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猎手
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
01
9月20日 周二
距离移植最后期限还有7天
经费缺额70600元
“爸爸接电话了!爸爸接电话了!”
手机铃声回荡在寂静的巷子里。赵仙迪双目圆睁,头发被静电荡得四下飞扬。电话铃声每响一遍,她的手就放低几厘米,最终,她一咬牙,揪着李南枝的衣领子把他提起来摔在墙上。
“这是谁?”她拿起手机,端详着屏保上的小姑娘。
“我……我女儿……”李南枝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求求你……让我跟她说话……她有病,随时都有可能……”
“你老实跟我说,你的电胆是怎么弄到手的?你的同伙是谁?他们在哪?!”
“我真不知道啊……”李南枝带着哭腔,“我女儿病了……需要骨髓移植……我只是想弄点钱……”
他壮着胆子讲起了自己的遭遇,讲得事无巨细、声情并茂,语调随着故事的进展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宛如夜半的惊鹊,直冲天际。
“说实话,要是没有孩子的事,你杀了我,我真没二话。混成这个样子,死了真比活着好受啊……”他抬起头,望着赵仙迪,“可是……我闺女才8岁啊……她又做错了什么?”
嘶哑的质问回荡在夜空,好像在等待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回答。
李南枝的语言和力气一起用尽。他蹲在地上,抱着头,无声地痛哭着。出乎意料的是,心里居然好受了一点。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把遭遇讲给别人听。赵仙迪低着头不看他,用靴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开免提,”终于,她把手机递给李南枝,左手顶着他的心口,“别耍花样。”
李南枝点点头,胆战心惊地点了回拨键。结果里边传出的却不是女儿的声音。是护工刘姐。李南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开心?开心?!”
吼到第五声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刘姐也一直在试图说话。她表示开心睡了,情况有点恶化,但是也没恶化多少。每天进出无菌舱很辛苦,事情完了要加钱。李南枝连连应允。最后,她对李南枝的资金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听说你还欠医院钱?那我的工资你最后能结清吗?
李南枝低声下气地解释、撒谎、求情、对天发誓。等到终于能挂电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胸前没有顶着一只会放电的手。
巷子里陷入了沉寂。赵仙迪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步伐时而紧凑、时而舒缓。牙齿紧咬着嘴唇,她几次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最终,她抬起头来,望着久久不肯露面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你走吧。”
李南枝浑身一震,没敢动。
“开上你的车,快走!以后千万不要再干这种事!”
李南枝如梦方醒,起身拔腿就跑。
“等等!”跑出去不到二十米,她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李南枝的双腿不受控制似的停了下来。他浑身僵硬,汗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
“我突然有个好主意,”她打了个响指,“你不是缺钱吗?当我的司机吧。”
02
卡车在金茂源服务区不远处拐下国道,驶过岔河,朝德州开去。李南枝打了个哈欠,把车速降下来,偷偷瞟了赵仙迪一眼。一路上他都没敢说话,毕竟,这是个差点弄死自己的女人。
“我抽根烟行吗?”他赔着笑脸问。
赵仙迪点点头。尼古丁被贪婪地吸入体内,李南枝的胆子大了一些,又开始好奇了。
“你,不是咱中国人吧?”
“我算华裔。”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猎手。”赵仙迪瞥了他一眼。
“猎手?”李南枝怀疑自己听错了,“打兔子的?”
赵仙迪哈哈大笑,笑完了之后又开始打量他。
“你要么是个白痴,要么是个撒谎的天才。”
李南枝没敢应声。
“好吧,我总共抓三类人。第一类,是通缉犯。第二类,是越狱犯。第三类嘛……”她盯了他一会儿,“保释金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南枝摇摇头。
“比方说,你犯罪被抓了,要被关起来,等着开庭。对不对?”
“那个叫看守所……”李南枝终于有机会当一回专家。
“在有些国家,法庭有时候会允许你交一笔钱作为押金,回家等着开庭,不用蹲看守所。开庭的时候你来受审,钱就退给你。”
“跑了怎么办?”李南枝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然有人会跑。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她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这些杂种可不好抓。他们一般都藏在没有引渡条约的国家,山沟里、森林里。很多国家武器管理很严格,我又不能带着家伙坐飞机。他们还可能有同伙、有保镖。这时候怎么办呢?”
