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思(洋眼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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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人与味

有这么一句古语,叫“君子远庖厨”。古时候,女人是被当作“小人”来看待的,不能列入“君子”的行列。这要是在现在的话,还不得被她们骂得狗血喷头?把女子与小人放在一起,那么,君子肯定就要高出他们一头了。在中国的古籍上,一直就是这么写的。所谓“君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知识分子”;而“小人”,大概就是“非知识分子”吧。古人把女子与小人相提并论,意思就是说,女人即使是知识分子,也不能加入君子的行列。如此一来,若是遭到女人们倒竖着柳眉的严厉斥责,也并不能算是冤枉。

所谓“君子远庖厨”,有人也许会这样解释,说:君子就是不能进厨房,不能干杀猪宰鸡那些活,不能听牲畜被宰杀时发出的惨叫声。我倒是认为,厨房里那些碟子、碗的碰撞声,还有烹煮食物的气味,可能会干扰君子的静思,所以必须远离厨房。这种解释也许更加符合实际的情形。

女人天生就是与厨房结了缘的。可是,现代社会好像形成了一种鼓励男人们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风尚。从古代的词语来看,所谓“家事万端”,其中的“家事”当然包括了厨房工作。要是把做饭做菜排除在外的话,男人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当然,从职业角度来讲,又另当别论。技术性职业远不止厨师这个行当,裁缝等工作也都属于技术行当。我认为,在职业技术方面,技术顶尖的一般都不是女人——裁缝也好,厨师也罢,技术要达到出众的地步,就不是女人能够胜任的了。不过,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做饭做菜的厨房工作一般都是由女人来承担的。

自古以来,我们就接受这样的教导:夸奖别人家的腌菜,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因为人们习惯上认为,腌菜的口味是与那家女主人的味道相关联的。如果她所腌制的腌菜口味适中,咸盐的配比合适,就说明这家女主人的感觉是细腻的,是能够体察男人心思的。而女人的味道和感觉,是一个家庭比较私密的事情。这个结论是毫无争议的,可以看作是古代流传至今的一个真理。

我也不管它是不是失礼,只要邻家腌出了美味的腌菜,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夸上几句。大部分女人都不会对此表示反感。我想,她们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夸奖她所腌制的腌菜意味着什么,或者,即使她是知道其中含意的,也会故意装作不懂,只是将我的夸奖局限于腌菜上。如果当时她骂一声“真讨厌!”而满脸通红的话,反倒变成一件奇怪的事情了。

有关腌菜味道以及与之相关的习俗问题,我曾经向一个老妓讨教过。她说:

“的确如此。不过,如果是神经质的女人做腌菜的话,因为她爱美,也就喜欢打扮,就总是喜欢洗澡啊。”

这是她给我的解释。但是,爱打扮、爱洗澡与腌菜味道的好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实在令人不得要领。

正月里吃的杂煮[1],各家各户都不会有太大差别。近来出现了一种叫“鸭杂煮”的新品菜,难得一见。不久前,东京人在年底互相赠送礼品时,有喜欢送鸭子的,所以,我们能在活禽店门口挂着的用黑色棕榈绳系着的成排的竹笼子里,看到羽毛丰满的鸭子。

“鸭杂煮”是冬季最受欢迎的佳肴。但即便同在东京,这种清炖鸭子的杂煮,其味道也是各家有别。各地制作的杂煮更是千差万别,有加入细海带丝的加贺杂煮、使用小豆的长州杂煮,等等。人们总是喜欢说“乡土菜肴”,那光是“乡土杂煮”就有多少种啊?都是做法不同、口味各异的。

有意思的是,在现在没有公婆的新式家庭里,杂煮差不多都是新妇沿袭娘家的做法。所以,新媳妇如果是关东人,做的就是清汤杂煮;新媳妇要是关西人,做的自然也就是味噌杂煮[2]了。新郎对杂煮的味道只好将就,一切只能服从新妇娘家的口味了。这也并不是说新妇要故意显摆娘家的风味,杂煮这个菜就是这样,习惯成自然,是勉强不来的。当然,家里要是有婆婆、姑子的话,做的杂煮自然就是自己家的风味了,由不得新妇自作主张。

