕丰当是自流井第一家当铺,当年为陕西盐商所开。
而白果巷之所以有名,除了小巷那棵树冠巨大、枝繁叶茂的百年白果树外,全在于巷中有著名的三台书院。
当年从灯杆坝进入白果巷,沿小巷上坡,往右拐过去,再跨十来梯石阶,就有一个大院落。其门楼气派,绿树满庭,令人印象深刻。若是于门楼处驻足片刻,即可依稀听见庭院深处时有读书声传来。
那就是有名的三台书院。该书院原是古庙三台寺旧址,后扩建为大名鼎鼎盐商王三畏堂的宗祠。同治年间改建书院,不仅在自流井当地,也是当年富顺县境内“五大书院”之一。
三台书院在整个川南都有名气,不仅本地学子,外县甚至外省,亦有富家子弟,专门慕名而来。三台书院历年中举人数,在川南几大书院中一向名列前茅。前文提到过,晩清蜀中名士,大书家、大画家包弼臣,就曾经受聘为三台书院的山长。自流井人王公辅,中举入仕,后来进京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其也是三台书院的学子。
宋育仁先生后来撰《富顺县志》,书中赞誉三台书院:“延聘名宿,一时人文称盛。”后王家在板仓坝创建新式树仁学堂,书院至光绪三十年(1904)才因朝廷取消科举,推行新学而停办。
当年白果巷在自流井之所以有名,还在于巷内住着一个著名人物“六千岁”。此人姓侯,名四海,市井坊间有个响当当名头:六千岁。
要说起来,这“六千岁”在自流井地面上,还真算得上一个人物。不管是在袍哥界,在江湖码头,还是在市民大众,乃至官府人等,甚至洋人教堂及众教民那里,都名声响亮。
“六千岁”在白果巷的府宅,因地势所限,占地不宽院落不大,但其门楼及数间正房,皆建造得豪华考究。“六千岁”这座公馆,不是他自建的,而是他发迹后,花了几千两银子,从一个井场富室那里购置的。
这公馆门楼,正对小巷对面那三台书院。当地老人称,房主当年选地势,看风水,选中这宅基,正是想沾点三台书院之文脉灵气,以让后人中举进学,做官发家,光宗耀祖。
这座宅院,原是一姚姓盐商公馆,人称姚家公馆。姚家后人,中没中举,做没做官,世人不得而知。但自流井坊间知道的事实是,该姚姓盐商,不仅没沾上三台书院之文脉风水,反而后来生意失败,债台高筑。不得已,将宅院变卖抵债。
六千岁趁此将其买过来,做了自家的府宅。因其有“六千岁”这种名头,自流井坊间民众,又私下称其为“千岁府”。
千岁府大门进去,是一个不大的天井。正房四开间,一楼一底,天井右侧有几间厢房。无论正房还是厢房、天井,都是江南民居风格又带四川特色。楼上有一装有雕花栏杆的外走道,走道尽头,是一露天平台。上有花架,下置桌椅。
天气好的时候,主人或来客,可在露天平台上,一面品茗闲话,一面观赏园中景致,或远眺街市风光。
天井左侧,是一个带花坛鱼池的小花园,种有好些名贵花木。尤其园子里一株大桂花树,绿荫遮了半个天井。每年从夏末初秋,一直到初冬,桂花盛开,满园桂花飘香。桂花最盛时,花香溢出园子,一条小巷,都是满满的桂花香气,在行人头顶上飘来飘去。
有行人远远嗅到桂花香气,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步子,连连多吸几口香气,再举头看看桂花树及园子,然后真心赞叹一声:
“这园子主人好福气啊!成天在桂花树下过日子,真不知前世修了啥子行,祖宗又积了啥子德?”
这时,若有知情者听见这话,就会站出来补上一句:“这是人家六千岁的公馆。”
那人听了,“啧啧”两声,嘴里说:“原来是六千岁的公馆啊!怪不得,怪不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说起白果巷这“六千岁”,在大多数自流井民众看来,有点儿来历不凡,甚至可以说神秘莫测。
只知道,“六千岁”是外省人,真实身份不详。有人说他是旗人,更有人说他有皇亲国戚背景,总之有点来头。“六千岁”是其绰号,是坊间大众对他的称呼。
但这绰号是如何来历,没有人说得清楚,由此更增添了其背景身世的神秘性。须知,古时,皇帝称“万岁”。其他有少数人,从“一千岁”,一直称到“九千岁”,肯定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一般人,哪怕就是官家,也不敢自称啥子几千岁的。因为,这弄不好是要砍头抄家灭九族的事,谁有胆子敢拿身家性命乱开玩笑?
可这侯四海却不怕,堂而皇之地自称“六千岁”,而且声喊声应,若无其事,这不是有点来头是什么?
