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进入九月,新楼即将竣工,整个医学院开始为迁入新楼做准备工作,笼罩在忙乱的气氛当中。
第一外科要配齐挂在入口的牌子,还要准备更换存放诊疗器具和病历的新储物柜。而另一方面,还要为即将在十月中旬举办的泷村名誉教授的喜寿庆生宴做好准备。负责统管这些事务的财前副教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财前五郎从上午九点起就接连做了两台手术,下午两点过后才在副教授办公室里匆匆吃完延迟的午餐。然后,他把佃友博今天上午刚刚送来的有关泷村名誉教授喜寿宴的最终方案摊开在桌子上,其中包括筹款倡议书、发起人名册、会场布置、仪式程序等资料。这个方案按照财前的意图拟定,在与金井讲师商讨之后,佃友博从名册制作到经费计算都做了精细的研讨,几乎不需要财前再过目了。虽说如此,在这种必须全力以赴地为竞选活动做外围准备工作的重要时期,他还要担负为名誉教授筹办喜寿宴的任务,这令财前禁不住叫苦连天。他把资料浏览一遍之后,不胜其烦地站起身来向教授办公室走去。
东教授坐在桌前正写什么东西,看到财前就问道:“有什么急事儿吗?”
“哦,有关泷村名誉教授喜寿宴的方案终于整理好了,我想麻烦您过目一下。”
财前把资料放在桌上,东贞藏从筹款倡议书开始依次过目,看完之后说道:“财前,这场喜寿宴的主办单位是医学院吗?”
与严厉的表情相反,他的嗓音出奇平静。
“不,就像这份倡议书上写的,主办单位当然是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也就是第一外科。”
“哦?主办单位果然是我们研究室吗?那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呀?为什么发起人名册上的首席发起人不是我,而是鹈饲医学院长呢?”
“关于这件事,我原先也想请教您。只是因为这次泷村名誉教授喜寿宴与学会之类的不同,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聚会。而且,听说泷村老师特别喜欢热闹,所以我觉得一定要办得相当有排场。这样一来,在筹款方面就不得不向荒唐的地方发出荒唐的请求。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宜麻烦老师,而碰巧鹈饲院长好像比较乐于操办这类活动。所以,我觉得干脆请鹈饲院长担任首席发起人更加方便一些。”
财前态度恭谨地暗示——像这种事情不是您这样的学究型教授应该做的。
“原来如此啊!真不愧是与我相伴多年的好助手啊,你这么做都是因为照顾我的感受吗?不仅如此,最近你可能不只照顾我的感受,而且还要照顾其他各个方面的感受吧!你在这首席发起人上面用的心思对我和鹈饲院长都十分周到,实在令我佩服啊!估计鹈饲院长嘴上说这说那,可心里却非常高兴吧,估计还会把那个里见副教授叫去说要好好向财前学习呢!”东贞藏的每句话都那么阴阳怪气,“还有,财前,这二百名发起人的数字是怎么来的呢?”
“关于这一点,我本来也应该事先跟您商量。其实,我叫医务部长佃对经费做过细致的计算,结果发现会产生一百五十万元的赤字。为了避免产生赤字,就增加了发起人的数量。这是因为,除了发起人之外的参会者每人的会费是两千元,而发起人无论参加与否都必须交纳每笔五千元的维持会费。那么二百人每人五千元,这就能够切实地筹措到一百万元了。所以,我就考虑到让鹈饲院长当首席发起人,能够更大地扩展发起人的范围,还可以避免以第一外科的名义为这种私人性质的庆祝活动从制药公司或医疗器械公司拉赞助的情况发生。”
“但是,像这样把多达二百人的名字排列出来,会十分露骨地给人一种只是为了筹款而滥竽充数的印象。所以,赤字部分就另外想办法吧,最好压缩到一百人左右。你抓紧时间做吧!”东贞藏命令似的说道。
“其实,因为我觉得要委托这二百名发起人最好尽早通知,所以我已经让佃把委托书都寄出去了。”
“那就是说,财前,不管是首席发起人还是其他事项,你口头上说要找我商量,但其实并不是商量,而都是先斩后奏的嘛!如果现在我说要当这个首席发起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东贞藏单刀直入地说道。
财前一时无言以对,随即又说:“幸好只寄出了发起人委托书,另外三百封邀请函还没有寄出去,到时候再把鹈饲院长和东老师并列为首席发起人……”
“别再说了!你为什么老是这样自作主张、独断专行呢?连商量都不商量就擅自决定首席发起人,在我提出异议时,你才说什么让东老师也怎么样之类的话!你觉得我能答应吗?你这个毛病令我极不愉快。到现在为止,我应该提醒过你很多次,叫你改掉这个毛病,可是你根本一点儿都没有改。你不是在我离职之后应该升任教授的人选吗?但是,就凭你这样的人品,无论我怎样举荐也会受到各方面的批评!所谓教授,并不是手术本领高超就能当的,还得提高自己见识,完善自己的人品才行啊!”
东贞藏汹汹气势,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
财前强压即将爆发的怒火说道:“对于老师的提醒,我时刻铭记在心……”
“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嘛!”东贞藏立刻反驳道,“随着我离职的日期越来越近,比起即将离去的人,更令人感兴趣的是谁会成为继任教授。这可谓人之常情,理所当然。正因如此,可以说你已经变成了台风眼般的存在。如果搞些不正常的谋划、偷偷摸摸地做小动作,难免招来误解和反感,进而导致恶果。所以,我希望你务必自重。另外,最近医务部的气氛异常浮躁,是不是对我的继任人选问题出现了荒唐的流言呀?”
财前像是软肋受到攻击一般狼狈不堪,但他仍然保持平静地说道:“老师也感觉到那样的气氛了吗?我也是在无意之中感觉到那种氛围,已经提醒佃注意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多达五十余人的医务部好像真的出现了别有用心之徒和好事之徒,确实传出了奇怪的流言!”
“奇怪的流言?”
“其实,有人在说或许会有外聘教授进来呢!”
“哦?外聘教授……”东贞藏眼中浮现一丝慌乱,但立刻恢复了平静的表情,“那是谁呀?居然说出这种荒唐无稽、没根没底儿的话来。不过,难道你会认为我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对多年的助手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吗?”他用沉稳得瘆人的语调问道。
财前也用前所未有的谦恭语调说:“老师这样说我才能放心。坦率地讲,当我听到那种流言时还在想,自己决不能就此退出!”
“不能就此退出?你的意思是……”
“能够胜任教授才是真正的副教授——我就是这样想的。”
“那,万一突然出现让我想推举你也无法做到的情况,你会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发生那种情况吧!不过,万一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我再考虑决不逆来顺受的对策吧!”
双方那仿佛就要扣响扳机般的言辞在激烈地碰撞。虽说那是看不到、听不到的扳机声,但那言辞却像是面对面瞄准对方胸膛般被冷酷地武装了。
走出大学医院的正门,财前五郎坐上了停在那里的出租车,他叫司机向上本町六丁目的锅岛外科医院驶去。
想起刚才与东教授那番火花四溅的言语交锋,财前本想直接去庆子的公寓或酒吧尽情畅饮一番,但是锅岛外科医院还有一台直肠癌手术在等着他。
锅岛外科医院的院长锅岛贯治是比财前早十届的出身于第一外科的医师,同时还拥有市议会议员的头衔。因为那个职务,他必须东奔西走地忙个不停,所以他在遇到复杂手术时,总是委托财前来做。而对于财前来说,与其说这样做是一种特别有利可图的兼职,不如说是为了角逐下届教授所做的政治考虑。像锅岛这种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院校友会头面人物的前辈发出请托,只要在学会或医院手术之间有空当,财前就来者不拒地应承下来。
汽车从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向北转,沿着电车轨道前行一百多米远就是三层楼的锅岛外科医院了。对于拥有一百二十张病床的私人医院来说,建筑规模相当大。汽车在医院楼门前停下,财前没有叫前台通报,而是径直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锅岛看到财前,就满面笑容地迎接他说:“你好!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啊!”
