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世家(木村拓哉主演日剧《华丽一族》原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濒临神户港的滩滨临海工业区一大早就烟雾缭绕,石化厂、机械厂、造船厂等排出的烟雾,在西北风的作用下,不断吹向大海上空,在天空中画出了无数道线条。

在众多的烟囱中,明显高于其他的那座烟囱属于万俵财团旗下的阪神特殊钢公司。公司位于大阪东南端,占地八十多万平方米,有炼钢车间、轧钢车间、钢管车间等近十个车间。海岸边停泊着运输废铁的船舶。废铁是制造特殊钢的原料。

早上八点,工厂里响起了上班的汽笛声。身着卡其布工装的工人们一路小跑着或是骑着自行车赶往车间。

万俵大介的长子、阪神特殊钢公司的专务万俵铁平,白衬衫外套着工装,头戴黄色安全帽,快步从办公大楼玄关处的楼梯上下来,大步走向炼钢车间。万俵铁平和父亲万俵大介一样身材魁梧,但微黑的脸庞及精干的姿态更像祖父敬介。虽然铁平年仅三十八岁,但威风凛凛的样子完全符合一名拥有六十亿日元资产和三千名员工的大型企业领导的身份。

“专务,早上好!您刚出差回来,今天怎么不休息休息?”

铁平回头一看,是厂长一之濑。一之濑下了吉普车,快步向铁平走来,看样子好像已经到各车间转了一圈。

“早上好!走了五天,你也知道,我哪儿放得下心休息啊。”

铁平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为了和通产省重工业局炼铁课协商工作,铁平在东京待了五天,顺便拜访了公司的大客户,今天早上刚刚坐第一班飞机回来,在伊丹机场一下飞机就直接回到了公司。对于铁平这样的技术型企业经营者来说,离开公司五天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你还是这个脾气啊。不过正因为你有这样的干劲,咱们公司才有了今天!”

比铁平年长一轮的一之濑,眯缝着忠厚的眼睛,说起话来一口九州腔。

“你这是要去炼钢车间吗?”

说着,一之濑看了眼电炉车间的方向。包括拥有六十吨级电炉的电炉车间在内的各个车间,都离两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低沉的电炉震动声,以及轧钢制钢管时尖锐的金属声,在铁平和一之濑听来,显得极为亲切。

“今天看来不错啊!”

铁平睁大了眼睛,侧耳倾听着各个车间传来的声音,大步向前走去。一之濑紧随其后。

铁平从东京大学冶金专业毕业之后,就去了麻省理工学院留学,1955年回来后进入阪神特殊钢公司工作。当时,公司的一部分生产车间已经搬迁到现在的厂址。一战时,铁平的祖父敬介收购了神户市长田区的一家小铁厂。二战爆发后,小铁厂搭上了军需的便车,迅速发展成为阪神特殊钢公司。二战结束之后的十年,是公司最困难的时期。一方面没有了军需,另一方面,特殊钢主要消费行业——汽车工业和机械工业又尚未进入兴隆期。

铁平在美国留学期间,亲眼看到了汽车工业的发展,看到了轴承原料——轴承钢的发展前景。回国后的铁平,主张大力发展轴承钢。公司里习惯于中小企业化思维模式的董事们认为,应该坚持生产高级钢的发展路线。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炼钢部部长一之濑支持年轻的铁平。在一之濑的支持下,公司终于引进了一些现代化的大型设备。等到汽车工业迅猛发展的时代来临的时候,大批特殊钢厂因为落后于时代而被淘汰,而阪神特殊钢公司却能傲视业界群雄,先是和姬路特殊钢厂并驾齐驱,后成功问鼎业界老大的宝座。

“喂,厂里在用这些废铁吗?”

走到第一炼钢部六十吨级电炉车间前,铁平指着露天堆放着的废铁问道。废铁堆中不仅有铁块、厚铁板等一级品,还有汽车压缩薄板和车床下脚料等二级品。铁平这样的技术型经营者,坚决反对使用二级品。

“是的,没办法。光用一级品的话,远远不够啊。”

一之濑解释道。一之濑一直维护着铁平对钢铁的热情,支持着铁平如火的干劲,同时巧妙地弥补着铁平重技术、轻成本的缺点。

“我知道了。但是最近铜的比率好像有些上升,得好好看看分析值了。”

说完,铁平就向六十吨级电炉车间走去。

车间构造如同一座列车的终点站。天棚很高,中间摆放着一台高四米、直径七米的大电炉及附属设备,近四十名工人正在作业。这台电炉一次可以生产六十吨钢液。除此之外,还各有三台三十吨级电炉和十五吨级电炉。电炉车间的生产流程是,按照产品种类,将原料废铁加上生铁、碳、硅、镍、铬等特殊合金,依靠电炉的高温熔解成钢液之后,倒进模具中,浇铸成两吨一个的钢坯。这也是整个制造流程中最重要的一步。特殊钢顾名思义就是特殊的钢,成分的合成、杂质的混入等都直接影响到特殊钢的质量,一点点纰漏都有可能造成汽车、飞机、机械产品的重大缺陷。普通钢只需要熔解原料浇铸成型,而特殊钢的原料非常重要。这也是称特殊钢“养不如生”的原因。

“好!出钢!”

炼钢部金田部长洪亮的声音回响在车间里。钢经过了电炉熔解,已经达到规定的温度。出钢的时间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再也没有人关心专务或是厂长的存在。工人们开动百吨起重机将钢水包移向电炉方向,开始浇铸作业。

“稍等!”

突然,铁平大喝一声,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温度可以了吗?”

铁平大步走到金田身边问道。包括金田在内的各工程部部长都是铁平亲自从母校——东京大学的冶金专业挑选出来的优秀人才。

“是的,已经达到1600度。”

“分析值怎么样?”

听完金田对分析值的说明,铁平接着说:

“我原来有点担心铜,看来没问题。但硅0.18%有点少,提高到0.25%。”

在铁平干净利落的指挥下,工人立即对电炉里原料的成分进行了调整。

“再分析一下。喂,做个样片!”

金田对一旁的工人命令道。一个手上有烫伤痕迹的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拿起铁制的长勺,从电炉口中舀出一些红彤彤的钢液。十五年前,何时出钢是由技术熟练的老工人通过看钢色来判断的。现在先由工人制成样片,通过气送管送到分析室,两三分钟后机器就可以算出分析值来。

为了听取分析值结果,铁平和一之濑厂长、金田部长来到了中二层的管理室。两分钟后电话就打过来了。金田拿起话筒,在黑板上写下了分析值。

铁平瞄了一眼说:

“可以了,出钢!”

指令一下,直径六米的巨大钢水包被起重机送到电炉前,闪着灼热白光的高温钢液被灌进钢水包之后,又被倒入脱气槽,再被浇铸到电炉旁的模具中。钢液从钢水包中涌向模具的那一刻,发出了炫目的橙色光。在热气腾腾的车间里,工人们一个个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铁平顶着热浪,站在二楼的楼梯处观察着工人们的作业情况。出钢时减少钢液中的氧含量最为关键。在低氧化脱气技术方面,阪神特殊钢公司位居世界前列。

浇铸结束之后,铁平和一之濑走出电炉车间,向锻造和轧钢车间走去。

“专务,等会儿!”

刚进轧钢车间,炼钢部部长金田就追了上来。金田平时是个比较冷静的人,此时却满脸怒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铁平和一之濑厂长停下了脚步问道。

“刚才帝国钢铁公司来电话说,今天生铁还送不过来,可是算上今天,他们已经停了五天了!”

因为财力不足,没有自己的高炉,特殊钢厂的大部分原料都是废铁。为了提高钢的质量,钢厂只能向有高炉的大型钢铁企业购买生铁加入到原料中去。阪神特殊钢公司就是从离他们最近的帝国制铁尼崎制铁所购买生铁,平均每个月三千吨左右。

“怎么又这样?”

