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泛论子学时代
(一)子学时代之开始
中国之文化,至周而具规模。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在孔子心目中,周之典章制度,实可以“上继往圣,下开来学”。孔子一生,以能继文王周公之业为职志。此《论语》所明言者也(详第四章第二节)。
周之文化(即所谓文),周之典章制度(即所谓礼),虽有可观,然自孔子以前,尚无有私人著述之事(今所传孔子以前之私人著述皆伪书,《老子》一书亦系晚出,详下)。章实斋云:
此言虽有理想化古代之嫌,然若除去其理想化之部分,则亦似近于事实。盖古代本为贵族政治,有政权者即有财产者,即有知识者;政治上、经济上之统治阶级即智识阶级,所谓官师不分者,即此而已。贵族既须执政任事,自少工夫以著书,且既执有政权,即有理想,亦可使之见诸行事,发为“政教典章”,亦无需要而必著书,著书乃不得已而后为之事,中国哲学家固多抱此见解(详上文)也。哲学为哲学家之有系统的思想,须于私人著述中表现之。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有无正式哲学,不得而知。孔子本人虽亦未“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然一生竟有未做官不做他事而专讲学之时;此在今虽为常见,而在古实为创例。就其门人所记录者观之,孔子实有有系统的思想〔注〕。由斯而言,则在中国哲学史中,孔子实占开山之地位。后世尊为惟一师表,虽不对而亦非无由也。以此之故,此哲学史自孔子讲起,盖在孔子以前,无有系统的思想,可以称为哲学也。
(二)子学时代哲学发达之原因
在中国哲学史各时期中,哲学家派别之众,其所讨论问题之多,范围之广,及其研究兴趣之浓厚,气象之蓬勃,皆以子学时代为第一。其所以能有此特殊之情形,必有其特殊之原因〔注〕。兹分述之。
自春秋迄汉初,在中国历史中,为一大解放之时代。于其时政治制度、社会组织及经济制度,皆有根本的改变。盖上古为贵族政治,诸国有为周室所封者,有为本来固有者。国中之卿大夫亦皆公族,皆世其官,所谓庶人皆不能参与政权。《左传》昭七年谓:“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有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古代政治上为贵族世官世禄之制,故社会组织上亦应有此种种阶级也。贵族政治破坏,上古之政治及社会制度遂起根本的变化。赵翼曰:
吾人对于赵翼所谓天意,虽不同意,然贵族政治之崩坏实当时大势之所趋。此在春秋之时已见其端,故宁戚以饭牛而得仕于齐,百里奚以奴隶而仕于秦;此庶人之升而为官者也。《诗》有黎侯之赋《式微》,《左传》谓:“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为皂隶。”(昭三年,《左传》卷二十,《四部丛刊》本,页十六)孔子本宋之贵族,而“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此贵族之降而为民者也。如是阶级制度,遂渐消灭,至汉高遂以匹夫而为天子,此政治制度及社会组织之根本变动也。
与贵族政治相连带之经济制度,即所谓井田制度。《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左传》昭七年芈尹无宇曰:“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左传》卷二十一,页十六)所谓王土王臣,在后世视之,只有政治的意义,然在上古封建制度下,实兼有经济的意义。上所述社会上之诸阶级,亦不只是政治的、社会的,而亦且是经济的也。盖在上古封建制度下,天子、诸侯及卿大夫,在政治上及经济上皆为人民之主,例如周以土地封其子弟为诸侯,即使其子弟为其地之君主兼地主也。诸侯再以其地分与其子弟,其子弟再分与庶人耕种之。庶人不能自有土地,故只能为其政治的、经济的主人做农奴而已。《左传》《国语》中所载当时之政治,皆不过有数几家贵族之活动;所谓人民者,但平时为贵族工作,战时为贵族拼命而已。王船山曰:
“其助耕之氓”,即系农奴,夏曾佑曰:
