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那些事儿(洋眼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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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街巷的声音

我要是说如今东京街巷,各种物件发出的声响大多消失了,也许有人会感到奇怪。但我没有瞎说,这是事实。我们从小听惯了的那些令人备感亲切的声音,那些能够给人们带来浓重季节感的声音,如今大都已经消失了;而那些侥幸保存下来的,也都淹没在各种机械的噪音里,再也不能给人们带来当初的愉悦感觉了。如今的街巷里,早已失去了那些优雅的风情。那些卖苗木、卖风铃的叫卖声,似乎已经与如今的东京毫不相干了。午睡醒来时,耳畔即使还会响起罗宇屋[1]的汽笛声;梅雨初晴的日子里,寂静的坡道上偶尔还会响起击鼓声,但再也感受不到往昔的魅力了。但是,在北京的胡同里,在苍劲的老槐树下,那些物件的声响依然如旧。这对于熟知东京往昔的人们来说,怎能不是极大的欣喜与安慰呢!行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听着街道上那些物件发出的声响,我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虽说此地非彼地,此物亦非彼物,可今日北京与往昔东京的景象,同样充满情趣。眼前这些生动有趣的生活场景,不仅勾起了我对旧时东京的记忆,更增添了我内心深处的倾慕之情。

北京的内城是在居民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且这种结构一直延续到现在。这里的居民大多从送货上门的货郎手里购买日常用品,所以,我们每天都能见到许多走街串巷的货郎。为了便于顾客识别,货郎们就得弄出自己特有的声响。

胡同是由高高土墙围起来的,就像一根管道似的,具有极好的通透性,利于声音传导。比如,叫人力车的时候,根本就用不着跑到人力车停放点,只要打开自家的大门,对着胡同口亮开嗓子喊两声:“人力车!人力车!”这时,或者从胡同的东口,或者从胡同的西口,马上就会有拉着洋车的车夫跑过来。在胡同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许多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也是胡同的显著特点之一。利用胡同的这种特性,货郎们发明了各种不同的叫卖声,做起了行商[2]生意。位于街巷深处的胡同,到处都长着槐树。槐树枝繁叶茂,绿荫森森,把胡同遮蔽得如同深坑一般寂静。从这些胡同深处发出的叫卖声,或惆怅忧伤,或阳刚欢乐,或飘逸洒脱……总之,各有各的情韵趣味。于是,这边的大门开了,那边的大门也开了,女孩子们嬉笑着跑过来,将货郎的担子团团围住。

早晨或是傍晚,满胡同都会响起“呜呜咽咽”卖水车的车轮声。城里用水不方便,卖水车就成了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贩们用小车推来的水,远比自来水便宜,所以,居民们用的大多是这种水,人们称这种载着水箱的车为“水车”。水车是独轮的,小贩在后面推车。车子推到居民家门前,停下车,用一根木棒支撑住。这样,水车就不会倾倒了。此时,只见小贩打开水龙头,把水放进小桶里,再用扁担挑进居民的家中。按照惯例,卖水一般都是包月的,所以,送水的人大多是不声不响地进来,再不声不响地出去。不过,这种卖水车来的时候,居民们远远地就能听到它的声响了,那种声响听上去像是一种悲鸣。水车进入胡同之后,要在谁家的门前停,从车子行进的节奏上是能够判断出来的。我初到北京的时候,住在僻静的胡同里,恰巧赶上了炎热的夏天,最先听到的就是这种水车的声响。也许是这个缘故吧,自那之后,只要一听见水车的行进声,无论是在秋天,还是在春天,我的心底都会瞬间涌动起炎热夏天的感觉与情思。到了冬天,水车的水箱上会挂满冰凌,而从水箱里流进小木桶的水,给人一种特别清亮的感觉。当然,这种水倒也未必有多么干净——水这么倒来倒去的,谁能保证不会落入灰尘之类的?但这并没有关系,寒冷的冬天的早晨,从水车的水箱中放出来的水,仅看水色,就显得特别的清爽。这些卖水的都是山东人,他们做生意也是“抱团”的。他们相互间的关系类似帮派团体,十分密切。