李南枝茫然摇头。
“Bang!”她一拍大腿,吓了李南枝一跳,“那就是把武器植入体内!在后脑一按,电晕了带走——怎么样?刺激吧?”
想象中李南枝肃然起敬的画面没有出现。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怎么了?不相信?”赵仙迪有点不满。
“你们……是协警?联防?外聘?临时工?”李南枝自作聪明地提出好多概念,结果又得自己给赵仙迪解释。解释完了,她统统摇头。
“那……有编制吗?”
这回解释花的时间之长,让李南枝发誓不再提任何中国特色太浓的概念。
“这么说,你们跟警察完全没有关系……那……那抓人干什么?”李南枝开始有些戒心,生怕自己不小心卷进什么非法行为里边,“这些人,不是该警察抓吗?”
“警察要是忙得过来,还悬赏干什么?尤其是跨国追捕,对他们来说很麻烦……”
“可是,”李南枝不由自主地开始劝人少管闲事,“多等等,警察总能找到人吧?”
“那受害者的家人呢?他们可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赵仙迪显然不太高兴,“还有问题吗?都说出来。”
“不不不,挺好挺好,做好事嘛……”李南枝极力掩饰着自己对她的事业的真实看法:干这个的,要么是精神病,要么是傻子。
德州跟运河关系匪浅,这点可以从经过村子的村名中看出来——新堤村、陈公堤口村、池家堤口村……等到这类地名全部被抛在车后,李南枝在南苏庄附近一拐,沿着大道跨过京杭运河大桥。城区的灯光开始浮现。
“Anyway,”没人说话,赵仙迪觉得很无趣,“你带我,也算为抓捕服务。我把酬金分一些给你,算是车费。然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酬金?”李南枝眼睛一亮,“你不是白干?”
“OK,我明白了,你不是天才,”赵仙迪笑了起来,“猎手的正式名称是‘赏金猎手’,当然有赏金!抓到一个犯人,我可以拿到保释金或者悬赏的10%到50%。”
“那是多少?”
“看情况吧,”赵仙迪皱着眉头,“一般是几万美元,高的上百万。”
车胎吱呀怪叫,李南枝差点把车开到沟里去。
“美元?”
“美元。”
“那……那你抓过几个?”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机密。”
“那咱们……这是去抓人?”
“机密。”
“这回你要抓谁?”
“这个不是机密,”赵仙迪扭过头来,“但是你知道了我就得杀了你。”
“别别别,”眼皮抽搐着,李南枝结巴了,“别跟我说……”
赵仙迪终于大笑起来。
“你这人真好玩。”她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
一个巨大的明式牌坊出现在视野里——那是苏禄国东王墓。
“不能往前开了,”李南枝为难地指了指交通标志,“我这车太大,不能进市区。”
“不用,”赵仙迪看着手机,“前边往左拐,找个地方停车。”
03
风铃声响,门帘晃动。小店主人扶了扶老花镜,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女子。她不是附近的住户,衣着上甚至不像本地人。
“请问是邓先生吗?”
风铃声又响。两个可能是刚下晚自习的半大孩子一前一后冲了进来,嬉笑打闹之间,两人各自挑选了几包零食,走到柜台前。
“一共十五块六。”老邓和蔼地笑着。
“老邓,”付完钱,一个孩子忽然想起什么,摘下眼镜,“能给洗一下吗?”
老邓习惯性地接过来,然而马上又看了看那个女人。眼镜在手里掂了又掂,他终于恢复了笑容。
“没问题。”
他把眼镜放在一个饭盒大小的不锈钢盒里,左手托着放到水龙头下。眼镜被水漫过,无数气泡从无到有,慢慢从水底冒出来。几秒钟的时间,水烧开了似的沸腾,却没有任何蒸汽。不到一分钟,老邓把眼镜拿出来,镜片清洁如新。
“哇!”孩子戴上之后赞叹不已,“怎么我自己洗不了这么干净?”
“嘿嘿,”老邓眨了一下眼睛,“商业秘密。”
孩子扔下两块钱,飞奔而去。店铺里恢复了宁静。昏暗的灯光下,女子轻轻走上来,行了一个古老而古怪的拱手礼。
“行啦,我当然猜到你是谁。”老邓拍拍衣服站起来,依样回礼,“怎么称呼?”
