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洞穴
一条人命,为什么不救?
01
9月22日 周四
距离移植最后期限还有5天
经费缺额65600元
黑暗和阴冷慢慢沉淀,充满霉味的空气刚吸进鼻孔就开始凝结,让人感觉好像要淹死在一池子过期墨水里。坑道有的地方很窄,人只能弯着腰在里边走——这是小煤窑的矿道。它偶尔又会变得比体育馆还宽敞,因为那是被打通的天然岩洞。不过不管宽还是窄,路况都非常糟糕——地上遍布尖石,墙上满是苔藓。
6个猎手鱼贯成队,缓缓前行。队伍的最后,李南枝艰难地跟着。他汗流浃背、双腿发软,可是又不想拖大家的后腿,只好强撑着。
“停!”那个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传来。李南枝双手撑着膝盖,不停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余力观察四周。这又是一个天然岩洞,地上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碎砖、断钢筋、木头支架。石壁上有好多直径一米左右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如同一只只眼睛瞪着大家。
“怎么了?”陈文昌笑呵呵地坐在他身旁。
“你们体力可真好啊……”
这话不是拍马屁。其他人就算了,可他这么大岁数,也健步如飞,大气不喘。
“没事多打打坐,时间长了就好了。”陈文昌拿出水壶喝了口水。
“打坐?”
“对,就这样,”陈文昌挺直了腰,用手指在身上比画着,“肌肉能够给电胆充电,这个过程也可以反过来:让电胆放弱电去刺激一些肌群,就相当于锻炼肌肉。”
“这样……管用吗?”李南枝有点蒙。
“管用。不光能提升力量和耐力,还不会让肌肉变得很大,影响速度。”陈文昌呵呵一笑,捡起一根生锈的钢筋,双手一掰,半寸粗的钢筋面条似的被折弯。李南枝接过钢筋端详着,又惊又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挂在赵仙迪身上她都能跳那么远。
“你快教教我,怎么弄……”
“别说话!”耳机里赵仙迪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教学,“你们听!”
李南枝努力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赵仙迪在说什么。空气流动的声音中,一丝蚊鸣般的女人声夹杂其中。
“救……命……”
赵仙迪高举右手,抓握成拳。猎手们迅速组成一个五角阵,面朝外戒备,唯独把李南枝保护在中央。然而这几乎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这环境,这声音,太像闹鬼了!
“是银盾吗?”说话的是萧北河,“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条路?”
说话间,求救声更清晰了。
“救命……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会不会是……”李南枝鼓起勇气,小声补充自己的意见,“真的有人需要救命?”
大家想起了赵仙迪介绍这里时说过的话:这里是小有名气的天然岩洞探险区。
“我们以前走的时候,”陈文昌沉吟起来,“发现过穿着冲锋衣的骷髅……”
“这些吃饱了撑的……”李千帆嗤笑着,“怎么办?谁去?”
一阵沉默。夜视画面下,李南枝看到陈文昌在盯着赵仙迪的眼睛。
“谁也不去。”她缓缓开口,“我们继续走。”
“对啦,晚了就没钱了……”陈文昌如释重负地指了指手表,“抓紧吧……”
沙沙声中,大家开始移动脚步。
这就走了?
虽然是多管闲事吃过亏的人,但这样的决定还是让李南枝有点吃惊。他开始想象,在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地方,忍着剧痛,缓缓迎接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嗐,少操点心!”他硬起心肠,跟着挪动脚步,“就因为人家不管闲事,才能干大事。你看看你……”
咚,他跟黑暗中的人影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一个人站在队伍前边。是萧北河。
“一条人命,为什么不救?”
