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水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坐了长途汽车回我的久别的家乡去。真是久别了啊,我离乡已经四十年了。车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也都不认识我。他们都很年轻。他们用我所熟悉而又十分生疏了的乡音说着话。我听着乡音,不时看看窗外。窗外的景色依然有着鲜明的苏北的特点,但于我又都是陌生的。宽阔的运河、水闸、河堤上平整的公路、新盖的民房……
快到车逻了。过了车逻,再有十五里,就是我的家乡的县城了,我有点兴奋。
在车逻,我遇见一件不愉快的事。
车逻是终点前一站,下车、上车的不少,车得停一会儿。一个脏乎乎的人夹在上车的旅客中间挤上来了。他一上车,就伸开手向人要钱:
“修福修寿!修儿子!修孙子!”
“修福修寿!修儿子!修孙子!”
他用了我所熟悉的乡音向人乞讨。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乡音。四十年前,我的家乡的乞丐就是用这样的言辞要钱的。真想不到,今天还有这样的乞丐,并且还用了这种的言辞乞讨。我讨厌这个人,讨厌他的声音和他乞讨时的神情。他并不悲苦,只是死皮赖脸,而且有点玩世不恭。这人差不多有六十岁了,但是身体并不衰惫。他长着一张油黑色的脸,下巴翘出,像一个瓢把子。他浑身冒出泔水的气味。他的裤裆特别肥大,并且拦裆补了很大的补丁。他有小肠气,——这在我的家乡叫作“大卵泡”。
他把肮脏的右手伸向一个小青年:
“修福修寿!修儿子!修孙子!”
汪曾祺和夫人泛游高邮湖
邻座另一个小青年说:
“人家还没有结婚!”
“——修个好老婆!”
几个青年同时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话会使得他们这样的高兴。
车上有人给他一角钱、五分钱……
上车的客人都已坐定,车要开了,他赶快下车。不料司机一关车门,车子立刻开动,并且开得很快。
“哎!哎!我下车!我下车!”
司机扁着嘴笑着,不理他。
车开出三四里,司机才减了速,开了车门,让他下去。司机存心捉弄他,要他自己走一段路。
他下了车,用手对汽车比画着,张着嘴,大概是在咒骂。他回头向车逻方向走去,一拐一拐的,样子很难看,走得却并不慢。
车上几个小青年看着他的蹒跚的背影,又一起快活地哄笑起来。
这个人留给我的印象是:丑恶;而且,无耻!
我这次回乡,除了探望亲友,给家乡的文学青年讲讲课,主要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家乡水利治理的情况。
我的家乡苦水旱之灾久矣。我的家乡的地势是四边高,当中洼,如一个水盂。城西面的运河河底高于城中的街道,站在运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顶。运河经常决口。五年一小决,十年一大决。民国二十年的大水灾我是亲历的。死了几万人。离我家不远的泰山庙就捞起了一万具尸体。旱起来又旱得要命。离我家不远有一条澄子河,河里能通小轮船,可到一沟、二沟、三垛,直达邻县兴化。我在《大淖记事》里写到的就是这条河。有一年大旱,澄子河里拉起了洋车!我的童年的记忆里,抹不掉水灾、旱灾的怕人景象。在外多年,见到家乡人,首先问起的也是这方面的情况。有一个在江苏省水利厅工作的我的初中同学有一次到北京开会,来看我。他告诉我,我们家乡的水治好了。因为修了江都水利枢纽,筑了洪泽湖大坝,运河的水完全由人力控制了起来,随时可以调节。水大了,可以及时排出;水不足,可以把长江水调进来——家乡人现在可以吃到长江水,水灾、旱灾一去不复返了!县境内河也都重新规划调整,还修了好多渠道,已经全面实现自流灌溉。我听了,很为惊喜。因此,县里发函邀请我回去看看,我立即欣然同意。
运河的改变我在路上已经看到了。我住的招待所离运河不远,几分钟就走上河堤了。我每天起来,沿着河堤从南门走到北门,再折回来。运河拓宽了很多。我们小时候从运河东堤坐船到西堤去玩,两篙子就到了。现在坐轮渡,得一会子。河面宽处像一条江,原来的土堤全部改为石工。堤面也很宽,堤边密密地种了两层树。在堤上走走,真是令人身心舒畅。
我翻阅了一些资料,访问了几位前后主持水利工程工作的同志,还参观了两个公社。
农村的变化比城里要大得多。这两个公社的村子我小时候都去过,现在简直一点都认不出了。田都改成了“方田”,到处渠网纵横,照当地的说法是“田成方,渠成网”,渠道都是正南正北,左东右西。渠里悠悠地流着清水,渠旁种了高大的芦竹或是杞柳。杞柳我们那里原来都叫作“笆斗柳”,是编笆斗的,大都是野生的。现在广泛种植了。我和陪同参观的同志在渠边走着,他们告诉我这条渠“一步一块钱”,是说每隔一步,渠边每年可收价值一块钱的柳条。柳条编制的柳器是出口的。我走了几个大队,没有发现一挂过去农村随处可见的龙骨水车,问:
“现在还能找到一挂水车吗?”
