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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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梅枯萎

小孩惊惶的喊叫惊得斗篷姑娘清醒过来,她几乎是仓惶地转身,慌忙捂住自己的脸,不知所措地靠近他。

小孩儿步步后退,看她的眼神满目惊惧。

“别、别过来!你走开,走开!”

斗篷姑娘出声:“别怕,我……”

他的手脚都在颤抖,泪水从眼眶里落下,丝绸衣衫染出深色水渍:“鬼啊,有鬼!阿娘救我!救我!”

斗篷姑娘不动了,她明白过来,他害怕的是自己,只要她不过去,他就不会哭。

她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放缓:“别怕,我不过去。”

小孩依然发抖,脸色渐渐苍白,对上她黑色幽深的瞳仁,只觉得下一刻她就要变出原本样子来吸干自己精魂。

他怕极了,想都没想往后跑去,刚跑两步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闻着鼻尖的味道确定来人,登时有了底气,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埋在来人的肩头抽泣道:“娘,有鬼!有鬼!好可怕,韫之好害怕!”

来人是个美少妇,衣容华贵,一看就是官家夫人。

她一把抱住怀里的赵韫之,将他扣到肩头安慰。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转身背对自己的女人,心里存疑,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装神弄鬼吓我儿子!”

斗篷姑娘不说话,低下头肩膀一颤一颤,身量越发卑微。

赵夫人脾性大,几步走上前去就要扳她肩膀。一手摁上斗篷姑娘的左肩,掌下立时摸到根根分明的骨,这姑娘瘦得惊人。

“问你话呢!在恭谦王府门口装神弄鬼,我看你是……”

斗篷姑娘突然伸手。

一只细白的左手搭在赵夫人手掌上,温度冰凉。

赵夫人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初春时节,竟然还有人的手比冰雪还冷。

“阿紫。”

一道低柔的女声,轻轻地传入赵夫人的耳中,带着上京未消除的寒意和八载的旧时光。

赵夫人一怔,险些抱不住怀里的赵韫之。

斗篷姑娘回过头,赵韫之一瞥,立马将头埋到赵夫人怀里。

可赵夫人不敢转头。

她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明明、明明会用这个声音唤她的人,八年前已经死了。

八年前赵夫人还不叫赵夫人,她还是个芳龄少女,闺名叶魏紫。

叶魏紫屏着呼吸,手掌抓着斗篷姑娘肩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将她转了个身,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斗篷姑娘转过身,掀去自己头上斗篷帽,露出满头的青丝,再反手摸到自己脑袋后面的细绳,勾住解开,厚重的纱掉落下,露出把人吓哭的一张面庞。

她微微颔首,嘴角挑起一抹笑,早春的风裹着叶子拂过,她在呼啸冷风里抚上自己的右脸,眼中不悲不喜。

“阿紫。”

叶魏紫狠狠抱紧赵韫之,手指掐到他皮肉里,痛得他哇哇大叫,她却浑然不觉。

她盯着面前的女人,眼里的情绪犹如排山倒海滚滚而来,同旧回忆一道拐过山路水路,从八年前翻涌至此刻,是柳暗花明,也是恍然如梦。

她眼睛睁大,身躯颤抖,话尚未说出口,泪水先滚落下来。

“你、没死!?”

*

别院的门“吱呀”推开,所有仆从都被命令退到假山池子后。

赵韫之被看护婆子抱走,叶魏紫打开别院的房门,将人迎了进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僵硬的手指却将她的心绪暴露无遗,指尖颤抖得不像话,几度关不上门栓。

她能感觉后头的女人身上正散发着森森寒意,有一种不属于活人的肃杀之意正围绕着自己。

叶魏紫深吸口气,缓缓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神思恍惚间,她端起桌上的水想要饮下,欲平复纷乱的思绪。

“杯子里没水。”

叶魏紫一顿,讷讷放下茶杯。

她搓了搓手指,终于鼓起劲抬头,一双眼用力地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盯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眸。

面前的人褪下了外头披着的斗篷,露出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腰身和袖口都用细带束紧,尤其腰肢,看起来勒得过于用力了些,仿佛再紧几分就能把人给拦腰折断似的。

右边脸颊上,从眼下到脖子布满了青红色的细痕,似要渗血,张牙舞爪。

“你……”叶魏紫开口,嗓音干涩,“六六。”

陆舜华也勾出笑,“阿紫。”

“你没死。”叶魏紫低喃,重复着三个字,指头在桌子上扣弄。

“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话说得越来越快。

语气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悲愤欲绝,宛若疯魔。

“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叶魏紫猛地抬起头,眼神如一把锋利的剑。她抄起桌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瓷杯四分五裂,她在清脆的响声里大喊:“陆舜华你没死!你没死你为什么不回来!”

陆舜华没说话,拎着茶壶往空杯里倒水,被叶魏紫一把抢过去全都摔在地上。

噼里啪啦,名贵瓷器碎裂一地,她却一点不知道心疼,站在满地瓷器里哇哇大叫,脸庞扭曲、声音也扭曲,整个人都扭曲。

“你没有死!你既然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回来!你凭什么不回来!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火烧过一样。眼睛亦是赤红,布满血丝,比那年她得知赵二公子笑话她“粗鄙无礼,并非闺秀”后哭了一夜还红。

陆舜华看着叶魏紫眼底疯狂涌动的情绪,抬手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桌上。

她开口,声音很淡,说话时神情很宁静。

“阿紫,我确实已经死了。”

满室寂静,她解开束着袖口的细带。

一寸一寸皮肤露出,从手腕延伸到手臂,满满红色,紫红发黑。

全是死人身上才会有的东西——尸斑。

陆舜华摸着自己长满尸斑的手臂:“我是个死人。”

她把袖子拉下来,向后展了展身体,自言自语般道:“八年前就死了。”

叶魏紫看着那条布满了紫红尸斑的手臂,所有的话登时噎在喉头。她强作镇定地坐下,拿过桌上仅剩的一个茶杯递到唇边,手指骨却节节泛白,握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陆舜华察觉她的异样,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袖子拉下来,重新拢起披风将自己盖住。这回将系带也系上,整个人像是坐在了一个黑色的器皿中,只露出白森森的一张脸。

“你……”叶魏紫转着茶杯,屋子里安静极了。

陆舜华低下头,眼神不知落在哪儿,“阿紫,你知道祖奶奶葬在哪里吗?”

陆家没有祖坟,恭谦王陆昀当年异姓封王,死后按氏族习惯送回了故乡安葬,陆家在上京这一脉几近凋零。

叶魏紫道:“老夫人葬在栖灵山。”

陆舜华点点头。

她的周身气质实在阴森可怕,明明瞧着也并无多少攻击力,偏让人感觉无法靠近。叶魏紫单是看着她,便陡然生出许多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她想了想,“你刚才说你……是怎么回事?”

陆舜华答非所问:“你可知道祖奶奶葬在山上何处?”

叶魏紫沉思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猛地皱起。

“不知道,老夫人的葬礼是江淮操办的,他应该知道,而且……”

她用眼神瞄了陆舜华一下,犹豫着说:“老夫人未曾立碑,牌位供在江家祠堂。”

陆舜华微微一滞。

【大和习俗,自尽之人不得立碑。】

“六六,你……”

陆舜华打断她,慢慢开口,声音响着空荡的室内,有种沁骨的冷:

“阿紫,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