他好像要出门去哪里,身上没穿白大褂,而是整整齐齐地穿着竖条纹的双排扣西装。蓄着胡须的锅岛贯治怎么看都像是年过五十、脑满肠肥的实业家。
锅岛把即将接受手术的患者的病历表和X光片摆在财前面前,用急匆匆的语气说明了患者的全身状态和各项检查的结果。财前把五天前接受过诊察的患者的胶片挂在观片灯上,仔细地审视了起来。
“直肠部位的癌变诊断十分明确,但是只对这部分采用姑息性的切除还不行,必须从离开癌肿足够远的高位进行切除,彻底地廓清周围的淋巴结并置换人造肛门。所以,就像上次说过的,请给我安排三名助手,准备实施手术。”
他准确且果断地发出了指令。
“我们医院托了财前的福,被人们评为‘癌症专科外科医院’,生意好得不得了!不过,财前眼看也要坐上教授宝座了吧?都是因为最近突然威信大涨嘛!”
锅岛说着“砰”地拍了一下财前宽厚的肩膀。
“别开玩笑啦!别提当教授了,我稍不留神就要被意想不到的对手把教授宝座抢走啦!”
“你说什么?你有危险?怎么会发生那种荒唐事儿呀?那是你想得太多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然好啦!但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做什么事情都跟东教授想不到一处去呀!”
财前向锅岛讲述了刚才在教授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锅岛一边抖动着鼓起的小肚腩,一边“嗯、嗯”地使劲儿点头附和,等财前说完,他就用粗哑的嗓音确认地说道:“是吗?这样看来就不是你有被害妄想症,而是你用你自己的眼睛和感受真实地确认过了。从别的大学外聘教授的概率很大,对吧?”
“就是这样啊!最初我也是半信半疑,可今天亲眼看到东教授的脸色,才觉得这事儿已经确切无疑了。没想到我也会受到东教授的厌恶,真是令人沮丧呀!或许我来你这儿帮忙做手术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外聘教授进来之后,我就要被赶到和歌山大学或奈良大学那种地方当教授啦!”财前露出自嘲的笑容说道。
“你别说那种丧气话!假如科室已经日渐衰落的话,从校外招聘有才干、名气大的人物进来倒也不失为有效的方法。可是,明明已经有了与‘东外科’实力相当的‘财前外科’的你了,东医生到底打算把什么人招来呢?已经有眉目了吗?”
“这一点我完全不知道,只听说他好像要招个东都大学出身的人。但是,我还没搞清是谁呢!”
“什么?东都大学出身的人……这样一来,不是连着两届教授都被东都大学抢走了吗?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不仅仅是我,第一外科出身去了别的大学的人和当了营业医师的人,都不能对东都大学出身的教授连任两届这种事置若罔闻!说到那个东都大学嘛,在国立大学中也是权力主义的化身,跟浪速大学这种洋溢着在野精神的地方根本水火不相容!”
锅岛情绪激昂,说话也渐渐地带上了演说的语调。对于他来说,东都大学就像社会党一样令人厌恶。同时,如果浪速大学真从别的大学外聘继任教授,一旦自己医院遭遇复杂的手术就很难送进去,想在随时都有一百二三十名患者排队等候的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里保留床位也将更加困难。对于锅岛这样既是私人医院院长,同时作为市议员常受选民委托的公务繁忙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巨大的打击。而且,从财前的立场来讲这也是可乘之机。
“财前,现在可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听说可能要从东都大学外聘教授都是无稽之谈,能与他竞争的对手除你之外别无他人。如此说来,这就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也是我们浪速大学医学院校友会的重大问题。这样重大的问题你应该早点儿跟我商量!所谓教授选举就跟我们市议员选举一样,等到选举开始之后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在此之前,拉票活动和固票活动都很重要,但医务部的内部活动怎么样啦?”
“关于这一点,上个月我已经交给首席助教佃医务长全权负责了。根据他的说法,连先前认为最难对付的金井讲师都已经被拉拢过来,他说医务部内部的工作就交给他去做。目前就做到了这一步。”
“原来如此!真有你的呀!你嘴上说丧气话,但实际上已经在稳扎稳打地行动了。好啊,既然是这样,我也要赶紧召集校友会的头目们从校外全力保驾护航!与此同时,因为掌握选票的都是在职教授,所以那方面我们也得巧妙游说,并进行固票活动啊!”
锅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并一把抓住红茶杯,“咕嘟咕嘟”地猛灌下去,随后他掏出胸前衣袋里的花手帕,擦擦濡湿的胡须,突然压低了嗓音。
“但是,财前,这些都需要钱啊!虽说你有财前妇产科诊所做后盾,倒还不至于手头拮据,不过,说不定要花的钱比我竞选市议员还多呢!”
他露骨地提到了钱的事情,倒让财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你要是还那样故作清高的话,绝对是赢不了啦!不管是教授选举还是什么选举,凡是带有‘选举’名目的事情,都要跟金钱挂钩。日本医协的选举不也是那样吗?候选人的人品和见识并不重要,只有能跟各都道府县医协的头目拉上关系、资金玩儿得转的家伙才能获胜!”
“不过,既然是国立大学的教授选举……”
“国立大学又能怎么样啊?这个世道即使是想当学士院会员和学术会员也一样得有钱才能玩儿得转。你别故作清高啦!我只想知道,你和东先生在资金方面谁占上风?”
面对情绪越来越激昂的锅岛,财前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担心地说道:“东老师本来就出身名门,而且他夫人的娘家也好像是财力雄厚的资本家呢!”
“好啦,那方面的事儿就交给我办吧!因为我这个医师兼市议员,近来感到竞选比玩手术刀更像我的本职工作啦!至于医务部的内部活动就由你负责,你岳父好像跟北区医协会长岩田关系不错,你就通过这条关系把鹈饲院长拉拢过来。但是,拉拢了鹈饲一个人还不够,因为最后结果是由临床组、基础组等三十一位教授的选票决定的,所以这方面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要依次打探那些关键教授的意向,不太保险的地方就拿钱伺候。这跟市议员选举不同,根本没必要担心违反选举法。所以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哈哈哈!”
锅岛开怀大笑,好像自己就是候选人。而财前却感到不堪入耳。
“那好吧,那方面的事儿就拜托锅岛院长啦!我要去做一台漂亮的手术啦!”
说完,他叫护士长去取来手术衣,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表情严肃地脱下外衣并穿上了手术衣。
财前五郎做完手术之后,便离开了锅岛外科医院,他突然感到疲劳从身体深处涌流出来,于是把整个身体瘫软地倚在车座上。上午他就在大学医院里做了胆结石和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一天三台手术的持续紧张状态,再加上刚才从锅岛贯治嘴里听说教授选举那么残酷,令财前比往常更觉疲惫。
“财前,那可是要花钱啊!说不定比竞选市议员花的钱还多呢!不过,这是选举法管不着的选举,所以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哈哈……”财前回想起锅岛贯治那粗哑的笑声和泛着油光的面孔。迄今为止一直在脑海中想象的教授选举情景,通过锅岛贯治的话语,越来越具有现实感地迫近自己的眼前了。这与面对医务长佃等人策划内部工作时情况不同,是具有十分激烈的讨价还价和具体的政治性的过程。既然自己去找锅岛贯治商量教授选举的事情,而且锅岛也答应帮忙了,那么这种激烈的过程就已经采取具体的形态开始运行了。财前叹着气向车窗外边望去,汽车经过上本町一丁目来到了法圆坂附近。
财前想起,里见修二居住的公寓就在这附近。每次在锅岛外科医院做完手术的归途中都要经过这里,可今天他忽然想顺便去里见居住的公团公寓了。虽然并不知道房间号码,但只要去管理室应该就能问到。
“司机,抱歉,请送我去法圆坂住宅公团公寓!”
