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傍晚五点钟一过,医务部就突然热闹起来,忙完门诊和查房的医务员以及从研究室里出来的医务员陆续返回,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茶,还有的人开始收拾准备回家。这是医务员们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得以享受解放感的最轻松愉快的时候。
在三十三平方米的房间中央,摆放着和员工餐厅里一样的那种大餐桌,上面杯盘狼藉,有没吃完的咖喱饭盘子和盖饭大碗,还有茶壶和茶杯。餐桌周围的座椅老旧不堪,椅座的织物几乎已被磨破。屋子被黑板和储物柜挤得满满当当,有些物品甚至延伸到走廊上去了。由于医务部空间狭窄,所以如果再一齐挤进五十多名医务员之后,就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不过还好,因为平时他们分成门诊、查房和进研究室的这三个部分,很少有机会齐聚一堂,所以还算勉强够用。虽然医务员们看上去像是在杂乱而拥挤地放松休息,但其中自有某种秩序。占领中央那张桌子、伸开双腿正在抽烟的是入职七八年以上的资深助教,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则是入职三四年以上的助教,站在门口附近的就是那些刚入职不久的新医务员。
“佃老师在吗?财前副教授找您!”门口一位年轻医务员喊道。
“哦!我在呢!”
在占领正中央餐桌的资深助教的群体中,那位与嗓音不符的身材细瘦的佃友博站了起来。他是医务部里最资深的首席助教,是统管医务部里杂务的医务长。在医务员们的眼里,他的存在既有便利之处也有令人厌烦的地方。佃友博刚走出医务部,医务员们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吵吵起来。说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不外乎当天门诊和病房里发生的事情,或者对新进的护士的相貌进行品评等,都是缓解一天工作压力的轻松话题。
“哎!谁来帮个忙!”
从走廊斜对面的副教授办公室传来佃友博的喊声。聚集在门口附近的年轻医务员中马上有两三人向副教授办公室跑去,片刻之后就勤快地搬进来几箱一打装的啤酒。
“干吗?干吗?要开什么派对吗?竟然有五箱呢!”医务员们吵吵嚷嚷地说道。
“各位,这些是财前副教授慰劳的,他说让大家喝个痛快!”
佃友博话音刚落,室内顿时欢声雷动。
“今天刮的什么风啊?”
“他会不会今天先给咱们灌啤酒,明天就召开紧急临床研讨会给咱们狠狠地加码啊?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得小心点儿,别喝高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打着趣,从木箱里取出啤酒,有人也不冰镇一下就打开喝了起来,还有人叫年轻医务员拿来冰块放进杯子里冰镇后才喝。佃友博在正中央的餐桌上支着臂肘,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财前副教授说,这是特诊患者送的中元贺礼,带回家去太费事儿了,所以请大家一起享用!”
听他这样说,邻座正在抽烟、负责病房事务的资深助教安西说道:“哦?这么照顾咱们,真是令人钦佩呀!相比之下,教授们可就显得太贪得无厌啦!前天,我看见东教授叫女事务员帮忙把一堆中元礼品搬到了车上,别说是啤酒啦,就连威士忌和清酒什么的都有呢!你说他每到逢年过节都收那么多,可怎么处理呀?连旁观者都替他发愁呢!”
同样资深的山田助教说:“我听内科那边去过鹈饲院长家的人说,他们家里的中元礼品和岁暮礼品堆得像小山似的,凡是百货店销售的商品应有尽有,就差棺材和灵车啦!我想,大概是因为商魂再壮的百货店都不敢卖这两样东西吧!”
周围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医务部角落里突然有人喊道:“为帮咱们搞到啤酒的佃医务长干杯!”
“承蒙大家厚爱让我当了这个光荣的主任,谢谢,由衷地感谢!”佃友博答谢道。
他连着干了两三杯之后,就让年轻医务员们不必拘礼地开怀畅饮,而他自己则把资深助教安西和山田叫到窗边通风的一角说道:“为泷村名誉教授庆贺七十七岁喜寿的事儿还没商量妥当,现在要抓紧办!刚才财前副教授找我去就是为了这个。”
泷村名誉教授是在东教授之前的上届教授,所以并没有直接教过佃友博他们。不过,泷村既是第一外科出身的名誉教授,又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所以第一外科理应牵头为他操办七十七岁喜寿的宴会。
病房主管安西助教叹了口气说:“前几天,东都大学第一外科名誉教授的古稀庆生宴是在帝国大饭店的孔雀厅举办的,政界财界的大人物自不必说,就连演艺界和相扑界的名流都来助兴,真是盛况空前!所以,为了不输给他们,咱们当然也必须大操大办。可是,光是为咱们研究室出身的历代名誉教授办喜寿和古稀庆生会,就一年到头都得为筹款四处奔走。跟学会筹款不同,这种筹款的活儿全都推到名为医务长实为杂务主管的佃主任和咱们资深助教的身上,真是烦透啦!”他开始大吐苦水。
“事到如今再发牢骚能有什么用?首要问题是筹款,让谁来当筹款倡议书的首席发起人呢?”
佃友博刚说完,安西立刻答道:“我觉得应该请鹈饲院长当筹款的首席发起人。这样筹款的数额就会大幅增加。”
“那倒也是。不过,既然是第一外科名誉教授的喜寿庆生宴,还是应该按照惯例请研究室现任主管东教授当首席才对!”佃友博稍显犹豫地说道。
“但是,在筹款这一点上推举鹈饲医学院长当首席发起人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吧,所以还得为东教授另外考虑一个可以照顾其面子捧场方式!”
资深助教山田把佃友博和安西的意见进行了折中。为了考虑最佳的解决方案,三人对年轻医务员们的吵闹充耳不闻。
“怎么啦?已经定好了吗?”
突然冒出财前副教授的声音,三人赶紧起身,只见身穿灰色混麻西装的财前副教授提着皮包站在身后。
“对不起,失礼了。我没看到您进来。”
佃友博说着,就请财前坐下。
“不坐了,我这就回家去。那么,泷村名誉教授的喜寿宴筹划得怎么样啦?”