02
“小萧,时间不太够啊,”陈文昌笑呵呵地劝他,“声音在洞里会传很远,天知道那人在哪里。抓捕贺摇光是优先任务嘛……”
“这怎么能跟人命相比?”萧北河不为所动。
“这个你可就不懂了——会规上明明白白写着,任务主管有权做出抉择。”陈文昌语气和气,但是寸步不让,“你要不成文案例吗?2011年你们东陵派在阿根廷的行动就有过类似的情况……”
赵仙迪一言不发,在看着别处。
“就算救了她,后边怎么处理?报不报警?怎么跟警察解释?不报警,带着她,怎么去抓贺摇光?就算她不碍手碍脚,事后怎么让她保密……”陈文昌看看表,又指着李南枝,“小萧,在车上讨论他的案子的时候,你不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人啊……”
“我只是说法律没有判错,并没有说他不应该去做!我们这一生,真正要面对的审判不在此岸,而是在彼岸!”萧北河指了指天上,“那场审判,没有法官,没有律师,甚至没有法律条文。唯一衡量你行为的准则,就在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面对一件事,其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接受良知的召唤。所以,通往圣堂的路,才会是一条窄路!”他又看着声音来源的洞口,“法律,它只是道德的底线。它可以审判我,但是不能让我忘掉良知。我愿意放弃我的那一份,把她护送出去。”
他朝大家一拱手,转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站住!”陈文昌第一次在人前翻了脸,厉声呵斥,“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次抓捕关系到鱼鹰会的生死存亡,我们需要每一个人的力量——你怎么能走?!”
“我当年加入的鱼鹰,是不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要求猎手做这种事的。”萧北河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前辈,如果我们以后非要这样生存,那鱼鹰存不存在,有什么区别?我们跟银盾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们可以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这就是区别!”庞砺石火了,压着嗓子咆哮着,“别说外人,就是自己兄弟,我也抛下过,因为我们要的是胜利!换作我,要是受了伤拖累行动,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为我浪费一秒!还有一个区别,那就是银盾的废话比你少……”
庞砺石越说越激动,眼看就要动手,被陈文昌拦住了。
“陈前辈!”萧北河朝陈文昌一拱手,“我记得您当年在东陵总部说过的话:我们加入鱼鹰,为的就是救困扶危……这些,难道您也只是说说吗?”
“时代变了啊……”陈文昌长叹一声,“如果时代还需要我们,它为什么要让扶危济困的人吃亏、受苦?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还看不明白吗?”
“你呢?”萧北河失望地问一直没说话的李千帆。
“我……”看得出,李千帆有些于心不忍,却也不敢挑头反对,“我听主管的!”
他指着赵仙迪。
“你呢,赵小姐?”担子终于还是压在了赵仙迪肩上,“你也是女人,易地而处,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赵仙迪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旋即又闭嘴忍住。她的目光在萧北河和陈文昌之间跳跃,久久停不下来。
“你呢?”萧北河把目光投向李南枝。放在以前,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不管。他还能给出一大堆理由:人家获救了在医院赖上你怎么办?救人打伤了坏人怎么办?人到医院死了,你脱不清干系怎么办?
然而现在,这些话他说不出口。阻止他的,是赵仙迪提起受害者时的激昂,是李千帆为了自己的案子暴跳如雷的模样,是萧北河此时平静而激昂的话语。
他犹豫着。
“你有15分钟。事后赶上来。”赵仙迪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仙迪!”陈文昌失声叫出来。
“这就是我的决定,”她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我。”
一阵沉默。
“好,但他不能自己去,”陈文昌无奈地点了点头,手指在空中缓缓划过。
“你跟他去!”
