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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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掉头的故事

何小二扔开军刀,没命似的紧紧抱住马脖子。自己确实被砍了头——这可能是在自己抱住马脖子之后才意识到。脖子传来“嘣”的一声,与此同时自己就伏在了马上。不过这样的话,马也受伤了吧。就在何小二伏在马鞍的瞬间,马猛地仰起头,朝天尖声嘶鸣起来。马在混乱的敌军阵中开出一条路,横冲直撞进了无边无际的高粱地。似乎身后又有两三声枪响,可传到何小二耳朵里,就像来自梦中。

田里一人高的高粱,被一顿猛冲的马踏得像波浪一般起伏。高粱左右晃动,扫过他的发辫,拍打在他的军服上,拭去了他脖子上淌下来的黑血。可此时,何小二心中完全顾及不到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是焦灼地、痛苦地重复着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自己被砍头了、自己被砍头了,一边又不断机械地夹着已经汗湿欲滴的马肚子。

十分钟前,何小二和其他骑兵战友,前往与营地一河之隔的小村庄侦察。途中,在还未成熟的高粱地里,突然撞见了一队日本骑兵。只因实在太过突然,双方都没有拔枪射击的余地,只是一看见戴着红穗子的军帽、胁下绣着红杠的军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都一起拔出了刀,猛地掉转马头面向敌人。那一刻,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没来得及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杀,全员像恶犬一样龇牙,猛地向那帮日本骑兵冲了过去。同时,日本骑兵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于是,这一瞬间,双方都如同照镜子一般,从四周围上来的面孔上看到了好像露出獠牙的自己,接着,一把把军刀“呼呼”地破风相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时间概念就不那么明晰了。丈高的高粱全部摇摇晃晃,像刚刚经历暴风雨。只有悬在那摇摇欲坠的高粱穗间赤金色的太阳,清晰得不可思议。这场骚乱持续了多久,其间先发生了什么后发生了什么,何小二完全记不清了,他只是大吼着,毫无目的地疯狂挥舞着军刀,直到整个刀身都红透了,仍然没想着停下来,直到刀把被他的手汗浸得油津津。奇怪的是,这时他开始口渴起来。一个留着毛刺和尚头的日本兵,此时突然跳到他马前,裂开的红穗军帽缝隙之间显现的,是一张目眦尽裂、大张着嘴的奇怪面孔。

何小二见状,猛地举起刀,对准对方的军帽向下劈去。可劈到的既不是军帽,也不是那军帽下的脑袋,而是对方从下至上挥起、格挡的军刀。“当”——钢刃碰撞的声音,在蒸煮着怒气的混乱战场回荡,显得格外清脆。久经打磨的冰冷钢铁的刺鼻气息,直冲何小二的鼻子。与此同时,日本兵宽阔的刀身反射出令人晕眩的刺眼日光,抡圆了直冲何小二的头上袭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随着“噗”的一声轻响,他的脖子里,已经嵌进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马驮着痛得不断呻吟的何小二,继续在茂盛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高粱地里乱撞。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乃至短兵相接的碰撞声,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只剩下和日本别无二致的初秋日光,洒落在四周。

何小二仍在马背上呻吟着。可他咬着牙也忍不住的呻吟声,有一点更复杂的诱因,也就是说,他并不只是因为剧痛在呻吟,更多的是出自精神上的痛苦——围绕着“死”这一中心,急剧波动的情感,让他几乎要哭喊出来。

他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无尽的悲哀。他开始憎恨一切导致他死亡的人和事,接着愤怒起来——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如同被一根根丝线牵引一般,同时朝他的脑海肆虐而来,于是他想起什么就喊什么,从“要死了要死了”到呼喊自己的爹娘、再到骂日本骑兵的脏话……可这些话一张嘴,都变成了嘶哑又迷糊的呻吟,他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了。

“再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了。年纪轻轻就被送到战场,像狗一样莫名其妙地死掉。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杀我的日本人,其次就是派我来侦察的长官,最后就是朝廷和日本打的这场仗。可恨的还有很多,我恨所有让我和参军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都因为他们,我在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做,如今居然就要死了。啊,就这样任人摆布的我,也真是傻呀……”