又有人说,这个侯四海,祖籍在河北,后迁陕西。其祖父辈早年随陕西帮盐商入川,办盐业发家,定居自流井。侯四海自身,初有文墨,却不是读书入仕的料。多次入考,连个秀才功名也没弄到。其父看他不成材,彻底断了入仕的念想,设法把他弄进陕西庙干点事。
侯四海脑子倒还灵活,会处事,善应酬,几年工夫,在陕西庙混上了“首人”之职。所谓“首人”,又称“庙首”,即陕西庙的管理者。
该陕西庙,实质是陕西商人在自流井的同乡会馆。相当于现今的招待所,宾馆性质,接待陕西商人在井的联谊等相关事情。可见作为“庙首”的侯四海,有善于交往,应酬各方的能力。
清朝中期到晚期,朝廷国库空虚,因此准许各地有钱人买官捐官。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发家后,就用几万两银子捐官,弄了个江苏候补道的三品官。再后来,又靠向朝廷捐助赈银子八万两,被皇上钦封了个二品按察史的虚衔。
正是如此背景下,侯四海见有机可乘,就花银子上万两,捐了个“四品游击”的武官。有了这“四品游击”的官衔,哪怕是虛的,他立即让自己神气起来,也包装起来。
中国古代官家的排场规矩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侯四海花了一大笔银子,从外省买来一匹高头大马。此马赤褐色,外形彪悍健壮,类似三国时关羽那有名的赤兔马。而陕西庙里面所供奉的主神,正是关羽关二爷。侯四海购得此马,万分得意。
从此,侯四海外出时,身披只有将军才能披的红披衫,骑在“赤兔马”上,手下一批兄弟伙,做随从跟班,前呼后拥,在自流井大街上招摇过市。
侯四海“六千岁”的雅号,也正是这个时候传出来的。越到后来,越让人真伪莫辨。
其后,“六千岁”侯四海入了袍哥堂子,凭财富和权势,几年工夫,竟做了自流井地方哥老会中的“仁字旗大爷”。这“仁字旗大爷”,就是“仁字辈”袍哥的总老大。
旧时袍哥内部,堂口林立,码头众多,要讲究字辈高低。四川袍哥字辈,分仁、义、礼、智、信,五个堂口,也就是“五个字辈”。对外又称“五杆旗”,代表袍哥的五代人。其中,“仁字辈”袍哥,辈分地位最高。
晩清末年,社会动荡,清廷及各级官府的统治,有逐渐式微之势。四川袍哥势力乘虚而入,在社会上有了很大发展。在这种背景之下,“六千岁”侯四海,渐至成了自流井地面上一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最后,竟连富顺县衙和自流井分县衙门两级官府的地方官,对其也不得不大为看重,以礼相待。
富顺县衙和分县衙门两级地方官,对“六千岁”态度变化的由来,主要在于当年自流井境内,发生的一起轰动全川教案事件的平息上。
晚清以来,在自流井豆芽湾对面,小地名叫“檀木林”的地方,建有一座天主教堂。
这豆芽湾也好,檀木林也好,地名都有点来历。当年那一带地方,全是农田坡地,多有当地农户聚此,以传统土法生产豆芽。举眼望去,那一湾子田土上,多有白生生的豆芽,“豆芽湾”的地名因此而来。
豆芽湾对面,有个张家大院,其背后的山上,当年有很大一片檀木树林。故此,世人将那地方称作“檀木林”。洋人要来自流井建天主教堂,与官府几经周旋,最后选定在那地方修建。因建造及主事者均是洋人,当地人将其称作“洋教堂”。
这座洋教堂,建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前后。从宜宾(叙州府)那边过来的洋人牧师教士,将天主教传过来以后,见自流井这里地方富庶,商家店铺多,市面繁华,就与官府交涉,在那里建起一座天主教堂,便于洋人牧师传教。
这座天主教堂,也是自流井地面上最早的洋教堂。主事者是一名被教民称作“杨司铎”的法国人。最初随他一起来自流井的,是几位男女洋人,和少数已信洋教的中国教民。
洋教堂起初规模不大,教堂里面,不管是洋人牧师教士,还是入教的中国教民,人数相当有限。
这主要是因为,当年自流井,虽说盐商富甲一方,市面也繁华热闹,但总的来说,地方并未真正开化。在此之前,自流井多数市民大众,还未亲见过西方洋人到底是啥个模样。
檀木林那里的洋教堂修建好后,洋人牧师教士,也陆续来到了自流井。但让市民惊奇的是,这些初来自流井的洋人,其实一点也不“洋”。不论男女,举止言行,皆是非常“中国化”。
所谓“中国化”,是在于这些洋人,不论男女,他们出门在外,皆是一口中国话,一身中国衣装。男人一律头戴假发(清时男人得留发蓄辫,否则会治罪),穿长袍,着马褂,女人则梳中式发髻,穿大镶大滚的中式衣裙。
除非走近了,从肤色、眼睛、鼻子,可看出其是洋人外,民众还真区别不出来。
这些来传教的洋人,初来自流井时,经常在灯杆坝,以及兴隆街、八店街、正街、新街等闹市街头闲走闲逛。
此时,市民即可看见,那些个洋人,时而操着相对生硬的汉语,以和善亲切的面孔,向市民传教,时而又为一些寻医求药的市民,免费看点小伤小病,或送点西医药丸药水,以获其好感。
这些洋人,为在当地立稳脚,便于传教,除了学中文,熟悉当地习俗,对中国文化、社会状况等也多有研究了解。他们在与官府打交道软硬兼施的同时,也很看重同民间社会各方势力的交道联络。
当时就四川民间社会来说,最大的一股势力,就是各地的袍哥组织,以及有影响有势力的袍哥人物。
杨司铎等传教洋人来自流井后,经过一番打探了解,“六千岁”等袍哥头面人物,就成了他们首先要亲近拉拢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