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与雷
1.撒哈拉电站
炎热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比如将空气扭得如水中透镜,比如能闻到一股氢被煮沸的味道。有时候那幽蓝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海平面,而沙漠有如海底。
但刚刚那个不像是幻觉。
杨石坐在两百米高的发射塔顶上,停止旋转面前天线上的卡锁,他仰望天空,四下寻觅着。
有什么闪了一下,天空中刚刚出现了一道比深蓝更明亮一些的痕迹,那光转瞬即逝,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
沙漠继续吸食来自太阳的热气,此时午间晴朗,万里无云,基达尔正处于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
杨石低下头,继续拧紧卡锁。他头一次在沙漠中工作,他以前见识过风暴,见识过暴雪,也见识过巨浪,但他没去过沙漠。在他的想象里,撒哈拉应是一望无际的空灵,远处荡着驼铃的回响。但他无法想象温度,痛苦的感觉总是很难用思考模拟出来的,刚来工作时他有一阵会热到恶心想吐,不过这两年下来,皮肤已经开始习惯黏答答的汗水了,脑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常眩晕了。他知道,想要战胜沙漠首先就要习惯它。
耳边的对讲机响了。
他的思绪在无尽的沙丘中游荡回来。
“杨教授,你还在上面?”
“在。”
“下来吃午饭了,不看看几点了。”对讲机里说话的是他的同事老陈,也是他的老同学,他俩同属无线导电界的领军人物,不过在外人看来,老陈更像是杨石的保姆。
“马上马上。”杨石将锁扣紧到尽头,“我再检测一次,马上就走。”
“你是在工作还是在玩命?”老陈用责怪的语气提醒他,“要不你也别下来了,我上去替你算了。”老陈的语气斩钉截铁,杨石知道这事儿老陈真能做出来。
“你那体重……上来的话这架子也撑不住。”杨石对他开了个玩笑,“别来了,在下面等我会儿,这就好。”杨石取下腰间的测试板,他已拧紧了最后一处螺栓,准备看看各处是否连接正常。测试板的导线与天线接头卡上后,检测软件开始自动运行,密密麻麻的线路指示灯在屏幕上闪亮起来。面前这块环点248的转点灯亮了,导入模拟电流后,217、336、752的环点灯也亮了,每个节点都显示出正常的数据。杨石滑动屏幕,结果都是满意的,他拔掉导线,将腿从卡眼中掏出来,起身迈到附近的天梯上。
无线发电站明天正式测试运行,他又一次提前完成了工作。这种释然感有的时候会带来一种疲劳,杨石尽力不去想结束,他去想未来。那些景象还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刚来马里的时候他看到过渴死的儿童,那眼神中似乎还有期待。贫瘠的土地上庄稼倒下了,如朝圣时死去的圣徒。这个国家的水资源在变得枯竭,土地越来越沙漠化,没人知道那些地下水去哪儿了,但杨石并不是来寻找地下水的,他要做的事情更加重要,他做的事被人们戏称为第四代电气化技术带来的魔法。
几百座发射塔在撒哈拉沙漠边缘交错着,它们围着小如虫蚁、向下攀爬的杨石,犹如一座座铁风筝,犹如外星文明的遗迹屹立在这荒芜的沙漠上。工业感,层次感,一片片包裹着钢铁的金属块黝黑锃亮。他记得上次新来的当地工人,一到现场便被震撼折服了,一个工人甚至对它们跪地膜拜。确实,这些电塔更像是科幻电影里的产物,但又与以往传统的电塔不同。以前也有过很高的电塔,但没有现在这些厚重,还连着一片烦琐的电线。现在的无线发射塔不需要电线,这是第四代电气化技术带来的革命,它用无线信号在空气中便能产生电。这代表了人类能源史上的重大意义,机械设备再也不需要交流电源和电池了,能量会实时补充,电能可源源不绝。这项技术已改变了很多国家的样貌,它与前几年联合国研发的天空电技术名列前茅,成为世界上划时代的最重要的两项科技产物之一,前者使高空带电,而后者则为地表供电。科学界一致认为,他的这项为地表供电的无线充电技术,涉及的应用范围将更加广阔。
随着高度下降,沙漠渐渐被电厂的外墙遮住,刚刚脚下那片渺小如卵的办公楼显得高大起来。杨石下到底部,对他来说,这是寻常不过的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他又看到了天空上的一阵闪光。
“看什么呢?”老陈从建筑阴影中走出来。
杨石又在天上寻找了一会儿。
“没什么。”他低下头,掸掉绝缘服上的沙粒。
这身绝缘服严密而累赘,热气聚集,早就粘住了里层的T恤,那T恤也湿了个透,贴着蒸得通红的皮肤,就像刚洗完澡一样。
“你热不热?赶紧换身衣服。”老陈手拱成扇子,扇着脸上一片银光闪闪的汗。
“吃完饭我再上去看看,脱脱穿穿的太麻烦。”
“下面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处理,明天要试运行了,我安排别人上去吧,不是都没问题了吗?”
“上面是没什么问题了,下面你算过了吗?外层面的接触数据复核得怎么样了?”
“刚刚算过,一切正常,电边膜和高空电可以产生衔接层,保护效果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那样,明天这两块电层就能连成一体了。该问的不该问的你也全都问过了,别操心这些,吃完饭再说吧。”
可杨石停不下来,他总有新的问题,总想把每处数据再重新复核一遍。他的脑袋像是会旋转,没办法停下。以往吃饭时、睡觉时,他会不断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的那些担心有时会让人听了想笑,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要讨论其应对方法。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同事们都信任他,毕竟这项无线充电技术就是杨石的成果,占满了他整个人生,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下午有一处环接点要重点检查。”杨石和老陈向电站食堂走去,“还剩那一处我没测试。”他边走边说,此时过道上没有一个工人,人们都去食堂吃午饭了,电站里空旷旷的。
“哪处环接点?”老陈问他。
“75号塔。”
“昨天不是就测试过那儿了吗?”
“第四节那里的绝缘块……”两人停下来,杨石看向电站西北处,“还是有必要再补上些涂层,总归是保险一些……”杨石指向那处的高塔,“你看相邻两座塔的距离,如果开始导电时,会不会……”
老陈等着杨石说完,但杨石指着那儿却不说话了。
老陈疑惑地望着那僵在空中的手臂,也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洁净的天空下,三百来米远的75号电塔在视线中清晰无比。
可是在75号塔的塔顶上,正冒出一股白烟。
接着,那白烟变成了黑色,形成了浓烟,一片火苗正从烟中蹿出来。
噼啪一声,燃火处的储电箱爆炸了,火星从铁皮里洒落下来,滚出了一团火焰。
杨石大吃一惊,“坏了!”他喊道。
那是一座能抗几千度高温的电塔,现在并未运行,还是没有通电的状态,然而它却匪夷所思地爆炸了。热风顿时变得寒冷起来,冷汗沿着杨石的鼻尖滴落。
杨石很快回过神,老陈也在惊恐中镇定下来。“我去通知其他人。”老陈说着,转头跑向了办公楼,他在跑的时候就高喊了起来。
“电塔着火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过道里回荡着。
杨石跑向另一个方向,在一座电塔的基座底上,紧急制动阀竖在那里。那是一个既能关闭所有电源也能发出警报的按钮。杨石想不明白,难道电塔通上电了吗?可即使通上电也不可能造成爆炸这么大的事故。他预想过无数可能出现的问题,担心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但一座耐火焰的电塔在无电的情况下爆炸,是他从未预料过的一丝可能性都不存在的事情。
杨石在胡思乱想中伸起了双手,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心血,拯救,希望,它们忽然间变得脆弱了,一个无法预料的问题冒了出来,仿佛嘲笑着他,嘲笑着他一直以来的谨慎。他从未如此惊慌过,事情已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在奔跑的时候还在判断着,是哪处电流过载?是同时有几人错误地输入了通电码?但怎么可能呢?就算是这样也不会引起爆炸,顶多毁掉的是断流保护器。他的脑袋开始混乱了,疑问开始变得模糊而诡异,难道是物理的基因发生了突变?是太阳开始爆炸?各种粒子开始革命?把手伸向那透明的阀门罩,各种问题在他脑袋里不停地打着转。正当手要碰触到那阀门的时候,一道闪光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耀眼的蓝色闪光忽然在他眼前掠过,紧接着,他的脑袋轰的一声鸣响,巨大的气浪迎面冲来,他仿佛一下变成了水中的落叶,被那股气浪直接掀翻在地上。
一刹那,他满眼全是黄土弥漫、金星直闪的画面。脑海中的那些疑问猛然间被击碎了,他的脑袋瞬间变得空无一物。他倒在地上,被这气浪给震蒙了,耳朵不停嗡嗡作响,产生的第一个问题竟是——自己在哪儿?等他清醒过来后,他看到一团火焰在眼前燃烧着,烧着那倒在地上的制动阀,它已裂成了几块,已经完全损坏了。
“杨石!”老陈的声音如驼铃般缥缈地向他悠悠而来。杨石转过头,看着那震起的沙雾,等它们散落的时候,他看到老陈咳嗽着,如雾中的残影般向他跑来。
又一声巨响,那声音仿佛苍鹰的啼哭,带着尖厉,弥漫到天际。
老陈停在了这声啼哭中,他身上燃着熊熊烈火,面向杨石,跪倒在地。
杨石仿佛是在梦中,当发现这不是梦的时候,他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他爬起来,捧起地上的沙子,一遍遍向扑倒在地的老陈身上盖着。但火焰很快隐藏了这些沙,继续发出如巨兽咀嚼骨头般的噼啪声。
那绝缘服上的拉链,在绝望与惊慌中怎么也寻找不到了,杨石嘶吼着,撕扯着它。可这些并没有改变什么,却仿佛化成了新的燃料,换来的又是一声远处的爆响。
几百米外的一座高空变压器再次爆炸了,接着,另一处也是这样,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雷管连接起了它们,这些电塔相继地,一个接一个地——68号、34号、77号、136号……如节日广场上的礼花炮弹,爆炸并燃烧了起来。
这时候杨石已经看到了,那爆炸之前的一片闪光,晴朗的天空中,一条条蓝色电弧正在不断隐现,这些电弧不偏不倚,个个都正好落在电塔上。
杨石猛然醒悟,是这些凭空出现的闪电击中了电塔,也击中了老陈。
可为什么?杨石问自己,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究竟是为什么?
躁动的闪电舞动起来,像到了魔怪的诞生节。天空开始下起一片蓝色的电雨,不一会儿它们就覆盖了整座电厂。
几百条闪电此起彼伏,围绕着杨石,在他面前射穿了电塔,点燃了变压器,甚至击碎了绝缘体,掀开了楼顶上的砖瓦。
杨石的神色变得恍惚了,在电光中,像处在一场由闪电演奏的交响乐会上。这些闪电似乎在物体上寻找着特有的音节,每击打一样便会发出一声频率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慢慢凝合,慢慢紧聚,一起形成了节奏,开始拥有了旋律。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奏响了!在电厂的每一个地方,这些闪电竟用击打声演奏出了这乐曲,那天空像是一个神灵正挥舞着指挥棒,像是在指引着闪电,像要把它的某种怒火彻底释放出来!