铁平锁紧了眉头。以前帝国制铁也时不时地以所谓迫不得已的理由单方面停止供应生铁,让阪神特殊钢铁公司吃了不少苦头。

“什么理由?”一之濑厂长问道。

“和以前一样没有解释。这帮家伙仗着自己是大公司,简直蛮不讲理!”

“说得对!没有高炉的中小企业总是被这帮家伙耍得团团转。”铁平气冲冲地说道: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所长去!”

说话时,铁平双眼喷着怒火。

“是不是先和石川社长商量一下?”

一之濑说道。石川社长即铁平的姑父石川正治。

“和他商量,他就会说再看看,再等等,还不如我现在就去。你通知他们我这就过去。”

说完,铁平转身快步向办公大楼走去。

帝国制铁的尼崎制铁所,占地五百六十多万平方米,是阪神特殊钢公司的七倍左右。制铁所里,十几栋厂房整齐排列,三台高炉高耸入云。

万俵铁平和尼崎制铁所所长面对面坐在豪华的接待室里,透过眼前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高炉。所长是搞营销出身的老钢铁人,此时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衣着整洁利落。

“今天劳驾您大驾光临。我时常在聚会上遇到万俵行长。万俵行长依然是财界的风云人物啊。”

所长的语气殷勤有余,在表达了对阪神银行行长公子的尊敬之后,转入正题问:

“不知您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也没什么别的事。这五天来,贵公司都没有给我们提供生铁,我来问问是什么原因。我们和贵公司签订了每个月三千吨生铁的合同,我们也是照着这个合同来制定生产计划的,希望贵公司能考虑到这一点。不然,我们的生产就要受到影响了。”

铁平以一个技术专家的口吻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哦,是这回事啊。我把工程部部长叫来问问。”

所长虽然语气客气,但在明白了铁平的来意之后,明显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好像在说:这种事情哪儿用得上我这个董事兼所长出面,由工程部部长出面解决就足够了。

“阪神特殊钢公司因为生铁的事情很头疼啊,你给他们解决一下?”

当工程部部长进来的时候,所长很大度地问道。

“问题是,高炉又罢工了,我们也没办法啊。”

高炉罢工的意思是,高炉的内部炉壁上堆积了太多杂质,无法正常工作。铁平觉得,这位工程部部长说起话来不仅一点不发怵,反而有些故意使坏的味道。

“但是,你们有两台两千立方米的高炉、一台三千立方米的高炉,一共三台大型高炉。即便有一台出了问题,也不应该无货可供吧!希望你们想想办法,从日产的一万五千吨中,调拨区区五百吨给我们。”

看到铁平态度坚决,工程部部长微微笑了笑,说:

“区区五百吨?这说法我们可接受不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有十四个车间,每个车间有八百到九百人,全部加起来有一万两千名工人等着开工资吃饭呢。虽说高炉问题的责任在我们,但我们实在顾不上你们了。”

若是别的中小企业,看到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怕得罪大公司,只有忍气吞声的份了。但铁平毫不畏惧,反而态度更加强硬地说:

“也就是说,你们要单方面毁约了?”

“哎呀,不要这么急嘛!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区区五百吨嘛。我们刚才也解释过了,我们有很多车间和工人,我们也很为难。你如果不想让你们的生产计划出问题,那为什么不建个自己的高炉呢?以前你不是说过想建高炉嘛。你们和别的小厂不同,有阪神银行在后面撑腰,而且你自己又是行家,还在麻省理工学院留过学。”

所长明明知道筹措高炉建设费用非常困难,却假装和事佬充好人。铁平拼命忍住心头的怒火,带着挑衅的语气说道:

“看来,我们公司虽小,也得努力建造自己的高炉了。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铁平接着又语气强硬地说:

“另外关于生铁停供的问题,希望你们能有一个有诚意的答复。明天我还会再来的。”

说完,铁平愤然转身离去。

铁平离开帝国制铁回到公司,和一之濑厂长、金田部长一起商量了对策之后,独自驾车来到位于猪名川的多向飞碟射击场。

猪名川多向飞碟射击场是开山建成的。下午四点之后,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子弹穿过空气,发出阵阵回响。

旁边的三四个人已经完成射击,正把珍爱的猎枪装回皮套中,准备返回。射击台上只剩下铁平和另外一个人。

铁平架好手中的勃朗宁立式双管猎枪,瞄准前方十五米壕沟中发射出的飞碟,开始射击,没有击中。偶尔也有擦边的,枪声过后,飞碟残片散落在草地上。射击场的规则是发两枪换一个射击台。弹壳散落在铁平的脚边。铁平共打了两圈五十发,还不到六十点。为铁平数点数的工作人员对铁平比较熟悉,看到今天这个成绩,工作人员很惋惜地说:

“你今天状态好像不太好啊!”

铁平还在想着和帝国制铁公司之间关于生铁供应问题的争执。

铁平对枪的喜爱源于祖父。祖父喜欢打猎。上学的时候,铁平就经常陪着祖父去北陆打野鸡,或者去丹波山里打野猪。父亲喜欢打高尔夫,对打猎没什么兴趣,但时不时祖孙三代也会一起去打猎。说起来,铁平酷似祖父,更喜欢打猎,而父亲和弟弟更喜欢打高尔夫。宁子虽然不赞成铁平去狩猎,但对于钢铁迷铁平来说,狩猎是他唯一的爱好,做母亲的也不好阻拦。

咚!

旁边那位五十岁上下的绅士,与铁平相隔三个射击台,此时一击正中飞碟。看到别人射中,铁平愈发烦躁起来,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想到回到射击俱乐部休息室还要和一群身穿高档射击服的富豪们打招呼,铁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铁平看了看远方绿色的山,装上子弹,深吸一口气,把枪架至胸口处,冷静地扣动扳机。

咚!

飞碟应声而碎。铁平转到下一个射击台,继续瞄准。此时,秒速七十米的飞碟在铁平的眼中犹如一块块生铁块。铁平浓眉倒竖,双眼圆瞪,连射连击。这次的连击非常漂亮,铁平再次体会到追踪猎物时热血沸腾的感觉。铁平突然下定决心:争取得到父亲的支持,将已经酝酿三年的高炉计划付诸实施,建造属于自己的高炉。

第二天,万俵铁平去见姑父石川正治社长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帝国制铁尼崎制铁所已经停供生铁六天了。上午,铁平再次去交涉之后,回来向社长汇报情况。

“帝国制铁的理由和昨天一样,坚持说是高炉出了问题,而且原因还没有查明,产量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连维持自己公司的生产都有危险,没法顾及我们。既然是高炉的问题,我们本来也打算让让步的。可是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就一句解释都没有,而且还没有一句道歉的话。我们催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要有意见,今后就不要买我们的生铁了。”

铁平气呼呼地说道。石川社长瘦削的身体靠在转椅上,听完铁平的诉说之后,委婉地问道: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问题是,昨天你去帝国制铁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伤感情的话?”

阪神特殊钢公司虽然在业内属于一流,但在超大型企业帝国制铁眼中,不过就是个中小企业。石川社长有些担心铁平的态度。

“什么意思?”

铁平抬眉问道。

“没什么,那个,对方今天也不是故意停止供应生铁给我们的吧?”

石川社长慌忙掩饰了过去。石川家祖上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功臣。石川正治是万俵大介的妹夫,名为阪神特殊钢公司社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领导才能。对于万俵大介的长子、阪神特殊钢公司的技术专家兼专务铁平,石川正治还是要礼让三分的。此时的铁平却对姑父的消极态度恼怒不已,说:

“不仅我们,一般的中小企业都太软弱了,导致他们那些大型高炉企业所谓‘钢铁即国家’的特权意识越来越浓,而咱们也就越来越被他们瞧不起!”

铁平站了起来,继续说:

“我考虑再三,如果咱们再不制定出根本性的对策,今后就别想有大的发展。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将讨论了三年的高炉建设计划付诸实施。”

“建高炉?这种决定公司命运的大工程,即便是你铁平,也……”

石川社长正支支吾吾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我是秘书课。常务碰头会刚刚结束,有事情想向您汇报,请问您方便吗?”

