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云梦诡影
夜幕下的左城灯火通明,今夜老将官一改往日严格的军法,允许将士们痛饮美酒,就连集中关押的俘虏们,今夜也能吃上一顿有酒有肉的饱饭。不过左城地处边塞之地,又临前线,实际也没有多少所谓的美酒,只有些许清酒。将士们纵使开怀畅饮也很难喝醉,因此老将官也不过是在嘴上讨了个好彩头罢了。
那些随军迁来的滕国子民各个不由喜极而泣。他们在鲁国武卒的奴役下日夜搬运粮草物资,终日被人视作奴隶,其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此生再也没有自由之身了。眼下他们见到这身处鲁国重兵包围下的边塞之地竟依然飘扬着滕国的旗帜,一个个默默潸然泪下。
有感于战场上难得片刻的安宁,在墨翟的授意下,公尚过也破天荒地允许墨者们也许参加士兵们的聚会。不过,临行之前,公尚过对众人再三嘱咐道:“切记不可在酒会上给墨家丢人,出门在外,你们即代表着墨家的脸面。”
“知道了,请大人放心好了。”彭武生也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时哪里听得下这许多劝诫,一颗心早已经飞到酒会中去。
“去吧,喝的尽兴。”公尚过苦笑道,放蠢蠢欲动的墨者们痛饮去了。
酒会席间,男人们推杯换盏,彼此高歌家乡的曲调,讲一些十里八乡的俚俗笑话,拦着肩膀纵声大笑。女眷们轻轻哼着小曲作伴,孩童兴奋地四处穿行,在这万物勃发的初夏之夜烘托出一派佳节般的景致。
彭武生挤在一大群喜笑颜开的滕军将士中间,听他们各自吹嘘自己在战场上的杀敌功绩,心里很是不以为意。也许是他的情绪表露的太过明显,两边的滕军将士半生气半开玩笑地推了彭武生一把,嚷嚷着说道:“你看着面生,是哪位将军麾下武卒?我观你有不屑之色,难道是瞧不上我们右城守军的功绩?”
原来是右城的将士。彭武生心中暗道,脸上的不屑略微收敛了几分。已故的宁吾正是率领无数右城将士主动进攻鲁军主力,这才为三城滕军争取了一线生机,只此一点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尊敬归尊敬,但彭武生还是听不习惯这些将士口若悬河地吹嘘自己在战场上作战如何勇猛。彭武生也有他自己的骄傲,作为一直追随墨翟驻守左城的墨者,在守城战时他的杀敌数量也不在少数。虽然公尚过不准墨者在射击后去观察结果,但彭武生自己心里可数着数,击杀数没有二十人也有十五,击伤更是不计其数。奈何公尚过三令五申墨者在外需低调,彭武生心里憋了满肚子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兄弟,我好像见过你。”有人拍了拍彭武生的肩膀,“你是……”来者定神打量了片刻,语气忽然带了几分惊喜,“你是墨家的……墨家的什么……墨者对吧!”
彭武生脸上做出一副不情愿的姿态,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心下却是一阵窃喜——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墨者?墨者是什么?”有人茫然地问。
“愚昧!墨者是墨子身边的贴身卫队,墨家的骄傲!”来者一副对墨家深有了解的模样,“我们乡里有一个年轻后生就在墨城加入了墨家,可惜没选上墨者,只能做个小小工匠……”
“此言差矣,工匠的工作也很重要。”彭武生起身给来者敬酒,“没有工匠日夜生产,咱们哪来这么些疾射弩来对抗鲁军?”
“我想起来了,今天攻破鲁军将官宅邸的墨者也有你吧!”又有人惊呼一声。这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彭武生,很快躲在人堆里的其他墨者也被认了出来,众人随即将这些墨者团团围住,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生物。
“听说你们的墨子就是鲁国人?他怎么会帮着滕国打鲁国呢?”
“胡说,墨子从来都不是鲁国人,是从宋国……”试图辩解的墨者顿了顿,实在不好意思把“逃难”两个字说出口,于是又改口道:“我们的墨子是云游到鲁国,又被你们的国君邀请来的。”
“喔——那可真是我滕国之幸。”单纯的滕国将士连连点头。
“疾射弩是墨子设计出来的吗?他都是怎么造出这些机关的?”
“听说他也武艺过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是真是假?”
众人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一边接连不断给彭武生斟酒,一边对他大加赞赏。出身贫寒的彭武生与一众墨者们从未受到过如此重视,一时间也不由飘飘然起来。
“行了行了,你们这帮愣子,半天问不到重点上。”最开始提问的老兵不耐烦地推开众人,挤到彭武生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彭武生被老兵的目光盯得发怵,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表现,只得硬着头破道:“但说无妨。”
“我听闻墨家对待贫寒出身子弟多有照顾,会分田产,家人也会受到照料?”老兵无不羡慕地说,“敢问如何才能成为墨家弟子?”
“呸,你这算什么重要问题?”老兵话音未落,旁人便不屑地哄笑起来,“国君早有法令,墨城不再招收新弟子啦,何况真正有心加入墨家的弟子,谁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呢?”
这话叫彭武生露出几分笑颜,骄傲地挺直了胸膛:“这位兄弟所言不假,我等誓死追随墨子,是因为墨子心怀天下苍生的理想,可不是为了几亩田产!”