“剃头的”敲镊子发出的声响,听上去有一种慵懒的感觉。所谓“剃头的”,正如字面的意思那样,就是剃头匠。在中国,穷人家的孩子、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以及仆人,一般都是剃光头。尤其是年幼的孩子,除了在头顶前部留一撮毛外,其余的头发全部剃掉。在日本,也有在头顶上留下一撮头毛的习俗。虽然两者有些相似,但中国人留头发的方式,在日本人看来,还是有些奇怪。“剃头的”肩上挑着的担子,俗称“剃头挑子”,里面放着供顾客用的围裙,以及洗脸盆之类的剃头工具。他们一只手里拿着把大镊子,另一只手上拿根金属棒,边走边使劲用金属棒敲击镊子。敲击之下,镊子就会发出“当当——”的声响,余韵悠长,很有韵味。那悠长的余韵,实际上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慵懒之音,仿佛给人催眠似的。最是柳絮纷飞的季节,听到“剃头的”敲击镊子发出的声响,别有一种寂寞的滋味在心头。此时的柳絮,开始如同雪粒或是蒲公英的毛毛一样四散纷飞,在微风的吹拂下,不知不觉间,就聚成了一个个大团儿,在院子的角落里,在石头台阶的旁边,一边打着旋儿,一边不停地来回滚动。洁白得宛如轻盈的羽毛般的柳絮团儿,在人们的眼前轻盈地滚来滚去,给人一种哀怜的意象。要是把它捡来捧在手上,又感觉不出一点儿重量。一不留神,它又会飞出你的手掌,随微风翩然起舞,飘落在地面上快速地打起旋来。在你入迷地看着柳絮打旋儿的当口,耳畔断断续续地传来“剃头的”敲击大镊子的声响,简直如同梦幻一般。我总觉得,他们敲击镊子留下的余韵,似乎更增添了胡同的寂寞与惆怅。

“剃头的”用的挑子是红色的。最好玩的是他的围裙,上面缝着许多口袋,口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小工具。说句逗趣的话,就这么个红颜色的围裙,将来要是挂到画室的墙上,人们还以为是“印象派”大师的作品呢。

尖利的声音是“卖线的”手中的扁鼓摇出来的,而洪亮高亢的声响,则是“磨刀的”挑子里的铁拍板[3]发出来的。“卖线的”一边推着小车叫卖,一边摇着小扁鼓招徕顾客。他们摇的那种鼓,构造上虽然与日本的拨浪鼓相同,声音却显得特别澄净而锐利。天空中的鸽哨声,地面上胡同里“卖线的”摇着扁鼓的声响,都很容易令人想起夏天那强烈的阳光与干燥的空气。“磨刀的”所用的铁拍板,是将数块铁片穿在一起,敲击时能发出很大的声响。由于铁片与铁片之间产生的余音会相互抵消,而且铁片的分量很重,所以,这种铁拍板所发出的声音显得特别高亢、特别响亮。

“卖古玩的”所使用的小鼓,直径只有一寸四五分,用鼓槌敲响。这种鼓虽然很小,声音却很尖锐,具有穿透性。它的声音显得特别干燥,没有一点儿余韵。

给人可爱又滑稽的感觉的,要数铁匠所用的响器了。这种响器不是用手来摇动的,而是挂在挑子的扁担上,随着走路的步子,自然发出声响。铁匠们在挑子前面挂一面小铜锣,再在铜锣的两边挂两块铜片。走路的时候,铜片碰撞铜锣发出声响。这种声响很动听,但这样的装置又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铁匠也是挑担子的行商,做些修补瓷器、小金属物件的活儿。

说到滑稽的人,还有那些卖厨房用具的小贩。他们在挑子上挂着瓢,是用来舀水的。所谓“瓢”,就是将圆葫芦锯成两半的一种厨房用具。这些卖厨房用具的小贩,一边用棒子敲击葫芦瓢,一边慢悠悠地在胡同里行走。虽然走得很慢,可手里敲击葫芦瓢的频率却很快。用什么来形容他们敲击葫芦瓢的节拍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许多跟它相似的:夏天卖冰棍的,用一块小木板在冰棍箱子上“啪啪”地敲打,就与它很相似;又像是电车司机,用脚连续不断地踩着警铃。厨房用具与冰棍、电车这三者之间原本是没有关系的,但他们以同样频率的节奏敲击响器,不能不说很有意思。