“我正和专务说事儿呢,过会儿再说。”

石川社长说完,刚想挂电话,铁平对着话筒大声命令道:

“等等,我有事要说,请三位常务一起过来一下。”

财务主管钱高常务、营销主管川畑常务、设备主管兼厂长一之濑常务三人走了进来。石川社长坐在客用沙发上,三位常务也都坐了下来,只有铁平依旧站着。他说:

“紧急召集各位过来,是想请各位就目前正在研究的本年度的设备规划再深入探讨一下。”

厂长一之濑好像已经猜到了铁平的想法,温厚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钱高和川畑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刚才我和社长探讨的问题是,帝国制铁至今仍然没有任何答复,他们这种无故违约的情况今后还会经常出现,从市场来看,废铁价格变动的幅度很大。鉴于以上种种情况,我觉得,如果我们不能解决原料来源不稳定的问题,咱们公司就不可能有飞跃发展。因此我决定,趁着这个机会来个根本性解决,将咱们酝酿已久的高炉计划真正付诸实施!”

常务们惊讶地面面相觑。铁平毫不介意他们的表情,继续充满热情地说道:“我们公司已基本完成从钢坯到最终产品的现代化生产。因此,我们现在应该倾全公司之力,建设从高炉冶炼生铁、转炉精炼、浇铸成型的一条龙生产设备体系。当然,这在特殊钢业内也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但我认为,我们这种规模的特殊钢企业,原料还要依赖别人提供,这种现象本身就有问题。”

说到这儿,铁平看了看在座的各位。脸庞瘦小、留着小胡子的钱高常务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正如专务所说,拥有自己的高炉、自己生产原料是所有钢铁人的梦想。但是,不管怎么说,即便是中等程度的高炉,加上附带设施,也需要二百亿日元以上的资金投入。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不能着急,需要假以时日,慎重研究之后再定。”

“当然,我提出建造高炉,绝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而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特别是去年年底,我和以炼钢部部长金田为中心的技术小组一起,研究了技术上存在的问题,并让他们大体计算了一下利益得失。我自信,高炉将给我们带来充分的好处。”

“是吗?这件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石田社长有些不快地说道。财务主管钱高和营销主管川畑也露出了意外的神情。在阪神特殊钢公司,以铁平为核心的技术人员占主流,重技术、轻行政的风气比较浓。

“那么,技术小组的成员应该已经将计算结果报告给专务了吧?不管怎样,高炉不像电炉那样,能够按照产量自由决定关停。高炉一旦启动,只要不发生故障,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会有生铁生产出来。那么,有足够大的市场可以消化那么多产品吗?我觉得,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的话,是不能轻易决定这么一项投资数倍于公司资产的大工程的。”

钱高是三年前阪神银行方面派到公司来的常务。一说到建高炉,钱高首先想到的是高炉的负面影响,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意见。

“这种担忧两年前我也听到过。但是请各位回忆一下,两年前通产省提出的目标非常高,可是咱们公司的业绩一直高于通产省的目标。汽车产业的特殊钢需求占我们产量的一半以上。从长远来看,为了应对资本自由化,汽车产业将会继续加大设备投资,大幅提高产量,我们的轴承产量就会供不应求。另外,咱们公司还一直致力于特殊钢棒的出口。综合以上情况,我对市场需求完全有信心。”

铁平强烈坚持自己的想法,浅黑色的脸上神情严肃。

“如果建造完高炉、实现了一条龙生产的话,原料成本究竟能下降多少?这一点如果不周密计算的话……”

营销主管川畑常务插话道。

“具体数字回头我会让他们向董事会报告。从铁源来看,每吨大约节约五千日元;如果将最终产品考虑在内的话,则每吨至少节约一万五千日元。”

“如果真像专务您说的这样的话,那咱们的销路将非常广。但业内的市场份额相对来说比较稳定,咱们的销量能增加两三倍吗?”

作为一个老营销,川畑认为只要产品好卖,计划就可行。

“只要有市场需求,产品就越便宜越好卖,市场份额也就相应越来越大。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根本法则。”

听到铁平语气如此坚定,财务主管钱高常务摸着小胡子说:

“问题是现实并不这么简单。如果咱们在没有绝对把握能够畅销的情况下就贸然建高炉,要是遇上1964年那样的经济危机,其结果可想而知。即便有了高炉,产品成本可以稍稍降低一些,但考虑到可能出现的经济危机,以及庞大的设备投资的利息、新增加的人事费用等等,我们做财务的总觉得这个计划有点玄。”

钱高的话,既批评了铁平不熟悉市场营销的缺点,又彰显了自己作为一名财务人员筹措资金的不易。铁平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之濑厂长,问:

“一之濑,你怎么看?”

“我心里时常在想,如果我们能有台高炉,哪怕小点也好啊,但是一想到建造高炉的技术问题,说实话,我又有些犹豫。”

听到一之濑中肯的发言,石川社长赞同地点了点头,说:

“一之濑说得很有道理,这件事需要慎重再慎重。我想不明白的是,全日本的特殊钢厂都没有自己的高炉,为什么偏偏我们公司要冒险建高炉呢?”

石川的话让铁平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铁平说:

“各位的担忧,更坚定了我建高炉的决心。现在的问题是筹措建设资金,这一点我这个专务会全权负责。我会在向主银行阪神银行申请贷款的同时,向副银行大同银行寻求帮助。幸运的是,刚从日本银行[1]调任大同银行行长的三云先生,是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留学时结交的好友。当时他是日银驻纽约参事。三云行长对基干产业非常支持,我估计问题不会太大。”

话已至此,没有人再反对了。剩下的就是资金问题了。

万俵家草坪旁边,有一间洋兰温室,采用的是锅炉取暖。近一百平方米的温室中,有卡特米兰、大花杓兰、米尔顿兰等近百个品种,紫色、红色、淡桃色、黄色、蓝色,百花争艳,温润如春。

午饭后,宁子让护院工夫妇为兰花分盆、分株,自己则拿着小镊子一根一根地小心除去兰花根部的杂草。

“太太,您没事儿吧?新镊子尖儿有些锋利,您小心不要伤着手了。”

听到护院工的话,宁子歪过头说:

“没事儿,兰花我还对付得了。”

宁子面容白皙,看起来不像五十多岁。虽然家务事一点也不会做,但在培植洋兰方面,宁子比一般人都要出色。自古以来,洋兰就是王公贵族的宠物。宁子的娘家——嵯峨家二战前就热衷于洋兰培植,家里还有专业的园丁。宁子自小耳濡目染,对兰花非常在行。

透过玻璃窗,宁子看见了铁平的妻子早苗。早苗穿了件颜色鲜嫩的毛衣。似乎外面有些冷,早苗将毛衣领竖了起来。一进温室,早苗就脱下了毛衣。

“妈妈,您又在摆弄花呢。每次进花房的时候,我都觉得到处生机勃勃的。”

宁子也有同样的感觉。在万俵家,从一般的家务事到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由相子来处理,宁子能做的就是练练日本鼓和养养兰花了。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大介去东京出差了,宁子可以一整天悠闲地待在花房里。

“铁平这一段是不是很忙啊?”

