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事故
1
伴随着猛烈的撞击声,ER[1]的双开门像被炮弹炸开一样打开了,两扇门猛地撞到左右两侧的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原来是担架床猛地撞到门上,将门撞开了。在神色仓皇的急救队员的推动下,一张担架床冲了进来。在灰色水泥地面上发出吱吱的脚轮声,急促的喘息声在冷森森的空间里回荡。
担架床上躺着的女患者不断发出的呻吟声,时而化作凄厉的悲鸣。那声音在担架床粗暴地撞到急救室的床上时戛然而止。
就在此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担架床上飞了出来,滚落到地上。那是一只苹果。绿色的苹果向屋子的角落滚去,撞到墙壁停住了。
一位护士以间不容发之势扑到急救室的床上,摆出跪坐的姿势,身体向前倾,伸手去拿床单。
包含医生在内的急救队员全都冲到担架床周围,把床单往上一卷,异口同声地大喊道:
“一、二、三!”
大家合力将患者连同床单一起抬到了急救室的床上。为了救回垂危病人的生命,他们必须分秒必争,刻不容缓。
满身鲜血的女患者身旁,“嗖”地围上了一群护士。
一个人打开患者胸口的衣服,将心电图电极端贴在她胸口的三个地方。
另外一个人在她的手腕上缠上袖带,开始测量血压。
贴好电极的护士大声读着生命体征指数。
另一个护士把装着生理盐水的药瓶挂起来,推上点滴,然后冲过来,以最快的速度给患者鲜血淋漓的手腕内侧消毒并扎上针,确保输液管畅通,然后连上点滴瓶。
医生大叫:
“升压剂,快!”
“是!”护士应道。
此时,丝永遥忽然睁开眼睛,左右环视,她看到的是一片朦胧的景象,仿佛战场。
在急救室的强光下,白衣医生和护士围着她不停忙碌。
“雅人……雅人……”
她低声嘟哝着,再次失去了意识。
2
“啊,遥,你醒了?”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丝永遥睁开眼睛,清晨的光线照射进来。这是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她转动颈部,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时,她看到窗外的光线从一个悬挂着的点滴瓶的后方射过来。朝阳的光芒穿透瓶里的液体,使点滴瓶中心部位白得刺眼,整瓶液体散发出金黄琥珀般的光芒。
点滴瓶的旁边依然被阴影笼罩的地方,有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像一个形状奇怪的黑洞,遥既看不清她的长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嗯……”遥有气无力地回应道。
“太好啦!”陌生女人说道。
“她是医生吗?”遥想,“我醒来,她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那样子让人感觉不出有任何虚假的成分,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吧。”
“请问,这是哪里啊?”遥礼貌地问道。
能看出来,她似乎是在医院。可这是哪里的医院呢?她大概给医护人员添了不少麻烦吧。他们救了她,她必须要道谢。说不定还要道歉。然而,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自己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这里是ICU[2],是吉祥寺医科大学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女人用很随意的口吻说道。
遥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如此。”虽然她有所察觉,但是听女人这么一说,还是有点震惊。遥觉得自己好像正处于一个大悲剧之中。她希望造成这个悲剧的责任不在自己,至少责任不要太大。
“听说二九九号线和沿新青梅路线的医院急救室碰巧都满了。可把我吓坏了!听说你被抬进大学医院的急救室,我就飞奔过来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轻轻走动。光照在她的脸上,遥能看清她的表情了。遥的视力也逐渐恢复过来,可那是一个记忆中没有的人。
遥盯着女人的脸,问道:
“请问,这里是……”
听到问话,女人大笑一声。
女人的举动让遥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卑。那种粗犷且爽朗的笑声,让遥感到一股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强大能量。
“你怎么了?这里是你所在大学的医院啊!”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刚才的笑意。
“我所在大学的……医院……”遥断断续续地嘟哝道。
“我所在的大学?我是大学生吗?大学的医院?这所大学是医科大学吗?我是打算当医生还是当护士呢?”一连串的疑问萦绕着遥,可惜无论她多么努力,也无法从脑海中找到答案。
女人仿佛没有听到遥的嘟哝。遥又稍稍加大音量,用尽所有力气问道:
“您是医生?是医生吗?”
闻听此言,女人笑意顿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用焦急的声音问道:
“不会吧?遥,你不认识我了?”
没办法,遥依然不知道她是谁。遥无言以对,因为完全不认识她,若是实话实说,一定会伤到她的感情。遥觉得她好像比自己年长一些。
沉默了一会儿,遥感觉有必要改变一下话题,便将此时占据脑海的事脱口而出了。她到底是没能忍住。
“雅人呢?雅人……”
遥条件反射地想要站起来。女人慌忙弯下腰,扶住遥的双肩制止她。女人的身体不小心碰到了挂点滴瓶的杆子,杆子及上面悬挂的点滴瓶摇晃起来。
女人用强硬的口吻责备道:
“不行啊,遥,你正在打点滴呢!你浑身多处骨折啊!左手和左脚,还有肋骨,都受伤了。你可是重伤啊!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骨折?这话出乎遥的意料,差点儿让她陷入恐慌。为什么会骨折呢?她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我怎么了?”遥情绪激动地问,“请问为什么我会身受重伤呢?”
女人也情绪化起来,她生气地说:
“不要用那么见外的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我不是你的医生啊!”
遥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等着她后面的话。直觉告诉遥:保持沉默才能尽快得到更多自己想了解的信息。
“是交通事故啊!车从悬崖上掉落下来……”
“啊!”
遥哑然失声。
“掉进河里了,你不记得了吗?”
遥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回事呢?头只能轻轻摇动。她嘟哝道: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我还想问你呢!到底为什么呢?”
女人弯下身子,将双手放到遥的双肩上,定睛凝视着遥的眼睛。
这是一个遥回答不了的问题,她对此完全没有概念。
“雅人呢?不在这里吗?”遥不死心,又竭力问道。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名字了。
见女人摇了摇头,遥又追问道:
“不在吗?他不在吗?”
“是的,不在这里。”女人说道。
“在哪里?请问他在哪里?”
“我可不知道!”她回答,“现在先不要管这些,好好休息,恢复体力要紧!”
但是遥无视她的话,嘴里开始嘟哝:
“雅人、雅人……”
“你还记得雅人?那么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女人问道。
遥停止嘟哝,失神不语了。
女人的表情严肃起来,她似乎觉察到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严重,问道:
“说说你自己的名字,你叫什么?”
女人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但是,遥无法回答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吗?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啊!你只记得雅人的名字吗?”女人追问道。
遥连点头都不会了。她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颤抖愈演愈烈,很快遍及全身。
遥咬紧牙关,颤抖演变为痉挛。女人慌乱地弯腰按住遥的身体,大声喊起来:
“护士!护士!”
ICU里没有门,床位之间用墙壁分割开来,一个护士绕过分割空间的墙壁,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护士问道。
女人一边按住遥的身体,一边大喊道:
“快喊医生来!痉挛!她开始痉挛了!”
“痉挛!”护士也跟着惊叫起来。
受到身旁两个女人喊叫的刺激,遥也发出尖叫声,狂躁起来。护士的脚步声随即远去。
女人大声对遥喊道:
“遥!振作!你要振作啊!想不起我是谁了吗?不记得名字了吗?喂,你振作一点啊!”