何小二仍然紧紧抱着马脖子,有好几次差点摔下来。横冲直撞的马,时不时惊飞一群鹌鹑,可它仍然视若无睹,吐着白沫子向前奔去。赤金的太阳不断西斜,要是老天开恩,他可能会呻吟着在马背上晃上一天。前方,一条混浊的窄河穿过高粱地,将原本一马平川的高粱地冲刷出缓缓的坡度,视野也倏尔开阔起来。河中深水处,孤零零地杵着两三株川杨,顶冠已经光秃秃,落叶堆聚在矮处的树梢。几株川杨出现在这里,就像是老天安排。马看准川杨间的空当,跳起过河时,何小二突然被掀飞,整个人摔在河滩柔软的泥沙之上。

就在被抛上天空的那个瞬间,何小二看到天空中仿佛在燃烧着的明黄色的火烧云,不知为何联想到,小时候蹲在家中厨房的灶台前,灶坑里燃烧着的,明黄色的鲜亮的火焰——

啊,烧起来了。他这样想着,在下一刻彻底失去了知觉。

从马上跌落的何小二,完全失去了意识,就连他身上伤口的疼痛,都似乎渐渐将息了。他就这样全身连泥带血地横在不见人迹的河边,此刻他的眼中,只有被川杨树梢轻抚着的,遥远的蓝天。这时的天空,比他所见任何时候都更显幽深苍蓝。恰恰像将一个巨大的蓝色瓶子倒过来,再从瓶口往里看一样,瓶底处,云像泡沫一样聚来,又不知倏然散向何处,眼看着就要消失在不断晃动的川杨树叶之间了。此时何小二已经神志不清,当他望向天空时,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虚无的幻影。

首先是他母亲脏污的裙子。小时候,开心的时候也好,伤心的时候也好,他不知搂过这条裙子多少次。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抓,可马上就要抓到的时候,裙子却变得像纱一般,越来越薄,越来越透,直到像凿开云母一样,嵌入云的团块间,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接下来,他家后院的大片的胡麻地,滑进他的视野。那是仲夏的胡麻地,寂寞的小花静待至黄昏盛开。何小二就站在地里,寻找自己和兄弟们的身影。可除了在熹微的日光下静默的淡色的花与叶,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最后这块胡麻地的影像,好像被放倒、吊起再抽走,也消失了。

接下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骨碌碌地从天上冒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元宵节晚上,满街游行的大龙灯。那龙灯有四五间房那么长,青红的颜料在纸上绘制出华丽的色彩,糊在竹制的骨架上,和画上画的龙别无二致。明明是在白天,可龙灯里的烛火,仿佛就这样出现在天空中,而那龙灯就像活了过来一般,两条龙须像有生命似的左右游动起来——就在何小二这样想着的时候,那龙灯也渐渐游离出他的视野,急速消失了。

龙灯一消失,突然,一双鲜嫩的女人的脚出现在空中。因为缠过足,那纤细的双足不过三寸。白净薄透的指甲,轻柔地隔在雅致地弯曲着的肉色趾头之间。对何小二来说,与那双脚有关的记忆,就像在睡梦中吃了个虱子,猛地一股辛酸席卷而来。如果还能再摸一摸那双脚——不过也没有如果了——看到那双脚的地方,和自己此时身处之所相隔百里。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双脚渐渐地透明了,无比自然地被云影吞噬了。

此时,他的视野里,一队戴着红穗军帽的日本骑兵慌慌张张地行进过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而快,接着,他们又以同样飞快的速度消失了。啊,那些日本兵,也一定和我一样寂寞吧。如果他们是真的就好了,我们在一起还能互相宽慰宽慰,至少能有那么一会儿忘记自己的凄凉。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何小二的眼里,止不住地溢出泪水。此时,无论他的生活有多么不堪,也没有重复讲述的必要了。他忏悔一切,他宽恕所有。

如果我得救了,我愿意为赎清从前的过错做任何事。何小二在心底啜泣着,如此喃喃道。然而,那无比深邃,无限苍蓝的天空,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一般,一尺,一寸,慢慢地向他的胸口压下来。在苍天的浩气之中,点点昼星闪烁。那些幻影,已经不再出现,何小二最后吐出一声叹息,颤抖着嘴唇,终于闭上了眼睛。