“赵仙迪。总会来的。”
“总会?”老邓嘿嘿一笑,“不瞒你说,姑娘,每年都有几个人来跟我自称是总会的。我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
赵仙迪把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银色的高档纸背面,画着一只扑击的鱼鹰。
“这么说……”老邓表面上满不在乎,身体却微微前倾,“咱们……你们赢了?”
“没有赢。当然也没有人输。大家……讲和了。”
“哦……”老邓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只顾闷头抽烟。
“前辈,恭喜,”赵仙迪的表情有些僵硬,似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被征召了。”
老邓打量着她,摇着头笑了。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我现在就是老邓,一个杂货店老板,靠街坊邻居照应,混口饭吃。”他抬手指着门口,“招牌上写得很清楚,日用百货、零食饮料、小家电维修。你要是照顾我生意,我说声谢谢。要是这些以外的生意,我不做。”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缭绕中,赵仙迪一动不动。
“第三条第一款后果是什么,你比我清楚……”
烟雾在目光的对峙中升腾,消失。过了好久,老邓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案子?”
赵仙迪打开手机里一个加密的相册,把受害者的照片一一展示给他看。他的眉头慢慢皱起,若有所思。
“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赵仙迪问。
“这里。”他指着照片,赵仙迪凑了过去,“按理说,这个伤口不该是这样的……”
嗡!
蜂鸣声大作,浑身的血液一下子被输送到头部,所有肌肉同时收紧。刀一般锐利的风擦脸而过。眼角的余光能看到的,只有老邓杀气腾腾的脸庞!
停在路对面的李南枝傻了,赵仙迪好端端走进一个杂货店,几分钟不到,里边电光阵阵、怪声轰鸣。空气中充满了奇怪的噪声,令人从颅骨到心脏都不舒服。
要出人命了!
往日所有的经验教训都在脑海中重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朝他呐喊:快跑!
他吓疯了一样发动卡车,飞快驶去。
04
9月21日 周三
距离移植最后期限还有6天
经费缺额70140元
乌云像被糖浆吸引的蚂蚁,几分钟就聚成黑压压的一片。下午2点,暴雨如一张厚厚的塑料布,把一切都罩了起来。朦胧中,两辆车从一闪一灭的霓虹招牌下驶过,开进一个离高速出口不远的大院子。
“宁乡饭店。”下了车,李南枝回头冲另一辆车讨好地一笑,“这里饭挺好的,我来过。”
从德州逃跑后,李南枝开车狂奔了100多公里才敢停下来喘息。他像面条一样瘫软在驾驶座上,却清楚地意识到,还远不到休息的时候。一个艰难的抉择还在等着:约好的决斗还有三场,去还是不去?
海哥的圈套,赵仙迪的从天而降,使这个生活了30多年的世界忽然变得很陌生,处处透着诡异和神秘。但是看着手机屏保上女儿的照片,他最后还是发动了汽车。
“一条贱命,挣不着钱,留着有什么用?”
宁乡饭店在地图上查不到,外观看起来跟一座工棚也差不多,一碗面要75块钱,连个葱花都看不见。李南枝选择这里,是因为他认识老板老范。早年跑车的时候,他曾有幸目睹这孙子由于坑人太过分被一群司机追着打。为了避免出人命,他喊了句“警察来了”。多年过去,两人的交情早已淡化为敬烟之交。不过李南枝至少可以肯定,这里不会有海哥那样的圈套。即使有,他也会给自己提个醒。
餐厅很大,空气中有股霉味。顶棚大概是铁皮搭的,雨点砸在上面像是敲鼓。30多张桌子全部空着。几个服务员在自选台后边聊天、打瞌睡。
“你这地方够偏的!”甫一落座,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年轻人弹着冲锋衣上的水珠,“当年我们‘熊猫哥’去达人秀海选都没这么费事。”
李南枝刚想道歉,旁边戴黑色棒球帽的正主摆了摆手。
“来了就开始吧——按你说的,现金。”他捏着鼻子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你的钱,也放桌上,咱们避免一些事后的麻烦。”
李南枝从包里点出5000块,用报纸一包,放在桌上,同时拿出准备好的灯泡交给对方检查。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其实不用,”熊猫哥笑了笑,“得多外行的人才会在身上藏东西?”
