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识
社长办公室的窗外映出大阪城的雄姿。俯瞰下方,丝带般的堂岛川从眼前流淌而过。
早晨,近畿商事社长大门一三走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眺望大阪城。在冬日清冽的阳光照耀下,天守阁的瓦顶和砌着灰浆的白色墙壁高耸云天,清晰可见。对于大门一三来说,城堡是霸主之邸,使他联想到战斗,点燃他作为贸易商的斗志。片刻之后,他把目光投向近畿商事海外分店网显示图,这张图占据了社长办公室的一整面墙壁。
用铜板制成的世界地图上亮着红色和蓝色的小灯,红灯是世界各地的海外分店,蓝灯是营业所,纬度的左右侧显示出当地时间。当东半球进入梦乡的时候,在西半球各地,一百五十名被派往当地的员工或正在面对电传奋战,或正乘坐飞机飞翔在天空。想到这些,大门的眼中充满了激情和活力。
大门一三,五十六岁。他身高一米六七,体重七十五公斤,腰围三尺,红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粗壮的手腕上戴着爱彼牌[1]手表。这一切使他显得健壮威武,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桌子上早已堆放好了需要社长审批的文件和必看的各类报告。大门首先拿起国际市场行情表,上面写满了用美元和英镑标出的海外各商品交易所一天的开盘价和收盘价,有纽约的棉花、芝加哥的小麦、悉尼的羊毛、新加坡的橡胶、伦敦的白糖等等。大门每天无论多忙,都要翻阅主要国际商品的市场走向。
大门一三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极不满意的表情。他把厚实的手伸向对讲机,命令秘书:“叫一下羊毛部的色川部长。我很忙,让他电话上说就行。”
“社长,我是色川。”电话里马上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
“澳大利亚的羊毛涨得很猛呢!什么原因?”
大门用大阪话劈头问道,情急的时候他总是一口大阪方言。直到半个月前,羊毛的价格还稳定在每镑六十便士左右,前些天逐渐突破七十便士,今天转眼便上涨到八十四便士。
羊毛部部长色川干练利落地汇报道:“业界的看法不一,有人认为是随着时装潮流的变化,欧洲和美国市场对羊毛的需求量激增;也有人认为是由于澳大利亚的昆士兰一带发生了干旱,牧草枯黄,大批羊只死亡的缘故。我们还没有查出真正的原因。但是,我们羊毛部已经在二十天前注意到了这一异常的价格变动,和悉尼分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直在收集信息,连日买进,到本周三我们已经购买了可提供到明年三月份的期货。”
“今后的走势?”
“我们认为这个价格不会超过九十便士,现在卖出大约有三成的利润。所以,我们计划现在卖出,确保利润,然后储备资金……”
色川以活跃在一线的部长应有的敏捷思维,不仅紧紧把握住了目前的利润,而且还考虑到了今后的对策。
“No!这个价格一定会涨到两百便士。那之前,你就尽管闭着眼买进!”
“两百便士?可是我们还没有充分的根据判断……”
“没有什么可是!昆士兰的牧草干枯了,它南边的新南威尔士地区也极可能遇到干旱。到时候,澳大利亚的羊毛就会卖空。买进!直到价格涨到两百便士。”
大门一三无视羊毛部部长的犹豫,武断地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大门一三有极强的自信说这样的话。
近畿商事虽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有三十九亿资产、三千名员工的综合性商社,高居日本十大商社的前列,但最初它只是一个船场[2]的纺织品批发店。即使在昭和三十三年(1958年)的今天,它所经营的商品当中纤维仍占百分之六十。
大正十一年(1922年),大门一三从大阪高等商业学校毕业后入职近畿商事,不久便被提拔为北京分店经理,在中国大陆东奔西跑,采购棉花。从此,他与身经百战的纺织品经销商、厂家打交道,经受了挑战身心极限的激烈的商战洗礼,与两年前突然去世的前社长一起为今天这个大商社奠定了基础。他之所以能在就任社长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在公司上下建立起绝对权威,正是基于他对市场卓越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定果敢的性格。
尽管自信十足,但大门仍有他的担忧。随着战争结束而解体的旧财阀系统的商社最近开始整合,正在逐渐恢复曾经的财阀商社的元气。近畿商事要想与之抗衡,就必须有新的举措。因为,如果仍循规蹈矩,无论如何紧盯各营业部,给他们下达多大的指标,力度仍显不足。目前,近畿商事缺乏的是足以与旧财阀商社抗衡的组织系统,他们急需能够从大局考虑、带动全公司的有组织能力的人才。
秘书抱着一摞文件走进办公室。
“社长,今天十一点有棉业俱乐部的会议,请您在这之前审批这些文件。”
快到年末了,大门可谓是忙上加忙,常常把文件带回家处理。
“嗯,我尽快处理。”
大门点点头,看了一眼堆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最上面的一份是有关给防卫厅交货的文件,货品是战斗机。大门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个壹岐正的面试是定在今天吗?”