被指到的人是李南枝。
03
“‘通往天堂的路,是一条窄路。’可这条路也太长了吧……”
闷热潮湿的石洞里,李南枝挥汗如雨地抱怨着。他和萧北河已经跋涉了很远,却仍一无所获。
“你肯定在怨我对不对?”萧北河忽然笑着问。
“真没有,”李南枝犹豫了一下,“不过……我确实不明白,车上你分析我的案子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个人啊……”
“很无情,是不是?”萧北河回头一笑。
“哪能呢……”李南枝赶忙否认。
“没事,你那样想很正常。我说过,我以前是律师,你记得吗?”萧北河灵活地翻越了一块大石头,回身拉他。
“那时候,法律就是我的信仰。我根本不认同、也不理解人们面对法律纠纷时的冲动、反抗和愤怒。我曾以为,只要人人都按照法律的安排去生活,这个社会就有一天会变得完美无缺……”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你也该猜到,有一个案子改变了我,对不对?”他自嘲地一笑,“确实有。”
李南枝认真地听着。
“那一年,我是新加坡胜诉率最高的律师之一。从年初起,我甚至没有输过一场。年底的时候,我接到一个案子:警察指控一个家伙杀了人,而我被那人请去做辩护律师。警方说,嫌疑人喝醉了酒,把自己的女朋友从22楼扔了下去。但是那人说,他被下了药,一觉醒来,发现女朋友不见了,而阳台窗户开着。你觉得哪个可信?”
“这可难说了,”李南枝想了一下,“得看现场吧?”
“对。可是警察现场勘查做得很不好,血样、DNA、足迹、皮肤组织残余……你能想到的一切证据,要么密封有问题,要么化验程序有问题。这样的一团糟很不寻常,于是我就深入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死者的亲戚也是警察,他竟然在调查组里……”
“我还记得那是个秃顶的中年人,”坑道开始转弯,变得开阔,萧北河的步子加快了,“他约我私下见面,警告我不要影响他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他还说,他跟律师协会的人很熟悉,要是我不识抬举,他就要动用一切关系,找我的茬,吊销我的执照。”
“你没听是吧?”李南枝知道这种愣头青的通病,暗暗替他担心。
“当然没听,”萧北河笑了,“这样的威胁反而让我斗志昂扬。我一天工作20个小时,打几百个电话,最终靠证据瑕疵把案子翻了过来。宣布被告无罪那天,好多警察在法庭门口盯着我,我看都没看,昂着头走了出去……”
“然后你被吊销执照了?”李南枝猜到了情节发展。
年轻气盛、飞来横祸、事业全毁、出家传教。挺合理的一条人生道路。
“不,”萧北河的回答却全然出乎他的意料,“我的执照没事。那个警察只是吓唬我。但是过了10个月,我的委托人——那个我全力辩护、让他无罪走出法庭的被告——把另一个女孩扔下了楼,然后逃走了。我辞了职,当了猎手。我走遍全球,寻找着那个人的踪迹,搜集到的每一条情报,都记在这本《圣经》上,从不离身。可是,到今天我还没找到他。”
李南枝说不出话,只听到岩洞中的空气在耳边平静地轰鸣着。
“到今天,我也可以说,从技术上讲,那个案子的辩护我做得完美无缺。可是内心深处我知道,还是缺了点什么的。我甚至没有认真逼问过委托人一次:‘是不是你干的?’因为那时候我的心中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对和错。我只想着赢……”
萧北河的声音随着呼出的白气,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李南枝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无数问题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想跟萧北河谈谈,谈谈对错、谈谈选择、谈谈彼岸的审判。他发现自己从未对赚钱糊口以外的事情如此好奇。然而刚刚张开嘴,脚下一空,他身子一歪,“哎呀”一声从石壁上的洞口滑了下去。
04
岩洞豁然开阔,好像一个巨大的脸盆。怪石犬牙般向上噬咬,在洞顶聚集交错,空出一个缺口,暗淡的星光和月光从中漏了进来。“脸盆”边缘,李南枝躺在地上,呻吟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爬起来。
“萧神父?”他小声叫着。没有回音。
“萧北河?”他加大了音量。依旧没有回音。
我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恐惧开始慢慢攥住他的心脏。
忽然,哭声清晰地传入耳中。扭头望去,差不多就在光柱的中央,一个女人趴在地上。
“找到了!”李南枝兴奋地挥了挥拳头,朝女人快步走去,“我找到她了!”
“姑娘?大姐?”他呼唤着。这里的氛围令人发毛,他只想尽快回去赶上赵仙迪他们。平整的地面上布满了碎石,好像很久以前被夯过。脚下有时会传出沙沙声,应该是干枯的落叶。
岩洞口有树?