“是啊。好像又要开始什么大项目了。没办法。”

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女儿,早苗说起话来简单直接。

“铁平又该辛苦了。对了,你觉得这花儿怎么样?喜欢哪个就拿走吧。”

听到宁子这样说,早苗一盆一盆仔细地观察着架子上的兰花,目光最后停留在一盆纯白色的大朵花上。

“听说皇太子夫妇去访问夏威夷的时候,美智子妃特别喜欢这个品种,由此得名Crown Princess[2]。是不是很清雅?你拿走吧。”

“真的吗?太高兴了。”

早苗小心地抱起这盆纯白色的卡特米兰,说:

“对了,妈妈,刚才我在主屋的时候,接到了芦屋的千鹤姑姑打来的电话,说上个星期天让您捎了个口信,但一直没有回音。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呢。”

说完,早苗离开了花房。宁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小镊子。上个星期天,千鹤打电话过来找大介的时候,大介和美马去打高尔夫球了,于是千鹤让宁子转告大介给她回个电话。结果宁子一不小心忘了,直到夜里睡下才想起来。宁子赶紧打电话到大介卧室,从话筒里听到相子不同寻常的喘息声。宁子慌忙放下电话。回想起那天夜里的场景,宁子再次认识到,正是这个叫作相子的女人的存在,导致了自己当年的自杀。

宁子十九岁嫁到万俵家来的第一个夜晚,丈夫大介对她说,你太幼稚了,以前就听说皇族和贵族的女子,做完爱后什么事都得让别人处理,什么都不懂得,看来你也一样。不过,那时候的大介好像非常享受宁子的幼稚,手把手地教她性爱的技巧。但在宁子怀上铁平之后,大介突然对宁子的身体失去了兴趣。其实在和宁子结婚前,大介就在外面有了女人。宁子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但并没有大吵大闹。陪嫁过来的老保姆告诉宁子:万俵家已经延续了十四代,嫁到这样的人家来做媳妇,遇到这种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何况大介的性欲比一般人要强,今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宁子应该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渐渐地,这种事情在宁子眼中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了。

当高须相子作为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来到万俵家的时候,宁子就有种强烈的预感:总有一天大介会和相子发生关系。但是半年后,当宁子亲眼看见两人亲热的场景时,还是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因为这次和以往丈夫在外面找女人不同,今后,自己不仅要和这个与丈夫有肉体关系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自己的大儿子铁平也亲眼看到了丈夫和这个女人亲热的一幕。但即便如此,宁子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作为一个公卿贵族家庭培养出来的女人,宁子就像一个洋娃娃,性格软弱,不会和别人争抢,不会声张自己的主张,缺乏强烈的自我意识。因此,在公公敬介去世之后,当大介和相子的关系彻底从地下走向地上的时候,宁子依然没有反抗。在那之后,原本属于宁子和大介夫妇的卧室旁边,又新增了宁子和相子的卧室。晚餐时,宁子和相子每天轮流坐在大介左侧女主人的专座上;夜里,宁子和相子轮流伺候同一个男人。一开始,宁子也曾拒绝过,但相子说:“要不你自己教育孩子、管理家务吧!”当时,陪嫁过来的贴身老保姆已经去世,宁子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对抗相子,只有选择忍气吞声。

和一个侵犯自己人妻地位的女人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交流,即便是与世无争的宁子,也时不时会产生离家出走的冲动。但是除了铁平,其余的几个孩子都不知道母亲的变化。孩子们无忧无虑、健康成长的样子,宽慰着宁子的内心。宁子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内心仅存的这一点点安慰,也会被残忍地撕得粉碎。

那是宁子和相子轮流坐在女主人专座之后的第二个新年。按照惯例,万俵全家一起到志摩半岛观光酒店过年。那天夜里,全家刚从志摩回来,该宁子陪大介同房。宁子像往常一样,换上白色丝绸睡衣,来到大介的卧室。刚一进屋,宁子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卧室里的两张旧床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三张豪华的新床。中间是张双人床,两边是单人床。相子玉体横陈在其中一张单人床上。宁子呆呆地看着大介。大介说:“从今天开始,咱们是不是可以三人同睡?”话音刚落,宁子的身体就被大介拉到了双人床上,同时,旁边床上的相子也同样被拉了过来。大介双臂各搂一个女人。宁子拼死反抗,相子的身体贪婪地和大介的身体缠绕在一起。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令宁子羞愧欲哭,却最终被迫加入动物般的交欢中去。宁子觉得身心备受屈辱和折磨。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宁子下定决心离开万俵家。以前,宁子一直忍受着妻妾同居的生活,但是现在,宁子实在无法忍受妻妾同床的屈辱。宁子女主人的尊严已经被撕得粉碎。

第二天早上,宁子回到了娘家。但二战后的嵯峨家已经没有能力接纳宁子。宁子被大哥强行送回了万俵家。在第二次被要求妻妾同床的时候,宁子抗议道:“夫妻之爱不是动物性的。”大介却残忍地警告她说:“你有资格说这话吗?要不咱们离婚吧!你应该记得我完全有理由和你离婚吧!”那天夜里,宁子服安眠药自杀。

无家可归又不愿妻妾同床的宁子,只能选择自杀。不过宁子弄错了安眠药的剂量,最终自杀未遂。想到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宁子从此彻底放弃了对大介和相子的反抗。

宁子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护院工的声音:

“太太,今天就到这儿吧?您是不是有点累了?”

“好吧。已经四点了。二子和三子也该回来了。”

宁子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出花房。

上午八点三十分,万俵大介的车离开东京麹町行邸,穿过代官町,沿皇宫护城河右侧,直奔丸之内的阪神银行东京分行。

在万物萧瑟的冬季,倒映在护城河中的皇宫的常青树,给人一种特别清新的感觉。万俵大介每个月要来东京好几次。从麹町行邸到东京支行的这条路,清晨最为清爽。不一会儿,车子从Palace Hotel[3]旁向左拐,进入日本的金融大街。大街两侧是大友银行、富国银行、第三银行、五和银行等日本著名银行。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都在等待着上午九点银行开业时间的到来。各银行的工作人员正步履匆忙地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即便坐在车里,万俵大介依然能感受到这个日本金融心脏强有力的跳动节奏。这是一个充实的早晨。

万俵突然想到世界金融大街——纽约的华尔街。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遮挡了天空,在终日不见阳光的道路两旁,纽约证券交易所、摩根银行、大通曼哈顿银行等世界性大银行给人一种超越人世的压迫感。只有上午九点左右,络绎不绝地走出地铁的白领们,给华尔街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车子穿过丸之内大楼旁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斜对面的五菱银行。万俵大介到达阪神银行东京分行的时候已经九点。分行正对着马场先濠[4]。和建于二战前的神户总行庄严的巴洛克风格不同,阪神银行东京分行大楼是座现代化的建筑,线条轻快,壁面呈奶油色,一楼营业部的玄关处如旅馆大厅般明快而华丽。

“行长,早上好!”

秘书拿着日程表到玄关处迎接万俵,并在电梯中向万俵报告了一天的安排。和总行一样,从电梯口通往行长室的楼道上铺着大红色地毯。万俵边走边瞄了一眼电梯对面的房间。房门上写着“阪神银行东京事务所”。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

秘书问道。万俵回答说没有,径直走向行长室。站在正对着马场先濠的五楼行长室,不仅可以看见二重桥,还可以看见更远处新宫殿的铜绿色屋顶。每当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万俵都感觉到一种平静与慰藉。金融大街那些排列整齐的大楼威严庄重、精致现代,却充斥着无形而又惨烈的硝烟味。每次来东京,万俵都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竞争意识在不断地驱使着自己,而这是在关西完全感觉不到的。正是在这种竞争意识的驱动下,上周万俵才给女婿美马中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个机会,安排自己和大藏大臣永田见面。

万俵离开窗边,让秘书通知东京事务所所长芥川常务到行长办公室来。东京事务所是关西各银行必不可少的联系机构之一,不仅统管东京地区的业务,还负责与中央政府各部门之间的联系。东京事务所的主要工作对象是政界、财界各部门,工作重点是收集各方面的情报信息。作为东京事务所所长,首先必须在政界、官界拥有广泛的人脉,能够提前拿到正确的情报信息。鉴于此,有人将东京事务所称为“忍者部队”。

东京事务所所长芥川常务来到行长室。芥川体形消瘦,身穿暗灰色西服,戴无边眼镜,似乎有些装腔作势的味道,幸亏鼻梁右侧的大黑痣改变了其整体形象,让人意识到眼前是个精干、机灵的银行职员。

“行长,早上好。昨晚您连着参加了三个晚宴,想必非常累吧?”

万俵大介的确有些累。昨晚五点半到七点半宴请客户,七点半到九点接受大客户的宴请,九点半到十点半出席经济记者招待会。

“你也够辛苦的。十点半之后我先回去了,都让你应付了。”

“后来的二次会我们又去了两家银座夜总会,一直喝到十二点多。今天早上我还在小金井陪人‘晨训’了。”

所谓“晨训”,指的是早晨陪人打高尔夫。有事密谈的话,一般从六七点就开始“晨训”。结束后各自去上班,什么都不耽误,别人也看不出来。

“和谁?”

