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实施手术的上午,医务部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手术预定在九点钟开始,而实习生和医学生早在八点钟就到一层的中央手术室集合了。参加手术的四名助手、手术室护士长和两名年轻护士留在室内,其他人都在可以透过玻璃俯瞰手术室内情景的观摩室里等待。
财前副教授要做的是死亡率较高的食管贲门手术,这引起了学员们强烈的关注。
无影灯射出明亮晃眼的光线,冷漠地映照着浅蓝色瓷砖地板。宽阔的地板上冷冰冰地摆着白色手术台。旁边的玻璃盒里,手术刀、手术剪、止血钳、镊子等器械发出瘆人的寒光,就连放在角落里的消毒器的白色都显得那样冰冷刺眼。虽然室内温度被调到二十二三度,但是手术室却笼罩在仿佛一切都被置于冰冷世界般的沉寂之中,只能听到整理手术器械的金属撞击声和护士的脚步声。
忽然,与手术室相连的预备室门被打开,财前五郎出现在门口。他一进来就径直走到洗手消毒器前脱下诊察衣,护士立刻帮他换上消毒过的手术衣。他一边让护士帮着系好背后系带,一边用消毒肥皂洗手。用消毒洗手液仔细地清洗完双手后,财前将双手向前伸出。护士从消毒容器里取出橡胶手套,戴在财前汗毛茂盛的双手上,手套紧贴着皮肤,不起一丝褶皱。之后,护士又帮他戴上手术帽和口罩。财前轻轻地摇头,试着屈伸十指,确认橡皮手套、手术衣和手术帽全都准确无误地戴好之后,用锐利的目光向周围扫视一圈就进入了手术室。
“把患者推进来!”戴着口罩的他生硬地说道。
两名护士迅速打开与麻醉室相通的门扇,静静地把躺着患者的移送车推进来。
患者躺在推车上,一幅苍白的面孔,他的双眼微微闭着。护士把车推到手术台旁边,随即把患者抬到手术台上。负责麻醉的医师一边检测患者的呼吸和脉搏一边给他做全身麻醉,而助手则给他盖上了手术洞巾。
对准患部的无影灯光霎时变得更加明亮,财前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他那握着手术刀的右手伸向患者胸部,随即从胸口划到腹部,从刀口涌出的鲜血画出凸起的粗线向两侧流下去,淡红色的皮肤组织被切开。手术刀避开肋骨,切开胸膜进入了胸腔。两名助手用手术拉钩把切开的肌肉固定住,再用止血钳止住出血部位,以协助手术刀的操作。为了不伤及心、肝、肺等脏器,财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拨开,终于看到已经从食管长到贲门的凹凸不平的黄白色肿瘤。这就是癌组织,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
财前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年前从九州医院调来的病例报告书。
姓名 山田音市 62岁 海产商
主诉 食管吞咽障碍
现在病情 从今年年初开始,患者摄取固体食物有时出现噎嗝样吞咽障碍,饮水或摄取流食即可改善吞咽。不过,患者食欲正常亦无恶心呕吐症状,没有急剧消瘦现象。
入院诊断 尿检未见异常,大便隐血反应、联苯胺试验和愈创木酯试验结果皆呈阳性,红细胞数372万,血红蛋白75%,白细胞数8300,肝功能无明显异常,血清蛋白6.4g/dL,X光透视检查虽然发现腹部食管有轻微变形,但食管镜检查未见异常。
手握柳叶刀的财前不禁对病历中的诊断发出轻蔑的冷笑。依他看来,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经拍到癌变引起的硬化现象,很明显是忽略了食管贲门癌。如果再拖上一两个月,癌组织就会穿透胃浆膜扩散到整个腹腔,那样就会错过手术治疗的时机。
“这是食管贲门手术,务必多加注意!”
财前向助手厉声提醒后就换上了尖头手术剪,他先把已经癌变的淋巴结全部清除掉,然后剥离食管牵出大部分肿瘤,再用食管钳夹住并切除掉,之后站在左右两旁的助手用纱棉块和止血钳进行止血。接下来是胃部。滑溜溜的腹腔内,被切割剥离食管的贲门部已经被肿瘤压瘪。财前留下正常部分,切除病变部分,再把残胃形成管状,一下子提到食管断端并迅速开始缝合。这种食管和胃部的吻合术就是这台手术中最为艰难的步骤。被手术钳夹住的食管很容易就会滑脱并掉在纵隔腔内,那样就会错失缝合的最佳时机。财前额头渗出汗水,感到咽喉一阵燥渴。
财前仰起脸来甩掉汗水,忽然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只见二层观摩室里东教授绷着脸透过玻璃窗俯视着手术室。财前的眼中浮现出慌乱的神色,一时犹豫不决,险些停下手头的动作。然而,这是需要分秒必争地做出判断和处置的手术!
财前瞟了一眼正面的时钟,果断地把提起来的胃部与食管相接,为避免发生缝合不全,他先用肠线暂时假缝合,然后再进行全层缝合,最后再用丝线缝合浆膜。他用精湛的缝合手法把食管与胃部吻合在了一起。
“必须尽快完成全部缝合!”