胡思乱想着,李南枝走到女人身旁。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重伤者身上常见的味道——比如血液、伤口化脓或者大小便失禁带来的恶臭——全都没有。只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味儿呢?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女人一下。还是没反应。
死了?
他开始觉得头大。
我的脚印……以后尸体被发现了,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他慌张起来,低头检查地面。鼻子靠近护甲领子时,李南枝浑身一颤。他终于明白,女人身上的味道为什么会让他觉得熟悉。
那是绝缘材料的味儿!她穿着护甲!
眼前火星四溅,李南枝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落地的闷响声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被开心摔散架的乐高。恐惧令他飞速把自己拼起来,忍着弥漫上半身的剧痛爬起来。低头一看,胸前的护甲外层像是着了一场草原大火,燎出一个黑色的、炽热的手印。
猎手!
窸窸窣窣中,那个女人像个老式木偶一样,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慢慢撑起来,抬头望了过来。李南枝汗毛倒竖,跳起来扭头疯跑,然而脚下一绊,又摔倒在地。那个女人缓缓爬过来,长发披散,一垂到地。李南枝手脚瘫软,竟一动都动不了。
一张男人的脸从长发中露了出来。
“救命……”他两指并拢贴在喉咙上,那个熟悉的求救声又出现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哈哈哈哈……”
尖厉的笑声忽然炸响,那人动物一样骤然跃起,直扑过来!
嗖!
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像是中了一枪,头猛地把身体往后一拉,仰面摔倒在地,不再动弹。又是三声尖啸,三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人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人跳了过来,挡在李南枝身前。
是萧北河!
“是血爪!”他紧张地环视四周,低声说。
“血……血爪……是……是……”李南枝爬了起来,吓得直结巴。
“银盾里分裂出来的极端分子,一群职业杀手!”
李南枝这才看清,他手中的念珠早已拆散,一颗颗子弹一样夹在手指之间。他马上明白,这是超声暗器。
“这是个圈套,分兵之计!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嗖,又一个人影倒下。萧北河拉着他钻进一个洞口,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
05
李南枝任由自己像风筝一样被拉扯着向前跑着,磕磕绊绊,几次摔倒。他们穿过分手的岩洞,向前不远,又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岩洞。赵仙迪等人的身影终于依稀可见——他们背靠石壁,严阵以待。
“小心!”赵仙迪看到他们,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惊喜,“上边!”
抬头一看,李南枝双腿顿时发软。石壁上,二十几个人影正像壁虎一样爬下来!
萧北河拉着他冲刺一样钻进阵中。几乎同时,无数钢针已经带着野兽磨牙般的噪声从四面八方飞来。赵仙迪一脚把李南枝踹倒,然后跟其他同伴一起转身、下蹲。带着护翼的后背组成一个巨大的龟壳。叮叮的轻响连绵不绝,钢针下雨般落在地上。
暗器雨停了。“血爪”们号叫着冲过来。喊声尖厉,如猿啼鹰啸。护颚几乎把整个脸挡住,大白底上勾画着紫眶红牙,好像地狱之门猛然打开,恶鬼蜂拥而出。
“Sagittarius(射手座)!”赵仙迪一声令下,所有人同时转身,正面对敌。陈文昌双掌猛推,看不见的高能次声如狂风怒号、惊涛拍岸。敌人的冲锋为之一顿,身上护甲的绝缘表皮旧报纸般碎裂飞散,闪亮的真空层露了出来。
“次声炮!”有人惊呼。
次声对能量要求极高,即便是一流高手,也很难在一米之外用它隔空杀人。但是在这个距离把人震倒、震退,或者破坏物体,很多人都能做到。这种远距离的攻击,就是所谓的“次声炮”。
一道闪电从赵仙迪手指发射出去,在每个敌人胸口暴露的金属板之间跳跃,霎时间连成一张耀眼的网。高压电引起的高温瞬间引燃了敌人的护甲内衬。尖叫声中,敌人乱作一团。
“连锁闪电!哈哈,我就爱这一招!”