“还是那个社民党的中根正义议员。”

这位大藏委员会委员、社民党议员每年都会到阪神银行总行来拜年。只要选举地盘情况允许,此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自由党的候选人。芥川接着汇报道:

“其实今天也没什么急事,就是前一阵我听说,中京银行对东海车辆公司的不良贷款引起了大藏委员会的注意。我就想借着早上请他打高尔夫,探听一下这件事的真假。听他说不良贷款是真事,不过也就十亿日元左右,这次之所以引起大藏委员会的注意,主要还是因为平时关系没处好。所以我觉得,只要是大藏委员会委员,别说是执政党的议员了,就是在野党的议员,也得多加小心,平常就得小心伺候着才行。”

芥川明显在向行长展示自己作为东京事务所所长的能力。实际上,对银行来说,从客户倒闭到不良贷款、新设营业点等,只要大藏委员会想找事,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可能成为把柄。在这一点上,芥川非常精明,每个环节都精打细算。看到万俵行长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芥川抓住时机问道:

“行长,今晚能不能和永田大臣见上面?”

“可能吧,大同银行的新任行长就职晚宴结束之后,或许能见到。美马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近期咱们的新事务所要开张,对永田大臣表示多少比较好?当然,我也打听过了其他银行的大体数目,但我觉得还是和美马商量一下更好,就是老联系不上他。要送就得尽早,得赶在别人前面。要不还是像以前那样汇到一个空账户上去?”

“永田大臣和我们不是一般关系,这些事情千万要做到滴水不漏。”

万俵点了一支雪茄,继续说:

“对了,说到东京地区的业务,咱们在埼玉大宫开设新营业点的许可证快下来了吧?”

大藏省银行局每年只批准一家城市银行开设一个新营业点。阪神银行在关东地区的基础比较弱,因此打算申请在人口增长较快的大宫地区开设一个新点。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芥川,一提到许可证的事情,一下子就有些蔫了,说:

“别的银行也瞄上了大宫,竞争可能会比较激烈。”

在强调完困难之后,芥川接着说:

“但是,既然行长您已经下了死命令,我们就找了家比较厉害的建筑公司暗中做了调查,得知东京的富国银行和大阪的平和银行在偷偷收购车站前的那块地。我们通过银行局赋闲的内线关系进一步得知,果然是富国和平和两家银行在和我们竞争。后来我们通过查看他们两家银行的申请书得知,除大宫之外,富国银行还申请在川崎开设新点,而且他们的重点好像放在川崎。这样看来,咱们的对手就是大阪的平和银行了。”

每开设一家新营业点,就有可能多吸收大约二十亿日元的存款,因此各家银行都杀红了眼,各种争夺战不分昼夜竞相展开。

“那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芥川把手放在脸上的黑痣处,眨了眨眼睛说:

“我认为,当两家以上的银行竞争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申请书的内容必须合情合理,若非如此,大藏省也不好向其他银行解释。就咱们银行来说,因为关西代表性的家电制造商ORIENT电器要在大宫开设新工厂,所以作为他们的融资银行,我们也必须在大宫开设新营业点。在强调这一原因的同时,我们还要加强下面的沟通工作,争取让大藏省建议平和银行更改申请顺序。”

芥川的意思是,做通大藏省相关负责人的工作,由他们出面进行行政指导,劝平和银行改变申请志愿顺序。换句话说,大藏省的人会告诉平和银行,如果新营业点的第一志愿填报大宫的话,得到批准的可能性会比较小,而如果将第二志愿的其他地方换成第一志愿的话,很快就能得到批准。

“平和银行在大藏省的根基也很深,咱们绝不能轻敌。马上就要开始金融重组了。哪怕只增加一个有前途的营业点,也会提升银行整体的实力。当然,事情最终还得通过政治层面的商谈来解决。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万俵似乎想借此考验一下芥川的能力。

大同银行新任行长的就职晚宴在大仓饭店的平安厅举行。

在入口处的金色屏风前,大同银行前任行长和现任行长带着专务等高管一字排开,迎接各位来宾的光临。万俵大介对大同银行的专务、常务等微微点头示意,在新任行长三云祥一的面前停下了脚步,说:

“恭喜您就任行长。”

三云行长看上去很年轻,面色红润,不像五十六岁的样子。

“谢谢。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三云行长郑重地低头行礼。一旁的前任行长也以前辈的身份说道:

“请多赐教。”

万俵大介进入会场一看,各银行的行长以及政界、官界、财界代表近五百人齐聚一堂,场面非常热闹。

虽然没有看到首相和大藏大臣的身影,但政界以通产大臣为首,众参两院实力派议员及大藏委员会委员均有出席;官界以大藏次官为首,主计局局长、银行局局长、理财局局长等也都大驾光临。日银更重视此次晚宴,从副行长到理事,一个不少地来到了现场。因为新任行长三云是从日银空降下来的。各大企业的社长、专务们作为财界的代表,汇聚一堂,尝一口凉菜,喝一口鸡尾酒或者威士忌,相谈甚欢。其中,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四处联络感情的政治家、企业家也不在少数。

万俵大介注意到,全国银行协会会长、富国银行行长严,五菱银行行长鹈川,正和大藏次官、银行局局长一起,手拿酒杯,有说有笑。富国银行和五菱银行都是日本国内名列前茅的大银行。可是,富国银行严行长的名字曾经赫然出现在二战后一桩大贪污案中,而五菱银行的鹈川行长也曾受到某政治献金问题的牵连。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都没有被追究责任,依然稳坐行长的宝位。与他们相比,万俵大介在金融重组的大潮前,利用各种裙带关系、使尽各种政治手段以确保阪神银行的利益这件事,实在有些“小儿科”的味道。就连平时对银行颐指气使的大藏省次官和银行局局长,在严行长和鹈川行长面前,都显得那么和颜悦色。对万俵大介这种含着金勺子出身的人来说,因为阪神银行位居城市银行第十位,自己就不得不屈尊于严和鹈川之下,实在是一件令人郁闷的事。但万俵大介还是满面笑容地走到严行长等人的身边。

“哎呀,万俵,昨天多谢了。”

昨天,在全国银行协会的理事会上,就修改长期利率的问题,万俵提出了说服信托协会的具体方案,大力支持了严会长的工作,严会长特意表示感谢。

“哪里哪里,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万俵说着,和大藏省重藤次官以及银行局春田局长打起了招呼。

“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谈论‘日银保育箱’问题。像日银这种只管发行货币、别的什么事都不管的安逸自在的地方培养出来的人,到城市银行这种真刀实枪、竞争激烈的地方来工作,不就像让保育箱里的婴儿直接吃饭一个道理吗?还不得拉肚子?”

平时就戏称日银为“纸币发行局”的重藤次官,说起日银来,口气相当狂妄。

“以前曾经有传言说,大同银行的新行长要由大藏省推荐,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万俵微笑着问道。

“是吗?还有过这种传言?”

银行局局长春田意味深长地笑着反问道。

在空降官员的问题上,大藏省和日银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只要日银出身的行长在某家银行失势,那么大藏省的人就会立刻填补空位。

入口处出现了日银总裁的身影,鹰鼻豹目,面容冷峻。

“瞧瞧,那句话怎么说的,说曹操什么就到了?看看,‘日银神宫’的神官驾到了吧!”