说完,他用剪刀“嚓”地剪断了缝合线。这一声响宣告了生与死的界限。
剩下的只是迅速地把拨开的脏器放回原位,再把剖开的腹部创口缝合起来了。手术十分成功!
完成了艰难的手术,用自己的力量挽救了一个人的性命,财前感到莫大的喜悦。同时从心底奔涌出近乎狂妄的自信,他不禁在口罩下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把创口闭合缝好,让助手敷上纱布并招呼他们把胸腹带裹好,随即放下了缝合针,大颗汗珠从额头吧嗒吧嗒落在地板上。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头向观摩室望去,却已看不见东教授的身影,只有实习生和学生们兴奋地挤在玻璃窗前。
“财前医生,可以把患者推出去了吗?”护士长向他问道。
财前一边擦汗一边确认患者的状态,然后下达指令。
“可以了。先别马上送回病房,留在恢复室里等状态稳定下来再送吧!”
说完,他让年轻护士帮他脱掉手术衣和橡胶手套,再用消毒液清洗双手,之后走出了手术室。这时,从身后猛然传来女性激动的声音。
“医生!我丈夫多亏您做手术捡回了一条命。主治医师先前瞒着我丈夫告诉我,这种手术难度极大,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托医生的福,我丈夫得救了。我们下决心从九州的医院转到您这儿来是正确的选择。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
近六十岁的患者家属说不下去了,她垂下鬓发花白的头致谢。
“不用谢。再拖延下去就更危险了。虽然手术难度很大,但你先生的运气好啊!”
“您这样说,我更是……是医生让我丈夫重获新生啊!”
说完,她已经是老泪纵横了。财前眼前忽然浮现出住在家乡的母亲的身影。
“手术后的康复调养十分重要,请千万要保重。过后我会去病房看他。”
财前说完安慰的话语就离开了老人身边,叼着烟卷径直朝中庭走去。他一边像往常那样走向新楼工地一边想:东贞藏为什么专门跑来看副教授执刀的第一台手术呢?这个疑问在他心中渐渐变成了强烈的担忧。他该不会还对前些天杂志刊登的照片和“食管外科的年轻权威财前五郎”的标题耿耿于怀吧?他心中产生了无法释怀的疑惑和隐约的恐惧感。
东贞藏独自在堂岛川边商厦的六楼餐厅里吃午餐,脑海里回想着刚才财前做手术的情景。
手术刀的运用、下刀的精准、缝合的迅捷,以及财前那双简直像绘画雕刻大师般精巧灵敏的双手,仍然像烙印在视网膜上似的历历在目。
这两三年来,为了促使扩建新楼的项目顺利获得批准,他跟鹈饲东奔西走,为杂务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仔细关注财前的工作。就是在这段时期,财前的实力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前不久女儿佐枝子曾不经意地提到“大家好像都在议论以后就是财前外科了”,那句话现在骤然带上了几分真实感。
直到昨天为止,他都把财前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可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在学术和社会方面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了。东贞藏感到了极度的不安。这是怎么搞的?我这样的人物居然会把自己手下的副教授当回事儿!东贞藏像责备自己似的调整坐姿,再把餐巾拉正,随即拿起了餐叉。
东贞藏喝完了咖啡,时间才过十二点钟。今天上午没有门诊,只有下午的主任查房,只需在午后一点查房开始之前回到医院就可以了。他为了打发闲暇,顺路去了一趟商厦地下的书店,回到医院还不到一点钟。不过,医务部人员已经做好了主任查房的准备。
东贞藏穿上白大褂,朝第一外科专属的三层南侧病房走去,助教、实习生中没出门诊的都跟在后边。三十来个医务员摆出诸侯出巡的阵势,浩浩荡荡地跟着东贞藏来到三层的值班室附近。
“主任查房了!”
护士长一声吆喝,喊声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各病房的房门应声左右大开,紧张的气氛霎时间充满了楼道。东贞藏一想到像这样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进行主任查房的日子只剩不到一年了,就仿佛体内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感到无以名状的落寞。
东贞藏刚刚踏入病房门,躺在病床上的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女患者就颔首致意,陪护她的像是她女儿模样的年轻姑娘也鞠躬行礼,迎接主任到来。病房里清扫得一尘不染,就连床头柜和座椅都被放回了原位。在床头柜旁边,该患者的主治医师用笔挺的姿态迎候教授。
东贞藏迈开大步走近患者,浏览了主治医师递上的病历。
“怎么样,今天的情况?”