“是啊,我们正犹豫请谁来当首席发起人呢!”
佃友博告诉财前,他们拿不准该请鹈饲还是东贞藏。
“原来如此!确实不好办啊!不过,泷村名誉教授可是日本外科学界的泰斗,而且是日本学士院的会员。为这种获得过文化勋章的宗师级人物贺寿,不用说他的直系门徒了,就连徒孙曾徒孙都得邀请,还要广招各界名士,因此必须办成规模宏大的盛宴。所以,首先要切实办好筹款活动才行啊!”
佃友博听财前这样一说,担心地问道:“如果把会场选在新大阪饭店的大宴会厅,预计招待三百人,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这个嘛,这种场合按惯例采用会费制,所以每人收两千元会费,而实际上还要加上与会者赠品和其他费用,就得多花一倍,也就是预计为四千元。这样,每人补额为两千元,三百人就是六十万。此外还有庆贺喜寿的赠礼,少说也得要五十万的东西,多则需要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三十万吧!这笔款都得靠首席发起人的面子来请求财界和药厂赞助才能弄到啊!在鹈饲院长当助教时,泷村名誉教授虽然和他不是同一个研究室,但对他还是相当关照的。所以,以这个名义推举鹈饲院长当首席发起人也是一条思路。不过,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仅供你们参考,最后还是交给你们决定。你们定好了向我报告。就这样吧!我先告辞啦!”
财前说完,马上就离开了,挤在门口的年轻医务员们慌忙让出路来。财前派头十足地点点头来到走廊上,开始在心中盘算:如果推举鹈饲院长担任首席发起人来为如今仍在医学界拥有隐形势力的泷村名誉教授举办喜寿宴,或许会使东教授丢面子,但毫无疑问鹈饲院长会心情愉快。这也算是为下届教授选举先走一步暗棋。
面临道顿堀川的阿拉丁酒吧里,空调冷气调得恰到好处,顾客还不算多,因此酒吧笼罩着轻松而舒适的氛围。经营酒吧的老板娘是大阪财界里著名钢铁公司老板的女人,所以来这儿的顾客都已经过精挑细选。他们大都是从夜店茶屋的归途中进来玩一两个小时就走,看不到那种借酒胡闹的行为下流的醉汉。
在这家酒吧里,像庆子这种从医大退学的高学历女招待十分罕见,而且她生性豪爽、无所畏惧,所以跟那些难以取悦的大老板们很对脾气。他们动不动就指名庆子陪酒,所以虽然她上不上班都是随兴而定,但在店里仍然得到特别待遇,碰到不喜欢的顾客指名,她也可以不去。今天也是这样,尽管证券公司那桌顾客指名叫她好几次,可她一直陪着财前五郎,连头都不回。
侍者端来冷盘,庆子立刻把财前爱吃的东西夹在小碟子里,那份勤快周到跟在公寓里时简直判若两人。
“医生,您喝啤酒还是威士忌苏打?”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她很正式地称呼财前为“医生”。
“嗯,就喝威士忌苏打吧!”财前也采取应对外人的方式,等侍者走开又说,“今晚我约了当医务长的首席助教来这儿,他一到你就瞅机会离开,也别让其他小姐过来。”
他刚才把佃友博叫到副教授办公室时就已经说好,让他在他们商讨结束之后立刻来这里。
“我明白啦!你一直只顾做校内上层的工作,现在该对自己身边的医务部出手啦!看来事情越来越紧迫了。真有意思呀!”
酥胸微露的庆子似乎特别期待教授选举的前哨战。
“真有意思?别开玩笑啦!对本人来说,连命都快搭上啦!”
就在喝完第二杯威士忌苏打的时候,佃友博推开店门走进来了。
“老师,不好意思,我来迟了。因为讨论拖了很长时间。”
“在这种地方就不用多礼啦!来,坐吧!”财前亲切地招呼对方。
庆子问佃友博要什么,然后吩咐侍者去拿,随即很自然地起身离去。
佃友博端起威士忌苏打喝了一口,就忧心忡忡地问道:“老师,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因为你总是为研究室尽心尽力地工作,为我处理各种杂务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所以,叫你过来纯粹是为了犒劳你。”
“可是,既然财前老师只把我一个人叫来,我就想到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学校里说。”
果然是恃才好胜的佃友博的说话风格,但这正中财前下怀。
“果不其然,真不愧是感觉敏锐的佃呀!既然你也这样说,那我也就不对你藏着掖着了。平时你也是有什么话都对我说,好啦,今天咱们就边喝边聊吧!”
“得到老师的夸奖我感到很荣幸。有什么我能效劳的事情,请您尽管吩咐!”
“不,倒也没那么夸张!”财前故作轻松地回应道,“你们对最近医务部的气氛怎么看?”
“您问我们怎么看是指……”
恃才好胜的佃友博的表情突然变得谨慎起来。
“也就是说,我觉得东教授最近好像在刻意疏远我,我在想我是不是有了被害妄想症?所以就想听听你们作为旁观者的客观意见。”
佃友博似乎不知该怎样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此说来,我确实也有那种感觉啊!就像上次,与其说是碰巧当着我们的面,不如说是意识到我们在场而故意训斥财前老师,因此我们就觉得其中可能有什么感情上的因素。说老实话,最近只要教授和副教授同时在场,我们都会想方设法地回避。”
“是吗?这么说来,你们也跟我一样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儿啦!照这样下去的话,东教授就不会指定我当接班人了。也就是说,或许他会把我转调到别处去呢!”
“啊?把财前老师调走?”
佃友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嘛,你要总是跟着我的话,恐怕也要倒霉呢!”
“老师,那怎么可能呢?如果下届教授不是财前老师的话……难道要从其他大学拉人过来吗?”
“是啊!就是所谓外聘教授那一招呗!”