“没有了!这东西已经成了古董。现在是,要水一扳闸,看水穿花鞋。——穿了花鞋浇水,也不会沾一点泥。”
“应当保留一挂,放在博物馆里,让后代人看看。”
“这家伙太大了!——可以搞一个模型。”
我问起县里的自流灌溉是怎么搞起来的。
陪同的同志告诉我,要了解这个,最好找一个人谈谈。全县自流灌溉首先搞起来的,是车逻。车逻的自流灌溉是这个人搞起来的,这人姓杨。他现在调到地区工作了,不过家还没有搬,他有时回县里看看。我于是请人代约,想和他见见。
不料过了两天,一大早,这位老杨就到招待所来找我了。
下面就是老杨同志和我谈话的纪要:
“我是新四军小鬼出身,没搞过水利。”
“那时我还年轻,在车逻当区长。”
“车逻的粮食亩产一向在全县是最高——当然不能和现在比。现在这个县早过了‘千斤县’,一般的亩产都在一千五百斤以上,有不少地方过了‘吨粮’——亩产两千斤。那会儿,最好的田亩产五百斤,一般的一二百斤。车逻那时的亩产就可达五百斤。但是农民并不富裕,还是很穷。为什么?因为农本高。高在哪里?车水。车逻的田都是高田。那时候,别处的田淹了,车逻是好年成。平常,每年都要车水。车逻的水车特别长!别处的,二十四轧,算是大水车了。车逻的,三十二轧,三十四轧,三十六轧!有的田得用两挂三十六轧大车接起来,才能把水车上来!车水是最重的农活。到了车栽秧水的日子,各处的人都来。本地的,兴化、泰州,甚至盐城的,都来。工钱大,吃食也好。一天吃六顿,顿顿有酒有肉。农本高,高就高在这上头。一到车水,是‘外头不住地敲’——车水都要敲锣鼓;‘家里不住地烧’——烧吃的;‘心里不住地焦’——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把田里的水上满,一到太阳落山,田里有一角上不到水,这家子就哭咧,——这一年都没指望了。”
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栽秧水必须一天之内车好,第二天接着车不行吗?但是我没有来得及问。
“‘外头不住地敲,家里不住地烧,心里不住地焦’,真是一点都不错呀!”
“大工钱不是好拿的,好茶饭不是好吃的。到车水的日子,你到车逻来看看,那真叫‘紧张热烈’。到处是水车,一挂一挂的长龙。锣鼓敲得震天响。看,是很好看的:车水的都脱光了衣服,除了一个裤头子,浑身一丝不挂,腿上都绑了大红布裹腿。黑亮的皮肉,大红裹腿,对比强烈,真有点‘原始’的味道。都是年轻的小伙,——上岁数的干不了这个活,身体都很棒,一个赛似一个!赛着踩。几挂大车约好,看哪一班子最后下车杠。坚持不住,早下的,认输。敲着锣鼓,唱着号子。车水有车水的号子,一套一套的:‘四季花’‘古人名’……看看这些小伙,好像很快活,其实是在拼命。有的当场就吐了血。吐了血,抬了就走,二话不说,绝不找主家的麻烦。这是规矩。还有的,踩着踩着,不好了,把个大卵子忑下来了!”
我的家乡把忽然漏下来叫te,有音无字,恐怕连《康熙字典》里都查不到,我只好借用了这个“忑”字,在音义上还比较相近。我找不到别的字来代替它,用别的字都不能表达那种感觉。
我问他,我在车逻车站遇见的那个伸手要钱的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得下的病。
“就是的!这人原来是车水的一把好手。他丧失了劳动力,什么也干,最后混成了这个样子!——我下决心搞自流灌溉和这病有直接关系。”
“那年征兵,我跟着医生一同检查应征新兵的体格,——那时的区长什么事都要管。检查结果,百分之八十不合格!——都有轻重不等的小肠气。我这个区的青年有这样多得小肠气的,我这个区长睡不着觉了!”
