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禾的三十五岁
外卖还没有来。雨禾看着弯着腰无精打采坐在床上的盛敏,她在想是不是跟盛敏道个歉呢?虽然是事实,但是说她是寄生虫也太过分了吧?可是她呢,盛敏还不是一样?雨禾从来没有在她们三个的小群里说过孩子的问题,她们只知道她有个可爱乖巧听话的好儿子,但是她们谁都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先天有问题的,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哎……这谁能不知道呢?这任谁看那照片也都一眼看得出来吧?明知道看得出来,但是她实在是太爱这个孩子了,她想让所有人都接受他,所以她必须先自己接受,她必须把他当做普通孩子一样,让她出现在朋友的世界里。这么爱这个孩子,又怎么舍得扔下他这些天独自出来旅行呢?因为太窒息了,太疲累了,太久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为了这个孩子,雨禾放弃了高薪的工作,放弃了体面的连衣裙,放弃了漂亮的高鞋跟,这次跟着她出门的只有一只红色LV漆皮小挎包。可是这个孩子是怎么就来到了他们家呢?但凡孕检的时候做好检查说不定就不会出现这种问题呢,可惜没有。这个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雨禾满心欢喜,虽然也察觉到长得跟其他孩子略有不同,但孩子嘛,生下来不都是丑吗,长着长着就漂亮了就可爱了。可随着时间地推移,孩子的长相越来越不对劲,眼距也比一般的孩子大,雨禾感觉出了不对劲,带孩子去检查,因为太明显了,很轻松得就确诊了,唐氏综合症。
雨禾欲哭无泪,抓着她的主治医生问怎么会这样,主治医生也慌了神,是啊怎么会这样,根据以往的经验,高龄产妇才比较容易出现这个状况,而且经过唐筛是有机会可以避免掉的。唐筛?雨禾知道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工作忙,因为丈夫行程忙,因为她才三十出头,所以在详细询问过医生后,在仔细翻阅过网上的资料后,她没做这个检查。
孩子确诊后,雨禾怨天怨地,她埋怨丈夫工作太忙,连陪她孕检的时间都没有,她埋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提早退休好来照顾孕期的她,她埋怨无所事事的婆婆……哦,算了,这个婆婆她实在不想提。孕期她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了陪同照顾雨禾,产前倒是乐颠颠的从东北老家赶了过来,挤在他们那小房子里。婆婆是什么人物,雨禾太清楚了,将自个的儿子看的比命都重,觉得自个养了一个可以在一线城市当经理的有本事的好儿子,天大的本事呢,即使雨禾怀着身孕,即使知道雨禾身体瘦弱,也没给雨禾吃什么好东西,或者说没有紧着她先吃。雨禾是家里的独女,未嫁时自然娇气一些,一点委屈也受不得,所以对她这婆婆就颇有微词,但善于做人的丈夫总是宽慰她,等孩子生了就好了,没有哪个奶奶不疼孙子的,爱屋及乌,到时候你要奶孩子,奶奶自然就倾向你了。
可惜,可惜孩子生下来,所有人就觉出了不对劲,婆婆也是自然,确诊后,婆婆更是变本加厉,将一切罪责都推给了雨禾,雨禾甚至在社区群里看到过她小心叮嘱其他老太太,说是千万别找脾气大的儿媳妇,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有问题。
雨禾气得手发抖,将这事一一地打在了与徐弘、盛敏的小群对话框里,但是打了删,删了打,最终雨禾隐瞒了孩子与孩子奶奶的问题。对她们俩,雨禾始终是那个幸福的全职太太,宝宝可爱,丈夫顺从,也只有在偶尔发现孩子奶奶不好的时候才在群里抱怨几句,这种时候,徐弘一般会附和几句,雨禾知道她不是不懂婆媳关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是不屑,徐弘不屑得跟个已婚妇女去讨论家长里短,那样仿佛也让她沾染了世俗的气息一般,破坏她现代女强人的人设。而盛敏就显得情绪激动起来,盛敏对一切被称为“婆婆”的人群充满敌意,总觉得她们不怀好意,甚至会暗自“偷袭”身为儿媳的她们,此时,雨禾和盛敏就显得和谐多了。