财前一语道破了玄机,惊慌失措的佃友博脸上突然浮现出勇猛斗士的表情。
“原来如此!果然很像东都大学出身的东教授想出来的招数!不过,我们坚决反对外聘的人来当教授!如果真没有合适的继任者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既然有了财前老师这样本校出身的食管外科的权威,我们医务员就要团结起来,无论如何不能容许那种事情发生!”
佃友博慷慨激昂地说完,还拍了桌子。
“好啦,你不要那么激动,冷静点儿嘛!东教授企图外聘教授只是我目前的推测而已,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不过,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以前的忍耐和努力到底算什么呢?这一点你也明白吧?就说你吧,也为我辛辛苦苦努力到现在,如果我突然向病房主管第二助教安西承诺,让他越过你当讲师的话,你会是什么感受呢?佃,人事这种东西不该是那样!对吧?如果没有正规的程序和人情,那将成何体统呢?”
财前这是在暗示,只要自己当上教授,就肯定要把佃友博提为讲师。这时,佃友博眼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老师,我要最大限度地运用医务长统领医务员的权限,尽快统一医务部的意见,协助您当上下届教授。”
“不,怎么好意思让你那样做呢?首先,万一给你惹来麻烦可怎么办呢?”
财前似乎想要阻止。
佃友博更加激动地说道:“不会的。当然,我会通过暗中活动了解东教授要推举谁当下届教授并掌握确切的证据。我一定谨慎行事,不让别人抓住把柄。所以,请您不必担心。总而言之,这事儿全都交给我吧!”
佃友博已经开始准备向前猛冲了,财前想拉缰绳都来不及。
“谢谢你!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把统一医务部的事情交给你了。”
财前一边回答一边心想:这个急着出人头地、恃才好胜的家伙,只要一点点地给些甜头并加以巧妙操控,就能让其顺利统一医务部。
因昨晚与财前副教授猛喝酒带来的余醉还未消除,佃友博在结束了下午的门诊后,轻轻地摇晃脑袋向医院中庭走去。
夏天的烈日暴晒着草坪,连花朵都枯萎了。不过,只要站在树荫下,从堂岛川吹来的河风就会意外地使人感到凉爽。佃友博再次回想起昨晚与财前副教授的那番谈话。
当时,他借着酒劲夸下海口:“全都交给我吧。”他虽然痛快地应承了,可是当他的头脑恢复清醒之后,才发现自己应承的事情有多么难办。目前东教授还在位子上,如果为了财前副教授而不小心行为失当的话,那么只要东教授一声令下就可以立即把自己赶到地方医院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性急冒进、轻率行动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利的后果。可是,自己得到财前副教授的指名信托,而且财前暗中允诺将来会给自己提升职位,那么对自己来说,现在就是报答他的难得机会,所以自己必须巧妙利用而决不能错过。为了在避免招致不利后果的前提下抓住属于自己的机会,必须拉拢对医务部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想到这里,佃友博脑海中浮现出两个讲师的面孔。
他们是首席讲师南某和次席讲师金井。南某比财前副教授小三岁即四十岁,是第一外科的首席讲师。不过,因为他喜欢大学的研究室,是个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钻研学术的朴实学者,直到如今都没有什么野心,只顾孜孜不倦地坚持研究。但是,问题在于次席讲师金井。他比首席讲师南某小两岁即三十八岁,专攻方向与东教授同样是肺外科,科研成果不少,做手术的技法也很高明,在学术方面被视为东教授的嫡传弟子。不仅如此,他在佃友博之前担任医务长,对年轻医务员也很照顾,所以在医务员中很有声望。由于他还是讲师,所以没有资格竞争教授宝座。但是如果这个金井跟东教授一伙,与财前副教授为敌的话,事情就难办了。
佃友博想到这里,觉得先决问题是打探一下金井讲师的意向。于是,他立刻向三楼的中央手术室走去,因为今天下午有金井讲师主刀的手术。
他登上三楼,来到中央手术室前,门从里面被打开,刚做完手术的患者躺在担架床上被推了出来。年轻的女患者还没从麻醉中醒来,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不过,从跟随的护士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这次手术很成功。
“金井老师在哪儿呢?”佃友博向护士问道。
“他刚刚做完手术,正在手术室的浴室里。您有什么事儿我可以转告。”
“不,不是什么急事儿。不用了。”
佃友博转身朝与手术室相反方向的病房缓缓走去,心里想象着金井讲师泡在浴缸里的情景:他把瘦高的身体靠在浴缸上冲洗手术时的汗水和溅到身上的血迹,正在品味顺利完成手术的解放感。佃友博觉得应该利用金井洗完澡后神清气爽的解放感,以便顺利进入话题,于是走到去病房的半路上,他又转身来到了手术室附近。这时门被打开了,金井讲师从里边出来了。
“啊,金井老师,您刚做完手术吗?”
佃友博装出偶然相遇的样子。
“嗯,是胸廓成形术,取掉了五根肋骨。不过挺顺利的!”
金井只穿着贴身内衣和七分衬裤,他披着白大褂,一副轻松自在的姿态。
“佃,你怎么啦?站在这里,好像没精神呀!”
“嗯,我在考虑事情。说老实话,为了筹办泷村名誉教授的喜寿宴会,我正犯难呢!那种大人物的寿宴,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着手操办。当个医务长要承受这么沉重的负担呀。当初那么简单就应承下来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辛苦啊!”
他借着为泷村名誉教授筹办寿宴的事情进入话题。
“哦?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嘛!没想到你也有这种一筹莫展的时候呀!”
“这次我可真是一筹莫展啦!正想从身为前任医务长的老师这儿借点儿智慧呢!”他用十分为难的语调说道。
金井终于采取了认真对待的态度。
“是吗?那我就给你出出主意吧!我当医务长的时间也够长的,为处理医务部杂七杂八的事情和筹办各种活动吃尽了苦头。碰巧在我当医务长的期间,筹办过泷村名誉教授荣获文化勋章的纪念晚会,所以就把当时的情况提供给你当参考吧!而且今天的手术也很顺利,晚上咱们就去喝几杯吧!我知道梅田新道附近有一家菜馆很不错呢!”