重藤次官揶揄道。日银到现在一直保留着一个习惯,在下午三点业务结束时,郑重地敲一下梆子,宣告当天停止营业。听了重藤的话,万俵大介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严和鹈川两位行长也相视而笑。日银出身的银行行长们,全都恭恭敬敬地迎接着总裁的到来。总裁来临之后,三云行长站到会场正面的麦克风前,准备开始就职发言。三云白皮肤,细长脸,由内而外散发着“日银人”的高贵气质。三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平静地说道:

“此次我荣幸就任大同银行行长。在我五十六年的人生中,日银曾是我的全部。城市银行一向竞争激烈,现在又面临金融重组。就任城市银行行长,我深感责任重大,使命艰巨。希望各行各界能一如既往地给予我指导和帮助。谢谢大家。”

三云的致辞简短而谦虚。实际上,三云祥一在进入日银之后,先是在核心部门秘书室工作,后又被派往国外,之后又在调查局任职,最后成为理事,走的可谓是精英路线。二战后,日银首次发行国债的时候,正是在三云的努力下,大藏省和金融证券业界才达成了共识,使得国债得以顺利发行。当时三云风头强劲,甚至一度传闻有可能晋升日银副总裁。不过三云的成就并不仅仅源于其自身的实力。三云的父亲是二战前贵族院的议员,母亲是旧财阀出身。这种家庭背景对三云的发展也起了很大作用。

大同银行在城市银行中排名第八,其前身是储蓄银行的联合体,架子比较大,但内部要动大手术的地方还很多。大家都明白,未来有很多困难在等待着这位新任行长。但日银出身的银行家们,对又一位同门出任行长还是非常高兴。他们齐聚到三云行长身边,联络感情。而那些土生土长的城市银行行长们似乎对此十分不屑,有的甚至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的三云行长开始向每一名来宾致意。

刚刚和万俵大介在一起的严行长、鹈川行长、重藤次官、春田局长等,在三云致完辞之后就回去了。万俵留下来没走。三云来到万俵身边,由衷地说:

“我原本想在关西的就任晚宴上问候您的。您今天能大驾光临,非常感谢。”

三云接着问道:

“您的长子铁平还好吗?我在纽约做参事的时候,他在麻省理工学院留学,我们时常在一起打桥牌。他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规划阪神特殊钢公司的美好未来了。”

“是啊。他组织了一支年轻的技术团队,这个技术团队成了阪神特殊钢公司的中坚力量。铁平多亏了您的帮助。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万俵不是以阪神银行行长,而是以铁平父亲的口吻说道。

“哪里。是我应该请您多加指导。大同银行在关西比较弱,我想尽快派一名主管常务过去强化一下队伍。还请您多多关照。”

从三云真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绝不是单纯的客套话。万俵暗中思忖:派一名常务过去就能提高融资排名吗?日银出身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表面上万俵依然微笑着说:

“告辞。等您来大阪的时候,咱们再慢慢聊。”

说着,万俵看了一眼手表,像是有什么安排似的。这时,系着蝶形领结的领班悄悄走到万俵身边,告诉他有电话。事先万俵曾经吩咐过领班,有电话时一定通知自己。万俵快步走出会场,拿起衣帽间前的电话。

“喂,爸爸,刚才大臣的秘书回话说,今天预算委员会最后一个提问大概五点半结束,六点以后可以见面。”

电话是女婿美马打来的。

新桥料亭[5]“金田中”的入口到玄关处的地上刚刚洒过水。走廊里弥漫着熏香的芳香,艺伎们身着艳丽的和服走来走去。除了包间里偶尔传来的打招呼的声音,整个料亭鸦雀无声。

料亭深处一间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万俵大介和大藏大臣永田似乎聊得非常开心。一旁服侍的艺伎将整个房间装点得光彩照人。

“很久没有聆听过您的教诲了。”

仪表堂堂的万俵端起酒壶,为背靠壁龛的永田大臣斟上酒。

“哎呀,谢谢了。”

永田大臣高兴地接过万俵手中的酒杯,回敬了万俵一杯。永田大臣又瘦又矮,皮肤黝黑,作为一国的大藏大臣,长相似乎有些寒碜。但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三白眼自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万俵喝了一口永田大臣为自己倒的酒,说:

“我听美马说,大臣这段时间刚刚晋级围棋五段。美马也喜欢围棋,但有点华而不实。他特别羡慕您啊。”

万俵表面上说很久没有聆听大臣的教诲了,开场白自然得从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起。

“哎呀,行长,您可不要再说了。大臣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提这件事。奇怪的是,上了五段之后,大臣突然不怎么下棋了。难道大臣的目标就是五段?”

深得永田大臣宠爱、年轻漂亮的艺伎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道。

“桃太,就你多嘴。下次再说,看我不用针扎你的宝贝脸蛋儿,让大家看看是不是一扎就仙水乱飞。”

永田大臣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眯着眼睛戏弄着艺伎道。

“啊哈哈哈,桃太的脸蛋儿,那仙水估计能飞十米远吧。”

年长的艺伎趁势说道。

“不,能飞二三十米呢。怎么样,桃太?要不要试试看?”

桃太似乎还不到二十岁,脸蛋像水蜜桃一般滋润。大臣高兴地伸手过去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起来。来这儿之前,芥川常务悄悄告诉万俵大介说:“最近,大臣喜欢上了一个小艺伎,今晚我把她也叫来了。”对于这位常年关注政界、关注大藏省一举一动的阪神银行东京事务所所长来说,除了心中有本政界、官界的人脉地图,在宴请这些重要人物的时候,哪位大臣喜欢哪个艺伎,那个艺伎的姐妹又是谁,诸如此类的信息都要提前了解清楚。

嬉笑过后,永田大臣松开艺伎的手,一脸严肃地问万俵大介:

“听说你去参加了大同银行的晚宴,对三云新行长的印象如何啊?”

“非常好。在日银出身的行长里面,他算是很少见的干劲十足的一类。”

万俵只字未提晚宴上看出来的三云行长的弱点,语气中表现出私有银行行长的从容大度。万俵用眼神提醒艺伎们退下,艺伎们乖巧地离席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万俵和永田两个人,万俵开始进入正题。

“借此机会,我想听一听大臣您的意见,希望您能直言不讳。”

万俵平静地笑着,慢悠悠地说出了今晚设宴的真正目的。

“哦,意见?什么事这么正式?”

永田大臣身体靠着凭肘儿,喝着酒问道。看着眼前永田背靠壁龛高傲自大的样子,万俵大介想起了当年永田落魄时的样子。永田从大藏次官进入政界后不久,因为反对首相的经济政策而遭到排挤。永田和美马是老乡,而且美马打心眼里尊敬永田,预言永田将来有可能成为大藏大臣。还记得那时候万俵和美马一起去永田家,在那间榻榻米的边都快被磨破了的房间里,瘦得皮包骨头的永田火气非常大,开口第一句话就称当时的首相是“没有财政理念的文盲”。在那之后的六年时间里,永田一直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成功登上了大藏大臣的宝座。万俵也一直坚持通过美马,给予永田经济上的援助,算是为未来提前打好了经济基础。如今,永田这个掌控国家经济大权的实权派,正傲慢地盘着腿坐在万俵大介面前。

“这段时间有关金融重组的议论突然多了起来。据说金融制度调查会特别委员会也正在酝酿报告。我想知道的是,大臣您对此有何看法?”

“怎么说呢,现在日本的银行的数目比实际需要的多很多啊。”

永田大臣叼着烟说道,三白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笑容。永田的话让万俵深受刺激。永田大臣吐了口烟,接着说道:

“而且现在是大型企业合并的年代,为大型企业提供资金援助的银行业也需要相应地扩大营业规模,不然就会出问题。关于银行重组、合并的问题,政府的态度也很积极,这是今后政策的基本出发点。”

看在万俵的政治捐款的份上,永田大臣说话还比较谦虚,但时不时会有些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味道。

“但是,大臣,如果以这样的名义来进行重组的话,那么小企业必将会被大企业吞并。像我们这样资本微薄的小银行就要被资本雄厚的四大银行吞并。如此推论的话,现在的金融重组,是否可以理解为四大银行与大藏省的合谋呢?”