李千帆的大笑声中,庞砺石横持大盾,挡在身前。狂飙突进的次声掌力被盾牌的凹面反射回去,把出掌者自己震了个跟头。只有两个敌人冲到了阵前。李千帆以手作剑,左右开弓,手指直接插进两人的肩头。超声波沿着手指传入血管,血液立刻沸腾。两人大叫一声,试图伸手按住静脉,然而庞砺石的盾牌已经横扫过来。在超声的加持下,盾牌以每秒3万次的频率重复着每一击。鲜血如波涛拍在船舷上,溅了所有人一身。
“左边!”
“堵住!”
“破甲!”
呼应声中,电弧、超声波、次声波纵横震荡,鲜血、火焰和金属的闪光交相辉映。将近20名血爪猎手潮水般涌上来,拍在鱼鹰的战阵上,浪花般四散消失。李南枝看傻了,觉得自己之前完全是杞人忧天:这些人武功之高、配合之默契、战术之高明,一个贺摇光何足惧哉?!
当!
萧北河的暗器为这次战斗画上了完美的休止符。念珠打在脸上,面具碎片和牙齿一起飞到空中。李千帆上前手刀横扫,头颅落地。
“你们俩干什么?!”本来离那人最近的庞砺石急了,“怎么一起跟我抢?!”
李千帆耸了耸肩。三人互相看着,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肩膀颤动着低声笑了起来。
照明模式被打开,大家互相看着,开怀大笑。最后,连李南枝也跟着笑起来。大家放下戒心和芥蒂,互相握手、拍肩——就连庞砺石和萧北河也差一点握手。不过两人也没再互骂——经历了并肩作战,再也没有人怕对方会偷测自己的振频。
“血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有陈文昌愁眉不展。
“是啊,他们一向不喜欢大规模活动,只会偷偷摸摸偷袭落单的……”赵仙迪也觉得奇怪,“而且你看他们的护甲,新旧款式都有,像是临时拼凑的。”
“等等!”萧北河忽然右手搭耳、左手食指贴在唇边,“你们听!”
李南枝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但其他人脸色都渐渐变了。突然,他们一起抬头。
“小心!”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巨石从天而降,砸在鱼鹰的战阵当中。呼哨声中,几条缆绳从高处垂下,石崖上人影绰绰,从无数石洞里涌出来。
“我去!这是……”陈文昌汗如雨下。
血爪是个神秘的组织,但各种情报来源都指出,他们总人数在300到500人之间。现在,这里至少有一二百人!
“Auriga(御夫座)!”赵仙迪再次下令。猎手们两两结阵,背靠背互相掩护,朝着原定的出口且战且退。人人心里都开始对赵仙迪刮目相看。这个年轻女孩作战时的稳重跟平时判若两人。有战斗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临危不乱、意志坚如钢铁的主心骨在苦战时是多么难得。
“等等!”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猛地转头,环视四周,“李南枝跑到哪里去了?!”
06
李南枝茫然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一块巨石耸立在自己先前站立的地方。血爪的人已经迅速填满了他和同伴之间的空隙。
“其……其实……”不友好的目光中,李南枝哆哆嗦嗦指着远处,“我跟他们也不熟……”
尖啸声炸响,几个血爪猎手同时冲他奔过来。李南枝半步都挪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具上的獠牙朝自己逼近。
嗖!嗖!嗖!
几个人全部倒地,不省人事。
“过来!”十几米之外,萧北河在朝这边喊着。
李南枝眼眶和心头同时一热,撒腿就跑:“他回来了!他们回来救我了!”
念珠的呼啸声和惨叫声中,萧北河像空中的无人机一样掩护着他。这种高调表现成功地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他们几乎全部朝着萧北河杀了过去。掩护没了,李南枝也不含糊,当即倒地装死,朝岩壁爬去,找到一块比较大的石头作掩护,一边喘息一边偷看着战况。
“要不要冲过去?有点危险,但总是个机会……”
一阵窸窸窣窣打断了他的思路。缓缓回过头,一个受伤的血爪猎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吐了几口血,扯掉残破的护甲,望向这边。目光如电,扫到李南枝身上,令他剧烈颤抖。那人咧嘴笑了,右拳一握,4根20余厘米长、五六厘米宽的刀刃“唰”地从手套里伸出来。
嗖!
