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思(洋眼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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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酒场上的女人

说起酒场上的女人,给我留下最初印象的,是我读中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大约在大正初期(指1912—1913年)吧。听到这里,您也许会笑我过于早熟。真的,我没说谎,那个年代的经历的确让人难忘。那时我年纪还小,根本就不可能去酒场那样的地方胡闹,获得这些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当时报纸上的广告。从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上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花容月貌的女人陪男人喝酒的地方。

其实,当时知道这些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只要是在东京长大的、与我同时代的青少年们,都会记得当时浅草有一处名叫“夜风楼”的酒楼。因为这家酒楼经常在报纸上刊登女服务生靓丽的相片,想不看也不行啊。我还记得当时报纸的副刊上,版面上半部分是小说连载,“夜风楼”的商业广告就占据了版面的下半部分。

“夜风楼”每次登载的广告图片都令人耳目一新,女孩子的阵容也会适时更新。看到那些相片,我脑子里马上就会联想到酒楼里美女如云的场面,心想,那一定是一处人间天堂。其实,我对“女服务生”这种新的女性职业也并不是那么陌生。当时,在尾张町的“狮子”咖啡馆里就有这样的女服务生。在上野的“精养轩”里,除了男服务生外,也有一些这样的女服务生。家里人有时会带我们去“狮子”咖啡馆吃冰激凌。不过,那家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很少与客人闲聊,至多也就是打个招呼,应付一下而已。所以,对我来说,当时“夜风楼”广告的诱惑力是巨大的,也是独一无二的。我想,那种享受,一定是在普通的咖啡馆里无法体验到的。在我的想象当中,“夜风楼”的女服务生们,不光容貌靓丽,而且也一定是活泼开朗的。翻阅报纸的广告,粗大的字体印着“我们期待您的光临”这样的通栏标题,再配上漂亮女服务生满面春风的相片,这对正处于青春期的我们来说,哪有不好奇的?

说起酒场的繁华,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千变万化真是让人刻骨铭心。那是一个让心灵颤动的年代,年轻人陶醉于浅草歌剧[1]的轻松旋律,而酒场上的女人们也开始有了用武之地,散发出新时代女性的魅力。那种蜕变,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然而,说来有趣,这些女人虽说外表新潮,可内心依然是很传统的。这种表里不一致的状态,就如同一些原本是在岸边观望的游客,突然被抛进了滚滚洪流之中,一时手足无措。当时,《朝日新闻》有位名叫松崎天民[2]的记者,写下不少关于新时代女性的书,以伤感的风格揭示了当时女人们的内心世界,描摹了她们的真实生活。

在那之后,发生了关东大地震。毁灭性的灾难导致人们失业,资金紧缺,浮华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东京的酒场,还有那些女服务生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昭和五六年间(指1930—1931年),大阪的资本席卷了东京银座。银座会馆、“黑猫”等大型咖啡连锁店雄踞岛国,而那些小酒馆也趁势寻求着自身的发展空间。在“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等一连串的事件发生之后,那些酒场依然生意兴隆。我真切地体味到了人们无处消遣的情绪,就如同孤魂一般在城市的夜空游荡。

“世道都成这个样子了,也不知道我这生意还能做多久。”

中日战争[3]爆发之后,某个酒馆的老板娘就这样对我叹惜过。刚开始的时候,这家小酒馆偶尔还会有几个熟客来,后来空袭开始了,就再也见不着客人的影子了。日本战败后,那种混乱的情形在酒馆里表现得更加充分。时势在变化,酒场上的女人们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如同大海的潮水,后浪推着前浪。新的女人总在替代旧的女人,以博得客人们的宠爱。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酒场里的女人们都在想什么?哪些事情是她们最感到烦恼的?毋庸讳言,现在的变化确实很大。例如,艺妓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就在艺妓房凑合,而是住公寓了。每天下午,她们就像公司的职员一样,去艺妓房上班。

毫无疑问,酒场上女人们的行为举止,都是应客人的需求而改变的。如今,酒场上的女人们已不再是广津和郎[4]或者永井荷风作品中所描写的那个样子。哪怕就是井上友一郎[5]的最新作品《银座川》,也不能准确描述当代酒场女人们的真面目。也就是说,随着时势的变化,女人们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我想,现在如此,今后也将如此吧。