事实上,新妇从娘家带来的杂煮手艺,有时也是可以在婆家与婆婆的手艺相抗衡的。一般这种情况是因为新妇在婆家具有比婆婆更大的权威,说话更管用。不仅仅是杂煮,孩子的教育、金钱的出进等,都由新妇做主,就连丈夫有时也得仰媳妇的鼻息。

我清楚地记得一件与此有关的往事。江户时代,有个古刹里的长男与神田旧书店老板的女儿恋爱了。经过很多波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请我做媒人。新婚不久,新妇就展露出了锋芒。所谓“锋芒”,并不是说烙饼时烙出了棱角。新妇历来心气高,不仅把丈夫收拾得服服帖帖,就连婆婆也敢顶撞,而且还总是自己做主。要是说江户时代的古刹,每年新春之际做的杂煮,理所应当是清汤杂煮。可是,经过这个新妇的手,很快就变成关西的味噌杂煮了。那个仰新媳妇鼻息的丈夫,每年新春也就只好唯唯诺诺地吃味噌杂煮了。

那年正月里他来我家,揭开杂煮的碗盖后,感慨良深地叹息道:

“啊,好几年没有吃上这样的杂煮了。”

通过一家人家杂煮的做法,我们就能了解他们家丈夫与妻子、婆婆与媳妇之间势力的消长。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乐趣吧。

王建[3]以《新嫁娘》为题所写的那首五言诗,想必很多人都是知道的吧。

三日入厨下,

洗手做羹汤。

未谙姑食性,

先遣小姑尝。

王建的这首诗,描摹了新嫁娘的巧思慧心。第一次烧饭菜,不知婆婆的口味,那就先请婆婆养大的小姑子尝一尝吧。新娘的机灵聪敏、心计巧思,跃然纸上。

这样慧心巧思的新嫁娘,现在恐怕已经很难寻到了。丈夫说:“这个菜太辣了。”媳妇会很平静地道:“那就用开水冲淡点吧。”要是丈夫说:“这个菜太甜啦。”媳妇会回敬道:“桌子上不是有盐罐子嘛。”如今,类似这样气势很冲的妻子可不在少数啊。

到了一定的岁数,很多人都会怀念母亲的味道。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怀念”。我小时候哪来现在这么多好吃的食物?食材也没有现在丰富。所以,相比之下,那些粗陋的羊栖菜[4]与油炸豆腐,远不如同样简单的中国菜当中的炒菜好吃。要是说清淡朴实的味道的话,凉拌山菜就很不错。

说到山菜,不由得令我想起七八年前,我在横手古城遗迹池塘边的一家小酒馆里,就着山菜制作的菜肴,慢慢喝酒的往事。酒馆里只有老板娘和一位半老的女佣,另外还有两只猫。厨师就是老板娘,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菜肴,基本上都是地里采摘的家常菜,充满了田野的新鲜气息,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还记得,当时走廊上淡红色的合欢花开得正艳。

注释

[1]杂煮:一种日本料理,是以饼为主,加上酱油、味噌等调料做成的汤菜。日本人一般是在正月里食用,各个地区和家庭在调味方面也有不同。

[2]味噌杂煮:将土豆、萝卜、洋葱等放入锅里炒过之后,再加入味噌调味的一种日本的杂煮菜肴。

[3]王建(765—830):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唐代诗人。出身微寒,一生贫困潦倒。一度从军,约46岁时入仕,曾任昭应县丞、太常寺丞等职。后出为陕州司马,世称“王司马”。与张籍友善,乐府与张齐名,世称“张王乐府”。其著作有《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崇文总目》等。

[4]羊栖菜:一种藻类植物,别名鹿角尖、海菜芽、羊奶子、海大麦等。可做蔬菜,亦供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