他向司机发出指令,汽车立刻驶入公寓林立的住宅区。
虽然刚刚过了八点钟,可这一带却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周围完全安静了下来,四层高的楼房就像从道路两旁倾覆下来似的投下漆黑的影子。财前在最近那座楼前下车,找到标明管理室的房间询问里见的住所。
“里见?里见先生嘛……”
一个中年男子开始翻看厚厚的住户名册。
“就是浪速大学医院的医生啊!”
听他这样一说,管理员好像终于想起来了。
“那位医生住在东楼四层的三十二号室!”他指着同一排楼房最里面说道。
财前按照指点登上那座公寓楼的阴暗楼梯,找到里见的房门并摁响门铃。里面传出女子的应答声,房门随即被拉开一条缝。
“里见已经回来了吗?我是第一外科的财前。”
对方好像非常惊讶地说道:“他在家呢!请您稍等。”
身穿和服的里见出来了。
“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来我家……好啦,进来吧!”
他不拘礼节地说着把财前让进了屋里。
在六铺席大的房间里,有个看上去像是小学一二年级的男孩,在用与里见同样澄澈的眼睛望着他。里见的妻子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房间的角落。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顾里见。不好意思,家里很不像样子,请您别见怪!”
里见的妻子简短而得体地向财前打招呼。她与财前那个喜欢招摇发嗲的妻子杏子完全相反,言谈举止完全体现出学者夫人的恭谨和聪慧。
“哪里,是我突然打扰。请不用费心了。”
财前不失礼节地回应并想坐下来。
“那边孩子在做功课呢!到这边来吧!就是房间小点儿。”
里见招呼财前进了充当书房的房间。财前在自己家里拥有阳面十铺席大的书房,所以在他看来,这里狭窄得就像堆满了书籍的地窖。不过,这是每月只领五万六七千元的副教授工资、不做特诊不兼职而甘于清贫的学者的真正生活状态。环视这样的房间,财前心中突然浮现出自己曾经租住在榻榻米破旧不堪的寄宿房、在站前食堂填饱空腹的生活,除此之外,他还想到了在故乡独自过着俭朴生活的母亲。两幅画面重叠在了一起。不过,这样的幻影只出现了一瞬间,当他跟里见相对而坐时就又回到了如今的财前。
“上本町六丁目锅岛外科医院的院长是咱们研究室的前辈,叫我去帮他做手术,回家路上正好经过这里,我就想顺道过来看看。没打扰你吧?”
“嗯,我刚才在查资料。不过没关系。对了,你做的是什么手术?”
“直肠癌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听说直肠癌手术根据癌肿发生部位和是否已有转移,在术式上会产生很大差异。你用的是哪种术式?”
果然不愧是里见,开口就问术式。
“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是切除直肠清除癌肿,而是先切开腹部,再切开会阴部,从腹部和会阴部上下两方切除癌肿。采用的是腹部与会阴部的联合切除术嘛!”财前简略地答道。
“原来如此啊!在根治直肠癌的手术中,这种腹部与会阴部的联合切除术好像比直肠癌切除术效果理想多了。现在实施的直肠癌手术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术式吧?”
“嗯,就是啊!”
“那么,根据你的临床经验,采用这种术式的远期预后能有多长时间呢?”
“嗯,还算不错吧!”财前含糊其词地答道。
“这话可不像你这样的手术高手说的呀!实在是太不当回事儿了。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啦?”里见惊讶地说道。
对于财前来说,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聊什么术式,而是希望通过向里见倾诉烦心事,多少能够转换一下心情。因为对方是里见,所以不必担心他会向别人说出去。在这种时候,他才是能以最平和的态度听他倾诉的对象。
财前点上香烟,用疲惫不堪的沉重语调说道:“我很累呀!很累……因为东教授的继任教授问题,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情,叫我全身心都不得安宁,没有喘息的空闲。”
“为了下届教授的问题,为什么你偏要那样疲劳呢?那种事情交给东教授和教授会不就行了吗?”
“要是交给他们的话,那我恐怕就只能当副教授而当不上教授啦!因为是对你,所以我实话实说。直到半年前,我和别人还都确信自己就是下届教授的最佳候选人呢!可是,就从两三个月前开始,东教授的心理似乎突然有了变化,在对待我的态度上表现出微妙的变化。所以,我突然感到自己作为下届教授最佳候选人的地位开始摇摇欲坠了。如果连最关键的人物东教授都不愿意推举我的话,我就会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校内相关教授的工作当然不用说,就连跟校友会相关的校外人士的工作我也必须步步做到位。我就是为那些事情忙得疲惫不堪啊!”
“那种事儿可太叫人烦心啦!我听说,每当一位教授确定退休离职、选举下届教授的日期临近时,那个研究室就会因为人事问题而流言满天飞,甚至难以专注地工作。如果换了其他人就不说了,像你这样实力雄厚的人为什么也会被卷进那种无聊的运动中去呢?”
“实力雄厚?如果教授选举只凭实力就能解决的话,那我也就用不着耗费这么大的精力搞什么选前运动了。选举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样的选举,都得依靠人脉和金钱啊!”财前敷衍搪塞地说道。
里见的脸上眼看着浮现出不悦的神色。
“你不要再说那种话了!选举这种模式本身难道不是最符合民主主义的理想吗?所以,这并不是选举本身的问题,而是举行选举的人的良心问题。何以见得教授会举行的选举就不可能公正呢?我实在感到莫名其妙啊!”
“可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正在现实当中上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嘛!不管你怎样觉得事不关己,也应该知道,所谓的教授选举,其实在教授会投票之前,遴选委员会就已经大致内定了人选,而教授会投票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可是,在其他院系里……”
财前打断他的话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是不是想说,其他院系光明正大地进行了教授选举呀?别开玩笑啦!不管哪个部门都是大同小异。只不过在医学院,特别是临床组教授的选举中金钱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比较引人耳目而已吧!”
“即便其他院系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医学院的教授选举毕竟是选拔培养承托患者生命的医学家,所以不管是评委还是候选人,难道不应该具备严格的道德标准吗?”里见用责问似的严厉语调说道。
财前把烟头轻轻扔进烟灰碟里,说:“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在理、很高尚。不过,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就说你吧,在三年以后鹈饲教授退休离职时,你也会被置身于与我相同的处境,到时候,你的想法就会多少发生一些改变啦!”
“不,我既不会勉强自己也不会搞奇妙的谋划运动,更不会为了当教授而做出丧失自己良心的事情。如果能够水到渠成地当上教授无疑是幸运的事情,但如果当不上的话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
说完这番话,里见似乎已经结束了与财前的对话,他开始陷入沉默。
隔壁房间传来正在指导孩子做功课的里见妻子那故意而压低的声音。对面公寓的窗户里映射出明亮的灯光,仿佛映出了一个个家庭平凡的幸福。
“突然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呀!”
财前说完,便露出苦笑站起身来。
在曾根崎小餐馆的二层,聚集了第一外科的六名资深助教。这是为商讨下届教授人选问题举行的聚会,但首席助教佃友博向众人透露,外聘教授继任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前些日子以来,我曾跟大家在个别的场合中说过,第一外科的下届教授由外聘东都大学出身的人继任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所以,今天请医务部的重要成员来,就是想就下届教授的人选问题尽快统一意见。”
他刚说完,次席助教、掌管第一外科病房实权的安西就小心谨慎地叮咛道:“但是,不管听说过多少次,我都无法相信下届教授不是财前副教授。难道会是佃的信息有误吗?如果咱们贸然行事、行动过激的话,恐怕会让财前副教授处境更加危险呢!”