杨石旋转着身子,在漫天的电雨中,他展开了双臂,迎着那不断现出闪电的天空,发泄似的大喊起来。《命运交响曲》并未因为他那渺小的声音而停下,它继续洪亮地演奏着,仿佛是对他那不起眼的声音抛来了羞辱,回应着他那无知的呐喊。
这些狂热的闪电并没有羞辱他太久,在杨石头顶的上空,一道碗口粗的电柱出现了。它如魔鬼狠狠跺下了一脚,淫鸣着,如命运真的在召唤一样,笔直地劈在了杨石的头上。那闪电无视一物地贯穿了杨石的身体,将那身隔缘服随意地撕裂。一瞬间,闪电直通到地面,爆响之后便即刻消失了。
在电光中,杨石的灵魂缥缈而去,他晃了晃身子,在起伏的交响乐中,带着满身的火焰,默然倒在了身下这片陌生的大地上。
2.蜂王
马里共和国,基达尔,无线供电站。
沙漠不展示悲痛,它只会掩盖一切,但在它到来之前,悲痛已经在基地蔓延,两个伟大的人物在昨日的烈火中与世长辞。
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悲伤让他们无法停下,谁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可命运就是强迫人们接受。炎炎烈日下,在这些忙碌的人之外,在基地的临时停机坪,却有一个人什么也没做,他背着手,站在一架运输机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叉车将一个个巨大的集装箱从飞机上搬运下来,他的模样既不悲伤也不忧郁,那面孔中似乎只有沉默,思考和冷静。
他的头发遮盖着一半眼睛,那瞳孔是闪亮的,透过发丝瞧着被搬下的集装箱。这些箱子都被漆成红色,每一个上面都带有圆形标识,这些标识是一个圆环,和他后颈处的那道伤疤形状一样。集装箱上的标识处还印着两个黄色的大字——蜂巢。
一些经过的工作人员看到他后就开始议论起来。
“这人就是蜂王?”一人问身边的人。
“好像是他,叫雷鸣,蜂王是他的称号……但我听说他这个人挺活泼的,感觉又不太像……”
他们嘴里的这个蜂王是个电网圈里很有名的人,他是个科学家,研发的电子蜜蜂人尽皆知,但圈里传播他的话题时并不是只有这一点。他这个人的性格不像个科学家,一直我行我素,亦正亦邪,也不在圈子里混,对他的评价都是两极化的。
有人说他真诚,有人说他虚伪。有人说他做作,也有人说他只是爱表现。他的梦想里似乎还掺杂着科学以外的东西,他喜欢冒险,喜欢徒步旅行,甚至在一个重金属乐队里当过两年主唱,早年做过生意,还编演过话剧。总而言之,正是因为有这样种种不同的言论,他总是能成为圈子里的话题人物。
但今天,他一脸严肃,完全不像人们口中相传的样子。
“因为杨石教授是他的老师。”一人道出了原因。
其他那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不住地摇头叹气。此时的发电厂内一片焦黑,杨石付出的心血已毁坏了大半,工人正在紧急抢修昨天大火造成的故障。本来今天是试运行的日子,但此时这里只剩下了悲伤与失望。
“这下蜂王是无蜂可用了……”一个人看着运下的集装箱叹道。
集装箱里装着的正是蜂王研发的电子蜜蜂,它们也是基于杨石教授第四代电气化技术的产物。这些电子蜜蜂正如其名,是一些头上有感应孔,身下有小爪子的飞行机器人,再加上屁股下的探针,确实就像真的蜜蜂一样。只不过这些电子蜜蜂比真的蜜蜂小百倍,采用了一种纳米技术,不用高倍放大镜是完全看不见的。但正是这些小东西造就了蜂王的称号,这些小蜜蜂可以在无线电场中自由运行,力气也大,它们由人工智能芯片控制,其灵活性和多功能性使人惊叹。可现在无线发电厂没能如期运行,设备已无法让空气产生电,如果没有这次事故,本来是要测试这批新蜜蜂的,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这些人正说着,叶向楠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他们走上前与他打了声招呼,便继续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
叶向楠是这座电厂基地的负责人,他此时一脸忧心忡忡,如果不是因为已满头白发,估计昨天的事故也能让这头发一夜变白。
他走到雷鸣的身旁,先是没有说话,同雷鸣一起看了会儿那些箱子。
雷鸣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叶向楠,转身向他点点头,他们两个都知道彼此,但这还是第一回见面。
“什么时候到的?”叶向楠问他。
“没多久。”
“嗯,雷鸣啊……你的老师……”
“我已经知道经过了。”雷鸣打断了他。
叶向楠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声气,说:“你当时还在来的飞机上,我估计告诉了你你还是会来,但是你的设备现在无法测试了。”
“我不关心那些,我想问主发射机怎么样了。”雷鸣转过身来问他。
“好在主发射机没事儿。”叶向楠说,“其他你都看到了,很惨,不过这也多亏了你的老师杨石,他之前就决定把主发射机建在地下,所以这次事故没殃及它。”
雷鸣解开两个扣子,把黑衬衫里的热气散了散。“主发射机在哪儿?”他问,“我想去看看。”
主发射机在哪儿并不需要让雷鸣知道,但叶向楠还是同意了。两人离开了停机坪,叶向楠带他走进电厂大门。主发射机建在一处简易建筑里,从外观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这里面有一道厚重的铁门,连着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主发射机离地面二十米,中间有隔缘层,所以火焰没有影响到它。”他们进入通道,叶向楠边走边向他介绍。
“你说的火是指雷电吧?”雷鸣问。
“你也知道了,但是不是雷电……”叶向楠犹豫着,接着向下走去。
不一会儿,五列发射机在眼前出现了,它们巨大的机体整齐宏伟,一直延伸至地下机房一公里外的尽头,不过现在这些机器没有任何声音,因为昨天的事故已经临时断电了。
“事故原因究竟是什么?”雷鸣又开始提问,他从头到尾就一直在向叶向楠提问,就像他的老师一样,没多余的废话,全是问题。
“具体原因还不知道……现在考虑是不是太阳耀斑引发了电离层暴。”
“电离层暴是联合国的天空电范围,你说是自然原因?”
“大面积雷暴,没有一丝雨云,唯一的解释就是天空电由太阳活动引发了问题。”
叶向楠说的天空电技术比无线发射电普及得更早,它来自当年特斯拉的灵感。用一台放大发射机把地球作为内导体,地球电离层作为外导体,通过放大发射机与两者之间构成串联谐振,便能在空气中产生电,与无线发电站一样,也是无须电源和电池,装有此感应设备的机器就可以凭空在空气中获得电力。
但是这项技术有个问题,它在空气中有可能会形成“雷电”现象,虽然尚未有案例证实对人体安全有影响,但在应用的前期还是引发了不少恐慌。所以这层空气电最后只应用在了高层环境中,在离地面20公里外的上空才形成电层,这次的无线发电站就是要让地面电层与上层电网中和,起到调控电流密度,形成一道保护层的作用。但这强加的作用实际上只是为了让人安心,因为这几年飞机、火箭、高空运输都已采用了这种能源供给方式,地球的上层空间都已覆盖了天空电所提供的电网,一直没出现过事故,还有几次避免了灾难的发生。
“你应该查一查资料再下判断,太阳没有发生过剧烈活动,你的判断是错的。”雷鸣沉声说道。
叶向楠愣了愣,雷鸣的语气不太友好,但他想了想,雷鸣的老师刚去世,有点焦躁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说的没错,已经查过了,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这也正是匪夷所思的地方……”叶向楠承认。
雷鸣向他正了正身子。
“把目标放到正确的地方,今天马里有很多市民涌上街头,有组织地抵制我们这项无线发射电技术,你有想到其中的联系吗?”
“这种运动是必然的。”叶向楠说,“也是恰巧我们在建地面电站时出现了事故,很容易形成谣言和妄加猜测,就像几年前他们也抵制天空电一样。任重道远,需要向民众慢慢宣传其中的科学知识。”
“民众?”雷鸣用鼻子哼了声,“你应该看看是谁在其中煽动,是谁在引导着这场运动的舆论。”
叶向楠疑惑地看着他,“哦?这么说你有见解?”
“政局动荡的迹象在这儿早有显现,这种规模的抗议……某些反政府组织正在利用这一点。”
叶向楠皱起了眉,他可能没想到一个科学家会说出政治上的问题。“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儿呢?”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别国的国事,和我们无关,就算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也应该是他们内部解决,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你还在装糊涂。”
“我装什么糊涂了?”雷鸣的口气就像在呵斥孩子一样,怎么说叶向楠也是这里的主要负责人,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讨厌雷鸣了。
“电站外的军车是怎么回事儿?”雷鸣向外指着,“你们为什么要申请军队过来?游行不会一夜之间就组织起来,那些反政府的人早有预谋了,他们知道我们这儿会发生事故,早就准备好了,你还跟我说你没装糊涂?”
叶向楠的脸色迅速一沉,“雷鸣,这是在马里,这么大的事故,防范当然是必要的,可也不能随便下判断。”
“这是随便吗?”雷鸣质问他,“你听说过电离层暴会用闪电演奏《命运交响曲》的吗?我能听见别人在讨论什么。”
雷鸣说的没错,这些叶向楠也早就在考虑了,但这不应该是雷鸣应该想的事,不过雷鸣既然也说到这个点儿上了,叶向楠也正好有个问题想要问他。
“好,既然你说是人为的,”叶向楠努力压抑着心中快要爆发出来的怒气,“我问你,你和国际科技贩卖组织有什么联系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雷鸣反问他。
“没有别的意思。”叶向楠调整着语调,“我知道有一些贩卖科技的地下组织一直在向各个科学界渗透,他们先是与科学家结识,成为朋友,然后再慢慢谈合作。我就是想问你最近是否听说过什么人,在买卖些与电有关的科技产品。”
雷鸣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思考。
“如果就像你说的,是某个反政府组织对这次袭击负责,那他们的技术从哪儿来呢?他们没有研发这项技术的条件,只能是从外面买过来。”
“找到他们,又有什么用?”雷鸣看着那些发射机问道。
“有什么用?我当然要把所有有用的信息汇报上去。”
“叶主任,你再好好想想,这种组织已经存在很多年了,汇报上去怎么接触都是问题,他会让你们找到把柄吗?现在这个电站的完工迫在眉睫,我们连对方手中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在这期间他们会不会再袭击我们?那时候该怎么办?等着调查的时候这个国家就已经乱了,涌上街头的人群很快就会涌到这里来,时间还能等吗?”
“雷鸣!”叶向楠终于忍不住了,“这些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我现在就问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联系过你,其他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没有。”雷鸣回道。
“没有?你和各界的人都有交集,你会一点也不知道?”
