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昨日欢情似梦 今朝厄境堪忧
史家直笔情终有,轻议书生恨更多。
前朝善恶激昂辨,隔岸遥望论圣魔。
白石老人有丹青一幅,所绘不过两只鸡雏在奋力争啄一条小虫,画面构成简单,但一望倍感生动传神。然而最妙处却在白石老人的题字:“他日相呼”天下大势尚且如此,何况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和好如初之后,当然还是那样放浪疏狂,自以为是地度过那白驹过隙,而又活力无限地青春韶华。但时光永远那么似水犹风,握它不住,看它不见,念它不及,想它不回。
一个父母加班的周末,吃过早饭早就换上了当时流行的带泡泡袖蓝色连衣裙,把头发也披垂了肩头,更偷她妈妈的高跟凉鞋穿了。用约定好的方式将人叫出来,一见人到,就藏身之处逃出来娇笑地问道:“好不好看?”然而一个媥姺旋转过来,面前只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还可以吧!”这样的语言虽然不罕见,但这样的脸色却几乎没有过。所以好奇地问道:“你爸爸又打你了?”而后又有意逗他地俏皮一笑:“不就是打几下屁股么。你坐刀肉厚,冇得事的!”也没有恼怒,并过身来搭住肩哀怨道:“这回麻烦大了啊伙计!我老头要把我弄得去当兵!”女孩也没有显得太过惊讶:“为么斯?!”回答的语气还是那样散漫:“还不是那些话!”不过当时人社会风尚,还是以参军为荣的,而且又是一个不谙世事,骄傲的少年,所以叹一声又道:“去就去,也搞三年个人回来。看那个时候哪个王八日的敢把老子么样!”女孩并没有多少依依不舍之态:“那要给我写信。”
初识千里离别,自是不好受。正所谓:不识相思作若何,只因久在眼前多。一朝千里终飞去,哪处能传欢乐歌?然而时间却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它不仅会让万物生灵渐渐生老病死,更会模糊昨天。女孩毕业之后,在员工子女福荫规定下,她也进入了化工厂工作。四个时辰三班制,完全可以自圆其说的“辛苦”工作。所以把时间用来睹物思人和回错别字满篇的信,显然不那么切乎实际。渐渐喇叭裤不再属于时尚服装,约着三五好友去大街上蹦录音机也不再是流行生活,她也拐入了成年人的行列。虽然只有短短的三栽蹉跎光阴,但足以将当昔年彻底逝去,将追求彻底转变,从而再见之时,也不过是个熟识的陌生人。语风和表情及肢体动作犹似未变,然而心境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或许真的应了那句:日亲日近,日远日疏。可是、往事不堪追,空忆何为。没有什么化情为友,也没有什么因爱生恨,只有相忘于各自的江湖。
不谙世事的少女,经过三年的工作,那稚嫩的语风,轻浮的举止,随着心理的成熟后都渐渐不见了踪迹。成年人当然也有想追求的浪漫,可是在选择取舍的时候,总会将现实多少加入一些。选择条件便苛刻了,但选项却减少了。所以既没有等待自己更爱的人,也没有接受更爱自己的人。固然是被动接受了父母的意见,但自己的心底深处,显然已经有了择偶求援的意识。短暂到半个月的交往时间,当然不足以全面了解一个人,而只不过是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找面子的方式。临近婚期,旧日当年静入忐忑之心。既历历在目,又混如烟云,说不清的是怀念,道不明的是难追。只能借着他人祝福的话语和笑脸,摆脱那来之莫名的回忆与悔意。婚礼已然开始由简入繁,但新潮的轿车接亲、复古的拜茶礼节,终究是一场昭告世人的仪式。柴米油盐日上心来不久,又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呱呱坠地的不仅是喜悦,还是个日新月异,周而复始的忙碌和烦恼。