佃友博用恃才好胜的眼睛望着安西,说道:“你又说这种话了。你对形势的判断过于乐观啦!既然你打死都不愿意相信,那我就干脆实话告诉你吧!东教授已经向财前副教授挑明了,他问‘如果我不推荐你当教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无法动摇的事实呀!”
接着,他就把昨天听财前副教授讲述的事实摆在了众人面前,席间顿时紧张起来了。
“除此之外,我还听金井讲师说‘如果外聘教授的话肯定会找东都大学出身的人’了呢!”
为了增加可信度,佃友博搬出了研究室里跟东教授最亲近、被视为东派的金井讲师。
“哦?金井讲师啊!这样看来,真的像佃说的那样,必须尽快统一医务部内的意见,以阻止其他大学的外聘教授才行啊!如果拖拖拉拉下去,就可能被东教授的外聘教授占得先机了!”先前还小心谨慎的安西说道。
资深助教山田接着说道:“堂堂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居然要从其他大学外聘教授,真是有损名誉呀!在这种时刻,咱们必须团结起来,争取实现财前副教授升任教授的目标!”他耸起双肩,高声咆哮道。
其他助教们也群情激昂地赞同道:“说得对!完全正确!假设本大学出身的人中缺乏人才另当别论,可是明明有了财前副教授那样实力雄厚的人选,为什么还要从其他大学外聘教授呢?”
“好啦!大家不要这样激动嘛!既然咱们已经决定团结起来支持财前副教授,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然后确立最为行之有效的行动方针!”
他拿出医务长的姿态把议题推进了一步。
安西也小心谨慎地附和道:“说得对!咱们必须尽快确立具体的行动方针!同时还要注意的是,所有的活动都必须对东教授严守秘密,还要把医务部内的阵营分清楚。我想,虽说都是医务员,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人都支持财前副教授。其中既有那种谁当都与我无关的冷漠派,还有现在坐冷板凳、明着支持财前副教授却在暗中为了讨好东教授而打小报告抢功的家伙。所以呢,咱们要是把阵营分错了的话就会倒大霉!”
“不过,那些比咱们辈分低的医务员倒还容易控制,可是南讲师和金井讲师该怎么办呢?刚才医务长说金井讲师是财前拥护派,真的没有问题吗?”一位助教担心地向佃友博问道。
“啊,我前几天跟金井讲师边喝边聊,我说‘财前教授加金井副教授的组合’才是咱们医务员们的目标,他马上喜形于色地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所以他已经没问题了。而首席讲师南老师年纪已经大了,时至今日也已经没什么野心了,所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请最受南讲师信任的山田去试探一下吧!”
“好的,包在我身上了!这样促使讲师和助教级别达成一致之后,咱们就秘密召开医务部总会表明全体的意见吧!”最受南讲师信任的山田助教非常振奋地说道。
“别开玩笑啦!决定下届教授人选的可是拥有投票权的三十一名基础组和临床组教授呀!即使咱们这种很难直接跟教授说得上话的人抱起团来闹腾,到头来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所以呢,咱们自己要做的是把医务部内部的意见统一起来。而对于那些掌握选票的教授的工作,就要采取迂回战术间接地做工作。”
“那到底怎样解决实际问题呢?”众人屏息凝神地问道。
“那就要巧妙地利用第一外科出身的实力派营业医师和校友会了。对于第一外科出身的营业医师来说,一旦其他大学出身的人当了本校的教授,能做高难度手术的外援就很难找到了,而转送危重患者和安排病房的事儿操作起来也麻烦了。所以,咱们就向他们强调这方面的利害关系。而对于校友会的头目们,所有的事情都要强调出于对本校的拳拳爱心。所以咱们要从这方面入手向掌握选票的教授们做工作。”
“原来如此啊!真不愧是医务长呀!”
众人深感钦佩地点头,房间里洋溢着异样的热情。
“不过,关键问题是有没有能够实际执行这个方案的对象呀?”安西不无疑惑地问道。
“已经有人接受委托了。哎,就是咱们研究室出身的锅岛外科医院院长、兼任市议员的锅岛贯治先生啊!其实,我老爸也在开办外科诊所,所以就通过我老爸去向他随口提了一下。锅岛先生当场答应说‘好吧,瓦解教授阵营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虽然佃友博的说法与事实有些出入,但安西接着立刻做出分工决定。
“哦?既然如此,统一医务部内部的工作就交给我、野本和石川三个人吧!至于向校友会和第一外科出身的实力派营业医师做工作的任务就由佃带头,山田和小林协助,怎么样?”
“没有异议!”
佃友博倏然放松表情,说道:“那么,咱们今天暂时商量到这里,接下来要喝个痛快!听说今晚的聚会由财前副教授买单呢!”
“噢——这回又能一醉方休啦!”
“哎!赶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听佃友博说是财前请客,众人劲头十足地点了酒菜,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希望财前老师不只是喝酒买单,还要保证当上教授那天给咱们升职呀!”
不知是谁说出这么一句,引发了一阵爆笑。
在京都召开的日本癌症学会总会进入了第二天的议程,来自全国各地的近千名会员把第一会场——国立洛北大学的大会堂坐得满满当当。
讲台正面垂下大型银幕,左侧设有大会主持人的席位,右侧设有演讲者的席位。演讲者站在演讲席上,按照每人七分钟之内的时间限定,把幻灯片投影在正面银幕上演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发表有关致癌理论、癌细胞基础研究、治疗癌症的手术、抗癌药物、放射线治疗等临床研究的成果。
当临近七分钟时,就会响铃提醒演讲者。有的人此时会立刻终止演讲,也有人硬是一口气全部讲完。每当一名演讲者发言结束,主持人就会向听众席询问有没有人对刚才的演讲提问。如果有人提问,也必须在两分钟之内完成问答。如果没有人提问的话,主持人就请下一个演讲者登台。用这种流水作业般的速度,平均一天能够完成将近五十个题目的论文演讲。
在听讲席的最前面,并排坐着癌症学会会长、副会长、理事等著名的顶尖医学家。在他们的后边是各大学教授和副教授级的阵容,再往后的座位上坐的都是西装背部皱巴巴、膝头抱着大提包的听众,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待遇很差的地方大学的讲师和助教级的会员,他们大多是坐夜车赶来只参加当天的学会,然后再坐夜车赶回去的。
东贞藏与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上,他的目光落在当天的日程表上。再有七个题目,印在日程表上的研究论文发表内容就全部结束了。在这之后,船尾安排金泽大学的菊川升以特别发言的形式演讲。这次癌症学会的大部分论文都是与根治胃癌的手术相关,为了增加与这次会议主题的关联性,菊川的论文主题是从心脏外科角度论述罹患心脏病的患者接受根治胃癌手术的可能性。船尾的真正目的是想让菊川升给参加此次癌症学会的浪速大学的教授们留下印象,为他竞选第一外科下届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笔。
当东贞藏听船尾说到他的这个目的,并且已跟今天的大会主持人说好让菊川发言时,他对船尾的政治能力惊叹不已,同时他也觉得在此次学会上让菊川在主持人的提名下做特别发言,对于推举菊川竞选下届教授确实是最为强有力而且十分漂亮的准备活动。
坐在邻座的船尾凑到东贞藏耳旁小声说道:“这个人讲完就该菊川上台啦!”
这时,讲台侧面显示演讲题目的小银幕打出了《关于根治胃癌手术中的问题点——重度并发症的应对》的字样,演讲者立刻开始一边播放幻灯片一边快速解说起来。在听众连两三行说明文都没有读完时,幻灯片就已经接连不断地跳到了下一张,而且数量多得令人目不暇接。提醒临近七分钟截止时间的铃声响起,演讲者更是要一气呵成似的继续讲解,尽管催促下台的铃声响了两三遍,可演讲者还是固守讲台拼命地说。会场四处响起忍俊不禁的笑声,就连船尾也哧哧地笑着说道:“如今的人脸皮够厚呀!咱们年轻的时候,刚刚听到提醒的铃声就一下子乱了方寸,连一半儿都没说完就急急忙忙下台了。”
站在讲台上的主持人急不可耐地发出下台的指令,演讲者这才走下台来。
主持人照例问道:“对于刚才的演讲有没有人提问?”