“不知道。”雷鸣说,“我认识的人没有和这种商人接触过的,你要不相信就去问别人吧。”
叶向楠像中了一掌太极拳,发出的力全被软绵绵地弹回来了。“雷鸣……我知道你老师昨天刚去世,但你不想查出真相吗?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我能站在这儿已经是配合了,再说了,你的方法也没用。叶主任,有个答案就想找人扣上,你以为亡羊补牢就真的有结果吗?别打了草惊了蛇。”
叶向楠被顶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雷鸣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叶向楠不再理他,看向前方,慢慢缓解着心中的气愤,可雷鸣接下来的话彻底让他炸了。
“既然无线电也没办法运行了,那你们继续抢修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说起来也是第一次来马里,我四处转转吧。”
“转转?”叶向楠瞪大了眼睛,“我看你直接回国吧!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啊?”
“按照规定,你们不是会安排人保护我吗?”雷鸣说,“再说我也挺长时间没旅游了。”
“你!”叶向楠指着他,想一巴掌拍过去。
“你的老师刚去世,你还想着旅游?”
“叶主任,你别这么大火气,你这儿有没有漂亮的姑娘,对这里熟悉点的,我这个人不喜欢身边有男人跟着,要么你给我安排一下。”
叶向楠对雷鸣彻底失望了,他浑身哆嗦着,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他咬着牙点了点头,“导游你就别想了,你随便,爱去哪儿去哪儿,我这缺人手,一个人也不会安排给你,但我告诉你,社会动荡,您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十分厌恶地向下一甩手,好像再也不想看到雷鸣了。
“那行吧,我又不是小孩儿了。”雷鸣对他哼了一声,他手向身后一背,也不多说,转身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叶向楠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杨教授这是教了个什么徒弟啊……
他失望至极,随后拿起电话。
“雷鸣的接待全部免去!”他把怒火全传入了电话之中,“其他人都做好手头的工作,不许任何人搭理他,就当没他这个人!”说完,他狠狠地把电话揣进了口袋。
通道漫长而幽深,雷鸣迎着烈日,走出了钢铁大门。
他的手包本来在进来前有人帮助照看的,现在却孤零零地被丢在门的一边,他拾起来,从里面掏出地图,在上面一个位置标记了一下。
随后他闲庭信步般地穿梭在忙碌的工人中,一开始还有人向他打招呼,可一会儿人们就像看不到他一样,目视着前方从他身边经过。
他从电站的一头一直走到另一头,在另一处电塔处停下,地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绝缘粉囤积处”。
他又拿出地图标记,这时工人们已经开始刻意远离他了,一会儿他站的地方就没什么人再经过了。
他四下看了看,慢慢走到这座电塔基座后面,他又看了一圈,近处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忽然身子一闪,站到了基座后面,然后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电话,快速拨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雷鸣四处张望着。
“喂?K先生吗?”他小声向电话里问道,“我是雷鸣,记得吗?去年我们在发布会上见过,对,就是我,蜂王,你在哪儿?有件急事儿找你,有笔生意我要和你谈谈。”
3.巨鲸酒店
几内亚,康康省,康康市。
没人知道雷鸣去干什么,他对杨石的不敬已经传遍了电站。他们就当没有这个人,不想再去讨论他。
可正因如此,雷鸣才躲过了其他人的视线。
他只身一人,已坐上了来接他的飞机。他告诉飞行员有个临时任务,要去一趟几内亚。
这飞行员跟他很久了,没有多问什么。雷鸣是国际上极具影响力的科学家,他要经常在各国飞来飞去,这架为他特别指派的飞机被免去了烦琐的程序,可以说是特殊待遇,所以飞机很快便起飞了。
在飞机上雷鸣再次核对了地图,将它折好放到包中,整个电站的建筑结构他已经了然于胸了。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几内亚机场,走出VIP大厅,融入一片人山人海中。在出口大厅里,一架无人机发现了他,旋转着飞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住。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头顶着一个红色警示灯泡,以提醒别人误撞,机底有小喇叭,能发出设计好的声音。
几内亚机场早已配备了这种接站用的自动识别无人机。这座城市几年前就应用了第四代电气化技术,既有高空电也有地面电,便捷能源已完全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面貌,几内亚的社会很快发展起来。
“雷鸣博士,请根据指引上车。”那无人机向他发出优美的女声。
雷鸣跟上了它。
走出机场,预定好的无人车停在指定的位置,电和网已把这儿的万物互联,每条信息都是互通的。那辆无人车比自行车大不了多少,四个轮子挨得十分紧凑,承载着半透明的躺舱,雷鸣刚走到它边上,那舱门就向上打开了,雷鸣坐了进去,无人车再次扫描他的脸部,随后关上舱门,无声地向城市中驶去。
在路上的时候,一块17英寸大小的浮空屏幕在雷鸣面前投射出来,这块屏幕是由左右两边的投射孔成像的,只要用双手向它一合便可以将它关闭,但雷鸣没有那样做,他是这项服务的全球会员,所有功能对他来说都是免费的。
他扫动屏幕上的洗浴键,随后,那按钮的图标闪了闪,一阵舒适的酥麻感由雷鸣脚下传上来,空气中的电开始运作,为他做了一次全身的电清洁。这些电能分辨出有害菌和有益菌,击散身体衣物上的灰尘和角质,比洗澡要干净和方便得多。
清洁完毕后,雷鸣关闭了屏幕,目视窗外。几内亚早已不是多年前他见到过的那副落后模样了。这里已成了顶尖的大都市,各种形态的高楼林立,街上的人穿着时尚。道路干净整洁,电将空气净化得十分清透,还洋溢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儿。树木和绿化植物在电催化下长得茂盛又多姿多彩,四季在这里会有不同的风景,空气电能塑造城市的环境,把这个城市打造得像艺术家的天堂。
高楼大厦上,屏幕各色各样,有三角的,有圆形的,还有从楼体脱离而出浮于空气中的。那些图案不停展示着这个国家的文化、风格和他们追逐的梦想。
非洲大地虽然改变了容貌,但据说国家公园里依然是野生的环境,空气电在那起到了监督作用,电信号可以快速发现受伤需要救治的动物,而盗猎在这种新科技下也早已销声匿迹了。
雷鸣仰望着面前那扇半弧形的车窗,窗外的天空上,云彩在这里也已经是人为的创作之物了。那几朵雨云犹如出自雕塑家之手,有狮子的样子,也有金刚鹦鹉的模样,还有成片的斑马和长颈鹿奔跑在像草原一样的云彩上。这些云被雕琢得十分立体,几个位置透出的蓝天正是身体上那些阴影的地方,这栩栩如生的云彩正是用空气电击打抽离塑造而成的,但是现在空气湿润,没有下雨的必要,所以它们此时只是为了点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做锦上添花的衬托罢了。
改造后的天空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但这并不是最震撼的景象。正当雷鸣望着那些雨云时,在一座摩天楼的后面,一个庞然大物悄悄露出了身影。
它处在比这些云更高的天空,露出来的头部便已能让人为之倾倒了。它实在太巨大了,这飘浮在天空上的东西有三十公里长,身形像一头在天空游弋的抹香鲸,它默默无声地向前滑行着,而它的周围,仿佛正有几百条鱼在与它同游,这些鱼通体洁白,忽上忽下地飘着。但它们其实并不是鱼的样子,而是一双双白色的翅膀,这些翅膀下面都有一个能供人坐进去的罩子,它是一种形象而艺术化的新型交通工具,能方便地将这飞艇上的人载下来。
雷鸣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飞艇。巨鲸空中酒店是世界有名的风景点,它借助高空电的力量能使巨大的机体行驶不息,一天便能环游康康省的每个地方。
而雷鸣正是要去那儿。
车慢慢驶进了一座高楼,转了个弯,行进到空客电梯中。随后电梯自动启动,来到了楼顶的传送台。无人车一到这儿,便会被两边夹紧的装卡机安上四片螺旋桨,插槽是每辆无人车上都配备的,自动化城市早已将天空与地面的运输衔接得灵活无比。
螺旋桨轻微地颤动,无人车变成了无人机,它开始上升,向巨鲸酒店飞过去。
当靠近巨鲸酒店时,翅膀们自动为它让开了一条路,酒店侧面的一块舱门开启了,无人机穿进舱门,停在了里面大小刚好的停机坪上。
舱门打开后,雷鸣从无人机上走了下来。一套自动化程序识别了雷鸣的面容,接着识别器的下方弹出一张卡片。雷鸣抽出这张卡,它也是个屏幕,标注了路标,指示了一个闪亮的地点。随后感应门中的其中一扇自动识别到了卡片的信息,向雷鸣滑开。
雷鸣步入酒店,瞬间那繁华感便向他迎面扑来。
出现在雷鸣面前的是酒会一般的景色,巨大的天窗广场上,巨大的玻璃天花板透着外面的天空。在它下面,几百人三五成群,正相互交谈和欣赏着浮在空中的艺术画像。这里既是有钱人的天堂,也是旅行者的目的地。为人们倒酒的无人机穿梭在人群中,果品小食也在它们的架子上随手可取。而更多的人只是看着面前的浮空屏,那是电子赌场提供的服务,各式各样的玩法都化成了电子式的,输赢都会自动从电子账户中扣除掉。
但雷鸣并不为此所动,他直接穿过了这座大厅,按着指引牌的方位,又经过了一道门。在这扇门后便是人们必去的酒店花园。
这花园是传说中的梦幻之地,放眼望去,到处是鲜花和彩蔓,肉眼根本分辨不出花和藤蔓都是长在哪里的,它们像是在墙缝中滑行,如失重状态一样,有些从二楼的高台上垂下,有些则沿变幻着灯光的墙壁向上飘荡。但最壮观的还是三十五米高的反重力喷泉,那喷泉占了几千平方米的天花板,它最为奇特的是建造方式,它是倒着建的,水由上而下喷射。那道道水柱不停随音乐变幻,从天花板上洒下的水柱却不会落到人们身上。因为在空中它们就化成了雾,被电子分解,回到了循环系统里。在这里,人们躺在由电子托浮在空中荡漾的吊床上,悠闲地听着音乐,在那壮观的喷泉下冥想。
一个吊床飘到身边,雷鸣推开了它。他没有过多时间停留,继续走向卡片上所标的地点。经过一条通道,便是目的地前的最后一站了。
从通道中走过,激烈的音乐声便在雷鸣耳边响起来。在通道的右侧,一大群人在里面跳跃着。过道上的激光牌说明了这里的活动,一场裸体摇滚音乐会正在举行,灯光不停变幻,照射着那些陷入疯狂中的人。这些激光灯的样子像分子、原子或细胞病毒一样,它们在人们头顶炫舞,人们也在这些激光中挥手喊叫,虚拟音乐家在台上高歌。虽然是裸体音乐会,但其实脱去了衣服也并不是真的裸体。因为只要进到这个音乐场,身体便自动罩上一层电子服装,这些衣服可选,也可以自由订制,它们是由激光屏形成的,可以塑造成各种想象出来的款式。一眼看去,几乎无法分辨出每个人的样子,他们有的穿着激光塑成的盔甲,有的则变幻成一头巨兽,而有的十分性感,伸着触手在空中卷着。雷鸣变成了一架飞碟,身上喷射出像是来自宇宙的光芒,向脚下撒出一片星辰的影像。