闻讯赶来的医生,开始准备注射器。
3
遥瞪大了双眼,完全无法入眠。深夜,遥躺在HCU[3]的病床上。
剧烈的疼痛开始了,疼痛遍及全身,遥甚至无法确定具体是哪里在疼。她想翻个身,却疼得无法动弹。点滴正滴答地淌着。她的头根本无法转动。
剧烈的疼痛无法抑制,不知不觉地让她发出呻吟,泪水肆虐地溢流不止。那泪水似乎并不只是源自疼痛。思考已经不能正常进行了,她的脑袋不正常了。
她闭上眼睛,被泪水扭曲的视野里,出现了清晰的景象,那些景象开始急速变化。
风景像闪光灯一样时亮时灭,将遥的精神世界照得煌煌如昼,但是并没有将她的内心照亮。它照亮的只是原因不明的罪恶感,显示其存在的重要性。遥被赶往那个如同白昼里的沙漠一样亮得让人痛彻心扉的世界。她的情绪亢奋起来,意识逐渐狂乱。
森林、山路、水池、天空、白云、河流、红叶、神社——风景如同静止的一张张画片一般,又像是被刚刚洗过的扑克牌,乱无章法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感觉。
遥不记得见过这些风景,但是那种陌生感就跟人们没见过自己的内脏构造类似。遥本能地感觉到,这些陌生的风景都来自她的记忆。
正是它们给她带来了锥心的疼痛。陌生的风景不断地穿梭变换,倾诉着它们压倒性的存在感,让人忍不住想大声叫喊。
4
遥躺在病床上,护士用遥控器将她的床头部分抬了起来。
在护士的帮助下坐起来的遥,因为睡眠不好,下眼睑处眼袋明显。这个护士看上去比遥大十岁左右。她瞅了一眼遥的眼袋,唇上瞬间闪过一丝笑意。
遥迷糊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化,头疼还在继续,一直觉得不舒服,没有力气跟人说话。
护士将附着在床上的细长小桌旋转90度,在遥的面前停了下来,在上面摆上了早饭。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护士问遥时的开心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嗯。”
遥虽然觉得麻烦,但还是简短地回应了一下。
“这里是普通病房啊。因为你的伤现在只有骨折和皮外伤,所以被转移到这里了。你可真是幸运啊!正好有一个单间空房。你看,还有电视呢。”护士指着电视跟遥说。
遥却觉得有没有电视都无所谓。
“要打开电视吗?”护士问道。
遥忽然回过神儿来:
“啊……好。”
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回答会比较好。护士走到电视那里,打开电源开关后走出了病房。
遥愣愣地呆坐着,盯着盘子里的炒蛋看了一会儿,目光并没有转向电视。但是,让人觉得烦躁的音乐一直响个不停,她便忽然看向电视画面。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辆汽车正疾驰而下。一人独坐的遥,用勺子舀了一小勺汤,一边往嘴里送,一边看着电视画面。
画面从远景转向汽车内部,从疾驰的驾驶室里展开去。前窗玻璃处固定着一个摄像机,右侧是从对面高速逼近、接二连三地疾驰而过的车辆。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镜头中闪现,能看出来,车速在不断提升,前方扑面而来的景色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映入眼帘。
突然,尖叫声撕裂宁静。遥自己还没有察觉,尖叫声已从喉咙里迸发而出,完全停不下来。她的脑袋好像被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吧嗒”一下盖住了一样,受到一种毫无缘由的剧烈的精神冲击。那冲击一浪接一浪地袭来,持续不断。
遥的视野陡然变暗,无力感使她无法抗争,上身顺势瘫倒在桌上。沙拉、汤汁、装满食品的塑料容器全都飞散出去。器皿滚落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遥哭喊着,又开始全身痉挛。
听到遥的哭喊声,护士冲进病房。她看到眼前的情形也跟着大叫起来,并按住遥的身体。遥大声哭喊,全身哆嗦个不停。
几个小时之后,遥坐起来,身体倚在床头被抬高的病床上,耷拉着脑袋,躺在宫泽教授的面前。她的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上半身和左脚也打着石膏。
“我是神经学专业的宫泽,认识我吗?”
“嗯,给您添麻烦了。”
“我对你有印象啊,你上过我的课吧?”
遥的脑袋耷拉下来: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没有印象了啊!”
“是的,没有。”
“你是医科大学的学生这一点,还记得吗?”
“嗯,模模糊糊地记得。”
“被抬到这里时的记忆还有吗?”
“完全没有。”
“醒来时的记忆呢?”
遥想了一会儿,答道:
“没有。”
“是吗?病情发作期间没有记忆啊。”教授点头道。
“睡不着吗?”教授继续问道。
“是的,完全睡不着。”遥小声答道。
“还没有恢复一些记忆吗?特别是值得纪念的记忆。”教授问道。
“值得纪念的记忆……”
“不是那种像自己的名字啦、自己是医大的学生啦、汽车的驾驶方法啦、交通信号灯颜色所表示的意思啦之类的记忆,而是今年的某个月去过哪些值得纪念的地方之类的记忆。”
“嗯,那种记忆完全没有。”
“没有恢复?”
“嗯,没有恢复。”
遥微微点头。因为脖子疼,她无法做大幅度的动作。
“你自己的名字呢?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个跟你交往过的男人的名字?”
被教授这么一问,遥不禁陷入沉思。
“我感觉应该是曾经交往过的……”
“这点也搞不清楚?你们是否是恋人关系也不确定吗?”
“是的。”遥点了点头。
“但是,名字从脑海里冒出来了吧?”
“是的。”
一阵沉默之后,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突然涌上遥的心头。
“请问,我的记忆……我是不是已经失忆了?”
教授摇摇头,回答道:
“不会的,我认为是暂时的遗忘。”
遥的眼前似乎又开始变暗了。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人遭遇巨大的悲伤后,变成这样的例子很多,所以,有关记忆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过一段时间记忆就回来了。”
“是这样啊。”
教授轻轻点点头,说道:
“不过,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记忆无法恢复的话,就要怀疑脑部是否受到损伤了。有必要用MRI[4]观察一下大脑是否有损伤、是否有动脉硬化等症状,在那之前不能妄下断言。你看到刚才电视里的汽车觉得很难过,是吧?”
“是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的伤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吧?”
“是的……我想是这个原因吧。”
教授点头,接着说道:
“不过,一般的交通事故是不会造成这么大伤害的,又不是死亡事故。”
宫泽教授说得很随意,而遥却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不是死亡事故吗?”遥用很小的声音嘀咕道。
她多么希望那不是死亡事故啊。
宫泽教授好像没有听到,继续很随意地说道:
“当然,这东西是有个人差异的。当时是你男朋友开着车,还是你自己开着车呢?”
遥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说:
“我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一出口,她的脊柱嗖嗖发冷,心跳加速。驾驶,如果当时是她自己驾驶着车辆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是不是剥夺了一个男人的人生?那样前途光明的他,她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事故发生时的情况还记得吗?”
遥默默无语。这些事情,她哪里能回答上来?
“如果当时开车的是我,即使记得,也无法说出口吧。”她心想。
“不记得了吗?”
“是的,完全不记得了……”遥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事故呢?想不起来吗?”
“是的……”
“那么关于男朋友的事呢?”
“不知道,都已经消失了……”
“消失了?”教授眉头一皱。
“是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吗?”
“是的。”
“住处什么的呢?应该知道吧?”
遥默默摇头。
“不知道吗?”
“也想不起来了。”
“长相还记得吗?”