台下没有人提问。
“那么,到现在为止,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论文发表就全部结束了。正像刚才群马大学外科的田泽讲师提到的,对于伴有重度心脏疾患的病例,怎样能够使其安全地适应外科的根治手术,已经成为今天的重大课题。从两天前开始,在京都会馆举办了日本胸外科学会,参加胸外科学会的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碰巧今天也来到了这个会场,所以我想请他从心脏外科的角度,以《通过心脏外科的进步扩大胃癌手术的适应范围》为题做特别发言。我想这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各位意见如何呀?”
会场上响起一致赞同的掌声。在大会主席的提名下,菊川升站在了话筒前。他先鞠了一躬,然后拢起不太润泽的额发,就言辞生硬地讲了起来。
“直到仅仅十几年前,在患者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病、心囊炎而导致心力衰竭的情况下,胃癌手术是完全不可能施行的。但是,就在一九五一年,东京第一医科大学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症手术上获得成功,从而使我国现代心脏外科也进入了创始期。后来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这项技术已经发展成熟。如今,即使患有心脏瓣膜病的胃癌患者也能接受手术治疗了。毋庸讳言,罹患心脏病的患者一般都有容易因手术侵袭导致休克的倾向。但是,随着心脏外科技术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监护也有所进步。即使在心脏停跳的情况下,也可以通过开胸等手术在短时间内实施复苏术。此外,在心脏由于手术中的休克而无法进行兴奋传导时,也可以用铂金线扎在心脏上凭借心脏起搏器给予刺激,这时心脏就会以一定的频率搏动。像这样,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也使迄今为止患有心脏病而不可能施行的胃癌手术扩大了适应范围,而患有心脏瓣膜病等心力衰竭并发症的患者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的讲话方式既不那么流畅也没有抑扬顿挫感,但却体现出他专心致志研究学术的热情和挚诚的态度。东贞藏看到菊川那种朴实无华、洋溢着学者气质的姿态,对于自己为女儿佐枝子从船尾推荐的两名候选人中选择了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感到愧疚了,他更加坚定了推举菊川当继任教授的信心。
东贞藏怀着向光明前景迈进的心情,瞟了一眼斜后方的座位。那里坐着浪速大学参会的教授们,在更后面五六排集中坐着副教授和讲师们,但是他看不到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发言结束了,主持人站起身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全部结束。他的话还没讲完,会员们就都向出口走去。因为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的学会结束后,会员们就可自行解散了,所以对于来自外地的会员来说,五点钟以后就是可以无所顾忌地游览京都的时光。在正面门厅前,各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的轿车排列成行,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公司的汽车,去应邀出席招待宴了。而那些毫无名气的穷学者们则召集趣味相投的同伴合乘出租车,前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菜馆。
船尾和东贞藏来到走廊,拨开拥挤的人群,朝夹着雨衣和皮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向东贞藏说道:“这位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我本来应该在开会之前向你介绍,但因为菊川专程从胸外科学会的会场赶来,好不容易赶上刚才的特别发言。”
东贞藏也知道这个情况,但船尾还是正式地做了介绍。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
菊川面无表情,简短地说了几句初次见面的寒暄语。
“你好,我是东贞藏。你的情况船尾教授已经详细地告诉我啦!”东贞藏像要缓释菊川稍显不适的心态似的说道。
“怎么样,咱们找个富有京都情调的地方共进晚餐吧?”
东贞藏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正要向大门口走去时,金井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
“老师,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几点、在哪里召开,我怎么说呢?”
由于这次学会的举办地点是在关西,所以金井讲师代为处理东贞藏担负的杂务。东贞藏对菊川在场有所顾忌,一时有点儿踌躇不决。
“这个嘛,你就告诉他,明天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还有联谊会,就利用午餐时间十二点半在总部召开吧!另外,接下来就没什么事儿了,你可以回去了。”随即又像突然想到似的向菊川介绍了金井,“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研究室的金井讲师,跟我一样专攻肺外科。”
“初次见面,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我非常感兴趣地聆听了您刚才的特别发言。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金井像是在观察菊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哪里,我才应该……”菊川小声而冷淡地应答道。
他们来到东贞藏经常光顾的鸭川河畔的“京美野”宴会厅,这时面朝河边的房间已经准备停当。鸭川的清浅流水淙淙向下淌去,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画出黛青色的柔缓棱线,渐渐融化到微暗的薄暮之中。与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峰峦在天空中也只剩下依稀亮光,而山麓已经开始染上墨色了。
“毕竟还是京都啊!能够一边聆听这样轻柔的流水声一边用餐……”船尾享受着久违的京都情趣说道。
而菊川却一言不发,只是把沉静的目光投向被暮色笼罩的窗外。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啦!”
老板娘进来问候了几句。当酒菜端上来时,东贞藏端起酒壶先给船尾斟满,然后又向菊川敬酒。
“不行,我不能喝酒,完全不行!”
菊川说着就要把酒杯反扣过来。
“菊川,今天就是勉为其难也要把东老师敬的酒喝掉呀!出身于拥有悠久历史和传统的浪速大学的东老师请你喝酒,你怎能不喝呢?况且他还说想招你来当他的接班人呢!”
他责怪菊川不懂礼数。
“那,我就意思一下吧!”
菊川用生硬的动作拿起酒杯,东贞藏只给他倒了少许清酒。
“刚才你的特别发言的内容令我很感兴趣啊!关于普通心脏外科治疗方面的进步,也令人兴趣盎然。不过,那个一九五一年对于心脏外科来说,真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是的,那一年对于日本的心脏外科来说确实是值得纪念的重大年份。因为就像我刚才在会上讲的,那是东京第一医科大学的神原教授的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取得成功的年份,同时在那一年我的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对法洛四联症这种先天性心脏疑难病首次采用布陶二氏手术法并取得了成功,翻开了日本现代心脏外科崭新的一页。”菊川感慨颇深地说道。
“菊川当时是我们研究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也参与了那次手术方案的规划。后来,也就是三年后的一九五四年,文部省开办了心脏外科综合研究班,菊川也参加了。现在,他不仅是对心脏外科领域,甚至对血管外科领域也怀有雄心壮志。很了不起呀!”
船尾像是要进一步证明自己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方面成就非常卓越。东贞藏感到船尾这番话含有向自己邀功的意味。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你这次一定要来我这里担任下届教授。”
菊川用迟疑不决的语调说道:“非常感谢您。不过,浪速大学与金泽不同,是具有大都市传统的大学,而且这次是接替东教授这样的老前辈,对我来说实在是……并且,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本来已经有了在食管外科非常有名的财前副教授那样的优秀继任者,为什么还要特意找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哦,这一点已经得到船尾教授的充分理解了。我们那里的财前确实是优秀的外科医师,但是要是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去培养年轻的医学家,却还有很多问题。实际上今天他也是那样,虽然参加了上午的学会,却说下午还有特诊患者的手术就提前回去了嘛!你也知道,作为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是在教学、研究、诊疗三方面都很优秀的医学家。财前在这方面就不太合适。而且,现在我们学校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合起来都没有一个心脏外科的专家呀!可是,心脏外科是当前最受时代关注的学科,所以目前我们非常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聘请你来做我的继任者,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部门将会更加充实。我不会因为财前长期当我的左右手就让他当自己的继任者。我是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将来,才站在全国的视野寻求你这样的人才呀!”