雷鸣一直走到音乐厅的尽头,那飞碟的电子服才消失,面前出现的是一望无际的电梯。这飞艇有七公里宽,而这片区域则是通向私人房间的独户电梯井,按照卡牌上的指引,他乘上了向他打开的五号电梯,透过电梯上全透明的玻璃,整个闪亮的城市尽收眼底。
电梯门滑开,一股奇异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半公里高的整扇落地窗,这扇窗没有一个接缝,人站在窗前仿佛置身露天的高台上。这正是巨鲸酒店的头部,也是最为奢华的一个房间。
房间中,一张悬浮的白色半弧形座椅向雷鸣慢慢旋转过来,那座椅上坐着一个男人,微笑着看着雷鸣。他打扮得像个老派绅士,头上一顶礼帽,手上一支手杖,戴着圆形的单片眼镜,手上戴着丝织的手套。他从那张椅子上走下来,用手杖向边上的沙发指了指。
“稀客,快请入座。”他用一股幽默的语气说道。
雷鸣没有多客气,径直走到沙发坐下。
与此同时,雷鸣也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这房间装饰得极为奢华,到处是金灿灿的,但这里并不只有K一个人,还有另外三个人在房间的另一边。这三个人中有两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像保镖一样面无表情地笔直站着。而这两人前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与其说是坐着,还不如说是斜躺在沙发上。他脸形消瘦,头发在脑后扎成个发鬏,戴一副蓝色露指手套,留着山羊胡子,上身是连帽的POLO衫,下身是黑色牛仔裤。雷鸣注意到,这个人的右额上有道文身,三个三角形并成一排,里面各有一只眼睛,那是文身中常见的上帝之眼图案,但他看出来那三只眼睛并不是文上去的,而是三道圆形伤疤,和自己后颈上的那道伤疤形状一样。
这个人微微抬头,眯着眼睛,用一股并不友好的目光看着雷鸣。
雷鸣没有理他,大大咧咧地把双脚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K拍了拍手,一架小型无人机从墙角飞来,它吊着一只镶嵌着金边的酒瓶,一直飞到雷鸣面前,将瓶里的酒倾斜着倒进桌上的酒杯中。
“我们似乎有一年没见了,时间过得真快。”K对他朗声说道,“第一次来吗?”他端着一杯斟满的酒热情地坐到了雷鸣的身边。
雷鸣拿起桌上的另一个酒杯,与K的杯子碰了一下,饮下了一口,顿感酒的辛辣,可他还是咽了下去,没有露出一点不适的表情。
K见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酒里混合着电,能打开味蕾,不过并不是谁都能习惯,看来您的舌头是很识货的。”
雷鸣接过无人机送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仰头又看了看这间屋子。
“怎么样?”K笑着问道,“这酒店不错吧?这窗户,由一整块二十五平方公里的玻璃铸成,分割了两百多间,我这间是最大的,风景也是最好的。怎么样?过来住几天?我带你到处转转。”“我可脱不开身。”雷鸣回道,“我能到这儿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怎么?还有人能管到你?”
“如果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混得有多惨了,算什么事儿,就快把我赶出来了。”
“哦?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想提这事儿了。”雷鸣摇摇头,“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
K微笑了一下:“蜂王……你这名字真响亮,我记得去年在发布会上你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我,你却在刚刚的电话里说改变了主意,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不是我那老师。”雷鸣说,“杨石,你知道他,昨天死了,我告诉你啊,他活着我就什么也干不了,还交易?就差把我锁笼子里了。”
“你俩关系不好?”
“好?我连他的尸体都不想去看。”
K又笑了笑:“不可能,我印象里你可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那是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哎?对了,你怎么没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呀?”
K的嘴角微微一动,微笑在他脸上僵住了,但马上又恢复了自然的表情。“这么遗憾的事儿主动询问多不礼貌,不管你们关系怎么样,对杨石的成就,我向来心里是很敬重的。”
“嗨,那算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这次来只是和你做个交易,反正现在也没人管我了。”雷鸣直起身子说。
“怎么?你那套小蜜蜂的技术打算卖了?”K问道。
“那个不卖。”雷鸣说,“我卖别的。”
“别的?”K皱了皱眉,“除了你研发的小蜜蜂,还有什么别的能卖吗?”
“当然有,但我不是卖给你,我想让你帮我找到一个买家。”
“什么意思?”
“你势力有多大我当然知道,我问问你,近期在黑市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交易,有一件商品与天空电有关,比如……能将天空电网的电引下来……就像一种武器,能制造雷电。”
K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拿起酒杯饮下了一口,无人机送来手帕,他挥挥手打发了,然后用白手套抹了抹嘴角。
雷鸣观察着他的举动。
“蜂王,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什么引电的武器?武器这东西我可不敢乱碰,再说了,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买家的信息泄露出来,那我的生意也不用再做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你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你的生意是最大的。再说,你当中介者,什么也不用做,好处我还是给你的。”
“可我确实不知道。”K摇摇头,“但我好奇你要卖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急着出手?”
“非常急。”雷鸣说,“是一份位置图,过了这段时间就没用了。”
“什么位置图?”K探身问道。
雷鸣压低声音,凑到他身边,“马里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什么?我不知道,什么事儿?”
雷鸣看着他。“老K……”他眼睛眯了起来,“你能不能真诚点,这么大的事儿你会不知道?你觉得我信吗?”
K想了想,放下酒杯:“你是说……电站的事儿吧。”
雷鸣拍了下桌子:“我就说你知道,杨石不就是在这事故中死的吗?我告诉你啊,据我猜测,不,应该说根据我专业的分析,绝对是有一种设备从高空电中取了电,造成了这次袭击。”
“这种事情……我就不能揣测了。”
“而且肯定是反政府组织。”雷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政治的事儿我也……”
“他们肯定急需我的位置图,但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们,你说我这什么都知道了,就差一个沟通,你还不帮帮我?”
K打量着雷鸣,又想了想:“你要卖的位置图到底是什么?”
“主发射机的地下位置。”雷鸣说,“他们想要袭击电站,但根本没起作用,主发射机没事儿,因为它埋在地下了,二十多米,还有绝缘网呢。我已经亲眼去看过了,已经有了详细位置,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就能找着这个地方。”
“雷鸣,这是你们国家的项目,为什么……”K没有把话说完。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雷鸣说,“再说了,马里又不是我的国家,有没有电又关我什么事儿。但有一点我能知道。”
“什么?”
“那就是他们要摧毁电站的原因,因为这无线基站对天空电有一层保护,如果它建好了,想从空中引下电来就不可能了,所以他们那武器也会没用了。就是因为这样,我的位置图对他们才很重要。”
K好好端详了他一会儿。
“你刚说很急,那么你急什么?为什么之后就没用了?”
“是这样,”雷鸣说,“因为我看出了他们那武器有一个弊端。”
“什么弊端?”K立即问道,但他问完一顿,马上又笑了笑,“算了,我听了也没用。”他又开始为自己倒起了酒。
“还真不能说。”雷鸣说,“说了就不值钱了,但是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昨天看到电厂那儿安排了很多军队,说明那边也已经感觉到是人为破坏——有所防范了。他们带了一些设备,我判断这种设备能查找到异常电子波,没准儿也能锁定那种武器的位置,所以如果对方再次袭击,没准儿就被抓个正着,要是那样,我就什么也卖不掉了。”
K思考了一会儿。
“有这样一句话。”他对雷鸣说道,“没有无条件的信任,你说的这些我拿什么来相信呢?要不这样,你想要多少钱?把信息卖给我,我来寻找他们,再以我的价格卖出去,就算没找到,你也没有损失,这样怎么样?”
“那当然好了!”雷鸣说,随后他向后一靠,“但是可惜了,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
“哦?东西?难道说你要的不是钱?”
“的确不是钱。”雷鸣说,“我想要的是他们这套武器的技术。”
K又眯起了眼睛。
“这么说吧,我是科学家,其实对钱没多少兴趣,但他们手里那东西对我来说可不一样。你想想,有什么武器可以从高空电中引出闪电?实在太神奇了,我就想研究这样东西。”
K为他的这番话鼓起了掌:“真难得,科学家的精神。但你知道,我是做小本生意的,新时代来得太快,我只是其中想得点小利的蝇虫,找一些缝隙,比如一些能利用的BUG。我也不标榜自己有多高尚,生意必定总会涉及一些不道德的事情,我会碰电子支付,会碰计算机勒索软件,但从没碰过什么科技武器,这么大风险的我不想沾边。你说的这个生意对我来说太大了,我吃不准能不能做,我就想问问,我能从中得到什么?”
“那可太多了。”雷鸣拍拍他的腿,“跟你相比,那我更算不上什么了,就那点工资,就算我得到了这项武器的技术,我拿什么去研究呢?在哪儿研究呢?”
“你的意思是……”
“当我拿到这个武器的技术资料,我打算和你合作,我们来研究一个新的东西。”
“新东西指的是什么?”K似乎对这番话产生了兴趣。
“气象武器。”雷鸣告诉他。
K屏住了呼吸。
“只要有他们那样技术,我就能利用它研究气象武器,到时候将不是什么闪电,而是整个国家地域范围的雷暴。现在大部分国家都在利用高空电,如果我们掌握了这种武器,可以使任何国家的领空和运输完全瘫痪。有了它,你说说,哪个国家想遭受这种毁灭性的打击?”
K不敢置信地看着雷鸣:“蜂王,你的野心也太大了,你要统治世界吗?”