遥沉思起来,然后答道:
“不太记得了……”
“是在事故中看到了非同寻常的可怕的东西了吧?”教授问道。
沉思中的遥听教授那么一说,顿觉毛骨悚然,可最终还是一个问题都没回答上来。
“受到了打击啊,非同小可的沉重打击。”教授说。
遥默默点头。
“难道是初期的PTSD[5]吗?”宫泽教授嘟哝道。
“还是再接受一下MRI检查比较好,我想给你查一查脑部有没有其他外伤。”
“好的……”
“川端医生那里,我跟他说一下。”
教授说罢,站起身来。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他最后说道。
5
遥失神地坐在病床上。她伸出右手抓起拐杖,将身体倚靠在拐杖上,慢慢站立起来,笨拙地使用着尚未用惯的铝制拐杖,一点点地蹭到窗边,只挪动了一两米的距离,就花费了好长时间。
遥把拐杖夹在腋下,抬起右手,把窗帘拉开了一道小缝,看向窗外,虽然有点疼,但只有右手是能动的。
窗外一片黑暗,夜幕已经降临。
“太阳落山了啊,没注意呢。”遥小声嘀咕道。
从这里向外看,看到的尽是医大地界的边缘。因为附近没有路灯,只有从窗子里倾泻出去的微光,外面看起来黑魆魆的,水泥地面上,孤单地停放着一辆汽车。
她的视线被正面的树丛挡住了。这些树丛起着围墙的作用,其中不只有低矮的灌木,中间也有几棵较高的树。不过它们都已经叶落殆尽。
它的对面貌似是公交车道。从枯枝的缝隙之间能看到一辆像是公交车的大型车辆,正亮着灯缓缓前行。公交车后方,私家车和出租车等小型汽车如串珠一般紧跟其后。虽然路上汽车数量不多,但是每当公交车出现,它的后方必定会有其他汽车排队随行。
遥从长长的缝隙里往外看了一会儿,独脚站立渐渐吃不消了。虽然左脚填满了石膏支撑,但她也没有勇气将身体重心往左脚上压。她的身体只要稍稍往左边一偏,剧痛马上就会袭来。
刚想回到床上,她忽然发现床边桌上的小抽屉微微弹出了一点。
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情,想都没有想过。也许是因为从入院到现在已经两天,疼痛也减轻了一些,精神也稍稍安定下来的缘故,她开始注意周围的事物了。
遥刚要把抽屉推进去,手却停了下来。原来她从开了仅有五毫米的缝隙中,看到里面放着一件东西。
她俯视了一会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冻住了右手,一时动弹不得。
就这样犹豫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将右手的指尖伸进那个缝隙,一点点地拉开了抽屉。
一块有裂缝的厚玻璃出现在眼前,她索性猛地拉开抽屉看去,那是一只男表。
她伸手拿起那只手表,放到眼前,发现完全没有印象。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秒针已经停止走动。她把它拿到耳旁仔细听,没有声音,完全坏掉了。
她的心跳加速。手表指针指向九点十九分。九点十九分,那可能正是事故发生的时间。
她左思右想,却依然想不起任何事情。
她将表拿得更近一些,一直凝视着它,突然觉得后脑勺像是被人敲了一下。因为她注意到一道白色裂纹的旁边,零星点缀着几个褐色的小点。
遥条件反射地立刻把表从自己眼前拿开,她意识到了那是血,甚至能闻到一丝血腥。她的脸扭曲了。
血痕。
她赶紧把手表放回抽屉,用腰部将抽屉顶了回去。
她徐徐走近床边,缓缓坐下来。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明明想把拐杖靠在床边,却只听见“哗啦”一声,拐杖倒在地上。
手表,男表,还有血痕,是谁的血痕?
是雅人。那是雅人的东西。
雅人,雅人……
她冥思苦想良久,依然回忆不起他的样子。但是从医生的谈话和迄今为止的各种片段可以推知,她有一个名叫雅人的恋人。可是,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和我一起去兜风,然后我身受重伤,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是交通事故吗?
还有这只溅上血迹的手表……也就是说,他也身负重伤。看来事故相当严重。
然而,他在哪里?
不知道。
是什么事故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那样严重的事故呢?
事故是在哪里发生的呢?车是在十字路口还是在一般车道上,与对面车相撞?
遥右手按住脑袋,手指插入头发中,指甲使劲儿掐头皮,想让疼痛刺激自己,勾起记忆。可是记忆完全没有复苏的迹象,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既然如此,为何会这般恐惧呢?一往这方面想,她就感觉到那种使身体忍不住发抖的恐惧。那是已经超乎颤抖、几近痉挛的恐惧。
她抬起头,从床上又开始盯着窗的方向看。刚才拉开的窗帘缝隙里,可以看到黢黑的玻璃。
玻璃上,映出她半边苍白的脸。她久久凝视着它。
“丝永小姐。”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头一看,护士站在门口。
“量体温的时间到了。”说完,她走了过来。
于是遥慢慢地在床上躺下。
“那只手表……”护士给她量体温时,遥试着说道。
“啊。”护士得意地说,“那个啊,那是只男式手表啊。”
她果然知道啊。
听她一说,遥也在考虑。男式手表——从别人口里说出来的那个词语果然具有意想不到的新鲜效果,然而,无论把它放在脑海里怎么搜寻,还是想不起任何事。
“那只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好像是你被抬进急救室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护士冷冷地说。
遥又一次感受到无声的冲击。
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有一点点在意料之中。她把表握在手里。是的,表是她一直握在手里的。
“你呀……”比遥年长的护士好像挺愉快地说道。
她看起来似乎很享受遥的悲剧,是因为遥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吗?
“你手里紧握着手表和苹果,还记得吗?”
“苹果?”遥吃了一惊。
“是呀,绿色的苹果,看样子还没怎么熟的那种。”
“苹果,绿色的……”遥轻轻念叨。
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外。她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这只苹果。
“是手表和苹果,好奇怪的组合啊。为什么会拿着那两样东西呢?你想不起来吗?那可是你自己做的啊。”护士说道。
遥茫然失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6
遥躺在MRI的床上,川端医生正在旁边的房间里通过监测器观察她的脑部。他一边看一边对站在旁边的彩说:
“大脑没有异常,没有什么外伤。”
“嗯。”
“也没有动脉硬化的症状。”
“太好了。”
两人站起来,走进隔壁的器材室。
“可以起来了。”医生对遥说。
彩走了过来,弯腰把遥从MRI的床上扶起来,然后递给她拐杖,半抱着她满是石膏的身体,扶她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我叫川端,放射科医生,也是教授。”
医生一边在眼前的椅子上坐下,一边介绍自己。
“嗯,对不起医生,我叫丝永,给您添麻烦了。”
遥用她吊着左臂伤肢的不自由之躯,向医生行了个礼。川端教授的助手正在收拾床和其他器械。
“嗯,我也负责MRI。怎么样?你认识她吗?”
医生用手示意站在一旁的人,就是那个遥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刚苏醒时见到的女人。她也缓缓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是的,在重症监护室里见过。”遥答道。
“哦,在重症监护室啊。她的名字是什么呢?”
“名字是……”
“不记得了吗?”
遥紧锁眉头,想了好久,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对不起。”遥说着低下了头。
“佐佐木彩,你的好朋友呀!”彩有点儿生气地说,“我们是大学里最亲密的朋友啊!”
“佐佐木彩……啊!”遥用迷迷糊糊的语气重复着,抬头看向彩。
“想起来了吗?”彩问道。
“嗯,印象有点儿模糊。”
“遥真不靠谱啊!好闺蜜也不过如此啊!”
“佐佐木同学,不要责备她。”
“嗯。”
“一旦给患者心理造成很大负担,就会引发患者的恐慌。”
“啊,知道了。”彩乖乖地点了点头。
医生转身对遥说:
“你的大脑没有异常,没有事故带来的外伤。”
“啊,是吗?太好了。”遥点点头。
“你真的想起她是谁了吗?”医生问道。
“是的,模模糊糊地有点印象。”
“具体想起来什么了?”医生问道。
“具体……”
“我们经常一起在吉祥寺的街上走啊。”看她想得那么艰难,彩提醒她道。
遥默默地思考着,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用迷迷糊糊的语气嘟哝道:
“PARCO[6]百货……”
“是的,PARCO百货!我们一起去过!”
“近江屋……”
“对,是近江屋!有咖啡馆、玻璃墙的近江屋。我们经常一起去那里吃蛋糕,一边看着外面路上的行人一边吃,你想起来了啊!”
“嗯,模模糊糊有印象。”
“太好啦!”
“丝永同学,家人的名字能说出来吗?”医生问。
遥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
“能。爸爸叫浩一,妈妈叫德子。”
“浩一和德子……怎么样?对吗?”医生转向彩问道。
“浩一和德子,对。我以前听她说过,这是她父母的名字。”“状态不错啊,丝永小姐。”医生说。
“遥,你还有个弟弟吧?”彩问道。
“弟弟……”
“是的,你弟弟啊。”
“弟弟……叫太一。”
“答对啦!遥,你的老家在哪里?”
“青森县。”
“正确。太厉害了,你想起来了?”
“事故发生时的情况呢?”医生直触核心。
“事故发生时……”
“你是在哪里遭遇事故的?”
医生这一问,让遥陷入了沉默。
“当时和谁在一起?”
“和谁……”遥重复了一遍,语塞了。
“一起坐在车里的人呢?”
“一起……”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想不起来?”