史谓商鞅“坏井田,开阡陌……王制遂灭,僭差无度,庶人之富者累巨万”(《食货志》,《汉书》卷二十四上,同文影殿刊本,页七)。此农奴解放后“民”之能崛起占势力为大地主者也。所谓井田制度之崩坏,亦当时之普通趋势,不过商鞅特以国家之力,对之做有意识的、大规模的破坏而已。
其次则商人阶级亦乘时而占势力。《汉书》曰:
此谓因“王制灭”“礼法堕”,故庶人崛起而营私产,致富豪。然若就经济史观之观点言之,亦可谓因农奴及商人在经济上之势力日益增长,故贵族政治破坏,而“王制灭”“礼法堕”。商人阶级之崛起,弦高以商人而却秦存郑,吕不韦以大贾而为秦相,此资本家之与当时政治外交发生直接关系者。总之,世禄井田之制破,庶民解放,营私产,为富豪,此上古经济制度之一大变动也。
此种种大改变发动于春秋,而完成于汉之中叶。此数百年为中国社会进化之一大过渡时期。此时期中人所遇环境之新,所受解放之大,除吾人现在所遇所受者外,在中国以往历史中,殆无可以比之者。即在世界以往历史中,除近代人所遇所受者外,亦少可以比之者。故此时期诚中国历史中一重要时期也。
在一社会之旧制度日即崩坏之过程中,自然有倾向于守旧之人,目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遂起而为旧制度之拥护者,孔子即此等人也。不过在旧制度未摇动之时,只其为旧之一点,便足以起人尊敬之心;若其既已动摇,则拥护之者,欲得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之信从,则必说出其所以拥护之理由,与旧制度以理论上的根据。此种工作,孔子已发其端,后来儒家者流继之。儒家之贡献,即在于此。
然因大势之所趋,当时旧制度之日即崩坏,不因儒家之拥护而终止。继孔子而起之士,有批评或反对旧制度者,有欲修正旧制度者,有欲另立新制度以替代旧制度者,有反对一切制度者。此皆过渡时代,旧制度失其权威,新制度尚未确定,人皆徘徊歧路之时,应有之事也。儒家既以理论拥护旧制度,故其余方面,与儒家意见不合者,欲使时君世主及一般人信从其主张,亦须说出其所以有其主张之理由,与之以理论上的依据。荀子所谓十二子之言,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也。人既有注重理论之习惯,于是所谓名家“坚白同异”等辩论之只有纯理论的兴趣者,亦继之而起。盖理论化之发端,亦即哲学化之开始也。孟子曰:
《庄子·天下篇》曰:
《汉书·艺文志》曰:
所谓“圣王不作”“贤圣不明”“王道既微”,即指原有制度组织之崩坏也。因此崩坏,故“道德不一”,故“时君世主,好恶殊方”;而“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上古时代哲学之发达,由于当时思想言论之自由;而其思想言论之所以能自由,则因当时为一大解放时代,一大过渡时代也。
(三)子学时代之终结
世多以战国之末,为古代哲学终结之时期。盖一般人以为秦始皇焚书,禁天下藏“诗书百家语”,故觉秦时如一野蛮时代,以前学说,至此悉灭。其实秦始皇“第烧民间之书,不烧官府之书;第禁私相授受,可诣博士受业”(崔适《史记探源》卷三。参看郑樵《通志·校雠略》,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秦皇、李斯之意,盖欲统一思想,非欲尽灭当时之学说也〔注1〕。故秦始皇所立博士,中有各家学者(王国维《汉魏博士考》,《观堂集林》卷四)。虽在整齐划一制度之下,思想言论失其自由,学术发展诚受相当阻碍,然秦亡极速,不致有大影响。故在汉初,诸家之学仍盛。文帝好黄老家言,为政以慈俭为宗旨。窦太后亦好黄帝老子言,盖公教曹参以清净治国家。汲黯修黄老术,治民主清净。淮南王延客著书,杂取各家之说〔注2〕。司马谈叙六家以道家为最高;贾谊明申商;晁错尝学申商刑名;韩安国受韩子杂说;主父偃学长短纵横术。《史记》《汉书》均明言之。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云:“至孝文皇帝,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汉书》本传)可见汉文帝时之博士,中亦有各家学者也。至于《礼记》及所谓《易·十翼》,为儒家重要典籍,其中亦有为汉初儒家者流所著作者。《春秋》公羊家言,亦至汉始为显学。故儒家哲学,亦在汉初始完备也。观董仲舒对策之词,亦可见当时之情形矣。
董仲舒对策曰:
又曰: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同上)