这名患者做过胃溃疡手术已经三天了。
“是,托您的福……”
患者只说到半截,主治医师就报告了术后康复情况。东贞藏一边聆听一边接过护士长递上的听诊器,随即夹在耳朵上给患者检查全身状况。他叫患者解开胸腹带看了患部,创口清洁干燥,看样子可以顺利拆线,问题只是以后的食物疗法了。
“嗯,状态不错。从今天起,你每天可以摄取六次流食,要多多注意。”随后,他又向主治医师做出指示:“你详细说明饮食注意事项,抗生素和点滴保持现在的剂量。”
话音刚落,他已经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殊交情的患者,一般每人只能得到两三分钟的诊察时间,否则根本不可能把上百张病床的第一外科全都查完。
来到第五间病房门前,东贞藏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病房里财前五郎正站立等候,他正好来观察患者术后的情况。
患者尚未从麻醉中醒来,脸上还戴着氧气罩。财前站在患者枕边递上病历。
“这位患者是食道贲门癌。在先前的医院里看了一年都没发现,差点儿延误治疗时机。不过,今天上午总算做手术切除了。”
东教授沉默不语,接过病历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没错儿!看来就是先前的医院误诊了。不过,发现这个误诊也算不上什么功劳啊!只要采用胃镜或尿素呼气试验细胞学检验,谁都可以诊断出来。只是先前的医院没有这个能力而已。所以,希望你们也不要忘记这一点!”
他刻意忽视财前的诊断与手术的适当性。
“那么,手术结果怎么样?”
“哦,虽然有点儿困难,但因为切除食管并提升胃部,实施代用食管的再造手术,所以结果应该很好。”财前用充满自信的声音答道。
东贞藏眼中掠过严厉的神色。
“贲门癌手术是否成功,必须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之后才能下结论。另外,刚才我去看了一下你的手术过程,那种做法太草率了。”
“啊?太草率……”
财前深感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你没有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在手术过程中频频看表,一副拼命赶时间的样子。对于高龄患者或身体虚弱的患者,进行手术时不应只考虑手术时间,有时还需要慎重考虑把手术分成两次乃至三次来做。手术又不是体育竞赛,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等于本领高。虽然你的手术一向以时间短受到好评,但是比起那种好评,不如更加慎重仔细地对待治疗本身。”
东贞藏的严厉批评像利剑般刺来。
财前故作镇定地答道:“当然,术前我已经检查过患者的肝脏、肾脏和心脏,在此基础上确定了一次完成手术的方案。此外又考虑到患者年事已高,为了尽量减轻患者的负担,我今天有意识地缩短了手术时间。”
虽然这对财前来说是如实汇报,但对于手术耗时较长的东贞藏来说,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批评自己的手术,隐含了讽刺意味。
“你是在批评我说的话吗?你可不能自我陶醉呀!”
说完,东贞藏目光锐利地望着财前的脸。虽然话语不多,却含有一剑封喉般的冷酷。
财前感到怒不可遏,但又把话头转到了治疗方针上。
“您还有别的什么指示吗?”
“这个患者是你主刀手术的,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如果还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就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东贞藏拨开身后的医务员走出了病房。在气氛尴尬的病房里,患者家属似乎搞不懂刚才那些混杂了德文术语的对话内容。医务员们对东贞藏一反常态的可怕态度露出疑惑和好奇的表情,然后尾随而去。
被撇下的财前若无其事地向患者家属说明了术后注意事项,然后走出病房。东贞藏率领的由助教和实习生组成的查房队伍,一直延伸到长长的走廊尽头。
财前目送队伍远去,心中这才对东贞藏产生了沉重的疑惑:东贞藏心中对我的看法或许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天他说要把继任教授给我的时候,心中其实已经为把我排挤掉开始谋划什么了。今天来观摩我的手术过程,说不定就是为了找出我的什么缺点。忽然,财前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医院。
财前来到财前妇产科诊所门前,这里仍如往常一样洋溢着充满活力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妇产科与内科外科不同,患者多为孕产妇,所以占地面积近三百平方米的三层楼的诊所前面总是停满了出租车和私家车,从这种情景就能看出财前妇产科诊所的生意特别兴隆。财前五郎推开楼门来到接待处。
“院长呢?”
他用眼睛示意门诊室方向。
“院长正在门诊。我帮您通报一下吗?还是您先去后边坐会儿?”接待员欠身问道。
“不,我就在候诊室里等着。我怎么能进门诊室呢?”