“阴谋也罢,促进经济发展也罢,立场不同,说法也就各异。但关于银行重组问题,从上一任大藏大臣的时候就开始讨论,只是一直没有落实。这一方面是源于长久以来国家对银行的保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银行重组比企业重组的难度要大很多。举个例子。如果大友银行和第三银行合并,就会出现一家超级大银行。而日本两大橡胶公司中的一方以大友为主银行,另一方以第三银行为主银行。所以这两大银行的合并,意味着他们对制造汽车轮胎所需的橡胶的市场占有量达到57%。换句话说,一家超级大银行即可左右整个橡胶市场。如此一来,消费者必将提出严厉的指责,而整个国家的产业政策也将难以为继。”

“也就是说,银行的合并并不完全是由规模决定的啰?”

万俵打断大臣的话问道。

“是这样。各家银行都有自己的特点。重组就是要统和不同银行的特长,以争取最大的市场效果,否则就没有任何意义。换句话说,银行的整合既有规模大小的问题,同时也有质的问题,根本不是纸上谈兵就可以解决的。”

听到这儿,万俵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大臣提到“纸上谈兵”,是否意味着大藏省正在起草银行合并的草案呢?永田大臣的话让万俵不寒而栗,但是万俵依然平静地问道:

“如果像大臣您所说,银行之间的合并并不仅仅是由规模决定的,那么,根据各银行的业务状况,也有可能出现小银行吃掉大银行的情况啰?”

万俵仔细观察着永田大臣的反应。永田的三白眼转了转,看着万俵,像是在思考万俵的话意。永田说:

“嗯,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存款总额排名至少是个个位数吧!啊哈哈哈……”

大臣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很少大声笑的万俵行长也随之笑了起来。不过,两人的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笑意。

永田大臣一直对万俵大介有所戒备。从当年坐冷板凳至今,永田已经从万俵那儿得到相当数量的“经济援助”。作为回报,万俵大介很有可能要求得到永田的帮助。而此刻的万俵大介,虽然已经摸清了大臣的想法,但刚才大臣提到存款总额排名至少是个位数的说法,让万俵有些忐忑不安:大臣的意思,难道是在十二家城市银行中位居第十的阪神银行已经没有希望了?还是只要阪神银行努把力,提高存款量,排名进入前九就可以了呢?万俵大介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车内小灯关着,万俵大介将身体完全靠在座位上,眼睛盯着前方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

虽然有些累,但万俵的思维非常清晰,不断地回想着大藏大臣永田那令人恐惧的三白眼,以及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大藏大臣积极支持银行合并的态度对阪神银行的未来影响深远。万俵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个清晰的想法——通过两代人的辛苦经营,阪神银行才从先父时代的地方银行发展成为如今的城市银行,怎么能轻易地就让那些大银行打着所谓的金融行政的旗号吞并呢?即便今天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但毕竟永田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尽可能采取一切手段防止阪神银行被大银行吞并的同时,暗中加紧寻找有利的合并对象。

大介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敬介的面容。性格豪爽奔放的父亲想必也经历了严酷的历练,才为今天以银行为核心的万俵财团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吧。想到这儿,万俵突然感到自己作为万俵财团的统帅、阪神银行的行长,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雨点打在车前窗上,大介看着窗外。车子已经驶过砧街,马上就要到世田谷成城的美马家了。美马提出,等大介和大臣谈完以后,去麹町行邸见大介。大介觉得,还是自己去女儿家比较好,正好好久没来女儿家了。

美马家四周篱笆环绕,占地六百多平方米,是一栋和洋混合的建筑。车子在门口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抱起副驾驶席上放着的礼物,先去摁门铃。门开了。

“爸爸,我们都等着您呢。”

身穿和服的一子为父亲撑起伞。

“外公,欢迎!”

是可爱的阿宏。阿宏已经是庆应义塾的小学生了。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阿润已经睡了吧?这是给你们的礼物。阿润的那份,你明天给他吧。”

从未抱过孙辈的万俵,从司机手中接过礼物交给了阿宏。

“谢谢。这是说好的给我的遥控汽车吗?”

“是啊,是你想要的德国的。”

“真的吗?太好了!外公和爸爸有重要的话要说吧。我去房间玩了。”

阿宏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和外公告辞后,拿着礼物,穿过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客厅里暖洋洋的,酒水和水果都已备齐,但没有看到美马的身影。

“美马刚刚打电话回来说,有个宴会实在脱不开身,可能要晚三十分钟左右到家。他让我向爸爸您致歉呢。”

“阿中是比较忙啊。不过作为高级官员,晚上没有饭局也不行。他总是这么晚吗?”

“嗯。夜里都要十一点之后才能回来。星期天还要陪人打高尔夫,一个月只能陪孩子吃两三次晚饭。”

一子平静地答道,语气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不满。虽然万俵每个月都要来东京几次,但因为工作忙,万俵一年来美马家也就一两次,平时根本没机会和女儿一子聊天。在三个女儿中,一子长得最像妈妈宁子,白皮肤、瓜子脸、单眼皮、樱桃小嘴,和年轻时的宁子简直一模一样。

“阿中这么忙,孩子们又要上幼儿园和小学,光靠小女佣的话,可能不行吧?”

“还行吧,忙是忙点,但孩子还是得母亲亲自照顾……”

一子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再说下去的话,就变成一子埋怨妈妈当年没有亲自养育他们兄妹几个,而是将教育孩子的事情完全推给了家庭教师高须相子。

“爸爸,您吃点什么吧?”

“不用了,等美马回来吧。我就喝点冰水。”

一子拿起桌上的冰水壶,边为爸爸倒水边说:

“前一阵儿在家里和妈妈、妹妹们聊天,好久没有那么放松地聊天了。孩子们也说外公家的院子好大,特别高兴。”

“要是咱们离得近的话,就可以常常见面了。这个房子就是有点挤了。”

大介环视着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说着。房子是一子和美马结婚的时候,大介送给女儿女婿的婚房。客厅有近二十平方米,另外还有五个房间。

“还行啦。在主计局,我们家是最宽敞的。一般人家都住着三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有的人即便有自己的房子,也不过是在三百平方米左右的地基上建个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而且别人家都没有用人。”

主计局次长每个月的工资十四五万日元,属于一般水平。

“你不用介意这些。你看,客厅的地毯都旧了,应该改成北欧风格的。还有这幅画也一直没有换过。下次我带幅Bernard Buffet[6]的或是别的过来换掉。”

万俵像是在布置自己的家一样。

“但是,爸爸您操心太多的话,美马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爸爸为女儿操心有什么奇怪的吗?”

万俵大介这种出身的人是无法理解美马这种“凤凰男”的复杂心理的。美马的父亲是茨城县农村寺庙的住持。美马从东京大学毕业后进入大藏省工作,又娶了银行行长的女儿,时不时还受到老丈人的物质资助。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用人去开门,一子赶紧迎了出去。万俵听到美马急促的脚步声。

“爸爸,让您久等了。今晚和大臣谈得怎么样?”

一进客厅,美马就担心地问道。

“嗯,大臣好像在很认真地考虑银行重组的事情。”

“是啊。在他的任期内,哪怕达成一项合并,也是一大政绩啊!”

“大臣提到纸上谈兵的问题。银行局制定的银行整合计划是怎样的?”

万俵大介问。美马原来是银行课课长,后历任近畿财务局局长、理财局次长,现在是主计局次长,对银行局的情况比较了解。

“大臣这么说了吗?看来,银行合并的具体措施相当保密啊!”

美马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基本上是以五菱、大友等财阀系银行为核心来吞并非财阀系银行。问题是,如果非财阀系银行和财阀系银行合并,即便表面上说是对等合并,但对方后面有大财阀支持,大树底下好乘凉。非财阀系银行的董事、职员等由于不安,容易产生仇视对方的心理,双方将无法和谐相处。”

“的确如此。如果银行合并等同于财阀强化的话,金融重组的意义将荡然无存。”

“是的。让非财阀系银行中的强者,比如东京的富国银行、大阪的五和银行等,与一家相对合适的中下级银行整合在一起比较好。我听说准备让富国银行和埼玉相银行合并、五和银行和第三银行合并。”

听到这儿,万俵喝了一口一子端来的热焙茶,问:

“换句话说,完全是弱肉强食了?”