听完这话,李南枝开始对这个人有好感。然而下一句他就蒙了。
“我们的担心在这玩意儿上,”他指了指灯泡,“不能用你的。”
“兄弟,”李南枝顿了顿,小心地斟酌着措辞,“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带的灯泡,会不会,这个……”
“这你不用担心——咱们用第三方提供的。”
“第三方?”
“用这个。”熊猫哥指着脑袋正上方天花板上的吊灯。
“这?”李南枝没想到还可以这么玩,“人家不让吧?”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熊猫哥出了50块钱,服务员就兴高采烈地搬着梯子把灯泡拧了下来,拧完还问“再要一个吗”。李南枝暗暗发誓待会儿要向老范举报他。
“怎么?”熊猫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能行吗?”
李南枝把灯泡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是个大家伙,直径有七八厘米,全白色,拿在手里还有余温。
“行,”他抬头一笑,“没问题!”
“吾可生津将腭抵,鼻能调息觉心安。两拳缓缓收回处,用力还将挟重看……”
呜呜呀呀的低语声中,李南枝开始装模作样地比画。这也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之一:之前太没有仪式感了,很容易导致对方不服。于是他把老爷子当年练气功的一些口诀和架势搬出来,装神弄鬼。
看着对面两人莫名的眼神,他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暗暗把肩膀向后舒展,肩胛狠狠一收,同时把灯泡往上一举。
“起!”
三人的目光同时向上望去。
灯泡没亮。
05
李南枝心里咯噔一下。
“那什么,热身不够,有时候就这样……”他脸上保持着勉强的笑容,心里却一个个惊雷不断:
怎么会这样?
灯泡刚才还亮,不可能有问题……
我哪里做错了?
李南枝心急如焚地一次次暗暗用力,肩膀肌肉都抽筋了,灯泡还是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他双眼血红,“我不能输啊!难道是灯泡?刚拆下来的,不应该有问题啊……”
忽然,一个从未注意到的细节火星般迸出,把谜底照得通明。
那是灯泡底部的文字。
AC220V。
“我真是傻了!”李南枝在心里大骂着自己,“这是窄压LED灯!”
LED灯泡一般来说分为宽压和窄压。宽压接受电压范围比较大,通俗点说就是不管多少伏都能亮。但是窄压就没那么好说话,它只能在特定的电压下才会亮。
AC220V……浮动不超过10%,最少要200伏才能亮!我怎么可能发出200伏的电?!
然而灯泡马上就不再是他的关注重点。突然,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不停翻滚。
咚!
他的手砸在桌子上。对面两人疑惑地看着他捂着肚子趴在桌上,浑身抽搐着。
“浪费时间。”熊猫哥摇着头。
“别演了,”红色棒球帽摇摇头,把手伸向那叠钱,“这么大岁数还玩这一套,丢不丢人……”
啪,他的手被李南枝按住。
“别……别……”李南枝的脸整个扭曲了,豆大的汗珠满脸都是,嘴唇跟脸皮一个颜色,“求……求……”
“兄弟,本来你的钱我也看不上,但是认赌服输,不拿不行。”熊猫哥伸手拉开李南枝的手。钱被红色棒球帽抓在手里。
“开心……”
视野开始一阵阵发黑。两个人的背影像老式电影的结尾,越来越模糊。
他们即将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希望。
“别走!”
06
凉丝丝的感觉仿佛清泉浇进肚子,烈焰登时为之一挫。李南枝的眼睛勉强睁开,看到身旁多了一个人,正把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吸气,肋骨下压,把气往下送,增加腹压,明白了吗?听我口令,三、二、一!”
那人的声音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李南枝用最后的意志力紧紧抓住它,拼命把那口气往下腹压过去。说来也怪,渐渐地,肚子里的火一寸寸后退,最终消失。他喘息着直起腰来,看到面前坐着一个40来岁的男人。
又是个同类!
“两位,请留步!”那人朝已经走到门口的熊猫哥吆喝着,“不是打赌吗?还没分输赢,你们拿了钱就要走?严格来说,你们这算抢劫了。”
熊猫哥和红色棒球帽相视一笑,有恃无恐地坐回原位。
“一伙的?想耍赖?你们以为我没有准备吗?我告诉你,我的人就在路口等着,一个电话就能叫来。”
“谁耍赖?我师弟只不过是岔气了。你给我5分钟。”
那人说完,把脸转向李南枝。
“你听我说,”他把声音压到最低,“不要再用肩膀的力量了。按我刚才说的,吸气,再试试看。”
李南枝半信半疑地吸了口气,顿时肚子里又热了起来。
“腹压不够!收腹!”