也有敲着梆子叫卖的,那是卖油、卖食品、卖油糖[4]的商贩。所谓“梆子”,就是指形状如同木枕头般大小的木制响器,用棒子敲击时,会发出很响的声音。声音虽然也很高亢,却显得有些空寂。在中国,“打更的”用的都是这种梆子,至今依然如此。在中国,夜间没有像日本那样在指定区域徒步巡查的警察。他们所配备的,是手持梆子的警察,夜里四处巡查。我居住的地方,紧挨着北京大学学生宿舍的北边,每天夜里都能听到这种梆子的声响。高亢而又空寂的声音,仿佛在传递着中国式的感伤。在戏剧中,表示深夜的场景,一般也都有演员手持梆子出场。与梆子相比,日本的拍子木[5]敲出的声音要好听得多。

在北京胡同里奏响的各种响器中,最受市民喜爱的应该是铜锣吧。同样是铜锣,形状有大有小,发出的声响自然也就有粗有细。而铜锣的敲法不同,发出的声音也各有不同。余韵都是悠长的,但有的下沉,有的上扬,各具韵味。说起来,最擅长辨别铜锣声音的还要数孩子们。那些好奇的孩子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盼望铜锣的声音响起——那些诱人的玩具、香喷喷的糕点、亮着油光的糖人儿……不都是货郎们敲着铜锣送到面前来的?儿时的我,就特别喜欢货郎挑子上出售的玩具。例如,在纸人上面穿上一根细竹棒,上下拉动竹棒时,纸人的眼睛居然能跟着动。再说不倒翁的底座吧,虽然是用泥巴做的,但同样能够赢得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喜欢。这不就足够了吗?工匠们用来糊纸人的纸张,一般都是蓝纸或者红纸,制作工艺粗糙、笨拙,但价格便宜,又好玩。也许正是因此,才更加赢得孩子们的喜欢。

在敲铜锣的营生当中,还有“耍猴”与“耍猴栗子”[6]这两种把戏。说到耍猴,我竟不知该说是“耍猴”好,还是说“耍狗”好。总之,就是流浪艺人们手里牵着猴与狗,指挥它们合着敲击铜锣的节拍声卖艺挣钱吧。卖艺人手里的铜锣,既是招徕观众的工具,也是耍猴表演的节拍器。不用说,铜锣是用来敲的。卖艺人敲一阵,马上用手指按住铜锣,好抑制住铜锣的余音不再扩散,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用猴艺表演获得观众施舍的一种营生。卖艺人天天走街串巷,四处流动卖艺。所谓“耍猴栗子”,是指在街上四处卖艺的傀儡戏艺人。他们在胡同口旁摆下摊子,敲响铜锣招徕孩子们,通过演傀儡戏挣钱。演到精彩之处,艺人就会停下表演,伸手向观众要钱。有时,大户人家需要热闹的时候,也会邀请他们上门演出。“耍猴栗子”的艺人虽然不卖东西,但也是挑着担子的。他们在摆场子的时候,以挑担的扁担为支柱,拉上布帘子,再将装着锣鼓乐器的箩筐放在下面。这样,很快就搭起了一个小小的“戏台”。表演用的木偶和道具之类的,全都装在一只圆形的收纳箱里。表演时,艺人钻进布帘子,一个人连演带唱,还要伴奏,看上去特别忙碌。从观众的角度看,就只能看到布帘子与那个用箩筐搭建起来的小“戏台”。当然,光靠一根扁担,“戏台”是立不住的,必须倚靠在房子的墙壁上或是院子的围墙上。这个“戏台”虽然小得不能再小,却还分成“前台”与“后台”两个部分,“前台”是用来表演的,“后台”则是用来放置道具的。艺人在“后台”箩筐的上部钉了许多钉子,预先把表演时需要用的木偶等物件挂在上面。这样,他表演时就不用一个一个地在地上的收纳箱里翻找了,要哪一个就可以随手拿到,可谓得心应手,毫不费劲。