东贞藏知道此刻故意贬低财前只会使人感到自己浅薄无能,于是采用了站在全国视野寻求人才的说法。
“菊川,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或者你还有别的什么考虑吗?”船尾从旁边催促道。
“不,没有什么别的考虑。但是,像我这样态度消极的乡下佬,能不能顺利地管好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呢?关于这一点……”
菊川升仍然迟疑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也已经充分地考虑过了。刚才给你介绍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研究室骨干。而且,跟十六年前我单枪匹马地从东都大学来到浪速大学不同,如今轨道已经基本上铺好,所以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比起那些无谓的忧虑,倒不如赶紧来到浪速大学。利用比现在更加完善的科研设施和充裕的科研经费,才能取得更加优异的学术成就啊!”
东贞藏力图消除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说道:“一切就拜托东老师了。”
随即俯首行礼。
“哎呀,你这样说我太高兴啦!我也想向你道谢。对于你表示出的接受的姿态,我感到责任非常重大呀!”东贞藏喜形于色地说道。
“这样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菊川非同常人,即使是我特意推荐的理想职位,他也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给推辞掉,所以我一直很担心。这下我如释重负啦!”
船尾就像自己的事情取得成功一样,脸上掠过欣喜和宽慰的神色,这一切都被东贞藏看在了眼里。对于船尾来说,他可以通过把菊川送进浪速大学来扩大自己统辖的职权范围。而对于东贞藏来说,他的打算是通过推举菊川继任下届教授进而在退休之后还能继续遥控第一外科。所以,如果极端地说,船尾和东贞藏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运作菊川的人事安排。东贞藏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这样的形式为某个特定人物的利益而被送进浪速大学当了教授。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年,尽管医学本身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其背后的人际关系却没有丝毫改变。他为此感到了一种苦涩的愧疚。他像是要拂去小小的伤感似的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你这次行程还有什么安排吗?”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今天就结束了。接下来还要去洛北大学医学院办点儿事,所以打算再待两天,后天坐夜车赶回去。”
“是吗?那么,后天是星期天,你就顺路去我家一趟吧!共进晚餐之后从大阪乘车回去,怎么样?”东贞藏像刚刚想到似的说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船尾却催促他说:“菊川,人家好意招待,你就去一趟吧!我要是有空也想跟你一起去呢!无奈明天有事必须回去处理,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我就打扰啦!”
“好,为了菊川教授,咱们痛快地干一杯吧!”
东贞藏对于招待菊川去自己家怀有很大的期待。他像是已经陶醉于其中似的痛快地干了杯。
在东贞藏家的餐厅中,四周摆放着英国风格的厚重柚木装饰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上装饰着盛开的洋兰花,上面还整齐地摆放着瑞典刺绣的餐巾和成套的餐具。
面对这样十分正规的晚餐,菊川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刚想坐在靠近房门的座位上,立刻被飘散着香水味的政子发现了。
政子用歌唱般的嗓音说道:“哎哟,您可不能坐在门边呀!请您坐到正面的座位吧!”
“哎呀,老公,你的座位在这边呢!”
政子叫东贞藏坐在菊川旁边,把菊川对面的座位给女儿佐枝子空出来。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座位的旁边。
“佐枝子到底在干什么呢?客人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太失礼啦!啊,大姐,你赶快把佐枝子叫下来吧!”政子向端来冷盘的女佣吩咐道,“菊川先生,真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害怕见人还是喜欢独处,她总是不愿意在人前抛头露面,真叫人伤脑筋呀!”
“不,我只是来向东老师表示问候,没想到夫人和小姐都在这里。”
菊川的应答生硬而笨拙,与前天在癌症学会上做特别发言时的沉稳大方的状态完全相反。
“哪里,我们家呀,已经形成全家人一起招待客人的习惯啦!可是,我女儿佐枝子每次都这样磨磨蹭蹭的,真没办法!虽说如此,她也很有见识呢!尽管做母亲的说这话不太合适,但是佐枝子看人很有眼光。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如今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样呀?”
“大概是吧?我对那样的事情不太……”
在菊川回答时,房门被打开,身穿青瓷色西阵织上代纺绸和服的佐枝子进来了。
“哎呀,你怎么才来呀?这位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向人家打招呼啊!”
佐枝子把视线转向菊川说道:“我是佐枝子。我迟到了,多有失礼。”
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菊川也站起来,简短问候道:“我姓菊川,多有打扰。”
“佐枝子,去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再请人家多吃点儿菜。”
政子接二连三地催促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说的话做完,然后以稍稍挺起胸脯的端正姿态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无语地夹菜。刚刚安静下来,政子又开始热闹地滔滔不绝了。
“最近,我从老公那儿听了很多有关菊川先生的情况。我知道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教授,还是为数不多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上次美国心脏外科学界的人们做过某种特别难的心脏再生手术,听说当时在日本能对此做出解答的只有菊川先生一个人呢!”
政子像是在说给佐枝子听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十分夸张地表示惊叹。
东贞藏也随声赞同道:“那可真是太精彩啦!从那以后,菊川先生就在我们外科学会中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哪里,那没有什么。因为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所以主要是我抓住了机遇而已。”菊川困惑地答道。
“不、不,那不是抓住机遇的问题,而是靠你卓越的构思能力和你日积月累的科研成果。此前我也跟船尾教授说过,听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到金泽大学之后,做出了与在东京时完全相同水平的科研成就。你即使去了地方大学,依然丝毫没有停下科研的脚步。我对这一点深表敬意!”
“那是由心脏外科本身的性质所导致的。医学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而其中心脏外科的进步速度更快。在一年之前还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到今年就变为可能了。所以,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正因如此,所以对研究者来说这是连一天都不能松懈对待的严谨的学科。”
菊川说到这里,佐枝子忽然开口说道:“那种严谨本身就应该是对待学术的态度吧?”
菊川这才第一次把视线正对佐枝子。她的脸庞与母亲政子完全相反,带有一种凄清的阴影,只有眼睛闪烁着冰雪聪明的光辉。
“哎呀!汤都快凉啦!来,请赶紧趁热喝吧!”
眼看又要冷场,政子招呼大家喝汤以打破沉静。
“这汤的味道怎么样呀?这是我陪着老公去德国留学时跟当地的主妇学来的,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呀!”
政子本来已经知道菊川的妻子过世了,但她为了把话题转向家庭生活方面,所以佯装不知地提到了这件事。
“菊川先生的夫人在四个月前去世了。”
东贞藏似乎在提醒政子注意。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多有失礼!那,她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呢?”
“结核。卧病在床四年,但还是不行了。没有孩子倒还算好。”菊川简略地回答道。
“哎哟,卧病在床都四年啦!想必您很辛苦吧!不过,请原谅我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如果还没有孩子,对于菊川先生这样要做大量研究工作的人来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吧!那,往后您有什么样的打算呢?”
“往后的打算?我还根本……没有想过。”菊川用沉重的语调说道。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毕竟您夫人卧病在床四年又去世了,您当然不会有心思马上考虑往后的事情啦!不过,越是埋头于学术研究的人就越是照顾不好自己的生活起居。而且,最近还有国际医学大会等活动,大都是夫妻偕同参加各种招待会。所以,如果您总是单身下去的话,在很多方面都会遇到不便吧。”
政子说出这些露骨的话语,使佐枝子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停滞了。对于今晚在家里招待菊川教授的事情,父亲和母亲都没提到什么特别的内容,但是从刚才母亲说的那一番话中,佐枝子已经听出了他们的意图。这时,一阵难以言喻的耻辱感袭上心头。
“是吧,佐枝子?菊川先生要当你父亲的接班人啦!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呀?”
政子催促佐枝子表示赞同。
佐枝子猛然抬头,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东贞藏对菊川十分在意地瞟了一眼,随即打圆场似的说道:“能得到你这样的接班人,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啊!要是研究室里有胜任的人选当然最好,可就是因为没有,我才强人所难地向你提出了请求。这下我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离职啦!”