“不,那怎么好意思啊?是我来找您请教的,所以今晚理当由我请您才对呀!”佃友博赶紧说道。
“那怎么行啊?叫晚辈破费我可过意不去呀!好啦,就交给我吧!”
不愧是豪爽大方的金井的风格。
佃友博从刚才起就一边听金井讲师说他为泷村名誉教授筹办纪念晚会的事情一边琢磨。要怎样才能巧妙圆滑地引出医务部人事活动的话题呢?
随着一杯杯啤酒下肚,金井从布置会场到募集赞助费,把所有的细节都详细地讲给佃友博听了。
“好啦,基本上就是那个样子,距离我筹办晚会已经过了五年,所以你把物价涨幅都相应地估算在内,然后再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啦!另外呢,虽然这种事情一旦接手就得负责办好,但也不必过于神经质。你要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管来问我好啦!”
金井在给佃友博鼓劲儿加油。
“承蒙老师详细介绍,对我确实帮助很大。因为我即使去找财前副教授商量,他也只是说:‘全都交给你们商量决定,然后把结果报告给我,我再根据你们商定的结果向东教授报告。’”
佃友博顺理成章地提到了财前的名字。
“那是当然的啦!虽说财前副教授是教授的助手,但在校外已经是众所公认的食管外科的权威了,哪有时间为这种事情操心费神呢?”
“说到这个众所公认的食管外科财前副教授,近来跟东教授好像非常不融洽。还有传言说,没准儿东教授退休离职后,要从外边聘用继任教授呢!”
“佃,那是真的吗?”金井不由得放下啤酒杯,惊讶地反问道。
“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但反正事实上确有这种流言,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那这种流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这个嘛,既然是流言当然无法追根溯源啦!不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觉得还是在第一外科里最接近东教授、被称为‘东派’的金井老师更了解呀。”佃友博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
“你说这种话我可受不了!我只是接受东教授科研方面的指导,根本不是什么‘东派’呀!首先,因为东教授是那样的人,所以即使我接受他在科研方面的指导,他也不会向我敞开胸襟说话的,所以我哪里还有可能跟他结成派阀呢?”
从金井有些生气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真的没有跟东教授商讨过什么事情。
“可是,老师,既然会产生这种流言,恐怕就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当然,像我们这种小当差的助教跟继任教授不会有什么直接关联。可是,万一真的从其他大学外聘教授的话,指导方针和研究课题就可能突然发生变更,我们此前做的功课都会付之东流,难免手忙脚乱。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夸张地做出忧心忡忡的表情。金井讲师立刻像是上了钩。
“听你这样一说,倒也不是没有令人挂心的情况。”
“令人挂心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儿?”
“哦,倒也不一定就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近来东教授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之间好像有书信往来,还跟船尾教授约定在京都举办的日本癌症学会上见面呢!”
“那,果不其然呀!”佃友博用兴奋的语调说道。
“哦,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未必能够断定这与人事安排有关。我只是觉得,如果东教授考虑外聘教授的话,应该会找东都大学出身的人。”
“那么,如果他真的找了东都大学出身的外聘教授,金井老师能平心静气地接受吗?”
“看你说的,咱们还不了解东教授是什么想法呢,用得着考虑和回答这种问题吗?”
金井对佃友博的急躁情绪予以责备。
“话虽如此,但是因为下届教授呼声很高的副教授也未必能够直接升任教授嘛!就在前几个月,那个第三内科的教授不就是这样吗?把呼声很高的本校出身的副教授撇在一边,却从京都的洛北大学外聘了继任教授。”
佃友博把事实摆在了金井面前。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近来浪速大学并非没有从其他大学外聘著名教授的倾向呀!而且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外聘教授未必优于本校的实例屡见不鲜。因为离自己越近的人缺点就越是显眼,所以到头来特别吃亏。不过,我并不认为咱们这些本校出身的人就比其他大学的差呀!特别是财前副教授,虽然动不动就受到别人指责,但是从日本外科学界的水平来衡量,他也应该算是优秀而独特的人物嘛!所以说,事到如今根本没有必要考虑外聘教授的事情,不是吗?”
真不愧是金井讲师,给出的推论完全合情合理。
“老师也真的认为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啦!我们医务员此刻都认为,财前副教授升任教授、金井讲师升任副教授对于研究室来说是最佳选择!”佃友博情绪高涨地说道。
“哪里,我可不是当副教授的料子呀!首先,当副教授应该是首席讲师南老师排在前面比较合适吧?”
金井虽然嘴上这样说,眼神中闪动的笑意却表明他肯定了佃友博的说法。佃友博的眼睛没有放过他的这个细微反应,并且推测到金井并不反对财前当教授,同时还推测到金井自己心中似乎也在打如意算盘:财前升任教授成为现实之后自己也就自动升为副教授了。
“无论老师怎么说,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财前教授和金井副教授才是未来第一外科最正常、最理想的组合。所以,老师在这个时候也要为财前副教授竞选教授出一把力。如果老师出一把力的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
佃友博说到这里,金井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佃,这才是你今天的目的吧?”
佃友博有点儿狼狈地说道:“老师怎么那样说呢?哪儿有什么目的呀!只是因为说到奇怪的流言就扯到这上面来,一时兴起控制不住,就拜托老师协助了嘛!”
他俯首做出恳求协助的姿态。
“不是你要拜托我协助,而是接受了财前副教授的委托吧?”金井突然转变态度质问道。
佃友博一时无言以答。金井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佃友博,忽然又把视线移开了。
“好啦,没什么!我既不是受你委托也不是受别的什么人委托,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表示财前副教授适合升任下届教授嘛!你可别胡思乱想呀!”
这果然是金井特有的刚直表达方式,同时也隐含着谨慎的态度——万一东教授与财前副教授之间的微妙纠葛真的表面化,还要避免自己被卷入其中。
“好啦,咱们也撤啦!下一家要不要去你最有面子的酒吧呀?”