艺人们在街头卖艺时,一身兼了中国戏剧中的三个要素,即表演、念白和唱,所以显得特别忙碌。当然,在兼任表演、念白和唱这三样活的同时,还得演奏乐器。艺人们的乐器也演奏得很好,不过,他用的不是胡琴,而是在嘴唇的上部衔一支小小的笛子。这支笛子就像草笛[7]一样,能够根据艺人表演的需要,演奏出各种各样的旋律。而需要念白时,他们用舌头舔一下,小笛子便歪挂在嘴边上了,并不影响他们念白。同时,艺人的手上还得操纵木偶,敲铜锣。充当主角的木偶制作得十分精致,而用作配角的木偶则就做得比较粗糙。木偶当中也有一些很小很小的,差不多只有拇指般大小。由于观众都是孩子,所以,艺人们就按照皮黄戏的路子,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表演。我注意到,艺人在表演时,不光夹杂着皮黄戏的要素,甚至还带有评剧的味道。我很想知道最原始的傀儡戏是怎么演的,可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有人能够给我满意的答案。我想,如今,大概就连卖艺的傀儡戏艺人也不知道地道的傀儡戏是怎么演的了吧。看得出来,街头的傀儡戏表演,也只有那么一鳞半爪是属于傀儡戏特有的演技。

例如,我常常看街头艺人演出《武松打虎》这出戏。但傀儡戏艺人所演的《武松打虎》,与剧场所演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傀儡戏也算一个很古老的剧种。在“耍猴栗子”的表演过程中,最好玩的就是扮演小丑的木偶出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许多打诨逗趣的话,说着说着,艺人就将一个系着线绳的盒子挂在舞台的栏杆上,央求观众:“各位老少爷们儿,请给咱施舍点小钱吧。”要是有人往盒子里投了很少的一点钱,他就会说还不够,请再给施舍点儿吧。要是再有人往里投钱的话,他就会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继续表演。这是在街头表演的杂艺,与前面所说的“耍猴”当中的猴子讨钱是不是一回事呢?这是自古传下来的习俗吗?傀儡戏表演时,都是由“小丑”在演出的间隙出来讨钱?如今,这些问题已经很难弄清楚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罢了。

“耍猴栗子”所表演的内容,也无非就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故事。有意思的是,衔在艺人嘴里的那支小笛子,在他特别忙碌的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比如,在他伸手从地上的箩筐里拿东西的时候,为了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嘴里便巧妙地吹奏起各种各样的曲子来。在艺人吹奏的那些曲子当中,既有散板[8],也有摇板[9],还有快板[10],有时还会夹带着演奏一段昆曲。艺人所演奏的,虽然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曲调,但他们样样精通,也不得不令人叹服。演出结束后,那根立在地上的“戏台”的“柱子”又变成了扁担,而那个小“戏台”,还有那只圆形的收纳箱,也恢复成了一副挑子。而这个一人扮演所有角色的艺人,又“镗镗”地敲着他的铜锣,悠游去了别的地方。

街头的傀儡戏,缘何会用“耍猴栗子”这样一个名称,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不过,平时人们都是这么叫的,想必总有它的道理吧。

北京那些纤细得如同竹竿一般的胡同,大多是曲里拐弯的。只有东安市场前面的金鱼胡同、总布胡同是个例外。有些大胡同里面还会派生出许许多多的小胡同,有些胡同虽然不会派生出小胡同,可弯弯曲曲的,令人晕头转向。不过,我倒是觉得,唯有这样的胡同才是充满着情趣的。

总而言之。响器之所以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之所以能够将生活中细微的东西浓缩给人们看,与北京的胡同有着密切的关联。小胡同很不规整,有时,走到中间发现它突然变宽了;有时,拐了个弯,发现前面突然变窄了。大户人家的门前,一般都建有被称作“八字门”的类似屏风那样的墙壁。而这种“八字门”,我们也能够在胡同里面比较宽阔的小片空地上见到。各式各样的货郎、街头艺人聚集到那里,一个劲儿地吹奏他们各自的响器。那些地方虽然平时鸦雀无声,可一旦这帮人来了,并且一起吹起响器的话,立刻就会变得热闹非凡,三五成群的小媳妇、大姑娘、小孩子、老大娘都会趁势过来凑热闹。头顶上是明媚的阳光,花花绿绿的衣衫在微风中暗香浮动,闲杂人等也跑来借机搭讪……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一个小小的社交场。附近的居民既可以在这里买东西,又能够让孩子们痛快地玩乐,自己也可以开展适当的社交活动。