“世界在飞速变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既然马里的反叛军想推翻政府,我可以帮他们,各取所需,互不冲突,他们要他们的世界,而我要我的世界,很自然的事情。”
“我真是低估你了。”K点点头,“可我怎么确定你能研发出气象武器?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我随后就可以向你展示资料,只要拿到他们的技术,你可以找人判断我提供的信息,并且我已经列出了时间线,两年内担保能造出来。”
K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杖在地上一顿,说:“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你说的这件武器……”
雷鸣等待着,等着K把剩下的话说完。
可是,K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雷鸣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看到K的身体正在发抖。
“你……”雷鸣顿时感觉空气中像有什么东西在传导着,他的头发飘了起来。
正在这时,巨响从天花板上传来,大片的玻璃在眼前碎裂,像下雨一样砸在了地上。
雷鸣下意识地捂住头,缩到沙发上,接着,房间里开始滚出浓烟。地板像地震了一样颤动,那两个保镖一样的人跌撞着跑了过来,可他们还没有到倒在地上的K身边,就突然身体一挺,雷鸣发现一道电弧穿过他们的身子,接着他们就倒了下去。
雷鸣摸到了自己的包,立即从里面掏出一个喷发剂一样的罐子,他将罐子紧紧攥在手里。他正要在浓烟中站起来,但马上感到一阵失重的感觉,他身后房间里的各种东西都像被海浪拍了一样,一同滚向房间的一边,撞击声刺痛雷鸣的耳膜。那张悬浮椅此时也倒在了地上,向前滚动着,直接从K的身上碾了过去。
浓烟更加浓了,显现出火光。雷鸣捂着鼻子,弯身寻找出去的路,他看到墙面在开裂,天花板在砸落。
这时他看到了那有三个伤疤的男人,他也在地上匍匐着,正向一处爬去。雷鸣跟在他身后,闪过一块砸在面前的金属板,在碎裂的落物中,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向边上一滚,躲到一张桌子边上。一块板子在上面向他斜过来,正好将他夹在三角的空隙里。雷鸣的左肩被拍中,他捂住胳膊,又从空隙中爬出来。他终于看到了一道正在开裂的墙,那道缝隙足够他钻出去。
穿过之后,迎来的是混乱的尖叫声和跑动声。此时的飞艇似乎正在努力控制平衡,它忽上忽下,一会儿左斜一会儿右斜,接着,进入滑翔状态。趁这机会,雷鸣向前跑去,他眼前的景象全都乱了。
大片的人影在飞奔,个个都像无头苍蝇一样,那音乐会上的激光在随意乱射,混着飞溅的火花爆炸。从音乐会中跑出的人全都赤裸着身体,他们相互推搡着,不断尖叫着。
雷鸣身不由己地被这人浪向前推去,不一会儿,水打在他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那座天空喷泉已经失控,变成止不住水的喷头,向下洗刷着恐惧中的人群。吊床早已落在地上,那些摔伤的人正任由无数双脚踩踏。
雷鸣这时意识到,飞艇没有电了。
雷鸣掏出电子片,电子地图上到处都在闪烁,烟花般绚烂,随后就熄灭了。警报声随后沙哑地响起来,断断续续,就像垂死的老人在咳嗽。
正在这时,雷鸣感到胳膊被人抓住了。雷鸣转过头,看到一双凶恶的眼睛,而那眼睛的上方,排列着三道伤疤。
4.巨鲸的陨落
巨鲸酒店将要坠毁!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街上的人群仰望天空,空中那条缓缓下落的鲸鱼像吞下了一串爆竹,它的身体各处都在爆炸,虽然看起来爆炸点像针尖一样小,但十分密集,难以想象里面会是什么样子。鲸头在向下倾斜,空中发出隆隆的巨响,它带着弥漫天空的浓烟,冲散了各种动物的雨云,向下而来。
人们这时才清醒过来,开始发出尖叫,没头没脑地逃窜进身边的建筑里。
失去电的巨鲸,此时几乎成了一座城市般巨大的废物,天上和天下的城市全都乱了,人们四下狂奔着,躲避着那天空投下来的阴影。
这是一场世纪灾难,而天空上也在上演着一场争夺战。鲸身在天空倾斜成90度,下舱口压满了人,口子一打开,人像雨点一样落了下去。上方的出舱口有人攀爬出来。一个人冒出头抓住一只飞过的翅膀,可他刚想跳进座舱,脚便被另一个人抓住了,他失去平衡,大叫着从空隙中掉了下去。而把他扯下的人随后现身,露出了头上的三道伤疤。他一把抓住那只翅膀,另一只手把雷鸣从舱口拎上来,他自己坐了进去,再把雷鸣拽进来。
但这是一间单人舱,翅膀向下一坠,它的电子感应系统察觉到了重量增加,翅膀拍动的速度开始加快。雷鸣与那男人肢体交叉,紧紧挤在里面。雷鸣的脸紧贴着玻璃,身体无法动弹,但他能感觉翅膀在加速下落。紧接着,他一阵眩晕,只听身后的男人不停叫骂,在骂声中翅膀开始打起了圈儿。
雷鸣觉得天地在眼前旋转,巨大的鲸身从他眼前掠过,而后是遥远的地面,没一会儿又变成了鲸鱼的身躯。他在远离它,因为已经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了。因超重而发出的警报不断在舱里鸣叫,还有一块浮空屏显示出来,闪烁着,但一半已经被雷鸣的身子挡住了。
这种翅膀是为飞艇贵宾配备的飞行器,它是艺术化的产物,但这种奢华也让它不如其他民用化的飞行器灵活。设计师肯定没想过会有两个人一同挤进这狭小的空间里,但现在是考验翅膀的时刻了,它的智能芯片在不停计算下落的速度,翅膀上下拍动得更猛烈了,可这依然超过了它的负荷。金属羽毛上开始冒出白烟,那只翅膀在烟中抖了抖,停止了运动。
一种过山车般的下坠感,雷鸣紧紧闭上了眼睛。他咧着嘴想叫,但那欲望一直沉在喉咙里。他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命运的撞击。
那一瞬间是突然降临的,就像头上被大力士重打了一拳,太阳穴刚抽跳起来,又是上升感,像被弹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下落,这样来回了三遍,接下来才是翻滚。
它终于停下了,罩子弹开时,雷鸣从里面爬出来,接着他撑住地面呕吐不止。
这座舱是由高弹性材料塑造的,既能减缓下落的速度,也能保护座舱内的人。雷鸣由此保住了一条命,但他的脑袋似乎还在惯性里,视线模糊,不由自主地呕吐。
他们降落在城市的一座花园中。
可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后衣领再次被拎住,他被拖动着,直到离开花园。
这过程中雷鸣没有反抗,他的力气失掉了太多,最后只能踉踉跄跄地站起,跟着那人蹒跚着向前走。随后到了一台贩卖机柜边上,那人才把他放下,应该说是把他推到了贩卖机上。
雷鸣能看到街上还有在奔逃的人,天空上的巨鲸已经向远处落下去了,它如盖亚般的身躯已失去了灵魂,也许在最后一刻,飞艇的驾驶员依然没有离开他的岗位,因为那飞艇下落的地方避开了城市,它最终穿进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掀起如山的巨浪,随后沉了下去,只留了一截尾巴露在湖面上。
天空下起了雨,那是湖水被溅射散落了下来,它们就像这城市撕开的伤疤中涌出的鲜血,不断洗刷着人们的恐惧,让人清醒这不是一个噩梦。
那三道伤疤的男人揪住了雷鸣的衣领,他变得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一遍遍将雷鸣撞向那台贩卖机。
“都是因为你!”这男人不断在咒骂他,雷鸣只感觉一阵晕眩。
终于这个男人放下了他,一拳打在贩卖机上。
“可我什么也没做。”雷鸣有气无力地回道。
“你杀了K!”
“我没有……”
“没有?”那男人恶狠狠地说,“你已经暴露了,那些买家被你引来了!”
雷鸣思考着他的话。
“是误会。”雷鸣支吾着,“你刚刚听到我说的了,我只是想和他们交易。”
“现在没有交易了!”那男人指着他,他好像还想骂些什么,但很快就把手放了下去,“他们找上来了,我也要完了。”
“是叛军?”雷鸣问他。
“还能是谁?”
“你怎么知道是他们?你见过他们?”
“你真以为K什么也不知道吗?”
雷鸣点点头,他意识到自己猜得没错:“那样武器是K卖给他们的,对吗?”
“已经无所谓了。”那男人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们肯定能找到我们,他们不会留活口的。”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告诉他们我的目的。”
“不行,我必须到马里境内才能找到他们,这里的只是替他们干活儿的人。”
马里……雷鸣想。
“那我们去马里。”雷鸣说,“到那儿你再帮我引荐。”
“科学家先生,”男人对他撇了撇嘴,“我和你不一样,没有K的帮助我到不了马里。”
雷鸣点点头:“因为你安装了智能芯片。”
“所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当雷鸣看到这男人头上的三道伤疤时就知道那是植入了智能芯片。这种芯片能与神经系统相连,控制一些自动化设备,雷鸣后颈上的那个也是。安装这种芯片需要报备,显然这男人是通过非法途径装上去的。雷鸣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人的装在了脑袋上,而且是三个……但他现在没空想这些了。
“我有办法让你进马里。”雷鸣告诉他,“我有架私人飞机,我们现在就走。”他对那男人说。
5.引雷师
飞行员有些拿不准,他在平板电脑上不停查阅规章制度。
这个有点像DJ的小子眼神看起来不怀好意。
“你的助手?”飞行员疑问道,他没见过这个助手。
“我有急事。”雷鸣说。
飞行员耸耸肩,程序过于简化了,身份证明都无法提供,有点出格了。
“我得做个检查……”飞行员放下平板,向那男人走去。
“检查什么?”雷鸣追在后面问。
“有些必要的程序。”飞行员带着抱歉的语气解释道。
可当他正要走到那男人面前时,空气中有阵动静传出来。
是刺啦声。
雷鸣停下脚步,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机场远方的一片树林在风中晃动,一大群鸟在防护网外飞来飞去。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
这时,他看到远处一棵树着火了,紧接着,相邻的那棵也着了。
一道电弧打在了远处的跑道上。
“那是什么?”飞行员也注意到了。
雷鸣紧抓住飞行员的手,飞行员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我命令你立刻起飞。”雷鸣用非常可怕的声音沉声对他说道。
飞行员被这语气吓了一跳:“可我还得跟塔楼……”
“马上走!”雷鸣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飞机,而那男人也轻蔑地瞥了飞行员一眼,跟着雷鸣上飞机了。
飞行员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也上了飞机。
直到穿过国境线,雷鸣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没再出现什么情况,但他现在可以判断出来这种武器是非常灵活的,因为如果能跟到机场,说明不是一件很大的设备。
但他还是捉摸不出那是什么。那个男人坐在对面,他一直看着窗外,这个男人有种放荡不羁的气质,帽衫戴在头上,挡住了眼睛。他听着耳机里的音乐,裤子松松垮垮的,露指运动手套上好像有一块污渍,像是街头玩街舞的少年。但他看起来也有三十多岁了,想想刚刚在飞艇上的样子,应该也是K身边一个重要的角色。
“怎么称呼?”雷鸣问他。
但那人仿佛没听见,只是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打量过来一眼,向雷鸣的手上扬了扬头:“那罐子是什么?你为什么一直拿着它?”
雷鸣向自己手上看去,是啊,从飞艇上开始他就一直拿着这个罐子。
“我有哮喘。”雷鸣告诉他。
“哦?这么大一瓶……用来吃的吗?”