李南枝把气死死憋住,然后拼命收紧腹肌,把肚子绷得像个崭新的篮球。一股热流刷地从小腹丹田蹿出,瞬间穿过腹腔、胸腔、肩头……
“哎哟!”他被这种崭新的感觉吓了一跳,叫出声来。热流渐渐消退,最终消失不见。
电阀发的电,不是让你直接用,而是要存起来……
“电胆?!”李南枝叫出声来。
“对喽,腹压到一定程度才能启用电胆。”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这玩意儿是窄压,”李南枝小声向陌生人解释着,“电胆电压够吗……”
“窄压电器,其实看的还是电流大小。”那人摇摇头,“你把电胆的电导到手上,电流自然就够了。”
“怎么导?”
“我问你,电流怎么选择路径?”
很多人把电比喻成水、电线比喻成河床,因为它们的确有些相像——水会优先流到阻力小的河道,而电会涌向电阻最小的路径。换句话说,想要控制电流的流动,就要制造一条电阻最小的电路。
“电阀受力的时候,电阻会变小……”
那人一句话,一切都像在正午阳光下读报纸的特大字标题一样简单。李南枝启动电胆,同时用尽全力让胳膊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张起来。电阀受压,电阻骤降,电流像一条温热的蛇,毫无阻碍地从丹田直通手指。
“哎哟!”李南枝捂着手大叫。灯泡落在腿上,差点摔个粉碎。但是熊猫哥这次没有笑。因为在那之前,灯泡亮了起来!
“服了吗?”
07
餐厅里,两人面对面坐着。按照李南枝的性格,此刻早该满嘴“大哥”,敬酒递烟。可是刚才发生的事把他的脑子弄得很乱,半天说不出话来。陌生人抱着双臂,微笑着打量他。
“我肚子里……”过了不知多久,李南枝没头没尾地开口,“这个电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叫什么东西?”陌生人乐了,“特殊材料外膜,里边是电解质。其实就是个电池……”
李南枝“哦”了一声,又开始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在哪?”过了一会儿,他又没头没脑地问。
“一般是小肠。”对方指了指他的肚子,“这是可选择的容积最大的器官了。”
“胃不是更大?”李南枝头脑开始渐渐变得清晰,眼睛终于开始审视陌生人的长相:方脸剑眉,背头锃亮,一丝不乱。一身西装虽然领口袖口有点旧,但当得起仪表堂堂四个字。
“装在胃里你怎么吃饭?”那人笑出声来。
“装在肠子里怎么不会堵住?”
“不是直接塞进去,”那人像个耐心的老师,用手蘸了点洒出来的啤酒在桌上画着,“人的小肠只要不短于一米五,就能活……有好几种安装办法,但最常见的是保留大部分,剩下做成一个旁路,把电胆装在里边……”
“我说肚子老觉得坠得慌……”听完解释,李南枝仰着头,自言自语地心算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有点不对,“电解质是液体?就算它跟水一般沉,也得十几二十公斤吧?怎么没把我坠死?”
“这我就不能回答你了,”那人微微摇头,“电解质的配方、性质,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非常非常轻。”
“这么轻,容电量又这么大,”李南枝依旧半信半疑,“这么好的电池,怎么专利没卖给手机公司?”
“它发明的时候,还没有手机呢,”那人大笑起来,“技术上的事,我也不太懂。我只知道,它的稳定性和持续性,不太适合民用。再说,专利再值钱,也是一次性的钱,哪比得上无穷无尽的赏金……”
李南枝调动自己所有的理化生物知识,终于没挑出什么问题。逻辑上一通,思维也理顺了。眼前的世界渐渐从模糊到清晰,脚下的地面也渐渐从棉花一般柔软变得坚实。胸中的塞子忽然被拔开,他大口呼吸着并不好闻、却真实无比的空气,完完全全回到了现实。他接受了自己体内有个大号蓄电池这个事实。
“哎呀,你看我,真是……”李南枝又恢复了平日里社会人的模样,站起来咋咋呼呼地敬烟,“大哥,刚才多亏你了!怎么称呼?”