在北京,除了前面说到的胡同里的那些空地以外,城里也到处都能看到一块块闲置的空地,小商小贩们经常来这些空地上做买卖。此外,傍晚时分,人们在这些空地上吹吹打打地举行“接三”仪式,也是北京城里一道很有趣的风景。

所谓“接三”,就是在人死之后第三天所举行的祭祀仪式。这一天,亲戚朋友都聚集到死者的家里,黄昏降临时,大伙儿手持长长的香烛、人偶以及纸做的车马、房子等“冥物”,排成队列,前往事先确定的祭祀场所。

远远望去,“接三”的队伍奇形怪状、五颜六色,十分吸睛。纸糊的房子就不必说了,那些人偶、车马之类的东西,也都是仿照着实物的尺寸制作的。制作工艺十分粗糙,纸张的色彩又特别的艳丽,完全就与地摊上出售的廉价玩具一模一样。然而,那些行走在这冥物飘飘的队列里的人们,手持火炬一般的香烛,脸色却是悠闲而平静的。

按照常规,丧家事先会在城区或是城墙根下物色好相应的空地,“接三”的队伍到达之后,人们就开始用手里拿着的香烛点燃那些“冥物”。待焚烧“冥物”的火焰渐渐熄灭,参加“接三”的人们也都纷纷散去。再回望那块空地,依然像人们聚集前一样,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薄薄的烟雾在上空缭绕,久久不能散去。尤其是在秋天的傍晚,最能催人泪下的,与其说是死人这件事情,倒不如说是空地上那凄凉的景象。刚才还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白天货郎们热热闹闹敲铜打鼓的喧闹,都自然而然地会在人们的心里苏醒过来。

说起来,那些卖货不用响器招徕顾客的小贩,他们扯开嗓子叫卖的声音,也是别有情趣的。

在北京城的胡同里每天都能看到的,除了卖水的推车外,就是早晚都会来的卖馒头、烧饼的小贩。一大清早的,我的睡意还没有完全消退,耳畔就会传来他们的叫卖声。他们的叫卖很有特点,有的像一阵惊雷似的,仿佛是怒火中烧的叫骂;有的把尾音拖得很长,如同莺燕婉转。每每听到这样的叫卖声,我朦胧的睡意就仿佛都交付给了徐徐的晨风,从心底流露出一种舒畅与快慰。在我家的墙外,每天晚上都会有卖萝卜的小贩来做生意。这种萝卜与日本的不同,没有日本的萝卜那么辣,说它是一种水果似乎更为贴切。北方人冬天烤暖炉,容易口渴,吃这种萝卜有解渴的功效。而那些卖萝卜的小贩的叫卖声,在傍晚的胡同里显得特别好听。

日本的端呗[11]曲目《黄昏》中有一句歌词是“张起了帆的船……”,而那个卖萝卜的小贩的叫卖声,就与这句歌词中的节奏完全一样。他叫卖道:“萝卜哎——”将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他的嗓音雄浑好听,又恰巧与端呗歌词的旋律暗合,我就觉得特别有趣。所以,只要他来我家墙外叫卖,我都会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小贩的叫卖声是否悦耳动听,直接影响到顾客的心情,当然也就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意。或者说,他们的叫卖声尾音是否悠长动听,是他们生意成败的重要因素。比如,夏天的时候,卖金鱼的小贩来了,他的叫卖声是这样的:

“贸吆——大小——小金鱼儿来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叫卖方法,大概就是:

“喂喂,买金鱼,买金鱼喽,大的小的都有啊——”

而在北京人的这种叫卖声中,这个“吆”字和“来吆”属于尾音的部分,是可以拉得很长很长的。在“大小”那个地方做一个停顿,而“小金鱼儿”的发音又比较急促。这样,整个句子的节奏就显得抑扬顿挫,具有浓厚的趣味性。

过了农历五月初五,就像日本开始卖秧苗一样,北京人也开始卖花苗了:

“哎,栽花栽花,栽凤仙花,栽江西腊[12]呀!”