“好志向!”众人再度赞叹起来。结果那老兵低头沉思许久,忽然正色道:“那我能不能以士卒之身加入墨家,既向国君尽忠,又守墨家教条?有生之年若能加入墨家,实在是我莫大的荣幸。”
彭武生一愣,与其他墨者对视一眼——这样的要求他们的确的第一次碰到。
老兵的请求无疑点醒了其余众人。周遭静了片刻,只听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我也正有此意!我等私下以军伍之身入墨家,领的还是国君的俸禄嘛,这墨子总不能拒绝吧?”
“何况我等皆为穷苦出身,墨子所愿正是我等所愿,若能助墨子实现志向,我等此生也无憾了!”
周遭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再度将彭武生淹没。起初他还在努力遵守公尚过的教导,客客气气地回答说事关重大,我等不敢私自答应。可随着众人的热情不断高涨,彭武生脑子一热,干脆许诺道:“诸位尽管放心,我等定会力劝墨子,促成此事!”
同一时刻,云梦山脚,小小的村落沉睡在一片昏沉沉的暮色中。
范戎子腰间挎着长刀,朝月色下高耸的山脉眺望了一眼,慵懒地打着哈欠。
月光下的群山呈现出一片病态的苍白,月色下缭绕的云雾仿佛女子的轻纱,随着一阵晚风,似乎将要隐约飘洒下来。如此光景,叫范戎子回想起在上一个村寨玩弄的女眷,回味那春宵一夜,不由满意一笑。
毫不意外,这是一名盗匪,来自云梦山脚众多匪帮中的一支。他的同伴们今日洗劫了身后的村落,但这次他们的运气显然不大好,郑国的征粮队今日刚刚来过,村子没有油水可榨了。
愤怒的头目宰了村子里两个年迈的长老泄愤,又将他们的脑袋挂在村口供匪众们取乐。可如何泄愤和取乐,弟兄们白跑了这一趟是板上钉钉了。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头目决心在这个村落找点乐子。奈何寻遍整个村子,仅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粗野女子,别说头目,就连范戎子这样的小卒子也委实提不起兴趣。恰逢天色将暗,众人决定在村子休整片刻,待到夜深时再去劫掠几里外的另一座村落。探子早已回报过,那个村子还没有交过公粮,很肥,非常值得咬一口。
眼下众人正在村里饮酒烧鸡,范戎子出来替换站岗的弟兄。别看他们行事好似无所顾忌,一个个却是惜命得很。小小一个村寨,头目硬是布下了重重哨兵,明暗混杂,但凡有大队人马朝此处靠近,第一时间便会被众人警觉。
不过范戎子并不认为众人真的会被偷袭。因为他们早已将这一片山区探查过了,最近的郑国兵马离这也有几十里路,何况那些贵族未见得会为了一群贱民的命而派出大军来进剿。因此范戎子相当轻松,对着茫茫月色哼着下流的小调,一面期待着下一个村子会有怎样的绝色……
一阵晚风迎面吹来,范戎子猛然打了个寒噤。他深感不解,正是初夏时间,气候日渐酷热,怎么会无端地感到严寒呢?
范戎子微微皱眉,本能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练就了无与伦比的直觉。正是这份敏锐的直觉,让他在几次九死一生的战斗中得以捡回一条命来。
范戎子将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屏息凝视,朝不远处暗哨的方向走去——这种时候就应该第一时间与同伴确认情况。
古怪的是,隐蔽在灌木中的暗哨似乎没了动静,任凭范戎子如何呼喊,对方也毫无应答。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范戎子心口不由一紧。他没有选择继续朝暗哨靠近,相反,他面对着灌木的方向,一步步倒退着回到村口。某种直觉告诉他,一旦转身,黑暗中的某个无形的敌人会迅速收割他的人头。
就在此时,晚风又起,迎面而来。范戎子周身一颤,终于惊醒过来。
风中竟然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范戎子没有犹豫,转头朝村子深处飞奔而去,一面纵声高呼:“有敌袭!”
寂静的村落在瞬间被唤醒。每间屋子里都有醉醺醺的男人提着刀冲出来,头目也骂骂咧咧地来到大道当间。范戎子心底不由一宽——无论是什么东西来犯,它总不能同时对付这么一大群人。
但接下来,范戎子的噩梦开始了。只听一声悠长的号角,黑夜中骤然涌出一群身形魁梧的男人。他们行走时几乎悄无声息,但脚下的步子却走得飞快。匪帮的同伴们呐喊着拔刀冲上去,手中的长刀却只能在那些黑影身上砍出几颗四射的火星。
“娘的,是披甲兵!”头目又惊又怒地大喊起来,“老子这是招惹了哪一路神仙,值得他们用披甲兵来对付我们?”
范戎子这才看清来者的模样。惨白的月光下,这群男人身披着纯黑色的铁甲,甲片严丝合缝地包裹全身,就脸面部也盖着面甲,只露出一对冰冷的双目。他们的盔甲虽然沉重,但却丝毫不影响男人们的行动,他们灵活自如地挥舞着长刀,巨大的力量甚至足以劈开任何格挡。范戎子亲眼看着一名同伴被一柄长刀自上而下劈成了两半,黏糊糊的内脏和乌黑的血涌了满地,顿时失去了任何作战的勇气,搭在刀柄上的手迟迟做不出任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