说完,金井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
佃友博和金井去第二家酒吧又喝了一通,来到阪急站前分别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不过,佃友博还是立即来到站内公用电话前给财前副教授家打了电话。
“喂、喂!请问是财前老师府上吗?我姓佃……”
电话那头传来像是夫人的甜美悦耳的应答声,但立刻就换成了财前副教授接电话。
“啊,是老师吗?我想向您报告,今晚我跟金井讲师一边喝酒一边好好地开怀畅谈了一番。”
“什么?你跟金井?没出什么问题吧?”那声音听上去好像有点儿责怪的意思,但是当佃友博接着得体地讲述了交谈的内容之后,财前又说:“原来如此!这倒确实很像金井说的话呀!他就是那种德行,要是不装腔作势一番就听不进别人的话。所以,既然他那样说了,就表明事情已经成功了。你做得很好啊!”
财前向佃友博表示犒赏。
“可是,老师,有一件事儿叫人挺挂心的。这事儿是从金井讲师那儿听来的。他说东教授最近常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通信,还约好要在近期京都举办的日本癌症学会上见面呢!”
“什么?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和东教授……”
听到这里,刚才还很谦和地应答的财前副教授突然缄口不语了。
大概是因为星期天晚上的缘故,六甲山宾馆的餐厅里坐满了用餐的客人,热闹非常。餐厅窗下就是变成了暗影的连绵山峦,六甲山麓下神户市的街灯如同镶嵌的宝石般绚丽多彩。好像有外国轮船进港,耀眼的照明灯柱把漆黑的海面映出一个亮点。
在窗边视野绝佳的餐桌旁,东教授夫妻与日东化纤的池泽总经理夫妻对面而坐。身穿盐泽绸夏和服、腰系罗纱带的东政子看到冷盘端上来了,立刻先请池泽夫妻进餐。
“今晚真是难得的机会呀!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恐怕池泽先生跟我先生就无缘相识啦!前天我们来到宾馆,听前台服务员说池泽先生去了山庄别墅,于是我们赶紧打电话才有幸跟您见面了。”政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我们能以此为机缘结识东医生,也感到十分荣幸啊!而且池泽一年到头总是忙个不停,正巧现在需要静养才有了点儿空闲。能在这里共度时光也很令人愉快呀!”
虽然池泽夫人这样讲,但实际上这顿晚餐是东政子与池泽夫人事先商量安排的。东政子去请求池泽夫人,希望她能向池泽总经理引见自己的老公。池泽夫人似乎正闲得发慌,叹着气地说道:“我老公本来不喜欢交际应酬,不过,在进入八月去山庄别墅时,你们夫妻俩也住进六甲山宾馆,然后造成不约而同共进晚餐的结果是最顺理成章了。”因此,池泽夫人和东贞藏夫妻都对这顿晚餐的意义和目的心领神会,只有池泽总经理不明真相,以为是陪同太太应酬朋友,而对方又是浪速大学的东教授不宜拒绝,于是就来到了餐厅。不过,或许是因为离开了繁忙的工作,而且避暑胜地的晚餐使人心情轻松愉快,所以就连号称厌恶社交的池泽都表情轻松地劝酒说:“怎么样,东医生,再来一杯吧?”
“不,我已经喝了不少,因为我酒量不行。”
比起喝酒更喜欢抽烟的东贞藏从上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
“哦?东医生喜欢抽烟吗?不是说抽烟与肺癌有关,比喝酒害处更大吗?”
“虽然都这样说,不过坦率地讲,肺癌与抽烟的问题必须经过相当长期的研究才能有确切结论。况且还有一说,有人认为雪茄,也就是干燥的烟叶比潮湿的烟叶好。所以我一直抽雪茄。”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专家的养生之道啊!对了,刚才说到的那个肺癌,我的公司化学研究室里有个送去美国留过学、前途看好的研究员就得了肺癌,而且以前也有人得肺癌病倒了。这是不是跟从事化纤研究有什么关联呢?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研究员病倒了,对于我们这种日新月异的化纤制造企业来说损失非常大呀!”
池泽面部皮肤紧致,年轻得不像是已经六十岁的人。他从经营者的角度引出了话题。
东贞藏稍加思索似的吸了一口雪茄,说道:“是啊,虽然我还没有看到过把化纤工业与肺癌联系起来统计的数据和分析报告,但我认为随着产业的发展也会追究各种职业癌症的问题。”
“‘职业癌症’?哦,这个词儿很有意思嘛!‘职业病’这个词儿我倒是经常听说。”
池泽对东贞藏的话表示出强烈的兴趣。
“不,这在医学上并不是什么特别新的词。例如,炼钢和炼油排放的废气会导致肺癌,化学药剂会导致皮肤癌,而放射线则会导致白血病等,把这些从事某种职业引发的癌症就称作职业癌症。不过,碰巧我是研究致癌理论的,所以我历来对职业癌症这个课题很感兴趣。”
东贞藏一边解释一边思忖,怎样才能把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自己离职后的去向。
“原来如此呀!那就是说,在我们所说的职业病中还有职业癌症这种最为可怕的疾病啊!你的话使我受益匪浅呢!我们对职业病这个东西特别敏感。即使有员工长期缺勤也得支付部分工资,而且还要花一笔慰问金,再加上工会势力逐年增强,作为经营者也很难轻松下来呀!”池泽苦笑着说道。
“得知池泽先生这样有心的经营者对职业病怀有非同寻常的关注,我也更加坚定了决心,为了日本产业的发展,我要把离职后的余生全都投入职业癌症的研究工作中去。”
东贞藏刻意加重了“离职后的余生”的语气。
“那对我们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关于这方面的科研经费,我们关西经营者联合会愿意为您提供方便。不过,东医生已经到离职年龄了吗?”
池泽把深感意外的目光投向衣冠楚楚、看上去外表比实际岁数年轻的东贞藏。
“是啊!我明年春天就要退休离职了。”
“不过,像东医生这样的高人,哪里都会有您满意的交椅。可是,您决定去哪里高就呢?”