“于振恒。”对方摆了摆手,“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客气。”
“于哥,”李南枝把椅子往对方身边挪了挪,“我刚才那是……短路了?”
“不是短路——短路的话你早死了,”于振恒微微一笑,“新手吧?”
李南枝点了点头。
“很常见的现象。电胆刚启动的时候,就像水库开闸,会发散一些热量。你呢,又启用了肩贞电阀,这就很危险。要知道,电胆激活之前,电阀发的电会流向手。但是激活之后,它会首先流向电胆——一锅开水满满的,你又往里倒了一碗,会怎么样……”说到这里,于振恒忽然想起什么,“我问一句你别介意啊:这些东西,你师父没跟你讲过?”
“我没……”说了半句,李南枝意识到在同类的语言系统里,那个买肾的老家伙就是自己的师父,“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于振恒吃了一惊,“你一个人在外面,他知道吗?”
“其实吧,我只见过他一面……”李南枝挠着头,“这可说来话长了……”
“那你是怎么激活电胆的?”于振恒眯着眼睛看着他。
“我……我也不知道……”李南枝茫然地摇头,然后一个激灵,终于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了,我打了个电话!”
于振恒先是出手相救,又毫无保留地讲解原理,显然比赵仙迪可靠得多。于是李南枝放下戒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听完之后,于振恒一脸茫然,默不作声。
“于哥,是不是电话的原因?我到底打给谁了?”李南枝小心翼翼地问。
“嗯?哦!”于振恒好像走神了,“你打给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系统。”
“系统?!”
“一个广播系统,”于振恒颇有些大学教授的气质,一边讲一边用手指敲着桌面,“你前两次没拨通,应该是它的防误拨设置——就算是醉汉,也不会一个空号连拨3遍吧?拨通之后输入密码,核对正确,话筒就会发出特定频率的声波——那就相当于密码。一般来说,你的电胆密码只有你师父才知道……这玩意儿我听我师父提过一次,没想到还真的存在啊……”
于振恒的眼光投向远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它……它……”李南枝听得目瞪口呆,“它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子?图什么啊?”
“这是一个应急系统,为了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两个可能。一、像你这样,电胆装上,师父没了……”
啪!桌上的啤酒瓶被碰倒一个。李南枝脑子里嗡的一声:对啊——他为什么再也没联系我?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写在我身上?他八成已经死了!
“那——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就是短时间内大量的人装备了电胆,师父来不及一个个激活。”
“大量?!”李南枝浑身一震,“你是说……”
“没错,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成千上万!”于振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酒杯啪地砸在桌子上,“比如说,今天在座的,就全都是!”
李南枝猛地扭头,蓦然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宾客满座。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如同冬夜里的群狼。
08
雨渐渐停了,餐厅里静得如同灵堂,几十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哎呀,这么说都是自己人啊!”尽管觉得气氛绝无一点友好的成分,李南枝还是硬着头皮站起身,准备敬烟,“各位兄弟,初次见面……”
于振恒一伸胳膊,把他拦住。
“新电胆启用的时候,会间歇性发出脉冲,暴露你的位置。”于振恒端起酒杯,背对着众多不速之客不慌不忙地喝干,“所以这些兄弟们找来,是没办法的事……”
“老范!这这这都是我朋友,菜单……”李南枝用求救的目光朝餐台望去,结果发现那里站着的也换了人。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光头伸手在饭盆里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一根鸡腿啃着。一个服务员趴在他身边,不省人事。
“他们……”李南枝缓缓坐下,压着嗓子问于振恒,“到底是什么人?!”
“鱼鹰会,”于振恒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担忧,“听说过吗?”
李南枝摇摇头。陌生人个个好似哑巴,板着脸一动不动,任由于振恒缓缓陈词。
“最初的猎手,跟你水平也差不多,只会用电。后来面对的情况越来越复杂,大家就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杀伤力。渐渐地,有些人开始专心研究杀人技巧,走歪门邪道。有去抢金库的,有反过来给逃犯当保镖的,有的甚至当了职业杀手……”
李南枝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见了这些人就害怕了。
“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多,大家就成立了一个组织,这就是鱼鹰会,制定了严格的等级和规则。违反规则的猎手,会被清理门户。”于振恒缓缓站起、转身,“但是总有些人漏网……”
“于……于大哥,”李南枝把声音压到最低,“他们……来报复你?”