自此以后,以利禄之道,提倡儒学,而儒学又须为上所定之儒学。于是“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春秋以后,言论思想极端自由之空气于是亡矣。
董仲舒之主张行,而子学时代终;董仲舒之学说立,而经学时代始。盖阴阳五行家言之与儒家合,至董仲舒而得一有系统的表现。自此以后,孔子变而为神,儒家变而为儒教。至所谓古文学出,孔子始渐回复为人,儒教始渐回复为儒家。详见第二篇中。
(四)古代大过渡时期之终结
汉武、董仲舒统一思想之政策,即秦皇、李斯之政策也。秦皇何以行之而失败,汉武何以行之而成功?此中原因,固甚复杂,然有可得言者,则自春秋时代所开始之政治、社会、经济的大变动,至汉之中叶渐停止;此等特殊之情形既去,故其时代学术上之特点,即“处士横议”“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之特点,自亦失其存在之根据。上文谓春秋战国时代所起各方面之诸大变动,皆由于旧文化旧制度之崩坏。旧文化旧制度愈崩坏,思想言论愈自由。秦灭六国,成一统,除皇室而外,其余原有之贵族,皆夷为平民。在表面上可谓将春秋以来之变局,作一结束。然实则贵族之余孽,尚有一部分之势力,故秦皇一死,贵族复起,“楚汉之际,六国各立后”。不过此次贵族之复兴,为一种“回光返照”,等于强弩之末,故平民出身之汉高,终灭群雄而定一尊。汉高虽犹封建子弟功臣,然此时及以后之封建,只有政治上的意义,而无经济上的意义。及汉之中叶,政治上社会上之新秩序已渐定。在经济方面,人亦渐安于由经济自然趋势而发生之新制度。《汉书》曰:“其为编户齐民,同列而以财力相君,虽为仆虏,犹无愠色。”(《货殖传》,《汉书》卷九十一,页三)由贵族政治之眼光观之,编户齐民,何能同列以财力相君!然以经济自然之趋势,竟至如此。“虽为仆虏,犹无愠色”,可见人已安于此等新经济秩序矣。汉虽行重农抑商政策,然对于此等社会的经济秩序,亦并未有根本的变动也。自春秋时代所开始之大过渡时期至是而终结;一时蓬勃之思想,亦至是而衰。自此而后,至现代以前,中国之政治经济制度及社会组织,除王莽以政治的力量,强改一时外,皆未有根本的变动,故子学时代思想之特殊状况,亦未再现也。
(五)古代著述体裁
上文谓欲看中国哲学进步之迹,吾人第一须将各时代之材料归之于各时代,以某人之说话归之于某人(第一章第十节)。此固为理想的办法,但讲上古哲学史,则行之颇有困难。譬如执此标准以分别普通所认为春秋战国时代之书籍,则如《列子》乃魏晋时人所著,须以之代表魏晋一部分人之思想。此固吾人所认为伪书,应将其移后者。不过即吾人所认为真书,如《墨子》《庄子》等,固可归之于上古时代,然现在《墨子》《庄子》书中之思想,何部分果真为墨子、庄子个人所有,则颇难断定。关于此点,吾人不可不明古代著述之体裁。章实斋曰:
此言仍不免有理想化古代之嫌,不过其所述古人著述之体裁,则似合事实。盖古人之历史观念及“著作者”之观念不明,故现在所有题为战国以前某某子之书,原非必谓系某某子所亲手写成。其中“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在古固视为不必分,在今则多似为不能分也〔注〕。故现在所有多数题为战国以前某某子之书,当视为某某子一派之书,不当视为某某子一人之书。如现在题曰《墨子》《庄子》之书,当视为墨学丛书及庄学丛书,不当视为一人之著作。近人对于此等书籍,固已试加分析之功,如《墨子》中之《经》及《经说》,可认为非墨子本人之言,然即《天志》《尚同》诸篇,其“援述于前,与附衍于后者”,果可绝对地分别乎?此哲学史述上古时代诸家之学说,意但谓上古时代有此学说,有此思想系统,至此系统果为代表此系统之人之一人所立,抑或曾经其“后世”修正补充,则不敢必定也。
古代哲学,大部即在旧所谓诸子之学之内。故在中国哲学史中,上古时代可谓为子学时代。此时代之诸子,司马谈将其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史记·太史公自序》)。名为家者,以诸子皆以私人讲学故也。刘歆则于六家之外,又加农、纵横、杂、小说四家,共为十家,曰:“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汉书·艺文志》)然即此九家,亦有与哲学无关者。今择其与哲学有关者,就其发生之先后,依次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