“是的。”遥点点头。
“大概是事故的打击造成的暂时性记忆障碍啊。一般来说,等身体康复了,记忆也就自然而然地恢复了。”
“宫泽教授说过,这叫一过性全面性遗忘。”
“对,就是那个。所谓一过性全面性遗忘是哈佛大学名誉教授费舍尔和亚当两人命名的一种记忆障碍。”
“嗯。”
“你们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就给你们讲解一下吧。这种记忆障碍的特征,就是对发作时正在经历的事没有任何记忆。”
“啊。”遥点点头。在急救室发生的事情她完全没有记忆。
“并且有情景记忆缺失的倾向。”
“情景记忆……”彩皱眉道。
“就是所谓的回忆啊。个人的一些经历,包括事件的时间、地点之类的记忆。比如去某地旅行、某月某日在某条街的某个店里买了哪件衣服、看了某部电影之类的记忆。”
“嗯。”两个女生一起点头应道。
“人类的记忆通常可以分为三种,情景记忆[7]、程序记忆[8]和语义记忆[9]。情景记忆就是像刚才所说的关于回忆的记忆。程序记忆指的是用身体记住的技术,如驾驶汽车、骑自行车、游泳,对医生而言,就是做手术的技能。语义记忆就是交通信号灯不同颜色的含义、自己和父母的名字以及其他生活所需的一些社会常识之类的记忆。”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老师……”遥低声道。
“有什么问题吗?”
“有关恋人和恋人名字的记忆,该怎么分类呢?”
“嗯,不是这样理解的,分类是从结果来看的。最初,任何记忆都是情景记忆。但是,如果这些记忆一次又一次高频率地进入海马体的话,脑就会得出这些记忆很重要的判断,就会将其挪移到合适的记忆中枢,存储起来。”
“海马体里……”
“准确一点说,视觉和听觉等感觉器官带到脑里的经历会经由顶叶、颞叶、扣带回,进入脑下方的海马体,并且在这里作为情景记忆形成记忆。海马体里的情景记忆一般会保存两年左右。”“嗯。”
“也就是说,海马体里的记忆也可以认为是暂时性保存阶段的记忆。这个就是情景记忆。不过,经由刚才所说的路径进入海马体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的话,脑就会判断这些是重要信息,就会将它们从海马体导出送到大脑皮层和小脑,将其升格为语义记忆和程序记忆以便长久保存。
“所以,认识时间不长的话,也可以认为它们或许还处于海马体的情景记忆阶段,也说不定是处在情景记忆和程序记忆的过渡之中。夫妻结婚几十年的话,对方的信息就会变成等同于自己名字的那种语义记忆。”
“啊,这样啊。”遥点点头。
“也就是说,一过性全面性遗忘是存留在海马体里面的记忆消失的现象,它的保存期限是两年以内。”
“嗯,是的。”
“不过,你现在正处于一会儿记起来、一会儿又忘记的混沌阶段,所以不要太把它放在心上,首先是要好好休息,明白吗?上课之类的事,现在也不要担心。”
“嗯,对不起。”遥说着低下了头。
“佐佐木同学,我还有课先走了,你把她送回病房吧。”
“好的,知道了。”
“好,那我得赶紧走了。”
川端教授站起来,和助手一起离开了器材室。
“谢谢您。”两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说,她们互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
“遥,太好啦,你想起我来啦!”彩高兴地说,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嗯,对不起啊!”遥说。
“太好啦!遥回来啦!”
“嗯,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明白,不用着急。以后每天想起来一点儿就好了。”
“是啊。”
“连我都想起来了,那雅人呢?能想起关于雅人的事吗?”
“雅人……”
“是的,雅人,记得吧?”
遥沉思良久无语。
“遥,不会吧,想不起来吗?”彩惊讶地问道。
“你说的……是谁呀?”
“遥,你忘了吗?在ICU刚醒过来的时候,遥唯一记得的名字就是雅人啊。雅人、雅人,你一直念叨着呢。”
“真的吗?”
“我和雅人,你只能记住一个吗?想起我,就把雅人忘记了?你可是一个劲儿地问我:‘雅人在哪儿?雅人呢?’”
遥默然。
“果然就像川端老师说的啊,一会儿记起来,一会儿又忘记。”“还处在情景记忆阶段啊……也就是说,我们才认识不久?”“是的,还不到两年呢。”
“啊。”遥点点头。
“那样的话,大概就是情景记忆了吧。”遥想。
“那部分记忆就像罩上了一层雾霭一样吗?”
“雾霭……”
“模模糊糊的吗?就像在雾里?”
遥摇了摇头。
“不是模糊的问题,是感觉完全不存在,空落落的……”
“不记得了?”
“嗯。”
“唉!”彩长叹一声。
“我和谁?去哪里?为何遭遇了事故?”遥茫然地问。
“和雅人同学啊。”彩耐心地答道,“你和雅人同学一起去看演唱会的时候,出了交通事故。地点在哪里我不清楚。再具体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雅人……”
“是的,雅人,你不知道吗?”
遥沉默不语。
“你想起的不是雅人同学,而是我,这一点倒是让我有点儿开心。我已经成为程序记忆了吗?”
“嗯,不过也可能是在海马体阶段……”
“可雅人同学是你的男朋友啊!好可怜,竟然被忘记了。”
“嗯,太对不住了,忘记他了。”遥平静地说。
“模样和体型什么的,还记得吗?”
“模样……”
“是个大帅哥呀!个子也很高。”
遥脸上露出笑容,歪头冥思苦想起来,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也不说话。
“想起来了吗?是个值得骄傲的男朋友吧?”
遥听后无声地笑了。
“我说,照你这个状态,家人的情况能回忆起来吗?”
“嗯……”遥思索着,很没有信心的样子,脸上依然带着苦笑。
“你父母的名字是什么?”彩笑着给她出题。
“爸爸叫浩一。”
“正确。你妈妈呢?”
“德子。”
“嗯,因为是语义记忆了啊。那么,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呢?”
“干什么的……”
“对,是干什么的?”彩笑着重复道。
遥左思右想,无言以对。
“不知道吗?”
遥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吧。是经营苹果园的。”
闻听此言,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苹果园……哎?怎么了?”
遥用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按住脑袋,慢慢低下头来。
“遥,头疼吗?”
遥的脸很快扭曲变形,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泪流不止。
“遥,你不要紧吧?”彩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喊道,“对不起啊,我不该说苹果园吗?”
但是,遥像是从彩的两只手里滑落下来似的,瘫倒在椅子旁边。她哭着,身子在地板上哆嗦起来,痉挛又发作了。她的整个身体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彩也赶紧蹲下来,抱起遥的上半身,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遥!”彩喊道。
“我不该给你施加过多压力,对不起!我不该加重你的精神负担,对不起呀,遥!”
在她的喊声中,遥的痉挛越发严重起来。彩朝身后的走廊大声喊道:
“有人吗?有没有人?快救人呀!开始痉挛了!快来人呀!”
7
遥坐着轮椅来到院子里,发出了一声呻吟。
“喂!丝永小姐!你没事吧?”推着轮椅的高平护士担心地问遥。
入院已经一个星期了,遥的脸色十分憔悴,脸颊消瘦。
“到底是谁啊?”遥突然口气强硬地嚷道。
“哎?”
“雅人到底是谁啊?”
护士沉默不语。
“请回答我,高平护士!我给大学里打过电话,他们说神原雅人这个人没有去学校。那么,这个雅人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遥浑身颤抖。
“丝永小姐!”
遥想抓住护士的手臂,但护士没有让她抓,她很生气,挥舞着能自由活动的右手,躁狂地喊:
“什么嘛!”
“丝永小姐,冷静!”
护士从后面按住遥疯狂摇动的上半身,在她耳边说: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撒谎!”遥喊道,“你们大家一起骗我!”
“你多虑了,丝永小姐!”
“遥!”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只见彩穿过花坛旁边的小道,正往这边跑来。
遥坐在花坛旁边,神情落寞地默默望着天空。彩坐在她旁边的长椅上。高平护士已将坐在轮椅上的遥交给了彩,自己回病房去了。
阳光很好,没有风。除了遥和彩,院子里还有几个患者正在晒太阳。
遥取出手机。一位陌生的男性患者坐着轮椅从遥的轮椅旁边经过,擦肩而过之际,他跟遥打招呼道:
“你好!”