“不,”于振恒扫视着对面的众人,“他们的目标是你!”
09
呻吟声中,人影倒地。老邓捂着胸口,喘息不止。赵仙迪走到他身边,俯视着他。
“你的资历很深,超声功夫也不错。真是可惜了……”她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第七条第二款,反抗等于叛道……”
老邓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这姑娘,比我这老头还顽固,”老邓一摆手,“醒醒吧,鱼鹰会早就死了!也就你们这些总会的老爷小姐,还拿着那些规章制度当真!”
赵仙迪表情变了,杀气腾腾。
“真是威风啊,”老邓毫不害怕,“你们武功高、本事大,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要打内战,就打。赢了的有金钱权力,输了的认赌服输。可我们呢?我们这些抱着一腔热血加入的傻子呢?没人管没人问。现在你们打够了,缺钱了,又来指使我们跑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愤懑的言语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各种情绪在赵仙迪脸上泛起涟漪,她抬起手掌,看样子随时可能朝老邓头顶拍去。
“爷爷……”一个小男孩睡眼惺忪地从门帘后边走出来,困惑地看着这一幕。
老邓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向赵仙迪,用眼神祈求着。赵仙迪胸口起伏不定。小男孩跑过来扑进老邓怀里。
“大家被总会抛弃多年,早就四分五散、自谋生路了,”老邓老泪纵横,“图钱的,已经是干净的了!至于那些不要钱的,他们在干什么你知道吗?我只想平平安安度过晚年,不算伤天害理啊……”
赵仙迪看着他,没有说话。
“入会12年,去过14个国家,执行了30次抓捕。”老邓紧紧抱着孙子,“我受过8次刀伤,2次枪伤,中过3掌,进过2次ICU——我算是对得起鱼鹰会了吧?我求求你,看在这些的分上,放过孩子……”
赵仙迪闭上了眼睛,转身朝门口走去。出了门,她一脚踢飞了一个垃圾桶,然后发现李南枝早就不见了。
赵仙迪大叫着:“这个白痴!”
10
刺耳的桌椅拖拉的声音中,对面有人站了起来。
“老于,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一副臭架子——合着你是英雄,我们是败类?”
“吴兄,别来无恙!”于振恒一拱手。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姓吴的是个黑脸汉子,身上外卖平台的制服油光可鉴,“可是跟你老兄没法比啊——看你这身行头,跟我们这群穷弟兄过不去,不嫌寒碜吗?”
这话引起了一阵附和声。李南枝这才敢仔细打量这群人。他们衣着打扮五花八门——运动装、工作服、保安制服、快递制服,简直是城市各阶层的横切面。
“这是你徒弟?”老吴指着李南枝问。尽管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被指到时李南枝浑身一震,牙齿不停打战。于振恒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亲戚?”
“也不是。”
“这么说,你找到他的?”
“比各位快了那么一点点——既然是我先找到的,他就是我的人。”于振恒风度翩翩地把李南枝挡在身后,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位兄弟,我保定了!”
“于老板,”这次站起来的人一身快递制服,“你的名号、事迹,大家都听说过。换个时间、场合,我相信在座的都不会选择跟你为难。大家说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但是差不多所有人都在轻轻点头。
“你是刘靖宇,”于振恒食指虚点着,“河间的,咱们11年前见过,对不对?”
“无名之辈,何足挂齿。”刘靖宇拱了拱手,“我跟在座的大部分人一样,都算你的后辈,不该对你不敬。可是如今这情况,你觉得我们还会有多少顾忌吗?你再厉害,能敌得住多少人?”
一阵衣衫震动,差不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于……于哥,”李南枝的嗓子里好像塞了锯末,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到底……要对我……”
“各位一拥而上,我当然必死无疑,”于振恒不理李南枝,摊开双手,“不过我也得提醒各位一下,我虽然本事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要带走两三个,还是没问题的。这个大家没异议吧?”
餐厅里再次静了下来。李南枝的双拳紧紧攥着,像是怕绝处逢生的希望从指缝间溜走。
“那又怎么样?”说话的人花白头发,穿着保安制服,看起来比于振恒老十岁都不止,“你就算能打死二十个,还是一样得死!”