财前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患者在存衣筐前脱光下半身衣物,然后爬上用围帘遮挡的内诊床分开双腿,医师或插入子宫镜或用洗液清洗阴道。虽说如此,他觉得去门诊室后边的住所也很麻烦。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岳母还健在时,家里就有一个老女佣负责照料饮食起居,特别婆婆妈妈,财前不愿意跟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妈子搭话。
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候诊室坐下,周围的女人们将狐疑的目光一齐聚集在他身上。他满不在乎地叼着烟卷环视候诊室里的情景:二十几把崭新的座椅上,姿态各异地坐着各种各样的孕妇。一看便知哪些是花柳界的女子,哪些是刚怀孕的年轻主妇。花柳界的女子多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而怀孕不久的年轻主妇则喜形于色。估计她们都已等候多时,因为她们没有将视线投向室内电视机和妇女杂志,而是注视着叫号的接诊护士,一旦叫到自己的名字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走进门诊室。
从隔着玻璃门的门诊室里传出年轻医师问诊的话语声,还有消毒、调试内诊器械的忙乱响声,另外还不时地传出财前又一那破锣般的大阪腔,他一忙起来就粗声大嗓地吆喝。
财前实在听不清他是在向患者搭话还是在向两位外聘医师下指令,反正他总是扯着嗓门儿说话并“哈哈哈”地放声大笑。那种洋溢着快乐的笑声底气十足、充满了活力,听上去根本不像已经六十二岁的老人发出的声音。
他总是摇晃着海怪般油光发亮的秃头,像疏通下水道般漫不经心地连续诊察患者的生殖器官,还要抽门诊的空当为医协的事务东奔西走。而且,就连娱乐场所举行的小呗和长呗会演他也必定参加,有时还亲自设宴做东。他这些超凡的精力究竟来自哪里?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财前五郎再次环视人满为患的候诊室,在心中盘算:一天五六十名门诊患者,楼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张,可岳父为什么总是不把它升级为医院却一直维持着诊所的规格呢?真是匪夷所思。根据目前的经营状况,升级为妇产科医院应该十分划算。
这时忽然响起房门被粗蛮地打开的声音,是岳父财前又一进来了。
“啊,你等了很久吗?”他摇晃着油光发亮的秃头问道。
“不,是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来了。您忙您的吧!”
“不用了,后边的门诊找人替我。走吧,去家里坐会儿!”
他说完就率先朝隔着庭院的后边的住所走去。
位于市区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庭院没有阳光照射,略显阴暗,但却摆放着悉心修整的盆栽。面对庭院是一座茶室结构的住所,财前五郎和岳父走进最里面的八铺席大的客厅,发现老女佣已在衣筐里备好和服等候。她绕到又一身后帮他脱下白大褂和外套,换上纯白纺绸长衬衣并套上大岛绸夹衣,再系上博多独钴纹的窄腰带。老女佣轻车熟路、手脚麻利。财前又一换好衣服后,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躯体,费劲儿地坐在垫子上。
“怎么样?你那儿的生意还好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买卖人的风格,却也是财前又一喜欢的口头禅。既然是干医疗行业维持生计,那么行医也可算是一种生意。这是他简单明了的思维逻辑。
“我跟爸爸不同,虽说是副教授也不过是大学医院的聘用医师而已,患者多也好少也好,生意跟我没什么关系。”财前苦笑着答道,“话说回来,爸爸这儿的生意真是好得不得了呀!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增加些床位升级为医院呢?”
“医院?哈哈,你还是有点嫩呀!我好不容易靠财前妇产科诊所赚了大钱,要是升格成医院可就要亏损喽!”
“哦?升格为医院就会亏损吗?”财前五郎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啊!要想升级为医院,首先,床位超过二十张就得再聘请医师三名以上。而且每十名门诊患者就得有一名有编制的护士负责,住院患者每四人就得有一名有编制的护士负责,还有事务员、清洁工等很多烦琐的编制规定。而诊所的规格在这方面就没那么啰唆了,所以我打着诊所的招牌,实际上却塞进了三十张床位。除我之外再聘用两名门诊医师、十名护士、两个事务员和四名清洁工,就可以搞定一天五六十名门诊患者和三十张床位的住院患者。这是最划算的做法。此外,如果像医院那样摊子过大的话,医保分数的计算就很难巧妙操作了。个体经营的诊所跟大学附属医院不同,即使患者来得再多,如果计算不好的话,月末医保分数就会连本带利赔个精光。自从医疗保险制度推出之后,医术就不是仁术而是算术了。”
“医术是算术?”
财前五郎差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只要实行了医保,这种算术可就成了经营医疗行业的基本功啦!以我的诊所编制为例,每月总收入大概在两百万到两百二三十万之间,其中就有八十万来自医保,不可小看。为了保证拿到这八十万的医保,所有的营业医师在月末那周都得拼命地跟医保分数搏斗。不过,计算这种分数真是太费工夫了。按照一分换算为十元,初诊费六分就是六十元,出诊费十八分就是一百八十元。肌肉注射一次是六点七分,相当于六七十元。没什么了不起,这就像打麻将计算分数。然后,再把算出来的分数填在申请保险的报表中送到地区医协,收齐后送到社保医疗支付基金会,在申报获批后再过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才能到款。”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于是赶紧喝了口茶水。对于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财前五郎来说,医保分数计算之类的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不过,他还是点头附和。
“爸爸说得很对,医保诊疗确实像算术啊!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宫外孕手术大概能赚多少分数呢?”
“宫外孕吗?这是常做的手术,所以不用查速算表我也能马上算出来。首先,手术费是六百零四点八分,所以相当于六千零四十八元。输血是一千毫升到一千五百毫升算一千零五十六点六分,那就是一万零五百六十六元。林格尔溶液五百毫升算四十分相当于四百元。加抗生素的葡萄糖五百毫升算二百零一点一分,也就是两千零一十一元。维生素BC复合是四十四点五等于四百四十五元。术后处理、消毒是七十四点二分就是七百四十二元。其他像住院费、单人病房差价等除外,手术本身所占保险分数合计为两千零二十一点二分就是两万零二百一十二元。这种算术够麻烦的吧?”