“我的哮喘很严重……那些叛军到底是些什么人?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男人打了个哈欠,随后双臂交叉,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
刚刚的逃亡使得雷鸣也彻底疲惫了,他靠到座椅上,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慢陷入了梦乡。
熟睡之中,他没有做梦,直到一阵颠簸把他惊醒,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四处张望了一阵,看到那男人已经起身,正在向舱门那儿走。雷鸣这才意识到飞机已经到了马里机场,他也赶紧跟上了那个男人。
走出机场,在大街上,雷鸣寻觅着出租车。
“别找了。”那男人说,“那个位置是保密的,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我们怎么过去?”雷鸣问他。
男人四下看了看,走向一间咖啡店,雷鸣跟他一直走到那门前停着的一辆小轿车前。
男人站在主驾驶门边,抻了抻把手,车门便打开了。“真走运。”那男人对雷鸣笑了笑,雷鸣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便没有说什么,直接绕到副驾驶门边上了车。随后车打着了火,开始在大街上行驶起来。
这男人没用钥匙打开了门,这可不是靠运气,雷鸣注意到了这一点。
车向前开的时候,街上的人开始慢慢变多了,一会儿看到远方有一大片人在漫行,车慢慢穿过他们,雷鸣看到这些人拉着标语,正在一起喊口号。
“拒绝无线供电!”
“要安全要生活!”
这次事故显然已经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开始造成恐慌了,但雷鸣知道,这些人中肯定夹杂着反政府组织的那些人。雷鸣看问题一向会站得更高一点,如果不是有人煽动,不会这样快组织起来,他向每个人的脸上看去,看到的都是愤怒,没有其他的。
随着车驶进游行队伍的前列,场面更加混乱了,叫嚷的口号声也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让政府下台!”那些人举着标语用喇叭高喊着。
随后雷鸣看到了火,他先是一惊,但发觉那不是因为雷电,是有人点着了垃圾桶,人们正像围着篝火一样围着它。
他又看到一群人正冲进一家政府开办的咨询处,玻璃碎在地上,几名工作人员正从里面跑出来。马里正在变得混乱,雷鸣沉默不语,思考着这些问题。但这时,他感觉车速加快了。
他看了一眼车速表,120迈。
“慢一点。”雷鸣提醒那个男人。
可迈速表还在继续上升。
“喂,你这样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一辆车迎面呼啸而过,差点儿撞上。
雷鸣的背紧贴在座椅上,他的手死死地握着扶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闪着。
“你在干什么?”雷鸣问他。
可车速依然没有下降,它直冲向前。这时,在车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座立体停车场,当这四层楼的建筑正要从眼前掠过时,这男人忽然急转了方向盘,车发出一阵尖叫,然后直接冲了进去。
一个行人正从那门口经过,车冲向他,他根本来不及躲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头便将他高高地撞飞了起来,随后他又被砸回到挡风玻璃上,身体随车一起向前冲进停车场,等车刹住时,他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便不再动了。
雷鸣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慢慢走下车。
雷鸣一直走到被撞的人身前,看着满脸的血,他蹲下去摸了摸脉搏,已经停止了。
雷鸣沉默地将死者的手放回地上。
“运气真不好。”车上的那男人走下来,看着这幅情景只是耸了耸肩。
“他死了……”
“今天死了很多人。”男人说。
“那我们呢?”雷鸣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们的计划还怎么继续呢?你能告诉我这一点吗?”那男人一声不响地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停车场外一些人走进来,他们刚刚看到了这起事故,唏嘘着走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
雷鸣的心沉了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他们的那辆车放出音乐,是这个男人用手机连接起来播放的。
那音乐在停车场中飘扬着,雷鸣听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来。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你知道吗?K算是个好生意人,但算不上好老板。”那男人把手中的手机放进了裤袋。
“你在说什么?”雷鸣问。
“他很精明,你以为他会把那玩意儿卖给叛军?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他顶多只会租给他们用。”
“什么?”雷鸣还是没明白。
“那东西一直都在他这儿。”男人对雷鸣说道,“你知道吗?开始是一个医生发明的,用于疏导脑血栓,由植入的智能芯片控制,但这项技术竟然造就了一个美好的开端,你想都想不到。”《命运交响乐》继续播放。
“是你撞的人吗?”围上来的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向他们走过来。
“不过其他的你都猜对了,很聪明。”带着伤疤的男人没有理会过来询问的男人,他继续说着,“的确是叛军想干点儿坏事儿,但相信我,对我来说这不值一提,他们的脑子还躲在旧时代,顶多算是小孩儿的玩意儿。”他嘲笑着。
“我在问你们……”走过来的男人加重了语气,但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雷鸣缓缓转过头,向问话的男人瞧了过去,这男人正在颤抖,像刚刚的K一样,不光是他,那些走进停车场的人都是如此,他们正一起仰着头,眼睛向上翻着,脑袋前后颤动不止。
“对了,在飞机上你问过我的名字。”那男人轻蔑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引雷师,你叫雷鸣,不错,这么一看,就好像是命运让我们相遇。”
雷鸣看向他的那副手套,这露指手套的中央有一条长方形的格子,他开始以为那只是点缀,但现在看来这一条金色的格子有五分之一暗了下去,这显然是由五块电格组成的电量条,雷鸣恍然大悟,这手套就是那个引电的武器……
“是你杀了K,击毁了飞艇,也是你袭击了电厂……对吗?”
“我能有什么选择,别人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引雷师用那戏剧化般的眼神看着雷鸣说道,“但我现在有选择了,就当他快要被你说服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拥有选择。只有我会使用它,为了这东西,我还要在脑袋上打几个洞,你不应该用那东西伤害我,什么气象武器,你想让K抛弃我,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也感受到过这种力量,你也会和我一样,你会觉得这东西无法再抛弃了……”
四周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你看。”引雷师挥动着手套,“你看这地方,空气中充满了电。”他又指指自己头上的那三道伤疤,“但我却能画出安全半径,我们在这个半径里,活着,而之外的全都死亡,你发现了吗?是尺度,我把握了生死的尺度。”
他的眼神像陷入了某种妄想。
雷鸣点点头:“你只是利用我,让我把你带到马里。”
“你是聪明人,我不能让那个电站完工,它想阻断我的力量,这是错误的。”
“我明白了。”雷鸣的眼睛动了动,“那我们合作怎么样?”
“我喜欢先看到对方手里有什么。”引雷师闪烁着狡猾的目光。
“在最西面。”雷鸣从包中拿出地图在他面前展开,“出口外的一百米,有个只有五十米高的电塔,发射机就在那下面,在二十米下的地方,有隔缘层,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吗?”引雷师好像在仔细思考着,一会儿他似乎拿定了主意,“作为对你坦诚的回报,我选择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吧。”
“你……”雷鸣站了起来,“我们可以继续合作,气象武器我们也可以合作……”
话还没有说完,一道电弧就打在了雷鸣的肩膀上,一阵强烈的剧痛传来,雷鸣瘫坐在了地上。
雷鸣吃力地伸起一只手,说:“好吧,我知道了,你没办法研发它,可你还是需要我的对吗?”
“你似乎没听明白。”引雷师吃惊地看着他说,“我对你所谓气象武器一点兴趣也没有。力量,你懂吗?你看看外面,这个国家正陷在灾难中,为什么会这样?不欢迎你们的那些人控制了水资源,这就控制了社会,而我拥有的力量更强大,是世人所奢望的。这个世界缺少了信仰,原因很简单,因为从没有一个神真的在此降临过。”
引雷师的手套上开始闪烁起电弧,他把玩着那些电弧,就像孩子玩着泥巴,接着,他的手向雷鸣一甩,一道巨大的闪电直击向雷鸣。
6.第一个神
雷鸣一直观察着引雷师手套上的电量条,他发现只要引雷师制造一次闪电,头一格便会暗下去一些。
但这么久了只暗了一格。
他看着引雷师手套上新出现的闪电,那一团电有如魔鬼的灵魂,这么一大团的电蓄力在手套边上,也只让第二格暗下了一点。雷鸣看着那团电正向内收缩,接着串成一条直线,向他喷射过来。
雷鸣立即举起早已准备好了偷偷藏在袖口中的喷罐,迎着那闪电按下了顶部。
一道灰色的雾气从喷口中喷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在雷鸣面前弥漫成了一朵云状的浓雾。这雾在那闪电到达之前就已经散开了,它与闪电一接触,便像个反射镜一样,将那闪电折了一个角,电弧向右一歪,冲到了旁边的一根混凝土柱子上。
柱子生生被这电弧的力量击碎了,就像被火箭弹炸了一样,整栋大楼都发出轰轰的震动声,水泥块从碎掉的柱子上方掉落,而雷鸣也被震到了十几米之外。
当他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喷罐早已不知去向了。那是一个高隔缘的纳米喷罐,形成的纳米雾能阻断几十万的高压,但刚刚那一下还是超出了极限,他没想到一副手套就能从高空电中获取如此大的力量。
天花板崩裂坍塌了,它们纷纷砸下来,一辆轿车直接从楼上落在了雷鸣的面前。他顺势躺到地上,向车底一滚,底盘在撞击中向下挤压着,一个轮胎破了,车开始倾斜。
雷鸣瞄住另一边的空隙,爬了出去。他站起来,半躬着腰,捂着嘴和鼻子,从烟中一直向外跑,当跑到大街上的时候,他看到外面的行人都在躲闪着这片坍塌。雷鸣混进人群,又向前跑了几步,直绕到路边一辆停着的车后,他坐在车后轮边上,探出头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大楼。
那大楼最后只是塌了一角,刚刚跑出来的地方已经被碎石掩埋住了。那手套让他惊异,不光因为它的力量,还因为其灵活性,引雷师仅靠芯片联动便能指挥雷电,这一点是他没想到的。
过了一会儿,雷鸣又看到了那个可怕的身影,引雷师出现了,他站在大街上,手插着口袋像散步一样,他背对着坍塌后的大楼,向雷鸣走来。
雷鸣赶紧转回身,隐藏起来。
引雷师没有发现他,他走到一辆车旁,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
随后车发动了,驶向远处。
雷鸣马上从车后站起来,他跑到路边,满身灰尘的他挥着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司机疑惑地打量着他,雷鸣立刻拉开车门上了车。
“无线发电基地。”雷鸣对司机说。
沙漠中的一条公路被沙子覆盖,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没有生命在这里出现过。但很快从沙子里钻出的一只蜥蜴打破了这沉寂,它抬头警惕地看着,忽然头向下一垂,发现了动静,掉头重新钻进那滚热的沙海中。
车轮从那边上掠过。
这条盖着一层黄沙的土路已经不常有车了,附近有一条更干净的道路,但从那儿走会绕远一些。
“后面走不通了。”司机对他说,“我要拐到大道上了。”车转了一个弯,向另一边驶去。
雷鸣盯着公路的尽头,他祈祷不要看到那辆车。
过了一会儿,一座哨所从公路远方露了出来。
“这儿怎么了?”司机说,“最近不太对劲,你知道几内亚昨天发生的事儿吗?”
雷鸣没有回答他,车在哨所的横杆处停了下来。
这是刚刚建起来的简易岗哨,电站肯定戒严了。
岗哨有两名当地士兵,一个站在横杆处,另一个坐在哨所里。
“不能通行。”外面的士兵走过来对下了车的雷鸣说道。
雷鸣掏出证件说:“我是这里的研究员,刚刚你有没有看到一辆车经过?”
