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淀的艺术和我的沉淀
辑一 读人
先前,每当我听到或看到林风眠这个名字,就想起一种闭眼迎风而立的小鸟。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悠远而顽固。自那时起,我面前便常有几张林风眠画册的散页:一种发黄的卡纸,16开大小。纸上有瓶中的花、水中的天、天中的水,也有淡淡着色的仕女。后来我才懂得,这是一种出版规格不高的出版物。这几张散乱的画页,竟伴着我和我的家,几经周折幸存到今天。在家中的书画连连失散,又常常被筛选着作为废纸变卖的岁月中,我不知它们怎么留存了下来。有一次我面对这几页越来越黄的纸问父亲,一定是他精心保存下来的吧。他说,并非。他说先前他并不喜欢林风眠。他说的先前自然是青年时学艺术的他。他甚至告诉我,在展览会上他们面对林风眠的原作,都很不以为然。那时他们正学着一种很是被青年称道的画风,那画风始于苏联的契斯佳科夫和列宾,人们称之为“苏派”。青年人喜欢苏派写实的魔力,喜欢它笔触和颜色的“帅”劲儿。而林风眠却被青年人、被艺术界冷落着。
“现在呢?”我问父亲。
“现在当然不一样了。”
这“不一样了”便是对林风眠的认可吧。这或许就是艺术的沉淀和我的沉淀的道理。
我不知他人认识林风眠,是否都经历过由不认可到认可的过程,但这位艺术大师对于我,也是经历了这个过程的,虽然我不是位造型艺术家,没有受过苏派写实主义的影响。
我常想,是什么原因使我认可了林风眠的,而这,明明是在我于纽约、于奥斯陆欣赏了许多大师的杰作之后。那时我站在伦勃朗、梵高、蒙克的作品前,想到过许多中国艺术家,但还是没有林风眠。
去年在北京,路过中国美术馆,偶见林风眠画展的广告,便信手买得门票走了进去。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林风眠突然变作了另一个人。我熟悉的那几张瓶中花、水中天和仕女们都在,在这里却变得光彩照人起来,一时间我心情激荡甚至胜过了在纽约、在奥斯陆的博物馆里。如果我对前者的激动里包括了一种新奇感和神秘感,那么现在分明是受了一种光彩的照耀,因为墙上的作品实在是发着光的。几天后我回到家,连忙又翻找出那几张发黄的卡纸,那几张印刷品也突然新奇起来。
我从未大言不惭地说,现在我已懂得林风眠了。但我完全可以说,林风眠的画分明已和我有着交流了。
任何艺术作品(文学也一样)都要被历史做些沉淀的。在艺术作品本身正经历着沉淀的时候,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正经历着沉淀。经过了这种沉淀,读者和艺术、艺术和读者才走到一起来,这又仿佛是艺术对你的认可。
由于对林先生作品的兴趣,近来也不断翻找些研究林先生的文章。原来文章很少,只在林先生的画展之后,国内杂志才陆续发表了几篇。文章角度虽各有不同,但大都是写先生的画风和人品的。我这才得知,林先生创作最旺盛的年代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中国文艺界正经历着风风火火,而林先生的家门却总是紧闭着,紧闭到你“叩其门才轻轻地启开一条缝”。有人说这是林先生的与世隔绝,又有人说并非如此,因为他的艺术主张一开始分明就希望遥领世界的回声。为此他还崇尚过法国属于表现主义激进派的画家卢奥,创作过像《人道》《痛苦》《悲哀》那样直面人生的油画巨作。我想,林先生的“关门”,大约是为着关住一个艺术家心中的一片宁静一份天真,为着关住他那一份不受世俗干扰的情感吧。
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有时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去领略宇宙领略一个时代;有时却要把门关得紧紧的,让眼睛只盯住你眼前那一方白纸。这是不是林先生的一生?林风眠也曾“开门”,那时他连最普通的几株树、几间小屋、一条小河都百看不厌;连最没意思的电影他都认为“有形象,有动作,有变化,就有趣”。待到林先生关上门时,门就久叩不开了。
林风眠确实关住了自己的那份天真,有时关得都有点不谙世事了。难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外界都在异口同声地责骂印象主义是种颓废艺术时,有位记者问林风眠怎么看待印象主义,他却回答说:“电灯泡早就用了,还在讨论着电灯泡。”于是林先生的艺术主张和作品,自然也就沾了些颓废。
我说的还是艺术的沉淀和读者对自己的沉淀。那些能被历史沉淀下来的艺术,首先是靠了艺术家在一个变幻莫测的人类世界里对自己的沉淀。而读者要认可这些沉淀物,也有一个对自己的沉淀过程。这过程有时也需要你把眼睛睁大,从那些没意思的几株树、几间小屋,从那些没意思的电影中看出点趣味。有时也需要你关起门来,做些对自己那一份天真、那一点点真情实感的爱护。不然,你怎么会有被文学和艺术认可的可能?