财前又一还用铅笔在大茶几的记录纸上列出了详细数字。
“原来如此!确实够烦琐的呀!这种事情爸爸不用亲自做,交给医师和事务员不就行了吗?因为爸爸除了诊疗还兼任医协干部呢!”他奉承地说道。
“不,不能交给医师和事务员。支付基金会里的那些人都是石头脑袋,要么说我们做某种手术或注射某种药剂是浪费,要么说我们过度诊疗,有的家伙还压低我们的分数呢!所以,我得叫事务员做一遍,我自己过目一遍。像宫外孕和子宫肌瘤之类的复杂手术和诊疗费都得我亲自计算分数,有些已经实际用过的注射剂都得不到核准,我还得改换成其他价格相等的诊疗项目和药名把账对上。而且,半夜里来个电话把我叫起来,还得急急忙忙开车出诊。可到头来医保支付基金会却只给我六十元初诊费和三百六十元夜间出诊费,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要是跟那些刚营业的新手医师拿同样的诊疗费的话,那简直是荒唐到欲哭无泪的地步了。所以,这也要适当掺水才能符合实际收益,尽量不要搞得过分荒唐。就算每次掺水一百元,积累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因为有个所谓全国平均分数,所以如果我掺水手法不高明的话,就会被对方盯上而不能通过审核啦!所以呢,这档子事儿就必须由我来亲自操办。总归就是这么回事儿吧!营业医师为了计算医保分数真是费尽心机、焦头烂额。像你这种在大学附属医院里根本不用考虑计算分数而只管开开刀、缝缝口子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们的辛苦。”
说着他喉咙里又咕噜起来,于是又喝了一口茶水。
“不过呢,因为我这儿是妇产科,所以医保不管的分娩和人流必须全额付款。再加上大主顾中也有很多患者没投保,所以这方面的收入一个月就有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五十万。但是,近来这方面也玩不转了,孕妇知道医保只管难产不管顺产,所以刚开始阵痛就故意哇哇大叫装出难产的样子,所以医生也不能马虎大意呀!哈哈哈!”
财前五郎也跟着大笑起来。老女佣走进客厅惊讶地望着两人。
“大夫,需要准备晚餐吗?”
“嗯……晚餐吗?晚餐我跟五郎去外边吃,不用准备啦!”
财前又一叫老女佣拿来短外套往肩膀上一披,就要站起身来。
“哦,爸爸,上次我叫杏子先给您打过电话……”
财前五郎急忙提起了此番来意。
“啊,是那个事儿啊!那个事儿,我们去外面一边吃饭一边谈吧!”
财前又一说完就朝门厅走去。
财前五郎还没说出要办的事情就被打断,怀着正事被搁置的忐忑心情跟在岳父身后。财前又一为了不跟患者照面决定从后门出来,之后大步流星地从堂岛中町向梅田新道走去。他脚上穿的是与大岛绸和服配搭的白布袜和蔺草垫牛皮袢拖鞋,双手揣在怀里前行,那模样与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医生相去甚远,看上去倒像擅长寻欢作乐的商家老爷。
他们过了梅田新道十字路口向北走,来到初天神附近的酒家,然后从门帘下钻了进去。这个酒家的门帘上用小字印着“扇屋”,建筑也是小巧玲珑。
“哎,哎!来客人啦!”
财前又一直爽地喊着,也不等店家回应就甩掉拖鞋径直朝里面的包间走去。这个酒家虽然门面只有不到四米,但狭长的院子从前街通到后街,呈现出大阪式的幽邃空间感。
女侍者慌里慌张地出来迎客,财前又一向她点了些酒菜。
“哎,五郎也脱掉那身消毒水味的外衣,冲个澡换上浴衣吧!”
说完,他使劲儿拍了两下手,隔扇从外面被倏然拉开,出现了一个梳着西式发髻的女人面孔。
“欢迎光临!”
“啊,这是扇屋老板娘时江,原先在北新地当艺伎。长相嘛,还算有点儿姿色。不过,根据我的诊察,可算得上是那方面超一流的尤物。我可以保证!”
“喔唷!老不正经!别当着初次见面的人讲怪话嘛!”
老板娘生气地瞪着财前又一,接过端来的酒壶为客人斟酒。
“好啦,这有什么害臊的呀?对了,这是我的女婿财前五郎。现在嘛,还只是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副教授。不过,很快就会成为你们轻易挂不上号的大牌名医了,所以可要趁现在好好服务呀!”
听他介绍完,老板娘立刻正襟危坐。
“初次见面,我是扇屋的时江,一直承蒙……”
老板娘刚说到这里,财前又一在旁边插嘴。
“你是想说一直承蒙关照吧?你这是第几个了呢?”
财前五郎十分惊讶地望着那个女人。她年龄在四十岁上下,不过长得桃腮丰腴、眉眼清秀。
财前又一看到女婿惊讶得目瞪口呆,便乐不可支。
“怎么样?挺意外的吧?这么近就有这么出色的女人,谁还想吃那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做的饭菜呀?在老伴儿健在时,我就有了这个秘密,但始终没让她知道。你是不是也金屋藏娇啦?”