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孩子对母亲的依赖,都是绝对要超过父亲的。而婚姻的元嘉草草,又导致夫妻二人缺乏必要的了解和适应。欲来越多的不满,导致了欲来越多的争吵。古之君子所谓绝交不出恶言,毕竟言语这种声音,无论过不过大脑都是锋利度极高的凶器,还是覆水无收的凶器。一来二往,三翻四赶,天天这样恶向胆边生地话赶话,再好的感情,恐怕也到了爪哇国境内。奈何上有父母劝解,下有孩子牵绊,中间还有自己的颜面。毕竟离婚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继续维持婚姻,嘴上的理由几乎都是孩子。不仅是血脉的延续,还有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然而随着孩子一年年长大,母亲人生的拐点却接踵而至,又渐转之下。市场经济在二十年里将社会阶级又来了一次大洗牌,之前的公有经济,完全被自由经济取代。公有厂矿在奄奄一息之计,也会挣扎一番。在上告无门,下伸无果之后,也只能改弦更张,裁撤因荫补制度已成肘腋之患的冗员。四十不惑、华发珠颜改的年龄,濒临下岗之时,情绪可谓的低落到了极致。本就是柴米油盐恨,瓢盆锅碗仇的夫妻二人也没有互相安慰,个谋生计,反而是轰轰烈烈展开了口舌之争。正常的争吵永远与友谊辩论赛不同,互为仇敌的恶语相向,当然只能使自己越发生气。于是又一轮的口不择言更加激烈。固然一国家主人自居了近四十年,但文化修养却不是通过阶级传承而来的。所以丈夫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甩门而去。不过临出门的话却也是显得那么骨鲠在喉已久:“你多有本事啊,奶味都没退就跟那些鬼打架到大街上猴蹦鬼跳!跟那个叫熊学魁搞了什么以为没有人晓得,人家半个镇都知道!老子真是瞎了,找了你这个破玩意!”再自负的人也对黑历史藏头隐尾,更何况一个女人。固然社会观念已经濒临笑贫不笑娼。
恼羞成怒本来无处可泄,却遇逃学回家拿前要去网吧的孩子。可慷慨陈词没发泄几句,又被骂烦了的孩子抢白道:“玩会游戏,又没像别个那样搞早恋那些鬼玩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自己孩子揭短,这样的羞辱感,让她恨到良久无言。呆了良久之后,虽然情绪的那样歇斯底里,谩骂是那样用词不当,然而憎恶至极的眼神,分明是在对着昔日青春烂漫,无知无邪的自己。虽然不几句就骂走了孩子,但一个人还是哭了很久。哭泣是一种解压的方式,然而一个人对着空空荡荡的房子哭,又能起到几分作用,旁人的劝解不管有没有用,但终究是个触发缓解的理由。思想也是能循序渐进的,既然已经提及了过往,那索性就认定现在的一切都是当初选择的错误,以用来为自己开脱罪责感。有人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不对,这不是我。但历史在我看来却更像是任人取舍的工具箱。孔子以其尧舜禹汤,治世小康;老子以其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可无论是八十一岁才出生的老子,还是活了七十三年的孔子,谁都没见过宇宙洪荒和治世小康。而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也不过如此,恨一个人时,有关于他的任何都那么无比可憎。而念一个人时,他的点点滴滴都那么值得欣赏。于是:回首当初无限好,转观现在极堪悲。一个想逃避的人,就算有铁的纪律和无比崇高的正义性也是无法阻挡。然而和朝代脑残粉一样,意淫却去不了。于是越发憎恶现实,执念自己遐想出的彼岸世界。
