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对我撒谎,这让人既伤心又讨厌。就说茶馆里的那个老头吧:他告诉我,他跟我见面是想从我手里买五十码1织锦绸缎。他听说我最近刚弄到一批货。事实上,他只想骗我到茶馆,好把我药倒,交给锅盔头宪兵,换取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赏钱。他的外表温和无辜,看起来就像家庭牧师或是你的亲祖父似的。越是这样的人,往往越是顶着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令人不禁感慨世风日下。
如果你被锅盔头盯上了,就别惦记着你那点儿家当了,赶紧跑吧。因此,我毫不犹豫地舍弃花了老大力气,辛辛苦苦弄回来的那卷美丽的丝绸。为了弄到它,我顶着微弱的天光匍匐前进,掌心还被一枚生了锈的钉子划破了。逃往边境线的时候,我身上只留了两样东西,一是背上背着的衣物,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硬币,用帆布碎片包着,塞在靴子的尖头处。刚才摔下来时弄伤的膝盖还很痛,因此我很庆幸自己不用跑太远——我喜欢边境线,总是尽量待在离它不远的地方。说起来,边境线只是一纸人为的协议,是地图上的一条线,却是不可或缺的。法律和道德不也正是如此吗?
我的父母浪费了大把的钱财,为我提供了昂贵的精英教育,地理也包含其中。因此我对佩尔米亚和斯科利亚边境两边每一个城镇以及重要村庄的名字和地点了如指掌,包括距离、人口、主要产业以及当地节庆日等。在斯克里亚境内,离我最近的城镇当属奥塞尔的长治镇。镇上有我的悬赏公告,不过数额小到不值一提。那里有我的朋友,还有些欠了我钱的人。
从这里到长治镇,我得越过红河,沿着曲折的山间小路向上,翻过猪脊岭,小心翼翼地穿过远在群山那头的泥泞沼泽地,在荒山野岭间艰难地跋涉近五十英里2,而且既没有吃的,靴子也不合脚。换个情境,这简直是一段可歌可泣的英勇旅程。可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我花了整整五天时间,终于狼狈不堪地抵达长治镇。因为担心见到我的人(我使尽浑身解数,把撞见路人的概率最小化)误会我不是良民,我不得不躲在荒野尽头一间废弃的牧羊人小屋里,直到半夜宵禁以后,才一瘸一拐地进入小镇。真是事事不顺。
教我经济学理论的老师告诉我,专业化能增加效益。杂七杂八,什么都做的是乡巴佬。那些大型的商业城市——思科纳、梅尊廷、佩里美狄亚以及维萨尼共和国,全都实行专业化发展。思科纳人大都是银行家。在各地广泛使用的陶瓷用品中,有百分之八十五的产量来自梅尊廷。佩里美狄亚人是全世界的铸铁匠。而如果要造船,你就得去维萨尼。
所以我专精于纺织品,更确切地说,是丝绸,偶尔也扩大到锦缎、天鹅绒以及上好的蕾丝。其他的产品不值得我费神。不过,三年前倒是有一回流行那种沉甸甸的佩尔米亚精纺毛纱。这种毛纱产自高地,以原始的纺织机手工织就。我当时装了一车的毛纱,从裂指关满载而归,小赚了一笔。有人问到我的职业时,我说老实话的概率不高。但是在难得说实话的时候,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我会告诉你,我是个丝绸大盗。这行业门槛很高,据我统计,在文明世界里从事这一行的只有二十人左右。以技术和交易量为指标来衡量的话,我算在前五名以内。对于这一点,我很骄傲。我白手起家,优越的出身和教育背景给我的事业带来的更多的是阻碍,而不是助力。入行以来,没有人教我,没有人帮我,纯属自学成才。如果我是一名雕塑家或是笛子演奏家,人们多半会为我的成就啧啧称奇;同样地,如果我是一名士兵,我的战术技能、对细节的关注力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会得到莫大的赞誉。天知道,你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跌跌撞撞地摸索进一间全然陌生的暗室。只要弄出一点儿动静,凶猛的猎狗和全副武装的保安就会像闪电一样扑过来。我有耐心、有想象力、足智多谋、适应能力强、身体健康、强壮而敏捷,机灵且颇具耐力。这些全都是英雄的特质。再加上我和业内人士交易时总是很诚实,又不轻易动刀动枪伤害别人,性情坚忍不拔,工作勤勤恳恳、格外努力。我不喝酒、不赌博,也从不拈花惹草。看到了吧,我是多么优秀的人啊,所有你想为你儿子培养的那些优点,在我身上都可以找到。
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哦,”她说,“是你啊。”她的第一反应是关门,然后又犹豫了,“你要干什么?”
“要点儿吃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让我进去吧,求你了。”
“上次你惹的事还不够吗?”她捋起袖子,手腕上有一圈粉嫩的伤疤。多年的训练让我得以克制震惊的情绪,我强作镇定,但被她一眼看穿了。“走吧,埃斯克里。”她说,“我已经给得够多了。”
“我有钱。”
她停了下来,“骗子。”
“哎呀,我会有的。明天这个时候准能到手。求你了,斯黛莎。我在路上走了整整五天了。”
她的毛病就是心肠太软。她年近四十,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大美人,现在很瘦,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像鸟粪似的点缀其间。她是个顶级的绣工,为不少大人物服务。虽然赚得挺多,但因为我这样的人她始终发不了财。“就一晚。”她说,“你睡在地窖里。如果被发现了,就说你是从进煤口偷溜进来的。”
我已经记不清睡在丝绸床单以及鹅绒床垫上是什么感觉了。毕竟那时候我还小。在那个年纪,你觉得拥有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但现在睡在斯黛莎的地窖里,躺在一堆半腐烂的装炭用的麻袋上,我却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一闭眼就睡着了,直到阳光透过因木头收缩而形成的地板缝照下来,像拂过脸上的轻吻一样把我唤醒。我想,睡眠好不好,取决于你有多累,以及你有多庆幸自己能有个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