“哎”“呀”属于调谐音节,在这里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大概意思是说:喂喂,栽花,栽花。有凤仙花,也有江西腊。

“卖花生的”招徕顾客时是这样吆喝的:

“抓半空儿多给,花生——”

他的意思是说:你要是买到我一个空花生,我就赔给你更多。

的确,花生有时会出现空壳的情况,不过,又很难用一个“空”字来概括。比如,原本一个花生壳里应该有两粒花生米,可剥开一看,只有一粒。遇到这样的情况,“卖花生的”就会再送你一些作为补偿。我想,这无疑是卖花生的商贩招徕顾客的一种技巧,同时,也体现出中国人在买卖中一种大度的气质。

“卖冰激凌的”和“卖冰的”的叫卖声各有不同,但一般都比较热闹。在这里,我挑一两种说给你听听——

玉泉山的水,护城河的冰。

喝进嘴里头呀,沙沙又楞楞。

冰儿激的凌,雪来又来落。

又甜又凉来呀,常常拉主道。

一大钱一杯,你就尝一尝。

多加上桂花呀,多加上白糖。

小贩们吆喝的内容当然都是他们贩卖的商品,重要的是他们的吆喝声十分流畅,加入了许多调谐音节。例如,在“冰激凌”“雪”这些已经能够表明意思的名词后面,又添加了“儿”“的”“来又”“来落”这样一些并不表达任何意思但能使得吆喝的节奏更加流畅的字与词语。这样一来,他们在叫卖的时候,就很像是在唱歌,乍一听,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中国人说话的声音很高亢、洪亮,他们用这样的声音叫卖,显得特别动听,也显得很有底气。不用说,这样的吆喝声,也是对他所兜售的商品的一种最好的宣传。

其他还有像“卖门帘儿的”“卖杏儿的”“卖葡萄的”“卖枣儿的”“卖胡瓜的”“卖西瓜的”“卖粽子的”,等等,都有各自吆喝叫卖的特色。说到粽子,我又想起了端午节,而枣子则给我带来了“秋天到了”的季节感。所以说,这些叫卖的吆喝声,对于居住在古都的人们来说,还兼具报道季节信息的功能呢。因此,有时关门闭户在家待了几天,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高亢的叫卖声,我就会下意识地朝院子里的水缸看一眼——不知何时,秋日天空的色彩已经映照在了波平如镜的水面上。

北京还完整地保存着往昔东京城市的声响,这是我在这篇文章开头就说过的话。当然,两者之间只是情趣上略有相同而已,绝不是说那些声响都是一模一样的。不过,有一种声响,以前在东京到处都能听到,现在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可在北京依然能够听到,那就是弹棉花的弓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响。每当听到这种声响,就会唤起我对儿时东京的美好记忆。虽然我不敢肯定,现在北京人使用的弓是不是与当时东京的匠人们的一样,只是感觉他们的弓发出的声响是完全一样的。不过,我并没有想要了解那种工具的构造与式样的兴致,只要能够听到那完全相同的、催人泪下的声响就已经足够了。

注释

[1]罗宇屋:旧时日本修理、保养烟管的店铺。

[2]行商:指没有固定营业场所、流动贩卖货物的商人,与坐商相对应。以前多指“货郎担”,挑担者多为年轻男子,人称“货郎”。他们游走于村屯乡里、城镇街巷,一般使用拨浪鼓、小锣等响器来招徕顾客。

[3]铁拍板:把几块铁片叠在一起,摇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4]油糖:以前流行的一种儿童食品。

[5]拍子木:日本用于打拍子的木板,双手各持一块,拍打时发出“亢亢”的声响。自古以来,拍子木在日本的用途就很广泛。

[6]“耍猴栗子”:即傀儡戏,也称木偶戏,老北京人俗称“呜丢丢”,行内人称之为“耍猴栗子”。表演时,艺人钻进蓝色布围,以扁担为支柱,下面放一个箩筐置锣鼓乐器,上面支起一个小型戏台,一个人连演带唱,再加上伴奏,手口不闲。

[7]草笛:指用草叶做成的笛子。

[8]散板:中国音乐术语,指一种速度缓慢、节奏不规则的自由节拍。

[9]摇板:中国音乐术语,指传统戏曲中紧拉慢唱的一种板式。

[10]快板:中国音乐术语,指每分钟演奏120—168个节拍,表示欢乐的含义。传统中国音乐中的快板意义有所不同。

[11]端呗:日本江户时代发展起来的一种歌曲。

[12]江西腊:一般指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