以前,去酒馆喝酒的客人都是自掏腰包。可如今,在花街的饭庄请艺妓喝酒的客人当中,大多都是花公家的钱。有的一半公款、一半私费,有的干脆全用公家的钱请客喝酒。这样一来,酒场女人们的作风也跟着改变了。以前,只要客人是守规矩的,女人们对客人也是尊敬有加,彼此之间就很融洽;可现在客人花公家的钱,大手大脚,女人们自然也更喜欢出手阔绰的客人。在这种客人面前,她们满面春风,曲意奉承。当然,这样的接待并非就是出于对客人的敬意。看客人的出手,女人们能判断得出他们用的是自己的钱还是公家的钱。最可恨的是,这些花公款找乐子的客人,在女人们面前举止狂妄,肆无忌惮。女人们为此颇感失望,甚至产生鄙视的情绪。有些人并非出于公司的业务需要,却呼朋唤友,挥霍公款,更有甚者,公款吃喝之外,还伪造账单,中饱私囊。而且,这些客人往往还会用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我爱上你了。”

“我能不能向你求婚啊……”

“要不,下次去我家见见我的母亲吧。”

“我可是名门出身哦……”

酒场上的女人面对这样的客人,表面上会嫣然一笑。如果有人说“我喜欢你”,她们就会回应:“是嘛,我太高兴了。”这种对话大概自古就有,至今也没有变化,不过,现在女人们的心思可活泛多了。虽然当面不露声色,可背地里谁又敢保证她们不会嗤之以鼻呢?

公款吃喝也好,公款请客也好,这些人的通病都是自以为是。总以为所有的热情款待都是自己应该得到的,并没发觉在那些曲意奉承的女人们的眼里,自己早已成了一个小丑。就这一点而言,酒场上的女人们倒是有些像检察官,完全能够洞悉那些贪公家便宜的人的内心世界,同时,还不忘在脸上挂着微笑,曲意周旋在他们的身边。

以前,最令酒场上女人们头疼的事情就是要账——她们得四处找那些拖欠款项的客人讨债。如今倒是好了,许多客人用的是公款,拖久不还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尽管如此,女人们的心理压力依然很大。每家公司都有自家的结账日期,收账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所以她们得格外留意。等到收账日,女人们会早早起床,还要准备一些礼物。当然,去公司结算公款,一般不会出现欠账不还的情况,所以,只要把握好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么,什么样的服务会使人感到舒服呢?当然,各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如果能够相处得像夫妻那样,彼此之间很随意,不给对方增加任何的压力,就会很自然地让对方体味到一份温暖的情意。酒场上的闲聊,也无非就是说说电影、饮食之类的,偶尔也可能会说一些家常话。如此,女人的魅力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样聊天,时间会过得很快,消费自然也就多了。而且,这时的客人心情愉悦,就不会心疼钱。与之相反,要是话不投机,有时即便是一杯酒,他们也会觉得价格太贵,二三十分钟的时间也会感到很漫长。

服务经验丰富的女人,不只是一味地迎合客人,她会抓住机会,以幽默的言辞稍微与客人抬一下杠。这种巧妙的小调味,倒是更能调节酒场上的氛围。

聪明的女人也懂得自我保护。比如,如果有男人总是投其所好给她买东西的话,她们会很高兴地接受下来,但同时也会寻找机会还礼。就这件事情,曾经有个女人在我的面前发表过以下的议论:

“其实,这就是礼尚往来的道理。对方要是送你价值三千日元的礼物,你就买个七八百日元的礼物回赠给他。这样,你就不会感到总是亏欠对方了。虽然是小事,可要想保护好自己,这是绝对马虎不得的。”

有些难缠的客人,女方要是真想摆脱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若是真的陷入了困境,被男人纠缠得不能脱身的话,就得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就是与对方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不过,要是遇到棘手的男人,他也不管女人是不是已经结婚,仍不顾一切想把她追到手。这时,即使亮出“我已经结婚了”这张王牌也不管用了。只要一有机会,对方就会像瞄准老鼠的猫似的猛追猛抓。一来二去,要是闹翻了的话,也许就彻底失去这个客人了,但那也实在是没办法……这也是我曾经在一家酒馆里听一个陪酒的女人说过的亲身经历。

注释

[1]浅草歌剧:指的是日本东京都在浅草地区开设的娱乐项目。大正年间,来自英国的艺术指导排练的歌剧(基本上都是轻歌剧喜剧)在浅草上演,同时也促成了主题歌《爱恋仿佛野花草》的大流行。

[2]松崎天民(1878—1934):日本作家、新闻记者,著有《沦落的女人》《银座》等。

[3]中日战争:这里指抗日战争。

[4]广津和郎(1891—1968):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生于东京都。1913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国文系。在校期间曾与人合办刊物《奇迹》,发表短篇习作《夜》和《疲惫的死》,并翻译契诃夫的小说。

[5]井上友一郎(1909—1997):日本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