“你好。”
遥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他。男患者渐渐远去,进入病房大楼。
遥一直盯着有很多碎纹、看不太清楚的手机液晶屏。她打开照片文件夹,正在寻找着什么。
彩从长椅上站起身,慢慢走近轮椅。
“遥,冷不冷?”
“不要紧。晒着太阳很暖和。”遥回答。
“你突然歇斯底里地发作,把高平护士吓了一跳啊。”
“雅人……死了吗?”遥“嗖”地转过头,看着彩问道。
“啊。”彩惊讶地呆立不语。
遥接着说道:
“我给学校打电话,问关于他的事,学校说他没来。从十一月八号事故发生那天起,他就没再去过学校。”
“你打电话了?”彩惊讶地问。
“是呀,所以你告诉我嘛。”遥一脸严肃地逼问。
“告诉你……我说的是……”
遥的视线突然严厉起来。
“怎么回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遥惊讶地问。
彩被追问得哑口无言。
瞅了彩一会儿,遥慢慢地说:
“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好朋友吗?”
“正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遥,我并不了解详细情况,不敢随便乱说!”
“那么谁知道详细情况呢?”
“你呀,遥!只有你知道!你要自己想起来才行!”
听彩一说,遥垂下头,盯着地面沉默不语。
“因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对吧?”
遥沉思了许久,然后拿起放在腿上的手机,用手遮住光线看,屏幕上显示出一张照片。
“这位和我一起合影的是……”
“是雅人同学吧?肯定是。给我看看。”彩说罢靠了过来,将脸凑近遥的手机。
她使劲儿盯着手机屏看:
“哇!液晶屏碎成这样,完全看不出来啊。”
遥脸色凝重,盯着眼前的彩的侧脸。
“遥,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彩回头问道。
“记不起来什么?”
“雅人同学的长相啊。”
“嗯……”遥无力地点了点头。
“真的吗?”
遥又点了点头:
“我发生事故那天,是和他在一起的,对吗?”
“嗯,对呀!”彩回答道。
遥盯着地面,沉默许久,然后说道:
“我……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生还,他已经……”
彩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叹了口气:
“你现在管好你自己的身体就好,知道了吗?一切等到身体康复了再说。现在不管你怎么烦恼,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法改变了。”
“告诉我,彩!”遥突然喊道,“雅人死了吗?”
彩往后倒退了几步,呆呆立着。
“告诉我,彩!只有我活过来,而雅人,我的男朋友,他已经死了,是吗?”
遥拼命地用手扶着右面的车轮,向彩的方向前进。彩又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碰到了花坛的石头上。
“大家觉得如果我知道这些就会受到打击,所以你们都瞒着我,故意不说,是这样吧?是这样吧?你说啊!彩!告诉我!是这样吧!”
“你冷静点儿!遥!不要恐慌!免得再痉挛!”
“我也想冷静啊!所以请你告诉我啊!”
“遥!你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我不想成为让你失控的导火索啊!”
“导火索?失控?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会歇斯底里吗?”
“不是那个意思!”
“彩,你一定知道一些事的。”
“不知道,我可不知道啊。”
“不可能不知道啊。雅人也是你的朋友吧?你们好像关系很亲密吧?”
“亲密什么啊!是通过你……”
“至少现在,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和他的关系要亲密,比现在这个我。”
彩沉默了。
“你和雅人,比起我这个没有了记忆、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的我要亲密。”
遥的泪水簌簌直流。
“雅人同学、雅人同学,叫得那么亲……”
“不是很熟啊!只是通过你认识了,说过几次话而已。”彩辩解道。
“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
“啊?”
“大家都想瞒着我,都觉得我知道了真相会情绪失控。我一问,你们就说‘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局外人不了解’。彩,连你也这么说!你可不是局外人啊!”
“和雅人同学谈恋爱的是你呀!我就是局外人啊,对吗?”
“够了!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他死了,对吧?”
“哎?”
“雅人已经死了,是吧?如果他还活着,就应该来这里啊。就连我,都能像这样坐着轮椅来院子里散步了呢。”
“也许是在别的医院……”
“那也能取得联系。我的手机里有通讯录,有神原雅人的名字。可是我怎么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接。人已经不在了啊!”
“是吗?”
“雅人死了。大家都在瞒着我。”
“遥……”
“死了,死了,他死了。我做过什么啊?我对他做过什么?责任在我,是吗?我该承担多大责任?”
“遥,我们进病房吧。”
“不要!”遥哭喊道。
“告诉我啊,彩!我都已经知道这么多了,再多告诉我点儿也是一样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遥。”彩缓缓说道。
“又说你不知道?”
“真的啊,遥。”
彩的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
8
“丝永小姐,宫泽教授的问诊时间到了。我们去教授的研究室吧。”
高平护士边说边走进病房,遥却没有回应。
“丝永小姐!”护士又喊了一声。
“对不起,我动弹不了。”遥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答道。
“我们坐轮椅去吧,我推着你。”
护士回答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女孩的问话,她的声音似乎略带不悦。她转到遥的枕边,遥再无回话。
“怎么了?”护士盯着遥的脸看。
“心情不好。”遥缓缓地说。
“心情不好?”
“是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一直流,完全停不下来。心情很糟糕,下不了床。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感觉外面很恐怖,心情特别糟糕,一直恶心想吐。”
“说起来,你早上没怎么吃早饭啊。这可不行,不吃饭恢复不了体力。”
“一点也吃不下去。心情一直很糟,恶心,浑身发抖,浑身发冷,后背发冷。害怕看窗外。”
“害怕看窗外?为什么?”
“很痛苦!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无法起身。如果这里是高层的话,很想跳下去。”
“啊?”
高平护士一看,遥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正瑟瑟发抖。护士把手往她身上一放,赶紧缩了回来。
“能行吗?”
“连轮椅也坐不了了。对不起,请您帮帮忙吧,我实在去不了了。”遥依然背对着高平护士说道。
宫泽教授听到高平护士的报告后,来到病房。但是,遥连把电动床的床头抬起来都抗拒。因此,他只给她稍稍抬起一点点,进行了问诊。
宫泽教授问道:
“听说你害怕看窗外?”
“是的。”
“怎么个害怕法?”
“我没法用语言来描述,没法从这里移动一步,没法从这个被子里迈出去一步。”
“如果勉强移动会怎样?”
“我想会吐吧。心情很不好。”
“心情不好?”
“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流,后背发冷,指尖一直发麻,动不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从昨天开始。”
“一整天,一直是这样的症状?”
“是的。”
“有没有觉得早上特别难受?”
遥默默地在被子里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啊,也许是这样的……是的,早上特别难受,完全起不来。”“到了中午,到了傍晚,是不是会舒服一些呢?”
“嗯……也许是这样的。”
“早上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遥想了好久,说:
“感觉自己是个废人……给周围的人添了很多麻烦,非常对不住大家,所以……”
“这种想法不断重复?”
“是的,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想,焦躁不安……”
“这是自责忧虑啊。必须要避免它向慢性化发展。耳鸣、听力困难、头晕之类的症状有吗?”
“有,头晕。”
“看东西时有东西在转圈的感觉?站着的时候体验到的?”“是的。”
“那种时候站不住吗?”
“完全站不住,而且有时候看到的事物也会扭曲……”
“有听力困难或者耳鸣的症状吗?”
“有时候会有。”
宫泽教授点了点头。
“还不能转到一般病房去啊。”
“一般病房?是大房间吗?”
“是的,六个人一个房间的一般病房。”
“我不要去。对不起,我任性了。”
“但是,转到一般病房的话,就能去小商店买东西了啊。”
“我才不想去那样的地方呢。”
“还有其他症状吗?”
听到问话,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可以说出来吗?”
“当然要说出来。是什么呢?”
“不知道您能否相信,我看到了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她站在床边,一直盯着我看。”“女孩。”
“是的。”
“大约多大年纪?”
“十岁左右吧。吓得我转身背对她,结果她就来到我的脖子旁边,向我吹气。”
“啊……幻觉?”
“是吗?于是,我就从被子里露出头来一看,她就在床的周围走来走去,嗖嗖地。”
“哦……”
“接着,我就头疼得很厉害……”
“嗯。那么去厕所怎么办呢?”