佐枝子想起走访里见三知代回来的那天晚上,曾经听到父母争执的声音。当时母亲情绪激动地说:“我是想在你退休离职前千方百计地给佐枝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家,所以才叫你再努一把力嘛!”
父亲答道:“我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死心眼儿的老学究啊!”
她向菊川望去,这个最近丧妻的年轻学者似乎并不知道东贞藏真正的意图,他只考虑接替东贞藏的职位之后认真地搞学术研究呢!佐枝子心中忽然浮现出里见修二的样子,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在菊川和里见之间做比较了。
在新大阪宾馆三层的大宴会厅里,为祝贺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的喜寿,各界知名人士正在陆续聚集。大阪邻近县市的国立大学校长和医学院长当然不必说,以知事、市长、工商会议所会长为首,著名的财界人士、大阪出身的众议员和参议员等也几乎都露面了。
身穿深色礼服、系着黑色领结的财前五郎,作为泷村名誉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负责今天大会的各项杂务和运营,指挥接待和引导来宾的工作人员。不过,只要医学界老前辈和财界知名人士一出现,他就支开研究室的年轻医务员亲自引领贵客去正面的餐桌。
坐在主桌旁的泷村名誉教授满头华发、两眼生辉、健壮矍铄,完全不像七十七岁的老人。他一直在谈笑风生,跟主桌就座的知名人士们互致问候。来自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有鹈饲医学院长、前医学院长大河内教授、附属医院院长则内教授和东教授,他们四个人坐在主桌旁。鹈饲医学院长和东教授作为发起人代表去向每位来宾问候致意,作为社交家面子很广的鹈饲豪爽大方地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而东贞藏则是一个个郑重刻板地寒暄问候。
到了三点钟,偌大的会场已经完全被烟雾和酒气笼罩。虽然已到了十月,但会场上的温度却使人微微出汗。财前确认三百名参会者基本到齐了,就把话筒摆在主桌的东贞藏面前。如果主角是像泷村名誉教授这样的泰斗级人物,就不能让副教授当司仪,而是要让主角出身的研究室现任教授来主持。这是医学界的惯例。
东贞藏以一如既往的严谨表情面对话筒。
“今天,感谢各位百忙中拨冗,济济一堂参加盛会,我谨代表主办单位向各位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在庆祝浪速大学名誉教授泷村恭辅老师喜寿的宴会上,我们要请各位嘉宾致祝词,还要请泷村老师致答词。”
他讲完开场白之后,众所公认的致辞达人——知事首先站在了话筒前。
“首先由我来开头向泷村先生献上祝词。不过,我在这里不会像在鸡尾酒会上那样不知趣地啰啰唆唆。特别是在今天这个祝寿的喜庆宴会上,而且餐桌上摆着这么多豪华的菜品和美酒佳酿,要是再讲那种又臭又长、可有可无的祝词就太土啦!我在这里祝愿生在大阪、养在大阪,让大阪为之骄傲的文化勋章得主、日本外科学界泰斗泷村先生健康长寿,所以为此我们一定要大快朵颐、开怀畅饮。让我们为泷村先生干杯!”
他用在竞选演说中锻炼出来的大嗓门高喊干杯,随着整个大宴会厅里一齐响起“干杯”的喊声,酒杯被众人高高举起。泷村名誉教授也堆起满面的笑容,把酒杯高高地举了起来。接下来是工商会议所会长和日本医学学会的会长致祝词。轮到泷村名誉教授致答词时,场上的掌声更加热烈了。
满头华发的泷村名誉教授红光满面地站在麦克风前,他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从刚才开始各位连续致祝词,我看到遵守礼仪的来宾们认真聆听,都顾不上畅饮美酒,所以我就简短地说几句。今天众多来宾百忙中抽空为我祝寿,我由衷地感谢各位。承蒙大家举办盛宴为我祝寿,那我就要更加健康长寿地活下去。我觍着老脸说句惹人讨厌的话,我还想请大家为我举办八十八岁的‘米寿’盛宴,所以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泷村的寿宴就到此为止了。作为答谢,我也要活到老学到老,凡是医学界的事情和与各位健康相关的事情,我都来者不拒,愿效犬马之劳。请各位让我这把老骨头物尽其用吧!”
他简洁而洒脱地讲完答词,会场上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接下来,由代表医学院的鹈饲院长致辞。他挪动肥胖的身躯向话筒靠近。他首先向如约到场的参会者表示了谢意,然后转向泷村名誉教授。
“泷村老师,恭祝您七十七岁生日快乐!这样近距离地仰瞻尊颜,我丝毫感觉不出您已经七十七岁高寿了。老师身体如此硬朗,就连我这个专门研究老年医学的晚辈都想向您讨教养生秘诀了。相信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知道,老师既是日本学士院会员,也是荣获文化勋章的日本医学界的泰斗!不过在另一方面,也没有人像您那样还有很多逸闻趣事。请允许我现在透露其中一二吧!老师在一九四一年当医学院长时,在宣读《教育敕语》时把最后日期的明治二十三年读成了昭和二十三年,使在场学生一片哗然。可是,如果当时口误者不是泷村老师而是别人的话,那可就不会被轻易放过了吧。我再透露一件事,某届临床学会的最后一天,老师本来必须带头高喊‘日本临床学会万岁’却喊成了‘浪速大学医学院万岁’,而且保持满不在乎的表情。这也是别人无法模仿的事情吧。”
主桌周围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但围坐在门口附近的副教授们却强忍着想笑的冲动。他们先确认主桌的嘉宾笑了之后,再确认教授们围坐的餐桌旁也响起了笑声,他们才文质彬彬地笑起来。财前也是竭力忍住,才没有发出笑声。
接在鹈饲医学院长之后,大阪府医协会长、《每朝新闻》报社社长、大阪府议会议长也致了祝词,然后寿宴就转为轻松的晚会氛围。不过,财前并没有把现场的事都交给年轻的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离开座位穿梭在各餐桌之间,留意着晚会进行的情况。这时,靠窗那边的餐桌传来了呼唤声。
“财前副教授!”
那是锅岛贯治和岩田重吉的餐桌,他赶紧朝那边走去,十四五名实力强大的营业医师摆出山野武士的面孔凑在一起。他们个个都是年过五十岁的知名个体医院或诊所的院长,也是校友会的干部。
“感谢各位百忙当中抽空光临寿宴。多亏有各位前辈大力协助,让我们这些做幕后工作的研究生都感到脸上有光彩。”
财前特别郑重其事地表示谢意。
已经稍有醉意的锅岛捻着胡须说道:“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呀!在这儿先把咱们浪速大学医学院校友会的头头们介绍一下吧!岩田先生,你跟财前副教授的岳父关系也很亲密,你就当个介绍人怎么样?”
他采用了只有自己和岩田明白个中深意的说法。
“那倒也是,机会难得。对我们这些营业医师来说,比起高高在上的泷村先生,一旦急来抱佛脚的时候,还是求助手术刀法高超的食管外科财前副教授更方便。”
岩田说完先向众人介绍了财前,然后再向财前顺次介绍了各位院长。在宴会席间,这样的介绍表面看上去就像普通的问候,但锅岛和岩田很明显是在向每个校友会的头头们推销财前。财前知道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表现谦卑以使对方得到满足,所以他与平日判若两人,用毕恭毕敬的姿态俯首致敬。在大阪数一数二的大森外科医院院长,因酒劲涨红了面孔,他笑逐颜开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常听锅岛说到!有你这样一位晚辈,我们感到深受鼓舞呀!不管怎么说,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共同发展吧!”