“哎哟,老黄!”于振恒的语气亲热起来,“咱们多少年不见了?10年了吧?”
“12年了……”老黄叹了口气。
“家里还好吗?”
“我哪有什么家?”老黄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就剩这一条烂命,你是不是也要拿走?”
“这得看你第几个上了,”于振恒背着手缓缓踱步,始终不离李南枝两步之外,“你死我活的厮杀,我还是经历过不少的。有个经验我想分享一下:不管多少人打一个,能动得上手的,只有前边三四个人而已。各位要不要商量一下,谁来打头阵呢?”
老黄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说到这,我想对后边的弟兄说两句,”于振恒故意手搭凉棚,望向后排,“各位我虽然认不全,可是也知道个大概。你们都是非亲非故、无门无派。今天来这里,无非是想捡漏而已。既然我在这里,你们能捡到什么?白白送命,当了炮灰,有什么好处?就算你们活下来,还有这么多高手在这里,分好处轮得到你们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静默片刻后,有人带着哭腔问。
“回去吧,”于振恒朝着门口一指,“等下次。”
“下次?!”看守餐台的军大衣双眼血红,“多少年了?下次?老子等不到了!”
李南枝只觉得眼前一暗,军大衣已经到了于振恒眼前,挥起右掌,闪电般朝他打去!
11
“啊——”惨叫声中,军大衣倒在地上,捂着胳膊打滚。于振恒若无其事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刚才他根本没躲,闪电般抓住了对手的小臂。厚厚的衣袖直接冒出火苗,胳膊上的烧伤清晰可见。李南枝心情复杂地审视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后排的人交头接耳,三三两两逃难似的推门离去。
“别上了他的当!”刘靖宇急了,“一起动手!”
他一个箭步,伸手劈向于振恒的脑袋。老黄和老吴也冲了上来。呼喝声中,四个影子猿猴般在桌椅间穿梭游斗。李南枝发现他们用的不是拳击,不是散打,不是任何现代格斗技术,但技术要点出奇地一致——弧形出拳,拼命抓对手的四肢。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原因:既然手上带电,那么直来直去地出拳就是自杀——不管是胳膊还是手腕,被对方抓住电一下就完了。这是何等凶险的对决。
他们动作越来越快,李南枝刚想明白一个招数的用意,几招又已经拆完。忽然,刘靖宇肋下被于振恒掌缘扫到,大叫着抽搐倒地。老吴跟上一步,左掌打来。于振恒不躲不闪,右掌迎了上去!
李南枝张大嘴巴,却来不及呼喊:对方掌上有电,怎么能跟他对掌?!
啪!电光四射,两人都抓着手腕向后一退。
“啊——”老吴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倍压!倍压!”有人叫了起来。
李南枝恍然大悟。于振恒不知用什么办法使电压加倍,这样一来,对掌时双方的电胆就等于两个电池并联,电压高的会向电压低的反灌电,产生巨大的热量。
好功夫!好胆识!
然而李南枝并没有心情庆祝,因为他看到于振恒背在身后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着。他也到了极限。
对面的老黄不停打量着于振恒。
“老于,别以为就你会倍压……”他双臂转圈,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我也会!”
李南枝心头一颤。于振恒略一思索,走到桌边,拿起一瓶啤酒。轻轻一握,瓶子上裂纹密布,化为碎片。他把手贴在不锈钢桌面上,高声大喝。一个魔术般的情景出现了:桌上的酒沸腾起来。
“超声流!”有人叫道。
在工厂里,李南枝接触过超声波,所以一看就明白了:这东西会让液体发生空化作用,在常温下产生大量的高压气泡。
“你都开始练声系了……”老黄喟然长叹,“我这辈子,是赶不上了……”
他怆然拱了拱手,转身朝门外走去。剩下的人拖着几个伤员,仓皇离去。目送最后一人离开餐厅,于振恒终于身子晃了晃,虚脱一样坐在椅子上。
“于哥!”李南枝跑上来扶住他。
“再等等,等他们走远了……”于振恒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飘。
“于哥,你……”李南枝感动得热泪盈眶。从记事开始,从来只有他自己奋不顾身、仗义助人,从来换不来一点回报。过了30多年,终于第一次有人为他这样做。
“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你啊,”于振恒大笑了好一会儿,“他们要的是你的电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