财前五郎赶紧摆摆手喝干杯中酒说道:“哪里!我要是这样做的话,首先杏子就……”
“什么?杏子吗?你适当地把她哄舒服就行啦!那丫头跟她死去的母亲差不多,虚荣心太强。比起大阪平民区更喜欢芦屋和夙川山麓的环境,说起话来也是夹着大阪腔的奇怪普通话。虽然是我的独生女却一点儿都不像我。算啦,像她那种装腔作势的任性女子,只要让她过上奢侈的生活,用甜言蜜语哄她高兴就行啦!男人要是不风流怎么能更有出息呢?”
他的话既不像开玩笑也不像是真心流露。
“对了,今天上午杏子打电话说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啊?”
“哦,说实话……”
财前五郎松了口气,刚刚开口,却难以启齿似的看看老板娘。
“啊,她在这儿你不好说,是吧?哎,你先出去吧!”
老板娘退出了房间。
“说实话,我是想求爸爸给我些钱……”
此时此刻,他与在医院走廊和手术室里时的财前五郎完全不同,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屈。
“要多少呢?两个、三个,还是五个?”
“嗯,说实话,爸爸如果能借给我五十万……”
他本来打算最多要三十万,却趁着对方的兴头说成了五十万。
“好的,我给你!我只给你钱,但我不问你干什么用。如果要花在女人身上,就找个超群出众的女人,如果要用在事业上,五十万这点儿零头不够用。你仔细考虑好,如果还需要更多的钱就再来找我。”
“是。承蒙爸爸如此关照……”
财前五郎惶恐难当地俯首致谢。
“我拿钱给自己的女婿花,还说什么谢啊?话说回来,继任教授的事儿怎么样啦?”
财前又一口若悬河、谈笑风生地说到这里,笑容突然从那张海怪般的大红脸上消失了。
“这个嘛,专业实力方面绝对不成问题,可问题是专业实力之外的人际关系。这个问题相当困难。”财前五郎踌躇不定地答道。
“那是当然的啦!如果任何事都能靠专业实力解决的话,世间万事就太简单明了了。在这个世道上,没什么专业实力的家伙能当总理大臣,也能当大公司老总。所以呢,大学里的人事关系也是一样,高明处理这种关系就是人生存的意义,我也是因为看好你有这方面的才能招你当女婿的。可是,你却说‘专业实力方面绝对不成问题,可别的方面相当困难’这种轻飘飘的话。这可不行!为了搞定那些专业实力之外的东西,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实力和金钱都齐了,还会有什么不够吗?”
财前五郎不禁失语了。
“总而言之,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虽然我没能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但是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当上。作为营业医师,不管有多少患者慕名而来,也不管家里有金山银山,都是空的,即使像我这种自认是大阪市民大夫的人也深深地感到自卑。人一旦有了钱就想要名誉,人的终极欲望就是名誉。有了名誉之后,金钱和人自然都会纷至沓来。金钱再多也只能是金钱而已,我的名誉愿望没能得到满足,那就一定要让我的女婿实现。我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知是妖魔般的可怕执念还是像毒气般的热潮爬上了财前五郎的脖颈,然后直接吹入他的体内。我用自己的才能换取财前家的财力,而财前又一想用他的金钱沽名钓誉——财前五郎感到可怕的欲望正在自己周围发出轰鸣、卷起漩涡。
“你怎么啦?怎么突然不说话啦?”滔滔不绝的财前又一像与己无关似的问道。
“不,没有……”
财前五郎含糊其词。其实,他是被岳父毒气般的可怕执念震慑住了。
“那就好。咱们换个心情,让我唱一首地呗吧!就唱我最拿手的《雪》吧!”他立刻击掌两声叫老板娘把三味线拿来。
掸落英
拂飞雪
两袖清净绝凡尘
忆往昔
我和你
花前月下一段情
却如今
鸳鸯分飞相思苦
孤影孑然啼寒衾
财前又一随着老板娘弹奏着粗杆三味线,与本人不符的苍凉嗓音回响在深院客厅里。地呗的曲调旋律虽不像小呗和长呗那样明朗,却似熏银一般具有古色古香的润泽感。财前五郎侧耳倾听初次见识的地呗,心里想道:财前又一作为营业医师不仅把忙碌的诊疗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而且对吃喝玩乐、古曲弹唱也很精通。他看到了一个只在大阪这样的城市才会有的个性强烈的市民大夫。而生长在穷乡僻的壤孤儿寡母的家庭里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仿效这种个性。
“怎么样?这就是大阪的传统地呗。你恐怕也学不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学学小呗。从前自称为‘大阪的市民大夫’的医师都是拼命工作、尽情玩乐的达人,从妾宅赶往患者家急诊自不待说,就连长呗、净琉璃和傩乐都堪比一流艺人。有的大夫热衷于曲艺,最后还成了傩乐研究家呢!说起现在的医师啊,不管是营业医师还是大学医院的教授,修养和器量都差得太远了,既庸俗又缺少情趣。你千万别变成那种既庸俗又缺少情趣的医师,所以要培养些兴趣爱好嘛!”