那士兵检查了他的证件后摇了摇头:“这里昨天就已经封锁了。”
“那你们有没有内部电话,我有事要给总部汇报。”
士兵向岗亭里指了指:“有一台无线电。”
雷鸣收好证件进了岗亭。
司机把车熄火,下了车一边抽烟一边和外面的士兵攀谈起来。
“我是雷鸣。”雷鸣用无线电说,“叶向楠在不在?”
雷鸣看向窗外基地的方向。
无线电那边似乎有人在讨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是叶向楠,雷鸣?”
“是我。”
对方似乎还在生着气。
“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是谁袭击的电站了。”雷鸣说,“他现在正在去电站的路上,准备进行第二次袭击。你把所有人撤走,他手上有能使用雷电的武器,非常危险。他会袭击西面5号塔的位置,那下面是绝缘粉,不会着火,但一定要让人员远离那个地方。”
“你在说什么?你在哪儿?”
“我在西北的岗哨这儿,现在没时间解释,你要相信我。”
“你等等,我现在派人过去。”
“我为我擅自行动道歉。”雷鸣严肃地说,“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让所有人都躲到南面。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儿,主发射机可以启动吗?”
叶向楠的语气显出了一些犹豫,但过了一会儿那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不行,发射线还没有修好。”
“应该有部分修好了吧?只连接修好的那些呢?”
“覆盖面积只有方圆五公里左右。”
“够了。”雷鸣说,“以最快速度启动主发射机,同时打开蜂巢,情况紧急,请一定要按我说的办。”
“雷鸣,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回去和你解释,但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杨老师白白地……”
刺啦声在雷鸣耳边炸响了,无线电立即失去了信号。
等雷鸣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外面的那名士兵已倒在了地上,司机正呆呆地看着。接着,一道闪电也劈中了司机,他也倒下了。
岗亭内的那名士兵顿时大惊失色,他拿起枪,叫唤着跑出岗亭,雷鸣迅速蹲伏在地上。“别出去!”他大声警告那名士兵。
可已经晚了,又是一道闪电,那士兵还没跑出几步,便被击中了,随后一声不吭地倒下。
晴朗的天空慢慢炸响了,天上向下四射出道道闪电,出租车的引擎随后被击中,开始着火,又忽然爆炸。车身在爆炸中翻转过来,那爆炸的气浪冲过岗亭,瞬间就将它震倒击碎。
雷鸣趴在地上,碎木头砸在他身体上,不一会儿他就被木架埋住了一半。翻倒的那辆汽车在他不远处燃烧着,雷鸣捂着头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有车的引擎声向这边传来,那声音混在闪电中,越来越近。
熟悉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一辆车正飞速穿过岗亭,那车里放着一首音乐:《命运交响曲》。
引雷师来了。
但车没有停下,引擎声继续向前传去了。
雷鸣在木架堆中探出头,路尽头还能看到车的影子。车在向基地的方向驶去,而在那车的四周,一圈圈的闪电围绕着它,不停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大地。
雷鸣从废墟里钻出来,四周狼藉一片,三具焦黑的尸体上火苗还未熄灭。
雷鸣向基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迈开腿跑去。他已经很累了,烈日之下,他只盯着那地平线,他不知道叶向楠有没有听他的话,人有没有撤走。他知道一切都太冒险了,但是他明白,时间紧迫,只能这样铤而走险,时间对他来说是奢侈的,杨石的死也无法让他坦然接受,他不能像个局外人等下去。可他的这个身份没人会让他冒险的,他不甘于此,在来时的飞机上就列出了步步计划,他发誓要找出那个凶手,他要继续完成老师的梦。
不知跑了多久,那些铁风筝依旧没在地平线出现,沙丘一个接一个显露出来,仿佛永远都没有边际。他翻过又一个沙丘时,一道巨型的闪电将远方的天空撕开了个口子,那闪电从天上冲了下来,直击向地面,接着,巨大的响声撼动了大地。
引雷师还是出手了,雷鸣慢慢停了下来,用手扶住膝盖,喘息着。引雷师没有选择相信他的谎言,他显然没有相信军方有什么能侦察的设备,他没有K那么谨慎,他更傲慢。
电厂怎么样了,雷鸣想快点看到,引雷师会善罢甘休吗?他现在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雷鸣蹒跚着,从沙漠回到那条公路上,热气让他失掉了太多水分,可他的意志还清醒着,支撑着他迎着那闪电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而此时,一辆车迎面向他开了过来。
雷鸣认出了那辆车,他摇摇头,转过身,向反方向跑。
车喇叭声响起来,在他身后不停地尖叫,那车如失控的疯牛般,直直地向雷鸣冲了过来。
雷鸣跑着曲线,但根本没起作用,车很快就接近了他。当车头就要撞到他的时候,忽然一个漂移,车轮扬起一阵黄沙,在他身后停下。
车门打开,引雷师打了个响指,引出一片电弧,从那车上走下来。
7.蜂王的表演
雷鸣一瘸一拐地跑着,引雷师像散步一样跟着他。
直到一道闪电劈在了雷鸣的面前,他才跌坐在地上。
他在沙地上摸索着,摸到了一块从公路上滚下的石头,他将石头攥在手里,起身转向了引雷师。
引雷师看着他手上那块石头,“砸过来。”他说。
雷鸣摇摇头,后退了两步。
“砸呀!”引雷师大声叫道。
雷鸣看着他,吸足了一口气,他将最后的力量注入那块石头,扬起手,向引雷师的脸扔过去。那石头在空中翻滚着,引雷师根本就没有躲闪,石头还没靠近他,便碎开了。仿佛是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它一瞬间击碎了,只爆出了一点蓝色的电光罢了。
引雷师的身边环绕着电,雷鸣知道石头为何无法击中他了。
“我预料你也不会说实话。”引雷师一点点靠近过来,“没有爆炸,没有着火,什么也没有,和我预想的一样。”
“的确有发射机。”雷鸣后退着说道,“但位置不在那儿,如果我告诉了你,我就没命了。”
“现在呢?你以为你还活着?我得向你解释一下,现在你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一个能承载痛苦的工具,你本可以安静地死掉,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雷鸣看着他的手套,有三格是暗的了,满电的只剩下两格。
“你在看什么?电量吗?”引雷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笑了起来。
引雷师将手伸向天空,这时,雷鸣看到那暗了的三个格子其中有一格很快就又亮了,手套以极快的速度从空中取到了电。
雷鸣立即向他冲了过去。
引雷师手向下一挥,一道电弧击在了雷鸣的腿上,他跌在地上,嘴中开始呻吟起来。
“急什么,这些电都是送给你的。”引雷师又把手伸向了天空。
电击几乎让雷鸣疼晕过去,他挤着眼睛,看到第四格也亮了。
雷鸣再次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继续向引雷师走过去。
引雷师放下了手,好奇地看着他。
雷鸣走到他身边,伸出双手抓向他的胳膊,可手还没有接触到他,一片电光就将雷鸣弹开了。他再次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但是不一会儿,他再次用手臂支撑,站了起来。
引雷师在自己下巴尖挠了挠。“算了,我满足你吧。”他说。
“等等。”雷鸣对他摆着手,“资料都给你,什么都给你……”闪电再次击中了他,雷鸣疼得大叫起来,他捂着手臂,身体在沙地上来回扭动着。
引雷师走到他身边,在他肋骨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雷鸣翻过身子,半垂着眼睛看着他。
“好吧。”引雷师想了想,“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主发射机到底在哪儿?”
“神……不是用暴力统治的……”雷鸣对他说。
“神?你承认我是神了?”引雷师惊讶地看着雷鸣,随后他张开了双臂,“对,你说的没错,你感受到了幸运对不对?对,你真的很幸运,见证了世界上第一个雷神诞生,没错,就是我。”
“但你表现得还像是一个人。”
“你是科学家,我差点儿忘了这点。”引雷师将手背到身后,“科技就是科技,不过也是力量对吗?神话不就是科技吗?我相信这一点,随意控制雷电,对了,你觉得怎么样?我能成为国王吗?会成为人们的信仰吗?想想就有意思,一个真正的神。”
“或者只是一个疯子。”雷鸣对他说,“你知道妄想症吗?就是那种会让所有人都敌视的一种病,得这种病的人早晚会受尽折磨。这个世界没人会爱这种人,更别说信仰了。如果有人发现某人真的有什么力量,那人们巴不得这个人快点死掉,这就是注定的未来,所有人都会唾弃他,他永远不会快乐,因为他不知道,没有一个人能凌驾于自身之上。”
电光中,雷鸣蜷缩了起来,他的心脏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捏住了,大脑似乎沉睡了几秒,他在幻觉中以为会永远这样睡去,但剧痛又唤醒了他,他抽搐着,看着自己的衣服上冒出了烟。这一下恰恰打在他生命的边界上,让他的灵魂恰好没有迷失。可这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头向沙里不停钻着,眼睛被电出了眼泪。
引雷师像吹枪口一样吹了吹自己的手指,他在雷鸣身边徘徊了几步,似乎欣赏着生命在手中的挣扎。
“这绝不是最疼的。”引雷师对他说,“因为真正的痛苦你从没有感受到过。”他伸出双手,像魔术师一般,像操纵着看不见的魔法球,随后,一道拱形的电弧从他手套边缘蔓延出来。他将手一挥,那半圈电弧正好卡在雷鸣的右腿上,像一个锁扣似的把雷鸣的腿固定在了地上。
那痛感让人无法忍受,雷鸣大声惨叫着,他想把腿从那电弧中抽出来,但一碰到电弧,皮肤就像被烧裂开似的。他感觉如果将腿抽出,就会被这电弧切割断,他按住那条腿,咬着牙,任由灼热的电弧烘烤着。
引雷师手向下轻轻一压,电弧又收缩了几毫米,雷鸣再次惨叫起来。
滚热的黄沙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耳边的风声也不再是风声,而是不停地耳鸣,雷鸣的腿被电弧无情地切割着,他无能为力,只能忍受着。
这时,沙漠的远方传出了一阵动静,那声音就像一片湖泊一瞬间被炙干蒸发掉一样,又像亿万颗谷粒落在地上不再弹动。那声音虽然遥远,却很壮阔,引雷师转过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远方的黄沙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引雷师转回头,继续看那黄沙上闪烁着的电弧。
但那电弧的下面,雷鸣已经不见了……
8.新时代
苍鹰在沙漠上空飞翔,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引雷师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
他的耳朵动了动,猛地转过身,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向前走了两步,霍然旋转一周,四周很安静,无际的黄沙在沉睡中,他还是没有看到雷鸣。
他吞了口口水,眼睛继续保持着警惕,继续静听、寻找。
苍鹰在天空中发出鸣叫,他立刻向那声音看去,可只有那只鹰在不停地盘旋着,他抬起手来,瞄准了那只鹰。
这时,他脚下的沙子动了,接着,那片沙忽然扬起来,直向他扑去!引雷师发现了它,向后退了一步,沙子从他身旁掠过,引雷师立刻向下一甩手,一道闪电劈在扬起沙的那片地面上。
引雷师盯着那块地,那里没有动静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用脚在那边沙子上蹚了蹚。
只是片沙子。
他耳朵又动了,身后又传来响声,他在回头之前便已引出了闪电,快速击向身后,又一片沙子冲他而来,就像谁拿沙子丢了他一把。可那沙子还没接近引雷师,便被围绕在他身边的无形电流罩打散了。
他用脚尖探着那块地,下面依然是黄沙。
他露出紧张的神色。
但随后,地上的沙子都不再沉默了。引雷师身边的一圈沙子都动了起来,这些沙子像变成了水在流动,围绕着引雷师旋转。接着,它们蹿了起来,如同被一阵龙卷风掀起来,刮起了旋转的沙浪,环形的沙墙紧紧地环绕住了他。
这沙墙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着,逐渐缩小,向引雷师靠近。
引雷师看着这道沙墙,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大吼了一声,周身爆出一片蓝光,四射的光弧呈放射状爆开,冲进了沙墙中,引发出一声巨大的爆响。
电弧将沙墙震开了,这些沙子像被击毙了一样,立刻坍塌下去。雷鸣卧在散去的沙子中,咳嗽着。
引雷师瞪大眼睛看着雷鸣,他的出现就和他的消失一样诡异。
“你听我说。”雷鸣对他说。
“你干了什么?”引雷师甚至有点不敢靠近他。
“我这就告诉你。”雷鸣说着站了起来,可他看了引雷师一眼,忽然向边上一扑,又一片沙子从地上扬起来,把雷鸣裹了进去。
引雷师大吃一惊,赶忙挥手,将一道闪电打向了雷鸣,闪电直接击穿了那团沙子,沙团又是一散,雷鸣又不见了。
引雷师无法相信所见的一切,忽然觉得天空中似乎有动静。他抬起头,看到一团沙裹在离地几米高的地方,那团沙在天上旋转着,而雷鸣正在里面看着他。
引雷师彻底惊慌了,连连发出两道闪电,击向那团沙。而沙团中的雷鸣迎着闪电挥沙一挡,沙团马上就被这两道闪电震散了,雷鸣从空中掉下来,跌倒在地上。
“我说,我全说!”雷鸣坐在地上不断后退着,而引雷师则进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他像是已经被眼前的事情弄蒙了。
“是我的电子蜜蜂。”雷鸣告诉他,“它们刚刚启动了,我让基地启动了它们,是它们衔着这些沙,你看,这技术难道不能算神迹吗?怎么样,这个技术也给你!都给你!”