银光化为巨斧,直劈过来。李南枝弹簧一样蹦出去2米多远,连对手都对他的动作之快感到不可思议。白光闪耀,刀刃再次直刺,雪片般迎面扑来。李南枝绝望地躲闪,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杂念。
只要一蹭,只要扎进一根血管,就死了!
付出过那么多,有过那么多梦想,到头来,就这样了?
没做成事业,没挣到钱,没享受过一天……只有一个女儿,还救不活……
这,难道就是我的一生?
“你给我坚持住!”耳机里,赵仙迪咬牙切齿的声音响了起来,“敢死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说过,我是个好人。
李千帆说,我没做错什么。
萧北河说,那样做才是对的……
我早就知道,那不是个错误!
我只是不敢细想!因为我付出了太多!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不服!
火花四溅,刀刃在石壁上留下十几厘米深的伤痕。血爪猎手把它拔出来,回头一看,李南枝已经站了起来。他昂着头,双目中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神采,瞳仁里似乎藏着一条喷火的龙,在无声怒吼:“我,绝不就这样死去!”
含胸拔背、气沉丹田、双肩微耸,一个完美的费城开局。升压完毕,他发现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然这点电压在高手看来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对他来说,这是此生第一次掌握如此之大的力量——这力量令他心神不宁,浑身躁动,充满冲动,要去破坏,要去释放,要去砸碎一切骑在自己头上的恐惧和蛮不讲理!
李南枝骂了一句,主动朝对手冲了过去!
07
跟影视剧和武侠小说里的刻画不同,中国的武术在初创时并无任何神秘浪漫的色彩。这是一种完全来自草莽的搏击术,初衷绝不是为了争霸天下或者修身养性,而是适应各种朴实无华的工作环境:某打手需要对付一个左撇子宿敌;某镖局经常碰上一群使用叉子的土匪;某江湖人士找到一份在茶馆看场子的工作,能使用的武器只有长凳;某杀手必须乔装醉汉去伏击目标……
就这样日积月累,它变得博大精深、纷繁芜杂,论奇招、怪招数量之丰富,恐怕没有什么搏击术能与之相提并论。然而随着社会发展,这些应用场景都已不复存在。再往后,跟一年吃不上几顿肉的古代老百姓相比,现代人结实得几乎成了一个不同的物种。大家开始觉得这些招式除了怪,一无可取之处——巧归巧,但打中了人家也受不了多大伤,有什么用?于是,它们被遗忘了,变成化石,沉睡在一个个套路、拳谱里。即使在传承时,大部分人也说不清这些招的实战价值是什么。直到现在。
这……这到底是什么打法?!
血爪猎手陷入了困惑和恐慌。他发现这个对手的招数不在任何猎手武学门派之内——不像以次声见长的门派,追求直线进攻、一击必杀;也不像专研超声的门派,大开大阖、弧线劈砍;更不像杂修的小门派,漫天花雨、守中带攻——此人出手快如闪电、角度刁钻,甚至不遵守猎手的常识,一有机会就想钻进来近身格斗。十几招之间,他处处被动,攻不进、躲不开,先后被击中几次。全靠李南枝测频不准才没有丢掉性命。
血爪猎手的脸因为愤怒而越来越红。终于,他大叫一声,左拳的尖刺也伸了出来,双手舞动,像一台行走的绞肉机轧了过来。李南枝凝神一望,立刻切换了拳路。他两腿如剪刀,迈步如穿针,行走如蹚水,绕着对手飞快地转起来——正是八卦掌。
刀刃寒光闪闪,织成一个发光的球体。李南枝则像一颗卫星绕着它飞速旋转,无论恒星多亮,都不会被触碰、不会被吞噬。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血爪猎手越打越急,身法渐渐散漫。就在他松懈的一瞬,李南枝忽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挤了进来,两人的左臂实打实地碰在一起!