“不,像我这样的人,哪能学会那种风雅玩意儿……”
财前五郎嘴上应答心里却想:要是有那闲工夫我还是去庆子那里消磨吧!
“看来,你这个人真是那种既无才艺又无爱好,只以工作为兴趣的家伙呀!”
财前又一嘲弄地说着,把筷子伸向盘中的菜肴。
“啊,是呀!今天我也是依靠自己的实力,挽救了一个放在别的医师那里绝对没救的患食管贲门癌的患者。”
“哦?你还越说越来劲儿啦!”财前又一笑逐颜开,“你专攻胃部与食管的吻合术确实不错啊!目前只有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是这方面的权威,所以住在名古屋以西的患者们太不方便啦!既不能把身体极度虚弱的人抬到千叶县去,而小山教授也不可能跑到大阪和九州来出诊。所以,只从这一点来看你确实有先见之明呀!不过,你可不能在媒体上扬名啦!因为以前就有句老话,‘还没在学会上成名就在媒体上大红大紫,必定会被捧杀’。何况那位东教授又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呢!”
财前五郎眼前浮现出今天上午做手术时,东贞藏像爬虫贴在观摩室玻璃窗上那瘆人的面孔。
“爸爸怎么会对东教授产生那样的看法呢?”
东贞藏与财前又一只是见过面而已,并没有深交。
“对于我这种自称‘市民大夫’的诊所大夫来说,那种装腔作势、爱摆学者派头的家伙真是讨厌极了。那种人就是书蛀虫、书呆子吧!没一点儿洒脱感觉。哦,大致属于都市乡巴佬之类的吧!”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样?今晚跟我们区医协的岩田会长喝几杯吧!”
财前五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可要重视我们医协啊!好吧,趁这个机会让你跟医协的头儿见个面也不坏。岩田跟我是会长和副会长的关系,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一唱一和。我们两人掌管本区医协,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能只当大学医院的实力派,见见医协的实力派对你也会有帮助嘛!”
说完,他不等财前五郎答应就拿起房间角落的电话拨号。
“啊,是岩田医院吗?叫一下院长岩田医生,我是财前!”
他说话的语气傲慢粗野。岩田来接电话。
“啊,是我是我,财前,秃头海怪。生意怎么样?什么?马马虎虎?那你就找人代诊来扇屋喝几杯怎么样?还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呢!啊?你问是谁?好啦,你来了之后再说吧!”
财前又一扯着破锣嗓子说完就“咔嚓”一声放下了电话。
“只要听说跟我玩儿,他什么都会放下赶来的。你瞧着吧!二十分钟后他就会开车赶到。”
财前又一畅快地笑着,叫来老板娘点菜。
“您的客人到了!”
隔扇拉开,岩田重吉走了进来。他体格瘦小干瘪,不像名字那样有派头,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大夫。他从金边眼镜后边瞟了一眼财前五郎,连招呼都不打就坐在财前又一身旁。
“你的电话来得正好,今天净是感冒患者,看得我都要烦死了。所以,我就编了个煞有介事的理由跑出来了。”
“你是想说,感冒患者初诊费、开药加注射费顶多就是二十一分,也就是二百一十元的诊疗费吧!”财前又一调侃道。
“是啊!你说初诊费六十元像话吗?现在理发都得三百元,按摩都得三四百元了。在这个时代,初诊费至少也得提高到四五百元,医保分数也应该按这个标准大幅度地提高。而且,那些刚实习完的小毛孩儿医师跟咱们这些干了近四十年的资深医师居然拿同样的薪酬。别的行业哪儿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啊?像现在这样不问经验和医术一律按人头累计医保分数的算法,让二十七八岁的小毛孩儿医师开着轻便摩托去跑最划算了。患者把生命交给医师,医术高低可以决定生死,而对于这样重要的职业却像夜市上卖香蕉似的好坏一把抓。这样的评估方法太荒唐了!”
岩田语带怒气地说完,把老板娘斟上的酒一饮而尽。
“可是,说到下届理事会例会的议题呢,本来咱们区的内科和小儿科已经过多,却还有内科诊所申请开业。我倒不是因为自己开着内科诊所就想排斥,但这样做不是侵害了原有的经营权吗?人家包子店和海带店都会制定行内规约,规定几个街区最多可以开办几家新店。可是,当医师的却只要通过医协向都道府县的知事提出医师诊疗所开办申请就可以了。而且现在还有医师采取开业之后再通知‘我已开业’的做法,越发助长了那些小毛孩儿医师的气焰了。在下届理事会例会上,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扭转现状,让营业诊所界朝有序竞争的方向发展!”
“原来如此!那当然很好。要是照现状发展下去,将来在财前妇产科诊所隔壁又开一家妇产科诊所,那我就来不及提意见了。”财前又一附和道,“岩田,坐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财前五郎。请您今后多多关照!”