要向人和事做出妥协,给自己一个理由或者希望就够了。摩西先知给族人的是最终审判日,本师如来给门众的是十二因缘说,就连农民起义头目都给了底层民众个均贫富、不纳粮的欺望。而事实上真有靠这一个期望活半辈子的人。然而她既没有等来二度青春,也没有等回丈夫的认错。除了一纸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套在镇上算得上不错的三室两厅。固然孩子判给了她,然而日渐加重的工作,入不敷出的月薪,致使仅有的天伦之乐也不得不假与前夫的父母。新管理层没有辞退冗员,这是改制初期维稳的策略。但过了维稳期之后,严苛的规章制度和不变的薪水,把那些习惯了出工不出力的人,整了个七荤八素,无法适应。所以只能是个个自己辞职,另谋生计。排除被领头羊效应所带动的因素,她自己也想换个没有那么多熟人的地方去。
可是世界归根结底就是年轻人的,在安逸的的公有制厂里出工不出力混了近三十年,又哪里能顷刻适应外面的丛林法则。在生计的压力下,她以重整旗鼓的热情,尝试了各种工商工作。无论是小本生意,还是厂房打工,经验和体力都会让她为难而退。前途渐渐无望之时,旧时的快乐点点滴滴又那么不禁而现,历历眼前。在选择性记忆中,基本只能对比出悲哀。那个时代一切都是好的,因此我为之痴迷而惋惜,是朝代脑残粉共同的意识。可是这样的宗教天堂式地吃米,换来的无非就是难平难复的失落感。当然,他们也想过办法“回去”,比如穿上飞鱼服、跪拜永历墓。不过熊学魁毕竟还的可以去见的现实。
街市的变化永远都在一点一滴地进行,以致于乍然仔细去看时,就连大概的通向都不能很快确定。本来是想找个留有两人青春印记的地方约见重温,然而旧景又去哪里寻觅。迷途茫然之中,却穿过了一个个拐角,来到了筒子楼间。这里虽然既不是她父母的老邸,也不是她婚后的旧居,但沁入鼻腔里的气味不改从前,儿时记忆里的浅灰色,却被眼前的暗灰色所取代。当年出入这里的是蓬勃青年,现在来往的是华发翁妪。却才一声惨然叹息,一个徘徊在回忆里的语声乍然而道:“都不要了,叫个收破烂的来卖了!”从二楼一扇窗里传下来的,不仅是依稀未变的语声,还有那粗壮的半个侧脸。然而正要欣然上前喊出名字,一个女人的语声和身影却又乍然而现:“当初嫁你就这箱子了,卖了就一点纪念也没有了!”女人话犹未了,熊学魁却是笑道:“儿子都上高中了,还要什么鬼念相!”这句话虽然足以打破她青春重启之梦,但下一句话却更让他伤心:“再好的东西有我老婆好么?”令其伤心不仅是因为当年的感情一去不返,更因为在记忆里寻找时,根本不见有对她说过类似的甜言蜜语。
在她欲近不能,欲退不舍,欲嗔还休,欲哭无泪之际,熊学魁叫来了收破烂的,帮着把大件都搬了下楼,又通了几个电话。当然,对于一个出神望着这边的人,自是会好奇地睇去几眼。不过自始至终,那一双不经意的眼睛,都没有认出这个陪伴他年少轻狂的女孩。等旧物之事已了,熊学魁就和他老婆走了开去。固然没有携手倚肩,但还是令望其项背的她幽恨不已。一个清闲而热心的老太太见她痴痴前望,便过来问了几句,也不等回答,就自顾自地说道:“他们家不住这里,就女的倒班的时候住一夜。听说男的在县宣传单位有房,还在府城给儿子买了一套……”老太太寻人聊天似的说了许多,但大部分是她已经通过朋友打听到了的信息。然而重复却也是加深。加深的不仅是妒恨,更是绝望。
其实她尚未到人生的穷途末路之时,然而身旁既没有一个人,心中也没有一种思想来告诉她。极端的思想。导致了极端的行为,一个万物之灵的智慧生命体,就这样变成了臭皮囊!在一个小镇上,任何意外死亡事件,都会轰动一时,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流言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走样。而一个曾年少轻狂的女人,所能被夸大的素材其实不胜枚举。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女性的桃色话题永远都那么解闷。故此,在二十多年后那个女人,又在化工镇近乎家喻户晓了。所谓死而不亡者寿。生前本来就是个怨气深重的人,又加上有人思想和念叨,所以一股怨念聚拢,古人谓之灵气,今人谓之能量。不过形成的却是一个二八少女模样的鬼魂。就像关云长和张翼德,早已被后世船得没有本来面目了,这在学术上叫“民间形象”。这种能量就是一种因意识而物理的存在,所谓见鬼,及是意识被干扰而生成声音和影像。古人以神道社教,所以意识中就有鬼神的概念,而现代人接受的是现代无神教育,所以理念中不相信鬼神存世。这就像是磁铁和铁,没有吸引性,那当然就不会有相对物质的侵犯。所以古代灵异事件比比皆是,现代社会则屈指可数。