“这个嘛,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也有很多复杂而难以安排的事情。再说,又不是每个教授在离职的时候都会有新医院建成。所以,我委托令弟池泽正宪代议士助我一臂之力。”
“哦?舍弟在为东医生帮忙啊!这真是奇缘呢!”池泽十分惊讶地说道。
对这方面情况心知肚明的池泽夫人说道:“哎哟!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缘分呀!那么,您跟东京的池泽好好谈过了吗?”
她这样说是为了让东贞藏更容易开口谈正题。
“还没有呢!我还没有得到机会跟池泽议员直接沟通。不过,说老实话,关于我离职之后的去向,很久以前就有人提出希望我担任预定明年四月开业的近畿劳保医院院长,与我同校的文部省次官原先生也在帮我多方奔走。前几天原先生来大阪时说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还希望我再使把劲儿,再向对铁路医院和劳保医院人事有影响力的池泽议员请求一下,那样就会更有把握了,并且最好再向池泽总经理拜托一下。我知道在这种场合向您拜托有失礼貌,但还是想拜托您在方便的时候帮我向令弟美言几句,我将感激不尽。”
东贞藏把雪茄烟捻灭,恭敬得近乎卑屈地向对方俯首致意。
“喔哟!您那么郑重其事地诚恳拜托……老公,你明天就赶快给东京那边打电话吧!像东医生这样的高人,如果离职之后还能留在关西当近畿劳保医院的院长,对咱们来说不也能解除后顾之忧吗?”
在池泽夫人催促丈夫的表情中,充满了平时疲以打发金钱和空闲,只有此时才找到生存价值并乐待其成的热情。
“如能承蒙总经理关照,我真是太高兴啦!您也知道,他这个人一门心思搞学术研究,把离职之后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安排,不是那种主动提出要求的人。所以呢,如果您能给令弟打个电话,那对我们是多大的支持呀!是吧,老公?”政子趁热打铁地说道。
“那是啊!如果能那样做是再好不过了。”从来只跟医务员或患者那些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打交道的东贞藏不太习惯地俯首恳求道。
“我也不知道能否实实在在地起作用,总之明天我给东京那边打个电话吧!”
池泽到底是对受人委托习以为常的财界中人,暂先事务性地应承了下来。
“承蒙您欣然应允,我实在诚惶诚恐。”
东贞藏生硬地再三道谢。
“不用客气啦!池泽经常受人之托帮忙说话,这点儿小事真的算不了什么呀!”池泽夫人突然露出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容,愉快地回应道。
东贞藏撑着疲劳尚未消失的身体,看完门诊后回到了教授办公室。他用事务员送来的冰镇大麦茶润了润嗓子,喘了口气,然后给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打了个电话。
“喂!我是东啊!你现在有空儿吗?”
“嗯,有空儿,什么事儿?”
电话那头传来今津教授的声音。
“因为事务部通知希望尽快敲定新楼中央手术室设计的最终方案,所以想跟你协商一下此前委托你讨论的仪器设备问题。如果你方便的话,我现在就过去……”
他还没说完对方赶紧说:“那怎么可以呢?我马上去你那儿吧!”
“是吗?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吧!”
东贞藏放下电话之后,就像觉得今津主动过来见自己纯属理所当然似的,悠然跷起二郎腿,还叼上了一支雪茄。今津虽说是第二外科的教授,但在六年前选举教授时多亏东贞藏的强力支持,在最后关头阻止了外聘教授,他才得以从副教授升任教授。正因如此,今津至今仍然对东贞藏感恩戴德。一般来说,大学附属医院的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之间竞争意识非常强烈,关系极不和谐已成惯例。但是,东贞藏领导的第一外科与今津领导的第二外科却打破了这种惯例,相互协作非常密切。
今津教授敲门后走了进来,与五十四岁年龄不太相符的额发稀疏的他露出温厚的笑容。
“听说您请了两三天假。六甲怎么样啊?”
东贞藏想起昨晚的事,卑屈的痛苦感觉再次苏醒过来。
“还好,解除疲劳啦!”
说完,东贞藏与今津在会客桌前相对而坐。今津从文件袋里取出了计划书和设计图。
“中央手术室的设备中尚未确定的就是最新的麻醉机和人工心肺机了。前些天我把厂家的技术主管找来,让他再次详细讲解了一遍,而且询问了价格。”
他一边说一边提示仪器说明书和报价单。
东贞藏浏览了一遍资料,说道:“最新型的麻醉机还是想要这种A Ⅶ型的呀!有了这个,就跟以前的机器不一样了,能够得到稳定的麻醉深度。那就确定要这个型号吧!”
“可是,我觉得在分配给咱们外科的预算范围内恐怕有点儿勉强。不管怎么说,最新型麻醉机就得二百万,而人工心肺机得七百三十万呢!”
东贞藏沉思了片刻,说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外科支撑着整个浪速大学医院呢!哪怕让其他科室稍微忍耐着点儿,也要给外科置备精良的仪器设备嘛!”
“如果能这样的话就解决大问题了。有了这么好的设备,浪速大学医院就会成为全日本拥有最新外科设备的大学附属医院。多亏东老师操劳费心呀!”今津满怀感激之情地望着东贞藏说道。
“我也是因为耗费了大量心血,所以更加急切地盼望新楼尽快完工啊!而且,要是我还年轻的话,一定要在这些最新的设备中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本领。可惜我没时间了,真遗憾呀!我太羡慕你啦!”
“这是怎么说的呢?东老师是高人,千万别说这样失落的话啦!”
“不,我是认真的。岁月如梭呀!你当上教授也已经六年了吧?”