引雷师把手攥得死死的,他不再想听任何话了,手臂运足了力气,一道闪电呼啸而出,直向雷鸣的头上劈了过去。而雷鸣则一个闪身,身体向后一倒,一片沙再次从地上将他席卷而起,升起一道沙墙,把引雷师再次围住。
引雷师被彻底惹怒了,他爆开电光,不知这是第几次将面前的沙墙击打得粉碎。
而雷鸣再一次奇迹般地卧在那散去的沙子中,依然咳嗽着。
引雷师看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说实话。”雷鸣再次向后退缩,“其实我是叛军派来的,他们想要你的这种技术,所以想让我把你引过去,我现在把真相全告诉你。他们已经知道你了,我说,我们联手吧,引雷真的不算什么,他们能对付得了你……”
引雷师又试了一次,这次闪电终于劈中了雷鸣,他匍匐倒地,没有沙子再来保护他了。
“你……”引雷师已被雷鸣完全弄蒙了。
“我知道你不信。”雷鸣在引雷师的目瞪口呆中又奇迹般地爬了起来,“要不这样,你打一个电话,我和他们说。如果我说的是假的,你立刻杀了我,这是我活下来的唯一机会了,你是神,我明白,你还可以拥有更多力量,我承认,我愿意当你的仆人,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还有其他敌人。”
引雷师向他举起了手。
雷鸣闭上了眼睛,嘴里依然喊着:“就一个电话!打一个电话你就全懂了!”
闪电并没有劈下来,雷鸣慢慢睁开眼睛,引雷师在浑身发抖。
“你到底……”引雷师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你到底……”
“我不想死……”雷鸣说,“你都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你到底要和他们说什么?”
“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死了,就说这一句,你听听他们怎么回答,听到了回答,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我已经累了……”雷鸣说,“要么你杀死我,要么让我将你送上神坛,这也是你的一个机会,你是一个神,都不敢试试看吗?”
雷鸣等待着闪电,但引雷师没那样做。
他的脑子似乎开始混乱了,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部手机。
雷鸣看着他,他也看着雷鸣。
他点按了几下,电话终于接通了。
引雷师将电话抛到雷鸣面前,手套上的电弧在闪烁,随时都可能发射出来。
但雷鸣没有将电话拾起来。
“喂?”电话里的人发出声音。
雷鸣呆望着它,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不拿起电话?”引雷师警觉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雷鸣后颈的芯片运作起来,它顺着电话信号,在空气电中,就像找到了一根绳子,顺着绳子去了另一个方向。
雷鸣向那方向望了一眼,“原来他们藏在沙漠下面了……”他笑着看向了引雷师。
引雷师几乎被这话震到了,他愣在那儿,风在他身旁徐徐穿过。
紧接着,引雷师发出像被羞辱般的大叫,他挥出手臂,一道粗犷的闪电在他两手之中喷射而出,他扭曲着满脸的狰狞,双手运着那道闪电,像在用一把锤子,直直砸向了雷鸣的头顶。
闪电像撕开了风,像在空气中燃着了似的,完全劈在雷鸣的头上。那闪电穿透他的身体,爆在他身下的沙漠上,沙漠随后如同喷出了火焰,沙子四处飞溅起来,像大海掀起了巨浪。
而雷鸣却一动不动,他依然看着引雷师。
引雷师像化石一般凝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雷鸣在他面前消失了。
假的!投影!
引雷师的表情瞬间由震惊变成了愤怒,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雷鸣一直都在演戏!原来这个雷鸣只是个投影罢了!
事实正是如此。两排微小的电子蜜蜂正在不停投射,它们已经布满在电场的范围内,由雷鸣后颈的芯片指引着,衔起沙子,制造沙墙的假象。它们根本就不惧怕闪电,那些闪电只是为它们补充点能量罢了。而这些电子蜜蜂早有一批已经飞到了几公里之外,在城市的边缘,那里也出现了几个投影,巨大的投影正面向城市,面向着街上抗议的人群。画面上正是引雷师此时此刻那惊恐的面孔。
那张屏幕滚动着数据,电信号已经找到了叛军的总部,他们的资料网已经暴露了,屏幕上展示出了混入游行队伍中的叛军脸孔,而这信号也已发射到了马里的军方,锁定了叛军基地的位置。这一刻,那些伪装成平民的叛军也看到了屏幕,他们意识到暴露后便惊慌起来,停止了继续制造暴动,开始纷纷逃离人群。而游行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很快比对出身边的叛军,那些人的惊慌逃窜已经说明了一切。理性迅速占领了上风,人们开始平静下来,流行队伍很快开始自行解散,甚至有些人开始帮助警察去抓那些逃窜的叛军。
等雷鸣再出现的时候,他依然浮在一片沙雾中。
引雷师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一次次地用闪电击向那幻影,他叫骂着,挥霍着。可雷鸣已不再配合他继续演下去了,他的闪电也再震不开衔着沙粒的蜜蜂,电直接被它们吸收了进去。
引雷师终于精疲力竭地垂下了手,他看着天上的雷鸣,“你这个骗子……”他眼中还闪烁着不断熄灭的火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雷鸣对他说,“欲使人灭亡,必将先怎么来着?”
引雷师大叫了一声,他再次爆起闪电之雨,可这次什么作用也没有了。电子蜜蜂本身就是一个个的纳米蓄电池,这些闪电立即就被自动吸收为存储的电力了。
引雷师手套上的标记灰暗下来,只剩下了半格在闪烁,但他似乎还在被自己的妄想左右着,还沉醉在神的梦想里。他又将手伸向了天空,企图再吸满电力。但沙海已像云一样汇集在他的头顶,高空电被遮挡住了,他无法得到天空上的电了。
沙子迎面向引雷师散落下来,这是雷鸣对杨石老师的祭奠。那些小电子蜜蜂落向引雷师,撞在他的身上,释放出了刚刚储存好的电。引雷师开始尝到了自身的力量,他在那些击打他的电弧中一步步后退着,惊叫着,承受着每秒上万次的电击。
他倒了下去,趴在地上,半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空中的雷鸣。
这时,远方传来汽车的行驶声,一队军车正向这里驶来。
引雷师没再爬起来,他哆嗦着,看着自己手上那副神迹般的手套,又看了一眼雷鸣,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笑声,接着,他接受了命运,将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一道电弧过后,世界上的第一个“雷神”死去了。
沙漠恢复了平静,雷鸣也在天空中消失了。
在一片不起眼的地方,那沙漠上的一片沙子中,就在引雷师死去的地方附近,露着一个人的鼻子。沙子向两边滑开,雷鸣从那儿钻了出来,他用沙子掩盖了自己,那条被电烤的腿依然通红。
军车在他身边停下,叶向楠从车上下来叫着雷鸣的名字,但那声音已变得模糊了。雷鸣看着他跑来的影子,慢慢闭上了眼睛,躺了下去。
叛军终于被端掉了,他们的基地也暴露了。他们一直都躲在撒哈拉沙漠底下,那几十米深的巨大基地一直垄断着这里的地下水,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了。
现在的撒哈拉沙漠已看不见黄沙了,这里充满了绿洲,数百条江河汇集,农田布满大地。有时候,人们能看到雷鸣在那夕阳下挥舞着双手,千万亿只电子蜜蜂就在他手中劳作着,一粒粒衔起沙子,搬运到空中,露出生机勃勃的大地。那些沙子被电子蜜蜂们输送到高空,再由高空电引到大西洋里。
马里开始变得繁荣起来,成为一座新的大都市。
而杨石老师的夙愿终于达成了,雷鸣知道这也许是一个艰难的开始,但无线发电站终于再一次大放异彩。他看着人们脸上的笑脸,再看向远方,自己也笑了。也许在他戏剧化的人生里,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他说不出来,他知道困难总是会有的,但美好也总会有一个开始的地方。
广袤的撒哈拉沙漠被彻底搬空了,沙漠的存沙量之大让人惊叹。它们被搬进大西洋,竟在深海中生生填出了一座岛屿,后来这岛上也通了空气电,成了一座地标性的旅游胜地,很多人蜂拥而来,感受着岛上各种新奇的玩意儿。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来临了,也许未来还有更多的不确定,但人们没有忘记曾经的阵痛和磨难,他们迎向新生活,世界总是向前的。
夕阳在那岛上落幕,雷电岛又要迎来它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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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泽宇,科幻作家,时装摄影师。酒醉时披上黑色幽默,在舞台上演一场荒诞的秀。代表作有《向前看》《青石游梦》《梦潜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