“是。定在十点半,还有四五十分钟。”
“行,我知道了。”
大门点点头,摘下金丝边眼镜,专心致志看文件。他紧盯着文件,以极快的速度批阅。
他很快审批完毕:批准七项,驳回三项,退回两项。他把文件交给秘书,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今天面试的壹岐正的简历。
现住址:大阪市住吉区北岛町四五 市营大和川住宅四九〇号
籍贯:山形县饱海郡游佐町蕨岗杉泽
大正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出生
经历:大正十五年四月 东京陆军幼年学校入学
昭和八年七月 陆军士官学校毕业
同年十月 陆军步兵少尉
昭和十四年十一月 陆军大学毕业
同年同月 第五师团参谋
昭和十五年六月 第五军参谋(满洲东部)
昭和十六年十月 大本营陆军部作战科参谋
昭和十九年二月 关东军参谋
昭和二十年三月 陆军中佐
同年四月 大本营陆军部作战科参谋
同年八月 战争结束时被派往关东军任大本营特使并被拘留于苏联境内
昭和三十一年十二月 恢复自由,回国至今
职业:无业
这份简历可谓是一份军历。大门把目光投向别处,片刻后又低头看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穿着极不合身的西装。他的脸庞仿佛述说着残酷的羁押生活,两颊干瘪,眼睛下陷,但宽大的额头下一双略带忧郁的眼睛却透着清澈晶莹。十一年苦难的羁押生活唯独没有夺去他眼中的这种光芒。
大门放下照片,打开简历中附加的一封写给他的私人信件。信是用毛笔写在日本宣纸上的,文字简洁。
恳请之仪
其一,恳请对鄙人进行面试、考核之后,免于不被录用之屈辱。
其二,鄙人被羁押于西伯利亚十一年,其间被剥夺自由。因此,恳请勿限制本人的言行自由。
其三,算盘、簿记一概不会,商业知识皆无,且性格不适合做商业工作,恳请谅解。
大门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为了聘用此人,半年来,虽然大门几次三番派人去请,但都被礼貌地回绝了。与大门相反,近畿商事的干部们对聘用一个原大本营参谋持怀疑态度。
他们认为,战后一段时期,有些企业的确刻意招募旧军部的指挥官或参谋级别的人物,巧妙地利用他们的人脉关系。但是,战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像近畿商事这样一个地道的大阪商社,没有必要偏偏去聘请一个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旧军人。但是,大门看重的并不是旧军人的人脉关系,而是觉得他们的作战能力和组织能力有极大的诱惑力。虽然他不知道这些旧军人的能量在民营企业能够得到多大程度的发挥,但他们曾经是国家倾全力培养的人才,换算成现在的货币价值,一个参谋级别的人相当于花费了数千万的国家经费。因此,大门认为从这些人中选用优秀的人才是最合理也是效率最高的方法。至于是否可用,面试测评后再决定也不迟。
派人请了三次,壹岐正才终于交了简历,答应面试,但同时也附上了三条“恳请之仪”。
大门对这个人物充满了好奇。壹岐先发制人,提出了面试、考核之后,免于不被录用之屈辱的要求。无论这是出自他的傲慢不逊,还是由于他看问题一贯如此严峻,大门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如此期待见到一个人,这在大门还是头一次。
壹岐正穿戴整齐,关上只有六叠[3]和四叠半两个房间及厨房的狭小住处的房门。这座坐落于大阪大和川河堤南面的市营住宅有三百多家住户,虽然建筑简朴,但楼前各家栽种的小树嫩绿鲜活,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壹岐锁上门,把钥匙放进自制的信箱里,出了门。
正在晾衣服的左邻右舍的主妇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壹岐。对此,壹岐最近已经习以为常,他向主妇们以目致意,众目睽睽下向南海电车的住之江车站走去。
两年前,壹岐乘最后一艘回日本的船到达舞鹤,取道回到了妻儿居住的大阪,至今仍是无业游民。除了原大本营参谋的头衔以外,他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至今没有工作,现在只有靠在大阪府民生部服务课[4]工作的妻子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活。以往,每天早晨送走妻子、上高中的女儿和上初中的儿子,打扫完房间,买好一天所需的日常用品后,壹岐就为旧部下们的就业问题四处奔波、求情。今天,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工作前往近畿商事。
上午九点多,电车里乘客不多,壹岐找了个座位坐下,心情有些沉重。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决定是否去近畿商事工作。因为碍于近畿商事的再三邀请,大门社长又不断亲自派人登门拜访,壹岐觉得实在不好再断然拒绝,所以第三次来人走后,他便向近畿商事投送了简历,并附上一封表明自己态度的信。但他仍感到不安。由于长期被羁押在西伯利亚,他有十一年的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日新月异的民营企业,特别是贸易公司的工作。
而且,当今社会对旧军人仍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偏见,为什么毫不相识的大门一三却要请自己到他的公司?如果是想利用自己曾是大本营参谋这个背景的话,那他就打错了算盘。一年前,东京的防卫厅曾力邀壹岐出山,但被他以不想为了生计从事军务为名而断然拒绝了。