东贞藏摘下眼镜,从衣袋里掏出麻丝手帕擦了擦。
今津赶快正襟危坐,诚惶诚恐地说道:“那个时候全靠东老师的关照。我能有今天全是托了东老师的福。”
东贞藏就想让他这样说,却还惺惺作态。他用一反常态的诚恳语调说道:“你总是这样千恩万谢的,叫我难以承受呀!话说回来,时至今日,我对你能当上第二外科教授仍然感到十分高兴。你当上教授之后对我们科室提供多方协助,这可是在其他大学里看不到的美德呀!对于这一点,我必须特别向你道谢呢!”
“那是因为东老师领导得好啊!”
今津一边应答一边发现,话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离了最要紧的中央手术室方案,看来东贞藏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
东贞藏只顾盯着桌上的设备计划书,说道:“每当我看到你这样总是一如既往、谦虚谨慎的人,就会为今后的第一外科担忧不已呀!”
“您说的今后是指……”
“我的继任者呀!”
“东老师的继任者?您不是已经有了财前副教授那样完美的继任者了吗?”今津惊讶地问道。
“你真的认为我们科室的那个财前适合当我的继任者吗?如果财前接手第一外科的话,今后还会敬重你这个前辈、继续维持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的合作吗?我是在担心,如果今后事情发展并不顺利的话,就对不起你啊!”
“不过,您根本用不着担心今后……”
今津的话才说到半截,东贞藏就像要堵住他的嘴似的说道:“作为我自己,有责任担心今后的事情。财前不愧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如果把手术刀交给他,他确实技术实力卓越超群。但是,他在品行方面却有问题,他对名利的欲望过于强烈。我说这话像是在揭自己的丑,我虽然把技术传授给了他,却没能教会他怎样做人啊!正因如此,在我离职之前越发感到痛心疾首。”他故意用沉思的语调说道。
“真不愧是东老师,才会那样负责任地考虑到今后的事情。不过,现实中的问题是,除了财前之外,还有其他合适的继任者吗?”
“是啊,关键问题就在这里呀!从我个人感情来讲,让长期在自己手下辛苦卖力的副教授升任教授是我的夙愿。可是,一旦考虑到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为了个人感情轻率地决定人事安排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要从大局着想,必须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堪称一流的人才。你怎么看呢?如果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不妨告诉我嘛!”东贞藏用商量的语调说道。
今津已经读出了东贞藏的言下之意——他在心中已经把财前排除在下届教授人选之外了。不过,他排除了财前会推举谁却很难猜测。
“老师把话说到这种地步,您的心意令我钦佩不已!只是,像我这样的晚辈哪里能有什么好的想法呢?不过,这回轮到我来为老师助一臂之力了,所以如果有我能做到的事情的话,请您不要客气,尽管吩咐!”
听今津这样一说,东贞藏才把表情松弛下来,他十分巧妙地绕着弯子说道:“谢谢你愿意帮我!其实,促使我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最近财前做什么事情都本位主义,喜欢独断专行,这引起了人们的批评。我偶然碰到一个机会,东都大学第二外科的船尾教授对我说,如果方便的话他可以帮我推荐继任者。”
“哦?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吗?”金井惊讶地说道。
“我倒不会因为自己是东都大学出身就执意从那边招聘继任者,我还不至于那么心胸狭窄。船尾教授是日本外科学界的实力派人物,从他的立场来讲能够广招各界人才。而且他跟我相识很久,关系不错,所以我觉得船尾推荐的人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到底是谁呀?”
“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啊!”
东贞藏考虑到女儿佐枝子的终身大事,已经从船尾推荐的两名候选人中确定了菊川。所以,此时他没有说出另一名候选人即新潟大学的龟井的名字。
“哦,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吗?那个人我也认识,曾经在学会上见过面。他不但科研成果很多,而且人品也相当不错呀!”
今津回想起与财前相反的近乎忧郁的菊川升,他沉默寡言而且非常低调。如果与菊川升搭档的话,那么今后就轮到自己高居第一外科之上了,而且可以通过支持船尾推荐的人选抓住机会接近日本外科学界实力派人物船尾,为自己将来在外科学界占有一席之地铺路。
“老师的心情我完全明白了。我一定按照您的心思尽我所能,做好推荐菊川先生的工作。”今津像是要报答东贞藏的恩情似的说道。
翌日,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十分在意时间地结束了门诊,向等在身后的护士长问道:“疑似患乳腺癌的夏川喜久子的病理检查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
今津根据视诊和触诊,已经断定患者得了乳腺癌。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做了试验性的切片检查。
“因为是老师直接委托的特别检查,所以结果三点钟就应该出来了。原定由宫田医生去确认。”
护士长提到了助教的名字。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正好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病理研究室那边。”
今津说完看了看表,刚刚过了两点半。不过,他还是走出门诊部,穿过附属医院和医学院之间的宽阔中庭向医学院的病理学研究室走去。
与每天几百名患者进进出出、医生和护士忙得团团转的附属医院不同,医学院里的走廊上寂静无声,连走路都得特意放轻脚步。
他来到病理学专业的大河内教授办公室前,门上挂的字牌写着“现在可以入内”,字牌反面写的是“研究中、禁止入内”。当另一面朝外的时候,除非有了十万火急的事情,否则谁都不能会见大河内教授。这位基础医学的著名教授相当难以接近,甚至从挂在门上的字牌也能看出。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应答之后轻轻地推开房门。虽说同在医学院里,但是在六年前才当上教授的今津却绝对不能以对等的姿态面对早在鹈饲之前就当过医学院长的大河内教授。
大河内教授看到今津,摘下老花镜说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今津呀!来,坐吧!”
大河内教授拥有又高又瘦形如仙鹤般的身体和尖耸的鹰钩鼻,从相貌看上去就使人感到难以接近。再加上他还有学士院恩赐奖的威望,更使人觉得难以接近。
今津弓着背坐在大河内教授劝让的椅子上。
“总是承蒙您指导我们研究室那些年轻人的病理学检查和学位论文,十分感谢。今天,我又委托您这边对疑似乳腺癌病例做活体组织学检查,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如果检查结果已经出来的话,我想直接请教大河内老师的意见。”
“啊,就是为了那件事情吗?那你也用不着亲自跑一趟嘛!派个人来,我们的人也会详细说明啦!”