他说完就特别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声之大引来邻桌两三名宾客侧目,而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财前一瞬间不知所措,但他又不能当即离开,于是过后看准时机才说:“那好,请大家慢用,我先离开一下。”
财前刚要离开餐桌时,看到鹈饲院长穿过喧闹的人群,从餐桌的间隙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财前赶紧向远处躲去,只有眼睛在追踪着鹈饲。鹈饲向岩田所在的餐桌瞟了一眼,随即去了走廊。然后,岩田做出要上厕所的样子,也急匆匆地向外边走去。
财前五郎的眼中泛起微微笑意。看起来,在这场祝寿宴会结束之后,岩田要跟鹈饲院长商量去新町的酒家亲密交谈的具体时间。他转回身来,把视线投向东贞藏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长好像早已离席不见了人影,而其他知名人士还围着泷村名誉教授继续畅谈。泷村名誉教授的左领装饰扣眼中别着淡紫色文化勋章略绶,一副功成名就的医学家的派头。和他交谈的人,心中既充满了对他的敬畏之情,又充满了能与值得敬畏的人物欢谈的满足感。东贞藏也置身于其中,他脸上浮现出派头十足的微笑,侃侃而谈。财前心中涌起强烈的欲望:为了在不久的将来坐上那张主桌,与东贞藏一样露出派头十足的微笑来侃侃而谈,自己一定要不择手段地赢得五个月之后的选举,把教授的宝座据为己有。
在鹤之家最里面的日式宴会厅里,鹈饲院长眼睛望着园林灯笼的光亮,心不在焉地听着岩田说话。听完之后,他毫无顾忌地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你说有紧急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鹈饲在泷村名誉教授的喜寿盛宴之后七拼八凑了各种理由,好不容易才从二次酒会的席间溜出来,可没想到岩田要说的事情都跟财前副教授有关,所以他心中十分不悦。这种事又不是必须今天谈,完全可以改天再说嘛!
岩田端起酒壶向鹈饲劝酒并说道:“好啦,你别不高兴啦!我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把你叫出来嘛!但是你也知道,人事方面的谋略可能只隔一天,所有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你忘啦?你在竞选医学院长的时候,不是也因碰到时机稍纵即逝的状况而吓得心惊胆战吗?”
岩田像是在提醒对方,当时是自己为他东奔西走、排忧解难的。
鹈饲一时无语,随即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呢,东是否推荐那个菊川,现在并不清楚,我们还处在推测的阶段。我总不能劈头盖脸地贸然反对外聘教授来当第一外科下届的教授吧?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等到东确定推举之后再说。”
“这么说,你真的还不知道东教授打算把那个金泽大学的菊川拉到这里来吗?哦?这可太令人意外啦!从你跟东贞藏平日的交情来看,他即使把别人撇开也应该第一个找你商量才对嘛!可他到现在连一句商量的话都没跟你说,把你这个医学院长远远地甩在对岸了。你是不是被东贞藏小瞧了呀?”岩田嘲讽地说道。
鹈饲骤然面露怒色地说道:“岩田,请你别说这种失礼的话。我怎么会被东贞藏小瞧了呢?马上要离职的东根本没有被我放在眼里!”
岩田充分确认了鹈饲恼怒的反应,突然转为十分谦恭的低姿态劝道:“哦,是我有所失礼啦!因为咱们都是老朋友了,说话一不留神就没了分寸。好啦,请您不要见怪啊!我跟你说这些都是出于好意嘛!东贞藏到现在还没跟你商量,会不会是因为有不便被你知道的事情呢?”
“东有不便被我知道的事情……那怎么可能?不会有那种事儿!”鹈饲轻松地反驳道。
岩田的细小眼睛在金边眼镜后面闪着光,执拗而煞有介事地说道:“不会吗?不过,根据锅岛贯治的说法,东先生也是个相当会演戏的角儿呢!”
“哦?锅岛……就是那个兼任市议员的精明能干的锅岛吗?”鹈饲十分在意似的问道。
“哦,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在刚才的寿宴上跟锅岛同桌聊天的时候,他就用眼神盯着主桌的东贞藏,凑到我耳边说:‘你瞧那个颇有学究风度的东贞藏,他跟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联起手来,想推举船尾的裙带师弟、金泽大学的菊川来咱这儿担任下届教授,企图把东都大学的人脉扩展到浪速大学呢。’我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呢?’锅岛又说:‘哎,这事儿是真的嘛!根据第一外科医务员们打探的消息,也说东贞藏、船尾和菊川搭上线了,跟我得到的消息完全一致,所以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的啦!’”
事实上,这些话都是财前五郎对他说的。不过,为了增强可信度,岩田将其变为财前之外的第三者说出来的话。
鹈饲果然惊讶不已地说道:“这么说来,第一外科的医务部已经展开支持财前的选前运动,还跟锅岛他们也联起手来啦?”
“你不必那么惊讶嘛!你自己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吗?要是等到遴选委员会开始运作之后再想办法就太迟了,所以财前派即刻统一了医务部,而且跟锅岛联合起来了。”
“那么,他们已经活动到这种地步了,还要委托我做什么呢?”鹈饲十分慎重地问道。
“为了确保从召集遴选委员会开始就让财前处于有利地位,希望你能让支持财前的教授担任遴选委员。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得不到现任教授支持的财前就会有失败的危险。”
“可是,作为医学院长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干那种事情呀!如果是一般教授倒还罢了。”
“这一点我明白。所以,我并不是想叫你明目张胆地干那种事情,而是想请你向对你唯命是从的鹈饲派教授们做做工作,以便把握选情嘛!”
岩田单刀直入地挑明了正题。
鹈饲脸上掠过苦笑,说道:“可是,医学院内部有很多派阀,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容易展开工作。从表面上看,医学院好像是由我一手掌控,但其实并非如此。实际情况是,除了以我为核心的所谓主流派之外,还有以附属医院的则内院长为核心的则内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础医学组领导权的大河内派!无论做什么事情,这些派阀之间都会发生纠葛。”
“原来如此啊!那么,鹈饲主流派、则内派以及大河内派现在的实力对比情况怎么样呢?”岩田也十分慎重地反问道。
鹈饲沉思了片刻,答道:“这个嘛,因为最近我对则内派采取的怀柔政策已经初见成效,所以有些事情可以顺利地联手进行。但问题是基础医学的大河内派的人,那边只要大河内一声令下,就会起到凝聚众人的作用。因此,这次的事情最难对付的也是大河内派的人。何况以前财前曾在那个研究室里待过,他的短处恐怕也被人家捏在手里,而且大河内似乎并不喜欢财前那种类型的人,如果东教授的工作能够延伸到大河内那边的话,那可就更费工夫啦!因为在临床组和基础组加起来总共三十一门课中,基础组就掌握着十五张选票呢!”鹈饲用沉重的语调说道。
他与其说是为了财前着想,倒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慎重行事。
岩田突然采取低三下四的商人姿态,一本正经地表示歉意:“哦,这实在是……我真不了解还有这么复杂的派阀之争,就劈头盖脸地托您办事儿。十分抱歉!”
岩田说完就端起酒壶为鹈饲斟酒。
“不过,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地争取成功,不也是证明手腕高明的大好时机吗?就说您吧,既然干到这个地步,该不会只当了医学院长就止步不前吧?你好像已经瞄准下届校长选举并开始稳扎稳打地做准备了吧?到时候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忘记助你一臂之力的!”岩田像在步步试探鹈饲心思似的说道。
“你真不愧是消息灵通之人啊!”鹈饲肯定地说道。
“我要是连那点儿事儿都不知道的话,根本成不了老江湖成堆的医协和校友会的干部呀!总而言之,到时候就请您尽管叫我跑腿吧!怎么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更应该拥有的,是朋友吧?哈哈!”
岩田意味深长地笑了。
鹈饲也突然爆发出响彻客厅的笑声,说道:“哦,没错儿!应该拥有的不是金钱,而是多年来的老朋友啊!哈哈哈哈!”
鹈饲和岩田都放声大笑,但他们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