“厕所……虽然很不想动,但是忍不住的时候就去。”
“去厕所不害怕吗?”
“害怕,但是没有办法。”
“小女孩没出来吗?”
“那时候不出来。但是进了厕所之后,不知为什么,害怕冲水按钮,不敢正眼看。”
“冲水按钮?”
“是的。”
“你说的冲水按钮,是上面写着大小的不锈钢按钮吗?”
“是的,吓得我不敢看,非常害怕看它。所以,我就让眼睛左睃右巡,往天花板或墙壁看,注意不要让冲水按钮进入眼帘。”
“这倒有点儿奇怪啊。”
“嗯。”
宫泽教授沉思良久,然后问道:
“你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啊。”
“嗯。”
“绷带好像少了很多啊。”
“是的。”
“石膏还没拆?”
“嗯。”
“疼痛呢?”
“比以前轻多了。”
“记忆呢?恢复了吗?”
“程序记忆还不行。”
“嗯。不过,包括海马体在内,没有任何脑损伤。我之前担心你在遭遇事故时,脑部受到撞击发生损伤,不过幸好没有。脑部也没有动脉硬化现象。”
“引起记忆障碍的原因主要有这几个。第一个是外压产生的脑损伤,这个你没有。第二个是脑内的动脉硬化,这个你也没有。还有一个是维生素严重缺乏,或者是饮酒过度。这些也不符合你的情况。这么一来,用关掉海马体开关、拉下闸来进行紧急避难这个解释就比较讲得通了。也就是说,你这是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但是,这个概念解释起来就有点儿难度了。你没问题吧?想听吗?”
“对不起,现在听不了。”遥颤抖着答道。
“嗯。关于你的好朋友和你的父母的事已经想起来了吧?”“是的,但只想起了名字。”
“长相之类的呢?”
“那个嘛,嗯,模模糊糊有印象。”
“家乡的房屋外观还记得吗?”
“嗯,那个也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这些都是语义记忆吧?”“你男朋友呢?想起来了吗?”
“那个不行,想不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哦……长相也想不起来吗?”
“长相也想不起来。我们好像认识不到两年,所以,还是情景记忆。”
“是这样啊。事故呢?”
“完全记不起来。”
“那是一场什么样的事故之类的细节呢?”
“完全没印象。”
“你自己的名字呢?”
“嗯,那个想起来了。”
“说说看。”
“丝永遥。不过,名字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那么叫才知道的。”“你住的公寓呢?”
“也想起来一些。”
“你住在吉祥寺那边吗?”
“嗯,是的。不过不是在中心地区,而是在井之头公园站的站前。”
“从这里能走过去吗?”
“是的,算是能走过去吧,只是稍微有点儿远。”
“一个人也能回去吗?”
“嗯,估计能。”
“你的记忆恢复得很不错啊。”
“是的。”
“也就是说,精神状态有点儿奇怪,是吗?”
“是的。”
“音乐呢?能听吗?”
“不行。躺在这里听音乐,就会感觉天花板慢慢压过来……怎么说呢?无法用语言很好地表述。感觉眼前出现了讨厌的图案,那东西慢慢扩散开去,感觉特别不舒服。”
“哦……能看电视吗?”
“不喜欢,不想看。”
“有没有什么能看的节目?”
“相声之类的节目偶尔能看,但是不能时间太长,很快就会觉得难受。”
“哦……”
9
遥不再坐轮椅。她拄着铝制的拐杖,一个人费力地在走廊上走。她的左手已经康复,不用再吊在脖子上了。
她的面色苍白,始终因痛苦而皱着眉。她因为吃不下饭,所以看起来瘦骨嶙峋。
她进了女厕。这座楼上的厕所只供患者使用,为了应对紧急情况,每个隔断都没有门,只挂着白色布帘作为遮挡。
遥走进一个隔断,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把每个半掩着的布帘逐一拉开认真检查了一遍,然后走到遥所在的隔断前面,因见布帘拉得十分严密,便问道:
“有人吗?”
没人回答。
护士带着疑惑的表情,向布帘底下的缝隙看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看到了一条红线。在白色瓷砖的接缝处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红色线状物,一直从里面蜿蜒出来。护士脸色大变,一把扯开布帘,大声叫道:
“丝永小姐!”
遥倚靠在盖着盖子的坐便器上,两条腿在瓷砖上随便地伸着,像是睡着了。
她两眼紧闭,左手盖满石膏,放在胸口和坐便器之间,右手伸到了坐便器对面一侧,看不见指尖。护士急忙转到那边一看,鲜血正从无力下垂的指尖处一点点地滴落。
坐便器后面的地板上有一小摊鲜红的血,正是那里的血顺着瓷砖缝呈“之”字形流淌出来,在厕所的外面也能看到一些。
“丝永小姐!”
护士再次呼唤她的名字,蹲下来,抬起她的右手。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拽出纱布给她缠上,又用创可贴结结实实地固定住,做好了应急处理。
护士一边处理一边观察,发现坐便器和墙壁之间有一把水果刀落在那里。“从哪里拿到了这样的东西呢?”她想。她多次进入病房,都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
“丝永小姐,站起来!”
护士一边说,一边抬起她的右手,搭到自己的肩上,并将握她右手的手挪到她的肘部位置,用左手使劲儿扶着遥的腰部,用力一起身,两人都站了起来。
她想把遥先扶到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一辆孤零零放着的轮椅上。
10
彩和宫泽教授在谈话。宫泽教授坐在椅子上,彩站着。宫泽教授神色凝重地说:
“抑郁症啊,丝永同学患了重度抑郁症。我已经准备好了帕罗西汀[10]。”
“嗯。”彩点点头。
“她出现自杀冲动了,刚才在厕所里割腕了。”
“啊!”彩抬起头来,神情慌乱,打算冲进遥的病房。
“不要紧的。”教授急忙制止她。
“幸好伤口较浅,护士发现及时,做了应急处理,所以没有大碍。”
“那她……”
“没有生命危险。不过,现在是护士一个人在看护她,你这个好朋友也要多多关心她。”
“好的,知道了。”
“她好像出现了日内变动啊。”教授若有所思地说。
“日内变动?”
“抑郁症有这样一个倾向:一般早上情况比较严重,随着太阳升高,患者会变得越来越轻松。”
“是这样啊。”彩点点头。
“她割腕也是在早上。”
“嗯。”彩一脸失落地低下了头。
“照这样下去,也许得考虑把她转到精神科病房去了。”
“老师,关于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之前在进行MRI检查时,川端医生也给我们讲过。”
“嗯。”
“这个放着不管也没有关系吗?”
“这个暂时没什么问题,毕竟不是因脑结构受到严重损伤而产生的症状。”
“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因何而起呢?”彩作为一个医大学生向老师问道。
“简单地说,这是由于海马体受到损伤而引起的,或者说是患者为了保护自己逃离这种打击而引起的。”
“嗯,您的意思是……”
“关于情景记忆、程序记忆和语义记忆形成的过程,已经听川端教授讲过了吧?”
“是的。存留在海马体阶段的记忆叫情景记忆,其中重要的信息将被送入大脑皮层和小脑,升级为程序记忆和语义记忆,得以更加深刻、长久地保存……”
“是的,正是如此。”教授点头道。
“而且,他还说所谓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正是这个海马体阶段的情景记忆发生了缺失……”
“嗯,是这样的。海马体里面的内容缺失了,而已经转移到大脑皮层和小脑的信息没有缺失。那么,为何海马体的内容会缺失呢?那是因为作为容器的海马体受到了某种打击。说到这里没问题吧?能听明白吗?”
“嗯。”
“问题是海马体为什么会受到打击?又是从哪里受到的打击呢?况且这个打击还不伴有外伤,不是因为碰撞等外部原因引起的损伤。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MRI和CT扫描[11]都没有显示出有外伤,也就是说,是眼睛无法看出损伤的那类东西受到了打击。”
“嗯,那会是什么呢?”
“扩散性抑制[12]是目前比较普遍的看法。”
“扩散性抑制?”