几年前,孙犁先生在读过我的一篇小说后曾有封信给我,那封信竟成了人们研究我那篇小说的经典。孙犁先生在信中述说了他读我那篇小说的愉快,他说:“我想:过去,读过什么作品以后,有这种纯净的感觉呢?我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苏东坡的《赤壁赋》。”
对于《赤壁赋》,应该说我也是读过的,大约初中时就抄在本子上全篇背诵。至于读后有什么感觉,很难说。再说,当时也很难对自己做些强求。本来你脑子里正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每天就带着这一身“深挖洞”之后疲乏的筋骨回到家来,倒头便睡。能背过“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就算对得起为我立下这课外阅读规矩的家人了,哪儿还有精力和能力去了解对它的感觉什么的。孙犁先生的信,才诱发我又找来了《赤壁赋》。仔细读来,果然也萌生了几分“感觉”。原来你懂了“七月既望”便是七月十六日,你懂了“桂棹兮兰桨”便是桂木为棹、木兰为桨,并非懂得了《赤壁赋》。是孙犁先生提醒了我,原来《赤壁赋》里还有愉快。这愉快首先是由它的纯净而得,而孙犁先生谈的这种纯净,绝非只“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所给予他的。这纯净应是它那超脱着宇宙、超越着时空的艺术境界。
我不断领略着《赤壁赋》所给予我的新意,直到不久前在收音机里听到著名播音员夏青的又一次朗诵,才恍然大悟: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原来自己是经历了一场身在宇宙间的沉浮,而给予我生命和力量的,又分明是这个变幻无穷的宇宙。却原来,天地之间“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至此,难道你真不能生出些纯净的愉快吗?
我永远也不会不自量地将我的小说与《赤壁赋》相提并论。在一个被历史沉淀下来的名篇面前,我只能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然而,作为一个读者的我,每一次有意识地阅读和欣赏,便有一次对自己的沉淀。这也便是一幅瓶中花、一幅水中天、一幅天中水、一个看似其貌不扬的仕女越来越灿烂的原因,这个沉淀下来的你,其实是靠了它们的造就。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是众神之王。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管,才赢得了地球上不少人的崇敬和信仰。有许多故事和寓言写道,自古以来对宙斯最为虔诚的,却原来是一些文学家和艺术家。席勒有篇诗作名叫《大地的瓜分》,这诗曾被不少人引进,做着各种比喻。诗的大意是宙斯对人类说:“把世界领去!”于是,农夫、贵族、商人和国王,纷纷领走了谷物、森林、仓库和权力。待到一切都瓜分完毕,来了一位诗人,但已无任何东西可分。宙斯问诗人:“当瓜分大地时,你在何处?”诗人说:
我在你身边
我的眼睛凝视着你的面庞,
我的耳朵倾听着你天乐之声,
请原谅我的心灵,被你的天光迷住,
竟然忘记了凡尘!
读完这首诗,许多人为诗人而遗憾。
但诗人所以为诗人,艺术家所以为艺术家,正是在人家瓜分大地时,他却只盯着宙斯的缘故吧,才只剩下了他那单纯的诉说,剩下了欢乐、哀愁、孤寂、惆怅、憧憬、期望、忍无可忍的愤怒和“电灯泡早就用了”的回答。于是在他那欢笑声中,花也在欢笑了;在他那一声长叹中,秋色、水鸟、芦苇都在长叹起来;只有在梦幻中,才有目光诚挚、体态殷实的少女。
我面前还是这几页散乱发黄的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