熊学魁虽然年少入伍参军,之前也接受过唯物理论教育,但一个有出过修《易》高手的农村家族,心中多少总会有一些敬天法祖的传统观念。而自从复原之后,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虽然还是语言粗鄙,可处事之风,却谨慎到了胆小。所以流言传入耳中,心头怜惜之余,便兼起了一丝恐惧。毕竟不是选择性失意者,对当年劳燕分飞,进而相忘江湖不可能完全了无挂碍。正所谓人不亏心,鬼不敲门。这一日熊学魁又加了一个夜班。他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和同事们辞别,出离了光线明亮的大楼,一个人运动着粗大且有雍胖之嫌地身体,往不远的家步去。在深夜人的意识因困倦本迷离,更何况这条路上没有路灯,旁边的万家灯火也因为时至深夜,都已熄灭。使得迷离的意识,又加了一层恐惧。所以,一阵晚风袭来,那犹似阴恻恻,悲戚戚,呜咽咽地女子哭声之音,就强劲地沁入双耳,灌入意识。一旦认定是鬼,那就是网中之鱼了。面前乍然而现的正是那个刚从记忆深处寻回的豆蔻少女,只不过是鬼魂特定的白色衣裳,暗淡妆容。哭声犹未止住,语言却却幽幽而道:“还认得我么、熊学魁?你应该认得我吧?毕竟我们那么好过。你还好么?晓得我已经死了么?应该晓得了吧?那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不会是怕你老婆吃醋吧?”一席话并不像是质问,因为没有一个重音字。的确像是多年不见的初恋在面前,她把澎湃狂澜化为涓涓细流在和你絮絮叨叨,问东问西。可熊学魁目之所见并不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人,而是一个面如白纸,唇如黑漆的鬼。再怎么含情脉脉的语言,从这样一个鬼嘴里说出来,也不会让人感到动听。所以熊学魁目瞪口呆半晌,大脑就被启动了自我保护,也就是暂时性放弃一切思想活动,俗称:昏死了过去。可一个生理指标都正常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思想活动。于是所见所闻,无处不是鬼影和鬼音。
正当一家人束手无策之际,一个释门道人问讯而至:“无量世尊!”又说明来意道:“不敢冒昧,贫道看你家有些不安之气。”病急乱投医,何况这偏袒右肩的是亲自登门。一面殷勤请进门来好生管待,一面将过往种种概要说了。这世尊门人听罢,也不说说明自己如何在深山修炼,世上除魔,只是平静道:“贫道度她彼岸极乐去就是了。”也不见他用什么法器,也没有画什么符印,只听见默默念了许久的梵音,而后发狂也似一指点在了熊学魁的眉间,大喝道:“还不出来,更待何时!?”也不见什么黑气冒出,也不觉阴风吹过,但见熊学魁如释重负,如吐骨鲠,整个人乍然轻松无碍。这世尊门人虽然法力高深,看去也是道德淡然,不过在随缘的布施上,倒是和《西游厄传》里的摩诃郄叶、阿诺托一样:“念经如挑土,所以昔年舍卫国讲经得三斗三升黄金,世尊都嫌我们太卖贱了。”三十万钱的宝钞拿到手里,这才又道了声:“无量世尊,贫道不打扰施主休息了!”然而回到自己的庙宇,却拿来一张半尺长、三寸宽的黄表纸,用朱笔写了梵文几行,盖了符印,贴在了一间偏殿西墙上,又默默说道:“受我供奉,听我指使,不敬我法,鬼蜮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