“嗯,就是海马体的暂时性功能停止。”
“噢。”
“在海马体的内部,神经细胞的突触之间,神经传达物质处分泌出谷氨酸,这些谷氨酸的传递带来了信息的传达。然而有的时候,因为受到某些刺激,谷氨酸的分泌就会异常增加。”
“嗯。”
“谷氨酸对记忆来说虽然是不可或缺的物质,但是它又具有容易带来亢奋的特征。这东西要是分泌过剩,就会过度刺激接受它的神经细胞,对结构造成破坏。如果这些破坏不断波及更广范围,神经细胞就会大量坏死,海马体这个器官的功能就会永远无法修复,也就是说,那个人就会永远无法记忆。为避免这种情况出现,脑里面备有一种与电流断路器功能类似的安全装置。
“为了抑制谷氨酸分泌过剩,由别的神经元突触分泌出一种叫氨基甲酸的物质。氨基甲酸具有抑制谷氨酸异常分泌的性质,这些氨基甲酸传达到出问题的突触那里,那里的活动就会暂时停止,这样就能防止脑细胞坏死。
“但是,可想而知,海马体的活动会因此出现暂时性麻痹,里面储存的情景记忆阶段的记忆会立刻消失,而且新的情景记忆也无法形成,这就是扩散性抑制。”
“是这样啊。”
“这跟家庭用电的电流断路器的原理很相似。如果电的使用量过大,过热的电路就会起火,我们为了防止起火,就要暂时切断电流,避免火灾的发生。我们可以认为类似的事情在脑里面的海马体上也在发生。”
“是这么一回事啊!”
“电闸跳了的时候,家电暂时就没法使用了。海马体也是一样。跳闸后,如果合上电闸,家电就又可以使用了。经过一段时间,避开危机之后,海马体也会重新开始分泌谷氨酸,记忆又成为可能。而且,海马体上不会留下伤痕。因为它就是为了不留伤痕而发动的安全装置,所以我之前认为,丝永同学应该没问题。”
“可是,您现在不那么认为了吗?”
“像我前面给你讲的那样,丝永同学的脑部既没有外伤,也没有动脉硬化现象,既不是维生素缺乏,也没有其他问题。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可以理解为出现了扩散性抑制现象。但是一般来说,那种现象一天左右就可以恢复,而她的发作时间太长了,或许她是在反复发作……”
“反复发作?”
“一般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海马体的构造会依次形成一种耐性。”
“嗯……”
“为什么丝永同学的海马体中会产生扩散性抑制现象呢?可以认为是她巨大的情感变化导致海马体受到了不堪忍受的强烈刺激。但是,这种情感的变化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那种程度的东西,那是一种巨大得荒谬绝伦的东西。也许可以这么认为。”
“老师,您说的情感变化是……”
“就是指喜悦、悲伤、不安、愤怒等感情狂澜。”
“喜悦的感情狂澜也算?”
“是啊,发生过这样的例子。这种东西本来就存在很大的个人差异。感性细腻的人受到的刺激也会较大。如此一来,掌管这些感情的脑器官……你知道吧?”
“不知道。”
“是杏仁体啊。人在情感波动的情况下,杏仁体就会受到刺激,增强活性,而且这个杏仁体距离海马体极近。所以,杏仁体的兴奋程度如果过大,就会直接传输到海马体上,并且诱导氨基酸异常分泌,有时候还会迫使这个器官发生功能麻痹,紧急停止工作。”
“啊!”
“丝永同学应该是这种情况。我们可以设想:一般情况下,比平时稍稍强烈一点的情感变化会增强杏仁体的活性。而她遇到的也许完全不是这种程度的状况,而是一种更大、更强、更致命的杏仁体的极端兴奋,像爆发一样的兴奋。因此,她接着又出现了重度的抑郁症。”
“嗯……”
“那也是极其强大的,强大到使她在一两天内突然有自杀的冲动。你学过抑郁症的发病机制吗?”
“还没有。”
“它的发病机制也跟刚才给你讲过的,因为杏仁体兴奋造成海马体一时停止工作的发病机制类似。关于抑郁症的发病原因,最主流的观点是杏仁体的失控。正是它引发了抑郁症。”
“嗯。”
“杏仁体是维持生命不可欠缺的必要器官。对毒蛇猛兽的恐惧、对掉落悬崖和凶器的恐惧,这些都是人类存活下去不可或缺的。人类对这些东西的恐惧就是从杏仁体中产生的。
“但是,抑郁症这东西又不存在一个明确的发病原因。杏仁体大量产生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可是又找不到可以让人接纳的相应的发病原因。因为没有原因,所以就是病了。杏仁体无限失控,人们受到原因不明的不安和悲痛的支配,就会形成精神疾病。这就是抑郁症。”
“嗯,明白。”
“但是杏仁体里面,也具有抑制这种情况、使其适当发挥作用的东西,这就是脑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LPFC)。”
宫泽教授用手指指着自己头部前额叶的左侧。
“这里会抑制杏仁体的活性。也就是说,如果这里的活性降低,人们就很难控制杏仁体的失控,就会陷入抑郁状态。”
“嗯。”
“丝永同学的病是因为这里的DLPFC发生了故障,还是因为杏仁体过度兴奋,连这里这个控制者也难以控制它了呢?这说不准。”
彩听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11
彩走进遥的病房。床边放着一把椅子,高平护士正坐在那里看女性杂志。
“高平护士,方便的话,我在这里就行了。一个小时左右交班,如何?”彩对她说道。
高平护士高兴地拿着杂志站了起来。
“啊,太好啦。正好我还有点儿别的工作要做。”
“您去忙吧。现在开始一个小时,有我在,没问题。我有话跟她说。”
“好的,一个小时后我会回来。有事的话,请按护士呼叫按钮。”
“好的,知道了。”
两人在遥的病床边侧身擦肩而过。彩坐到椅子上,护士走到外面的走廊上。
一坐到椅子上,彩就听到了抽泣的声音。原来她又在哭啊。
“遥,觉得很痛苦吗?”彩轻轻地问道。
遥没有回答。她依然背对着坐在窗边的彩,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头顶上有一个抽纸盒。
“我说,可以聊聊吗?”
遥没有回答彩的问题,却放声大哭起来。
彩感觉自己被抢先了一步,不再说话。她侧身坐在椅子上,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透过身后的玻璃窗向外面看去。不知是什么原因,外面的树枝上,麻雀在叫个不停。
“我不知道。”
听见遥断断续续的声音,彩转身面向床。
“什么?遥,你刚才说什么?”彩问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
遥依然背对着彩,被子下面传出她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所以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完全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遥,现在不用勉强自己。”彩安慰她,“慢慢想起来就行了嘛,不要着急。”
遥继续抽泣着说道:
“我想现在知道。”
“哎?”
“我想现在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想问雅人,雅人一定知道。”
“啊。”彩点点头。
“但是,大家都觉得我是恶人。”
“没有啦,遥,你多虑了。”
“没关系啦!”遥用鼻音说道,“这是事实嘛。但是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所以,我想见雅人的幽灵。想见幽灵,询问真相。”
“遥,你胸口的石膏很快就能取掉了。”
彩打断遥的话,强行改变了话题,结果遥不说话了。
“肋骨断折的部位做了手术,用螺栓结结实实地固定住了,本来是不需要石膏的,但是,因为很多地方都有裂缝,好像要错位似的……”
遥沉默不语。
“她有没有在听呢?”彩心中暗想。
“所以才用了石膏。手和脚也是这样,有裂缝啊。”
遥又开始抽泣了。
“听说十二月五号,石膏就可以取下来了。住院已经接近一个月啦,不过以你现在的状态,是很难回到你自己的公寓去的。”彩继续说道。
“医生说,即使身体治愈了,如果心理疾病严重的话,住院的时间也要延长啊。”彩看着遥的背影说道,“虽然不用着急想起来,但是住院时间长的话,还要考虑是否转入精神科……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出院啊。”
彩担心长期服用精神药物会导致遥身心虚脱,她可受不了自己的好朋友变成那样。
“你一直没吃饭,是吧?早饭也不吃,午饭也不吃,就晚上才吃一点点。”
“我吃不下去。老是流泪,根本吃不了饭。”
“心情不好吗?”