他如此强烈地希望彻底摆脱旧军部参谋这个身份。对于壹岐来说,他为曾经作为大本营作战参谋参与大东亚战争[5]而深感内疚,而这种内疚是他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壹岐在难波车站换乘公共汽车。即将迎来战后第十四个新年的岁末街头欣欣向荣,人们行色匆匆,物资丰富,看不到战争带来的创伤。但是,壹岐和他周围的人至今仍未摆脱战败后的艰辛。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触摸到里面的一个信封。那是壹岐帮助找到工作的一个旧部下寄来的现金挂号信,里面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中佐阁下,区区几文,请和您的家人吃一顿牛肉火锅吧。”“这家伙!”壹岐脑海中浮现出部下的身影,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壹岐在堺筋的高丽桥下车,迎面看到十字路口边近畿商事新建的大楼。
壹岐推开大楼的玻璃扇大门,见里面人来人往,个个衣着体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问询处通报姓名后,马上有人带他到七楼的秘书办公室,并很快把他请进了社长办公室。
社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大门一三坐在窗边的大办公桌前,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壹岐正。壹岐也用安然清澈的目光看着大门。片刻沉默后,办公室里响起了大门响亮的声音。
“壹岐君,你的见解很独到啊!”大门边说边给壹岐让座。壹岐略显羞愧地答道:“冒昧了,我是一个粗鲁之人。”
“哪里,很了不起!十一年西伯利亚的羁押生活,尝尽了辛酸,可是你没有丧失骨气。你回国有两年了,为什么没有去工作?”
“这两年,一是为了帮一起坐兴安号回来的部下们找工作,二是为了让自己衰弱的身体得到恢复。”
“但是整整两年,你都甘于过失业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期待,有你自己心目中的第二次人生?”大门问道,似乎想证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那倒没有——只不过,我不想再走错第二次的人生道路。不,是绝对不能错。所以就……”壹岐少言寡语地回答道。
“那,你下决心来我们公司了?你提出的三个条件我可是都答应哟!”
“本人诚惶诚恐。但是,坦率地说,我还在犹豫。”
看到壹岐踌躇的样子,大门把身体向前一探,目光里充满热情,透着强悍,说:“你是担心自己不会做生意却要进一个贸易公司,也怕以前的头衔会被生意场利用。那我就明确地告诉你,我所期待的只是希望你能来本公司,充分发挥你作为原大本营作战参谋所具备的作战能力和组织能力。”
“但是,军队和民营企业在根本上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我倒认为从根本上讲,军队和商社是一样的。用我的话说,不客气地讲军队做的是无本生意,用一张一钱五厘的明信片招募士兵;而商社,说老实话也就是只用人和电话在运作。两个都是不花什么本钱,仅凭人和大脑决定胜负的买卖。在这点上,它们是很相似的。”说完,大门放开嗓门,哈哈哈地发出了豪爽的笑声。
壹岐从大门的笑声中感受到了他与自己曾经跟随的作战司令相同的刚强果断的性格。
壹岐深知自己的秉性,他只能与指挥官型的人共事,这让他感到这次和大门的相识是某种命运的安排。
“怎么样,能请你来吗?”
壹岐陷入瞬间的沉思,然后说了句“请多关照”,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个礼行出了旧军人的威仪。大门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噢,对了,你在西伯利亚是被关在哪儿?”
“好几个地方,哈巴罗夫斯克[6]、泰舍特和马加丹北部的拉佐等地。”
大门在地图上追逐着壹岐说的那些地名。
“十一年,真漫长啊!在这期间最痛苦的是什么?饥饿?”
“不,不是饥饿,是单人牢房的孤独。”
“单人牢房?这么说,除了战俘营,你还被投进了监狱?”
“我被判服二十五年苦役,罪名是战犯。”
“因为你是大本营参谋?”
“在那边的罪名是资本主义帮凶罪。”
“哦?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他们适用的是资本主义帮凶罪?”
虽然大门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壹岐却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刚刚开始治愈的心中的伤疤像被锋利的手术刀划开一样。西伯利亚十一年的羁押生活是地狱般的生活,在那里他看到了作为人类不应该看到的事,做了作为人类不该做的事。他多么想早一天把这一切从心中抹去。但是,大门的话让他的伤口重新裂开,鲜血淋漓。
突然,透过玻璃窗传来一阵轰鸣声。壹岐抬眼望去,一架客机正从天空飞过。但这轰鸣声在他听来分明是轰炸机的轰隆声,这声音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十三年前。
注释
[1]AUDEMARS PIGUET。世界著名三大制表品牌之一。
[2]位于大阪的批发店聚集的地区。
[3]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一张榻榻米约一点六平方米。
[4]日本公司、政府等的下属部门。在局、部以下,股以上。
[5]日本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参战远东和太平洋战场的战争总称,涵括东亚、南洋的日中战争和太平洋战争。
[6]其原名为伯力。曾为中国领土,1860年被俄罗斯割占。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