甲午战争议和不久,一个早春的午后,北京日本大使馆的一个房间里,军官、陆军少佐木村,同正好被上级指派前往中国内地视察的农务省技师山川理学士,正围在桌前,抽雪茄喝咖啡,忙里偷闲聊得正欢。虽说是早春,室内火烧得也很旺,人在屋子里,衣服也快让汗浸透了。桌上摆的红梅盆景,时不时飘来一股只有中国才有的香气。二人从西太后一直聊到甲午战争时的经历,木村少佐就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起身将放在角落里的《神州日报》合订本拿到桌前,抽出其中一册摊在技师眼前,指着一处,眼神示意山川自己读来听听。

事发突然,这有点出乎山川的意料,不过他知道这木村少佐向来都颇为洒脱不似军人。打眼瞧过去,大约是讲战争期间奇闻逸事的板块,仔细一读,方方正正的字体,用日本新闻的口吻,记载了这样一桩故事——

一个叫何小二的剃头店老板,从甲午战争凯旋,被当成英雄。可他仍不知检点,成天沉溺于酒色。一天在某家酒馆,同酒友吵了起来,最后演变成斗殴。何小二的脖子受了重伤,即刻毙命。不可思议的是,真正致死的伤,并不是斗殴的凶器留下的,反而全都是重新裂开的、甲午战争时期的旧伤。据在场的人讲,当时桌子倒了,何小二也一起倒在地上,鲜血直接喷射出来,又洒了一地,他的脖子上,只剩喉头一块皮肉连着脑袋。可当局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现在正在严查罪犯。不过,《聊斋志异》中,尚有诸城某甲掉头而不死之逸事,发生在何小二身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什么呀?”山川技师看完那篇报道,一脸茫然地说。木村少佐听闻,悠悠吐出一口烟,大方一笑:

“有意思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中国才有呀。”山川技师于是也只能嗤笑着,把长长的烟灰掸进烟灰缸。

“不过,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木村少佐突然严肃起来,“我认识那个何小二。”

“你认识?这可不得了。你好好的一个外交官员,该不会学那些新闻记者,添油加醋,捏造作假吧?”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那时——就是我在那场战斗中负伤的时候,那个何小二被收容在我军的战地医院,恰巧我在练习中文,和他说过几次话。脖子上有伤,肯定是他。他说自己的伤是在某次侦察还是什么的任务中,突遇我军骑兵,被迎头砍了一刀。”

“欸,那还挺有意思的。不过看新闻上说,这家伙就是个混混。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是祸害,还不如当时就死了。”

“当时这个何小二可是俘虏里难得肯顺从的,是个非常正直的好人。所以军医和其他人,也对他有好感,对他的治疗也最下功夫。他讲到自己的经历,非常有趣,尤其是他受伤落马之时的心情,我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时他陷在河滩的泥里,透过川柳望向天空时,看到的却是无比清晰的母亲的裙子、女子的裸足、开着花的胡麻地。”

木村少佐放下烟卷,抿了一口咖啡,看向桌上的红梅盆景,如同自言自语般接着说道:

“他说,当他看到这些情景,心里想的都是,自己至今为止的生活,是多么不堪。”

“可战争已结束,他不是立马变成了无赖?所以说,人这种生物,就是靠不住的。”山川技师一头靠在椅背上,伸长双腿,朝着天花板,讽刺地吐出一口烟。

“你说他靠不住,是说他当时在装傻?”

“没错。”

“不,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当时,他的感叹是出自真情实感。这次恐怕也是一样——在掉头的瞬间(此处沿用新闻原文)他也会这么想,我想象得到:他喝多了,在斗殴中莫名奇妙地和桌子一起被扔出去,所以伤口重新裂开,那颗挂了条长辫子的头,就这样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上。他在那时所见的母亲的裙子、女人的裸足,还有开着花的胡麻地,一定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不管他头上有没有屋顶,他一定再一次看到了那遥远的苍蓝天空,也会再次感叹自己生活的不堪吧。可这次并没有日本的医疗兵把失去意识的他捡回去,和他打起来的人,也只会抓着他继续拳脚相加吧。最终,他也只能继续后悔,后悔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明明都已经看过一次那些景象,可最终为何又重蹈覆辙呢。”

“这是不同于你口中的,另一种,‘人就是靠不住的’。”木村少佐重新点起一根烟,几乎用非常得意的欢快语气,微笑着说道。

“我们有必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有多靠不住。事实上也只有知道这点的人,才稍微可靠那么一点儿。否则,就像掉头的何小二,我们的人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掉了脑袋一样崩坏。这可是中国的新闻,不这么理解可不行。”

大正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