汪曾祺的家乡是江苏北部一个不大的县,挨着大运河。他的作品充满了水色,有一种水的感觉。
“我想:车逻紧挨着运河,为什么不能用上运河水,眼瞧着让运河水白白地流掉?车逻田是高田,但是田面比运河水面低,为什么不能把运河水引过来,浇到田里?为什么要从下面的河里费那样大的劲把水车上来?把运河堤挖通,安上水泥管子,不就行了吗?”
“要什么没有什么。没有经费。——我这项工程计划没有报请上级批准,我不想报。报了也不会批。我这是自作主张,私下里干的。没有经费怎么办?我开了个牛市。”
“牛市?”
“买卖耕牛。区长做买卖,谁也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没听说过吧。我这牛市很赚钱,把牛贩子都顶了!”
“有了钱,我就干起来了!我选了一个地方,筑了一圈护堤。——这一点我还知道。不筑护堤,在运河堤上挖开口子,那还得了!让河水从护堤外面走。我给运河东堤开了膛,安下管子,下了闸门,再把河堤填合,我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一开闸,水流过来了!水是引过来了,可是乱流一气!咳!我连要修渠都不知道!现在人家把我叫成‘水利专家’。真是天晓得!我最初是什么也不懂的。”
“怎么办?我就买了书来看。只要是跟水利有关的,我都看。我那阵看的书真不少!我又请教了好几位老河工。决定修渠!”
“一修渠,问题就来了。为了省工、省料,用水方便,渠道要走直线,不能曲曲弯弯的。这就要占用一些私田。——那阵还没有合作化,田还是各家各户的。渠道定了,立了标杆,画了灰线,就从这里开,管它是谁家的田!农民对我那个骂呀!我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跳着脚骂我的祖宗八代。骂吧,我只当没听见。我随身都带着枪,——那阵区长都有枪,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有一家姓罗的,五口人。渠正好从他家的田中间穿过。罗老头子有一天带了一根麻绳来找我,——他要跟我捆在一起跳河。他这是找我拼命来了。这里有这么一种风俗,冤仇难解,就可以找仇人捆在一起跳河——同归于尽。他跟我来这一套!我才不理他。我夺过他手里的麻绳,叫民兵把他捆起来,关在区政府厢屋里。直到渠修成了,才放了他。”
“修渠要木料,要板子。——这一点你这个作家大概不懂。不管它,这纯粹是技术问题。我上哪里找木料去?我想了想:有了!挖坟!我把挖出来的棺材板,能用的,都集中起来,就够用了。我可缺了大德了,挖人家的祖坟,这是最缺德的事。我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为了子孙,得罪祖宗,只好请多多包涵了!经我手挖的坟真不少!”
“这就更不得了了!我可捅了个大马蜂窝,犯了众怒。当地人联名控告了我,说我‘挖掘私坟’。县里、地区、省里,都递了状子。地委和县委组织了调查组,认为所告属实,我这是严重违法乱纪。地委发了通报。撤了我的职。党内留党察看,——我差一点把党籍搞丢了。”
“‘违法乱纪’,我确实是违法乱纪了,我承认。对于给我的处分我没有意见。”
“不过,车逻的自流灌溉搞成了。”
“就说这些吧。本来想请你上我家喝一盅酒,算了吧,——人言可畏。我今天下午走,回来见!”
对于这个人的功过我不能估量,对他的强迫命令的作风和挖掘私坟的做法无法论其是非。不过我想,他的所为,要是在过去会有人为之立碑以记其事的。现在不兴立碑,——“树碑立传”已经成为与本义相反用语了,不过我相信,在修县志时,在“水利”项中,他做的事会记下一笔的。县里正计划修纂新的县志。
这位老杨中等身材,面白皙,说话举止温文尔雅,像一个书生,完全不像一个办起事来那样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人。
我忽然好像闻到一股修车轴用的新砍的桑木的气味和涂水车龙骨用的生桐油气味。这是过去初春的时候在农村处处可以闻到的气味。
再见,水车!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