财前又一正儿八经地介绍完毕,岩田这才发话。
“噢,你就是财前副教授啊!久仰大名,表现相当出色呀!对了,鹈饲现在怎么样啦?”
“鹈饲?”财前五郎禁不住确认道。
“嗯,就是鹈饲啊!医学院长,跟我同期入职,是不分你我的关系嘛!”
财前五郎脸上掠过惊异的神色。
“你瞧!我说不能小瞧医协嘛!这个头儿跟浪速大学医学院长不分你我哦!”财前又一对五郎说道。
“哪里,哪里,没什么了不起的啦!我们只是同学,都在第一内科研究室里待过。不过,同窗会这个组织具有奇妙的连带感,既有值得庆幸的时候也有可怕的时候。”
“哦?又值得庆幸又可怕?”
出身于大阪医专而不了解浪速大学内幕的财前又一探出身来。岩田重吉抿了一小口杯中的酒。
“哎,这方面就相当微妙了。无论怎样标榜追求真理的大学,没有钱也是玩不转的。鹈饲每次在大阪开学会的场合中都会说,光靠浪速大学的预算资金根本维持不了运作,所以请求医协能在资金方面提供协助。在这个时候,如果正好有校友会员担任医协干部的话,那办起事儿来可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马上召开理事会商讨,把承办会费的款项拨出来一部分。而作为交换,人家有权干预医学院教授的职位和选举。比方说,某位教授需要遴选继任者,但他又不想采用本单位出身的人,而是想外聘其他大学的副教授,那么在外聘教授进来之后,我们就会找机会把处置不了的患者抬进去,并且过分地要求安排特需病房,要求进行营业医师做不了的检查,叫他解决各种棘手的问题。所以,只要校友会团结起来搞反对运动,他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啦!”
“嗯?有那么大的力量吗?”财前又一疑惑地问道。
“就是海军军歌中唱的那个‘同期之樱’嘛!总而言之,校友会对于现任教授来说是个不可轻视的存在。事实上,在鹈饲竞选医学院长的时候,也是由我们校友会会员兼医协干部的老校友团结起来游说手握选票的教授们,硬是把他们差点儿投给现任附属医院院长则内的选票强行转到鹈饲名下,把他扶上了医学院长的宝座。鹈饲当院长后能够对扩建中的新楼那样自信,也是因为有我们校友会做后盾。光靠政府的预算资金很难完成那么大的工程,资金不够就由我们校友会中与财界人士关系好的人去活动,以每笔一百万元募集补足。对于年事已高的财界大佬来说,既要想到指不定哪天就得去大学附属医院治病,还要想到自己公司的医务所也希望能够请到优秀外聘医师坐诊,所以自然会二话不说地拿出一百万。但是,这种事情哪能叫医学院长亲自四处奔波呢?话说回来,国立大学的教授中也找不出哪个家伙能够胜任这种交涉。大阪的财界人士都很精明,你想叫人家掏钱,不低头可是不行呀!但大学教授向金钱低头时会感到耻辱,所以还得靠我们校友会四处奔走呢!”
财前又一对岩田每次喝酒必定发表的个人演说总是洗耳恭听。不过,财前五郎似乎现在才恍然悟到大学实力派与医协实力派在意外之处有着复杂奇怪的联系。他想,自己的将来或许会受到实力之外因素的某种支配。
“好啦,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校友会员兼医协的实力派也跟国立大学附属医院的实力派联合起来啦!呵呵呵!”
岩田摇晃着瘦小的身体,发出吹笛般的奇怪笑声。财前又一也在旁边跟着笑起来。隔扇被拉开,飘进一阵年轻女性的招呼声。
“晚上好!多谢光临……”
四名年纪大约二十岁的艺伎端坐在门边,纤纤玉手齐伏在榻榻米上。
“哦,是阿万、呈子、春千代和三叶啊!你们几个都来啦!来,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岩田诊所的岩田医生,伺候不好他会变得很可怕呢!那位是我的女婿,所以如果你们服务过度,我女儿会埋怨的呀!”
财前又一看到正题谈得差不多了,就招呼艺伎斟酒。
“岩田医生,我为您斟酒好吗?”
“我也要为您斟酒!”
艺伎们争先恐后地围拢在岩田身边,岩田顿时喜笑颜开。
“别闹,别闹!你们这样围住我,正戏还没开演就要被你们吸干精气啦!”
岩田尖声尖气地说着,把艺伎斟在杯中的酒依次喝干。
“总是让你请客,真没办法!我们内科可不像妇产科那样能赚钱呀!”
“哪里!彼此彼此嘛!你位居会长要职,掌管对外事务,我身为副会长负责内务、税务和医疗纠纷,咱俩只能在医协例会上见面。要是不常在这种地方见面,那就很难做到一唱一和啦!总而言之,要是会长和副会长不能一唱一和、心心相印的话,那事情可就不好办喽!”
说完,财前又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财前五郎望着那张笑脸忽然想到,今天财前又一说要来外边吃饭,还把岩田重吉叫来跟自己见面,看上去像是偶然,但实际上或许他心里早有谋划。于是,他感到有一根看不见的复杂丝线拴在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