说完,大河内摁了内线分机号码,接进了研究室。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委托的活检结果出来了吧?如果已经出来的话马上过来报告一下!”
他刚说完,隔壁研究室门就打开了。身穿白大褂的助教拿着检查报告单走进教授办公室。他保持直立的身姿把报告单放在桌上。大河内戴上老花镜看看报告单,点头说“好了”,助教就退出了办公室。
“这个患者不是乳腺癌嘛!”
“哦?不是乳腺癌……”今津禁不住反问道。
“嗯!不是乳腺癌,而是一种叫作浆细胞乳腺炎的罕见疾患。”
“但是,在临床观察中完全呈现出乳腺癌的症状,而且摸到乳房内有鸡蛋大的硬瘤,其界限不清而且跟皮肤有粘连,但没有与胸肌粘连,肿瘤部的皮肤有轻度浮肿并伴有反复着色。乳头凹陷,但没有血液及其他的渗出。根据临床观察诊断为乳腺癌,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做活体组织检查。”他歪着脑袋疑惑地说道。
“是啊!对这种浆细胞乳腺炎和乳腺癌进行鉴别,运用病理组织学方法较为容易。但是,由于它的临床症状酷似乳腺癌,所以用平时的方法诊断起来非常困难。但是,浆细胞乳腺炎与癌症根本不同,是一种由化学刺激,也就是由乳腺分泌物的潴留及分解物引发的炎症,所以可以说并不是乳腺癌那样的恶性物体。”
“这么说来,只要把肿瘤摘除就好了吧?”今津确认似的问道。
“不过,还有的学者认为这种肿瘤有癌变的可能,因此在通过病理组织学检查证明为癌瘤时,就必须施行乳房摘除和腋窝廓清术。但是,这名患者并没有确认癌变反应,所以就没有必要那样做了吧!”
大河内十分确信地做了说明,并把记载着详细检查结果的报告单交给了今津。
“多谢您的详细指导。多亏有了您的准确判断,才得以避免因误诊而导致一位女性失去乳房的惨剧。患者也会十分高兴啊!”
今津郑重地俯首致谢。
“哪里,都是因为你态度慎重才避免了误诊。临床医师不这样做绝对不行!必须慎之又慎,仔细地反复进行病理学检查,这样就不会导致误诊。虽说这是我的口头禅,但医学这个东西就是始于病理学,终于病理学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了老手就习以为常地只凭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忽略了基础性的病理学检查。无法预知的误诊就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嘛!从这一点来看,今津果然名不虚传,确实是个慎重的人呀!一说到外科医师,往往都是过分相信自己的本领,见了患者就想下刀切。但是,说到东和你这样的外科医师,确实是既慎重又稳健,看着也能让人很放心啊!”
“像我这样的晚辈,哪儿有资格得到您的夸奖呢!不过,东教授可确实是做任何事情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那样的人物对我一直是巨大的激励和鞭策。可是,一想到东教授即将退休离职,我就感到心里没底儿呀!”
今津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东贞藏身上。本来了解病理学检查结果只需打个电话要来报告单就足够了,可他却专程跑来一趟,其实就是为谈论东贞藏的事情找个由头。
大河内并不知道今津的心思,关心地问道:“这么说来,东再过半年多就退休离职了。可是,他离职后要去哪里呀?”
“这个嘛,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听说他委托了东都大学的校友、文部省原次官帮忙找去处,所以应该能有个实至名归的落脚点吧!”
今津把从东贞藏那里听来的话,挑些无关利害的内容讲了讲。
“哦?东也有那方面的本事吗?虽说如此,一旦东离职之后,就该你发愤图强地领导第一外科向前发展啦!”
说完,大河内从衣袋里掏出烟卷,今津眼疾手快地为他点上。
“哪里哪里,我倒是希望能找到出类拔萃的人才继任东教授的职位,让他领导我呢!”
大河内像享受美味似的吸了一口今津为他点着的香烟,说道:“东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吧?”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倒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不过,东老师真是令人佩服啊!他对我说,比起自己退休之后的发展,他更担心接班人的问题。他打算抛开私情,选一个学术和人品都堪称一流的人物来接班。”
“哦?抛开私情,选一流人物……这么说来,他是不打算推举财前副教授啦?”
“好像就是这样。以东教授的为人,他当然很希望能把长期卖力辅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过,财前好像一直难以服众,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不知道大河内老师有什么看法。”
他想试探大河内的心思。
“嗯,这个嘛,财前和里见都是从这个病理学研究室出去的。财前一取得学位立刻转为临床,而里见却留在这里,十年后好像考虑到了什么也转到了临床。从那时起,财前就比常人聪明乖巧,既能说会道又心灵手巧,作为外科医师本领十分高强呀!”
“不过,他就是倚仗高强的本领,近来好像动不动就摆出傲慢的态度啊!我从某家报社的医疗界记者那里听来的,说该报最近计划开辟一个医学咨询专栏,去找财前担任消化外科领域的撰稿人,于是财前就问对方其他领域的撰稿人是谁。那个记者说,在关西还有同为浪速大学出身的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于是,财前就说出了一番非常离奇的话:‘筑冈教授名气不够大、能力不够高,应该换别人来干!’”
“哦?他连别的撰稿人是谁都要插嘴吗?他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狂妄自大了呀?”
大河内明显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就是因为他有那样的毛病,东教授才会犹豫不决嘛!而我作为第二外科的教授必须担任教授遴选会委员,所以说实话我也苦恼不堪呀!”
“原来如此!既然他有这种高傲自大的毛病,也难怪你们会犹豫不决啦!好吧,既然有关选举的正当性,那我也可以帮你们出出主意。”
“听老师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那么,我到时候再找机会向您请教吧!请您多多关照!”
今津本想一口气把东贞藏推举的金泽大学的菊川升的名字说出来,但又考虑到今天点到为止地暗示了排除财前的意思就可以了,于是他见好就收地离开了大河内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