碰撞的一瞬间,李南枝左臂蛇一样一缠,赢得半秒的空当,身体浮游般借力一转,整个人到了对方侧面,一掌拍在他后颈上!
“避正打斜,滚钻挣裹!”他从没有把八卦掌的精髓理解得如此透彻!积攒已久的电流如野马脱缰,倾泻奔涌。对手浑身颤抖着,抽搐着,直到头发冒出青烟、身上发出焦臭味才像朽木似的倒下。
李南枝大口喘息着,用呆滞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审视着自己的双手。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生死相搏中独自击败了一个猎手!
08
“过来!”赵仙迪的怒骂声像闹铃一样把他叫醒。他抱头飞奔,终于再次跑进了鱼鹰的战阵,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他妈的,下次别乱跑!”赵仙迪一巴掌差点把他打聋,然后用聋子都能听见的音量喊了一声,“撤!”
救出李南枝的代价是高昂的。此刻血爪大部队已经全部下到了地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至少有十几个人从唯一的退路涌出来。萧北河手中的念珠如同一挺机关枪扫射着,他们才没有立刻一拥而上。
“我的……电胆过热……”萧北河忽然停止了发射,满脸是克制的痛苦,“我要休息一下……”
没有人表示吃惊。显然,他们的情况也差不多。长时间大功率的输出,本来就不是电胆和电脉系统的设计初衷。
“Scorpius(天蝎座)!”赵仙迪咬牙大吼,“最后拼一次!”
猎手们同时动了起来,嘴里报数,或屈膝或侧身,以不同的姿势与赵仙迪一起站成一个菱形。他们闭气升压,周身电流涌动,准备用最高的功率发出超声掌力。
当不同频率的超声波以特定角度相遇时,会相互作用,化为超高频超声和低频次声。后者的频率是两波之差,但包含的能量却是两个发射源之和,杀伤半径可达数米。这种学名为“差拍式次声发生阵列”的合体式攻击,是猎手武学中最具威力的远程杀伤方式。
“Now!”
几人同时大喝。功率骇人、但是频率经过计算的几束超声波以排山倒海之势喷薄而出。它们以精确的角度交叉汇集,在空中摇身一变,化为恐怖的高能次声,像一只巨大的攻城锤,朝着退路上的敌人直撞过去。没有惨叫,没有骚乱,只有骨骼碎裂和鲜血喷涌的声音。凡是没有护甲保护的部位,全部化为血雾。十几个血爪杀手保龄球瓶一样四散倒下。
萧北河从《圣经》上撕下几页,揉碎了迎空一扬——李南枝这才发现,这本书有些地方不是纸做的,而是某种铝箔片——碎片由超声带动,四处纷飞,如同银色的蝴蝶,霎时间布满空中。
“你来!”他朝着赵仙迪大喊。后者右掌一挥,高压电流奔腾咆哮,死死咬住空中的每一片上佳导体,霎时间连成一张明亮的网。网眼中的一切,不管是空气还是人体,全部被击穿。
惨叫声中,追兵被拦住了。猎手们踩着尸体跑进洞口,沿着狭窄的洞穴狂奔。身后,野兽般的咆哮声时远时近,始终不可断绝。
“前边那个洞口!”陈文昌忽然叫道,“过去就是最后一段坑道!”