想到婆婆,雨禾再次想起刚刚婆婆的言论,令人窒息。她的婆婆可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劝她再生一个,理由是,这个孩子废了,再生一个,还能照顾这一个。每每此时,雨禾都柳眉横对,一向温和的脸上也不悦了起来,雨禾会再次展现出巧舌如簧的一面,怼得婆婆哑口无言。雨禾只需要说几句话就能做到,她说“什么叫废了?孩子是你儿子手机里的游戏吗?打打不行,换个号,不行再换,这换得了吗?我再生一个就是为了照顾他吗,这公平吗?这对另一个孩子公平吗?你儿子有那个本事一下养两个孩子吗,你知道他以后每个月的生活费要多少吗?你儿子养得起吗?有这个本事吗?”婆婆最忌讳别人说她的儿子无能,那可是她锦衣玉食供养出来的儿子啊,怎么能任个女人如此贬低。婆婆也讥讽起来“我儿子咋了?我儿子再没本事,也比你儿子有本事!”婆婆戳了雨禾的痛处,雨禾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得往婆婆的软肋戳“我儿子?说的好像跟你儿子没关系一样,这是遗传!这是祖上缺德事做多了,得的报应!”说到报应,婆婆瞬间萎靡了下去,是啊,说不定真的是报应呢,都怪她那老头子缺德事做多了,一大把年纪还学着小年轻跟着个半老徐娘跑了,跑就跑吧,你好歹把婚离一下啊,不离,拖着,拖得老太太在当地没法做人,这才借着雨禾生孩子的名义跑来跟儿子同住。可谁知,婚前一向温和的雨禾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儿子也因为这得来不易的媳妇偏向于她,话里话外的强调他跟雨禾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老太太气啊,等儿子回来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予儿子,儿子虚张声势地进了卧室,摆出一副要教育雨禾的架势,可在气头上的雨禾根本不给他教育的机会。儿子刚说两句,雨禾就甩出了一句“能过过,不能过离!”离婚?雨禾知道她的丈夫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他还能找到比她条件更好的女性吗?不能。
雨禾的丈夫远没有自己母亲想象的那般有本事,兴许小本事还是有的,但是大本事确实没有,在升任经理几年之后,职位再也没有变化,他将这归为自己不能喝酒,不能陪领导出席重要场合。雨禾的丈夫对酒精过敏,一杯下肚,浑身湿疹,颗颗粒粒,红肿一片,就是不吓死人也会恶心死人,起初领导还不信这个过敏的说辞,在亲眼见过之后,再也没叫雨禾的丈夫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
丈夫曾多次跟雨禾抱怨过,男人不能出席酒桌子还怎么升职?男人不替领导挡酒还怎么在领导面前露脸?雨禾也曾想宽慰丈夫几句,但工作过且成绩不错的雨禾也明白,男人在职场上的优势,多半是借着此类场合以获得与领导的亲近,这是天然的优势,属于男人之间的“秘密领地”。如果说不进入这个领地,可以在职场生存吗,可以的,能力出众会获得重用吗?会的,但是这得多出众?公司里的人太多了,公司外面的人也太多了,同一个职位,好多人盯着,不是你还会有别人,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有人就有才华,有人就有人比你更有才华,就她丈夫的那点小才华,在三十岁之后,也就成了芸芸大众的一个,升也升不上去,下又抹不开面子。过几年再无进展,说不定就一辈子都是这样了,人类的三十五岁危机如果跳不过去,可能就一辈子也跳不过去了。她的丈夫就仿佛一个将所有的家当背在身上的鲤鱼,想要跟身轻如燕的鲤鱼们竞争同一个鲤鱼门,谈何容易?不敢轻易跳,不能轻易跳,不跳,就只能是普普通通的一条鱼。雨禾啊,她恨丈夫的普通,又恨儿子的不普通。
不过啊,还好,在这么大的鱼池里,她的丈夫不是唯一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她的儿子也不是唯一一条不普通的鱼,据雨禾所知,徐弘也是这么一条鱼,一条在职场上普通,在生活中又不普通的鱼。这样的人啊,往往最难活,不上不下,被卡死在生活与职场编织的活扣绳结里,连喘息都是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