“嗯,不光因为这个。”
“但是,要是一直这样的话,可是要打点滴的啊。”
沉默片刻,抽泣声又回来了。
“抑郁症必须要治疗啊,遥。好了的话,我们就可以再一起去近江屋,一起去吃蛋糕。”
“才不想吃那玩意呢!”遥说。
彩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说道:
“坦率地说,我不推荐你吃抗抑郁药。要是吃得少的话还好,看你现在的状况,可能要加大药量。
“因为抗抑郁药引发双向情感障碍[13]的医疗纠纷,已经屡见不鲜了。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有这种例子。
“遥的抑郁症可是重症啊。这么一来,用药时间就会延长。万一过度依赖药物,离不开了,可就麻烦了。”
然而,遥没有回应她,一直在抽泣。
“要是真的成了重症病人,卧床多年,你也会很苦恼吧?”
但是遥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
“遥,听我说,我有一个提议。”
彩说完,等了一会儿,一直注意听遥的啜泣声。
过了好久,传来遥极其微弱的声音:
“什么提议?”
彩松了口气,说道:
“遥,我和宫泽医生、川端医生他们都商量过了,你要不要试一试TMS治疗[14]呢?”
“TMS治疗?”
“是的。”
“那是什么?”
“经颅磁刺激技术治疗,就是用电磁刺激左背外侧前额叶皮层进行治疗。”
“那是什么啊?”
“你不记得了吗?”
遥虽然不记得,但是似乎很感兴趣:
“不记得了。”
“雅人同学一直对这个很感兴趣,一直在研究啊。所以,遥应该也从他那里听说过。这是治疗抑郁症的尖端技术。这个TMS治疗设备,目前在日本的大学医院中,只有我们大学里有。也有人说,很快就会在新宿的精神诊疗所一下子上十三台机器。”
遥默默地吸着鼻子。
“你知道抑郁症的发病机制吗?”
“不知道。”遥说。
“之前听川端医生讲的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的发病机制,你还记得吗?”
“嗯。”遥立刻回答道。
“嗯,很棒嘛!还记得就是海马体的功能恢复了呀。在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的发病期,海马体处于瘫痪状态,所以就没有记忆了。”
“哦……”遥发出理解的声音。
“总之,遥的海马体瘫痪是因为离它很近的杏仁体异常兴奋导致。因为距离太近,所以那种兴奋也就传到了旁边的海马体上。”
遥不再回答。彩推测她是因为对脑构造的3D图像没有印象,因此想象不出脑内各器官的位置关系。
“所以,海马体内部的神经元突触之间,会发生谷氨酸分泌异常现象,就会造成脑细胞大量死亡。于是,脑就会产生一种叫氨基甲酸的抑制物质,来迫使海马体功能暂停。这就是一过性全面性遗忘症。”
“哦……”遥应声道。
抽泣声听不到了,但呼吸声急促。
“所以,遥的海马体内的记忆信息才完全消失了,但是因为语义记忆和程序记忆之类的信息已经移出了海马体,进入大脑皮层和小脑中储存了起来,因此这些是没有消失的。”
遥又没有回答,彩接着说道:
“不舒服吗?能明白我说的吗?”
“嗯,大体明白。”遥用鼻音答道。
“但是,杏仁体兴奋带来的影响到此还没有结束。连海马体都被它搞得异常兴奋,眼看就要崩坏了,迫使它用安全装置使其功能暂停。可事情还没结束。它在遥的感情中,引起了强烈的不安、巨大的恐惧等情绪,并逐渐失控。”
“哦……”
“遥,你现在有很强的恐惧和不安吧?”
遥像是在体会自己的心情似的,沉默良久,然后说道:
“嗯,有。”
“但是,有那种情绪却找不出原因,并没有某种具体理由,因此产生了不安或恐惧。没法清楚地说明它,这只是一种茫然的恐惧,心里只有恐惧和不安,而且十分强烈。”
“是的。”
“这就是抑郁症,它是由脑的杏仁体引发的。”
“哦,是这样啊。”遥依然用鼻音回答。
“现在,遥的杏仁体极度兴奋,极度狂暴,它先让海马体紧急停止工作,接着又引起了抑郁症。”
“嗯,明白。”
“但是脑里面也具有抑制杏仁体的机制,它就是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叫DLPFC的这个地方。这里平时不断发挥作用,将杏仁体的活跃度控制在合适范围内。”
“哦……”
“所以,关键是这个DLPFC。”
“是吗?”
“遥的杏仁体失控,有可能是因为这个DLPFC的活动变弱造成的。”
“变弱了?那是为什么呢?”
“这个不清楚,我怎么可能了解呢?”
“是由于打击或者压力之类的原因造成的吗?”
“嗯,很有可能啊。比如经历过非常糟糕的体验、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啊,是吗?好可怕啊!是看到了什么呢?”
“啊!对不起,把刚才的话忘掉吧!”彩赶紧说道。
彩警惕起来,担心遥会再发生痉挛,但是看到她好像不要紧的样子,就继续说道:
“总之,让这个DLPFC的活动活跃起来是控制抑郁症的一条捷径,至少这样治愈的可能性是很高的。DLPFC的活动活跃了,就会使杏仁体失控的状况得到缓解。这个道理听懂了吗?”
“嗯,基本上懂了。”
“太好啦!所以,直接将电磁对准DLPFC,促进血液流动,使它活跃起来,让这个地方恢复它本来的作用,这就是TMS治疗。明白了吗?”
“明白了。”遥有点犹豫,“不过,这种疗法一定会有效果吗?”“美国的研究数据显示,这种疗法对七成患者有效,还有一些患抑郁症多年的重症患者,经过一周的治疗,病情就戏剧性地得到了缓解。”
“不疼吗?没有痛苦吗?”
“听说是‘哐哐’地敲两下的感觉,没有痛苦的。”
“哦……”
“也有人说这是梦境治疗,说它是使用任何药物都不奏效的患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哦……”
“你不需要依赖药物,而且它是没有副作用的。这样的机会就摆在我们的面前,没有不用的道理。”
“确实是啊。”
“那就决定做吧。”
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考虑一下。”
“嗯,就这样。”彩高兴地说。
彩还想说,如果雅人现在在这里的话,他肯定也会这样劝你的。但是她没有说,因为她不想让遥想起雅人的事。
注释
[1]Emergency Room的缩写,急救室,急诊室。
[2]Intensive Care Unit的缩写,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又称重症监护室。
[3]High Care Unit的缩写,指特护治疗室。
[4]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的缩写,即我们常说的磁共振成像,是一种利用核磁共振原理的医学影像技术,对脑、甲状腺、肝、胆、脾、肾、胰、肾上腺、子宫、卵巢、前列腺等实质器官有绝佳的诊断功能。与其他辅助检查手段相比,磁共振具有成像参数多、扫描速度快、组织分辨率高和图像清晰等优点。
[5]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缩写,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威胁,或严重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的事件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6]一家日本百货公司。
[7]情景记忆,即以时间和空间为坐标对个人亲身经历的、发生于一定时间和地点的事件(情景)的记忆。情景记忆是指记住过去某时某地特定事件的记忆。
[8]程序记忆,即非陈述性记忆,又称为内隐记忆,指关于技术、过程、某事如何做的记忆。
[9]语义记忆,即通过语言、文字、数字、算法等抽象思维方式形成的对一般知识与概念的记忆。通常由情景记忆发展而来,是一种客观性的记忆,与个人经验无关。
[10]治疗抑郁症的药物。适合治疗伴有焦虑症的抑郁症患者,见效较快,而且长期疗效较好,亦可用于惊恐障碍、社交恐惧症及强迫症的治疗。
[11]即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是用X射线等射线来对人体某部一定厚度的层面进行扫描。
[12]缺血周边组织发生扩散性抑制样去极化(spreading depression)是组织损害扩大的其中一个原因。正常脑组织,在遭受各种有害刺激(例如局部使用氯化钾)后均可以诱发扩散性抑制。
[13]双向情感障碍属于心境障碍的一种类型,指既有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的一类疾病。
[14]经颅磁刺激技术的简称,是一种无痛、无创的绿色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