李南枝抬头望着这段起码有30度的上坡。狭窄的石路两侧,是狰狞的岩石。求生的欲望使他的潜力好像无穷无尽,一口气跑完了百米陡坡。面对那个狭窄石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要虚脱了。
陈文昌第一个钻了进去,然后是赵仙迪、李千帆。轮到李南枝的时候,追兵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辨,令人胆战心惊。可是这洞口里边是一条天然隧道,虽然只有十几米长,却狭窄逼仄,根本爬不快。
身后忽然传来呼喝之声。回头一看,洞口外人影晃动,血爪追上来了!头一个追兵被殿后的庞砺石打翻,又是三个扑上来。萧北河毫不犹豫地往回爬出隧道,冲了过去。
“你管我干什么?!蠢货!快走!把洞口震塌!”庞砺石愤怒的喊声传来。李南枝想回去帮他俩,又没那个胆子。一时间,他愣在了原地。
一阵呼喝声过后,外边静了下来。萧北河近身格斗显然也不是吃素的,瞬间撂倒几人,把庞砺石拽了进来。
“多管闲事!”庞砺石不想领情,但也没有拒绝由萧北河殿后。
李南枝松了口气,继续向前爬。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萧北河“哎”了一声。
“怎么了?”庞砺石问道。
一阵不祥的沉默,然后是剧烈的闪光。
“快走!”呼喝声中,萧北河的喊声传来,“把隧道震塌!”
喊杀呼喝声中,庞砺石一时转不过身——石洞太窄了。萧北河打倒几个对手,钻进隧道,可是只钻进半个身子,就再也无法前进——两个电胆被烧毁的“血爪”用最后的力气抱着他的腿,死死不肯松手。
“抓住我的脚!”庞砺石还是转不过身,只好把脚探下去。可是萧北河却根本没有余力伸出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血爪大部队来了。几秒钟之后,就要占领洞口外的空地。庞砺石和李南枝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北河死死抓着岩石的手一点点地松开。
“给!”一个东西落在脚下。萧北河腾出一只手,把《圣经》扔了过来。他本可以用这些力气多坚持一会儿的。
“帮我找到他!”
他松了手。洞内骤然变亮。亮到李南枝可以看清庞砺石脸上的僵硬和眼角的闪光。
“妈的,假洋和尚,”一秒钟的沉默之后,他捡起《圣经》,往李南枝手里一塞,“到底把老子害死了!”
李南枝觉得自己像鱼雷一样穿过隧道,摔倒在松软的泥土上。他被庞砺石推了出来。脑后传来的,只有岩石碎裂和岩洞坍塌的隆隆声。庞砺石真的把出口震塌了。
月光下,几个筋疲力尽的影子跌跌撞撞钻出石洞,踉跄着倒在林间的空地上。事实证明,庞砺石封死隧道用的功率过头了。他们冒着洞顶雨点般的落石逃出来,还没来得及喘息,就眼睁睁看着洞口在滚滚烟尘和骇人的闷响中坍塌。
赵仙迪疯了似的扑到洞口的碎石堆上,用手扒翻着。李南枝上去劝她,被她一膀子甩到一旁,于是大家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嘴里念念有词,好像一个重操旧业的巫师,试着一个个过时的咒语,坚信没准儿哪一个就能把死去的灵魂救活。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停了下来,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捂着脸慢慢蹲下,跪在不复存在的出口前。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肩膀,人人都知道她在哭,但是没人上前去安慰。他们是男人,他们是战士,他们不会这个。更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赵仙迪也是自己中的一员。对一个勇士最大的尊重就是在他流泪时假装没看见。
忽然,她浑身一震,缓缓站起,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
哔哔。哔哔。
方盒子在她手中有规律地响着。
屏幕上,一条醒目的黄色弧线指着南方。
贺摇光,就在1公里以内。
呼啦一声,猎手们聚到赵仙迪身边,背靠背组成战斗阵形。李南枝这才听到,有窸窣声从林子里传来。
贺摇光?!
“是野兽吧……一定是野兽……”他强忍战栗,凝神倾听,在心里拼命祈祷着。
然而窸窣声渐渐接近,化为清晰的脚步声!
“来吧,来吧……”陈文昌的声音在发抖,像是在安慰自己,“死了就不用回家受气了……”
“唰”的一声,亮光划出的弧线在眼前一闪而过。一抱粗的参天大树微微一颤,然后哀鸣着,沿着45度的整齐切线下滑、倒塌。几个人影露了出来。李南枝脸都白了。然而他的同伴们却如释重负。
“崔敏孝!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