“嗯,差不多吧。”

美马满不在乎地说道。美马的这种漠然的态度,反映出和永田大臣同样冷酷无情的官僚气息。美马接着说道:

“至于那些所谓的‘大藏银行’或是‘日银银行’,即行长原来是大藏省官员或日银干部的城市银行之间的合并问题,还不好说。”

“城市银行中会是哪家银行首先出头呢?今天大同银行的晚宴上,银行局局长和日本汽车公司的专务一直在窃窃私语,似乎谈得很投机啊!”

“嗯。春田局长力推声势浩大的金融重组,他老婆是日本汽车公司社长的侄女。五菱银行是日本汽车公司的主银行,所以他绝对不会做不利于五菱银行的事情。”

“是啊。银行合并中裙带关系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万俵是在提醒美马,不要忘了自己是万俵家的女婿。美马虽然喝了些酒,但脑子十分清醒。美马接着说: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能做得太露骨。大藏省银行局这么大的机构,是不可能以一两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美马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问:

“爸爸,您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美马看了眼万俵,知道万俵迫切想要将银行局有关银行合并的具体计划弄到手。

“哎呀,也没什么想法。”

万俵觉得还没到和美马说心里话的时候。

“阿中啊,今后你可要睁大眼睛,千万不要错过银行合并方面的任何信息。”

“您说得很对。您放心,我早有准备。”

美马的回答合理合体。

万俵行长结束了四天的东京之行,回到阪神银行总部已是下午一点。

刚一回来,万俵就接见了两组客人。结束之后,万俵在行长室稍事休息,接过秘书速水递过来的水杯,服用了维生素片和消化片。

“我不是找了个医生的儿子做秘书吧。怎么连吃药都纳入日程了?”万俵边说话边擦拭着嘴角,似乎对速水的细心非常感动。

“注意行长的健康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速水落落大方地回答完后,又汇报说:

“行长,涩野常务有急事要向您汇报,是关于太平超市的事情。”

这时,融资主管涩野走了进来。

“调查结果怎么样?”

万俵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支雪茄问道。涩野答道:

“负责信贷的万俵课长和调查部的两名职员一起去了太平超市总店,彻底查了他们的账簿。调查结果表明,从去年五月到今年一月,包括滞销商品在内,太平超市共有五亿日元的赤字。他们通过做假账来维持账面上的利润不变,以骗取我行和神户相互银行的贷款。”

“从去年五月开始做假账?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负责人都在干什么?”

因为贷款直接负责人是自己的儿子银平,万俵特别生气。

“您批评得对。太平超市的社长就是那种人精,在财务方面一向把得很严。即便是情况好的时候,他们也从不说真话。不景气的时候,就更不会说实话了,编一大堆谎话骗人。幸亏这次万俵课长发现了他们借高利贷的证据,否则问题会更严重,咱们更难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了。我倒是很佩服万俵课长的细致。”

涩野不仅没有说万俵银平有失误,反而强调说万俵银平有功劳。万俵大介毫无表情地抽着烟,没有说话。涩野继续说:

“这五亿日元的赤字,我大体算了一下,其中经常性损失大概三亿日元,库存滞销商品约两亿日元。我行和神户相互银行贷了两亿日元给他们,他们自己又找放高利贷的借了七千万日元。前一阵他们借口说二月二十号有一张应付票据到期,求我们再借两亿日元给他们。这加起来差不多五亿日元。实际上他们准备用这些钱蒙混过关呢。”

涩野说到这儿的时候,楼道里突然传来了沙哑的叫声:

“行长在,让我见见行长!五分钟,十分钟就行!不行!我要见行长!”

是太平超市社长的声音,听起来速水正在一旁劝说。行长室里鸦雀无声,楼道里的叫声显得尤为刺耳。两亿日元的票据结算迫在眉睫,太平社长已经没有退路。万俵的脸上显出厌烦的神情。

“我去看看吧。”

涩野站了起来。

“不用,速水会处理好的。”

万俵平静地说完之后,接着问涩野:

“你准备怎么处理太平超市的这个问题?到现在为止,咱们已经贷给他们十亿日元左右了。”

涩野瞄了一眼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楼道,说:

“虽说咱们发现得还算早,但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即便二月二十号帮他们解决了,也只是救一时之急,所以我觉得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的第一个方案是,二月二十号的票据决算资金让他们从别的银行想办法,如果不行的话,就采取强硬手段拒付。这样做对我行来说牺牲会比较大,但他们的担保还比较充分,最终把贷款收回来还是有可能的。第二个方案是,尽管太平超市现在出现经营不善的问题,但当地人还是比较认可他们的牌子的,而且九家店中半数以上店铺的地理位置相当好,有一定的价值,咱们可以再注入一定的资金,帮助他们重整旗鼓。第三个方案是……”

涩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第三个方案是,借此机会,让太平超市彻底贴紧东京百货系的富士STORE。业界都传闻说,富士STORE仗着在西宫新店的成功想大举挺进关西市场,对太平超市的地盘一直垂涎三尺。我们恰巧可以利用这一点,把太平超市十亿日元的贷款转嫁到富士STORE头上。这样做的话,我们虽然失去了太平超市,但一来可以保全债权,二来可以开始发展和东京系富士STORE的交易。我个人认为这个方案最佳。”

作为融资主管,涩野的方案十分重视债权保全。

“太平超市的重建是不是没什么希望?”

万俵再次追问道。

“经营三要素是人、物、钱,其中最重要的是经营者的能力。太平超市恰恰在这一点上存在致命缺陷。太平超市的社长从大阪丼池的打工仔奋斗到今天,其才能的确有目共睹。但他本质上是个传统型商人。今天的量贩式经营,需要出众的销售技巧和灵敏的商业感觉,而这正是他所欠缺的。现在的大型超市,为了对抗国有家电厂家,以低于国内成本价的价格购入香港生产的电风扇并大量抛售。另外,大型超市还自办牧场,实现了生鲜食品的自给自足。”

“的确如此。现在的超市行业日新月异,再让那个社长重整旗鼓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万俵吸了口烟继续说:

“那就照你说的,趁此机会彻底抛弃太平超市,贴紧富士STORE,这可能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方案。票据决算是在本月二十号。在这之前,先不要急于下结论,再讨论讨论。”

看到万俵似乎想寻找到更为巧妙的办法,涩野欣然表示同意。

“好像还有点时间,我去东方酒店[7]的地下理个发。”

万俵将烟熄灭,从转椅上站了起来。涩野赶紧去了斜对面的会客室,客人还在等着。

吩咐司机准备好车之后,万俵腰板挺得笔直,踱步向外走去。无论旁边是否有人,万俵一向注意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刚转过董事接待室,万俵就停下了脚步。太平超市的社长正急匆匆地从对面走来。

“啊,行长,果然是行长!”

太平社长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又矮又胖的太平社长跑到万俵身边说:

“太好了!我终于见到行长您了!昨天、前天我都来了,今天也是,他们说您有客人。实际上我……”

太平社长站在楼道中间就说了起来,脸色暗淡而憔悴,表情十分激动,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代表暴发户形象的金边眼镜还闪着奇妙的光芒。

“哎呀,我听说了,是二月二十号票据的事情吧。我现在有个重要会议要开,车在下面等着呢。咱们回头再说。”

“等,等等!我们做假账骗你们确实不对,但是这里面是有原因的。拜托二十号的融资您一定要帮忙!”

太平社长恳求道。万俵没有回答,而是说:

“假账的事我觉得非常遗憾。至于你们公司的未来,我们会尽量考虑到你们的立场,妥善处理。如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们的相关负责人联系。”

万俵礼貌地甩掉太平社长,向电梯走去。

理完发后的万俵更加神采奕奕。万俵右手端着一杯黑咖啡,站在窗边向外看。远处神户港长堤处的红色灯塔清晰可见。因为对面建筑物的遮挡,现在只能看见灯塔了。当年阪神银行的第一代行长万俵敬介在世的时候,站在窗边可以一直看到停泊在远处海面上的外国船只。

万俵慢慢将视线转向窗户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第一代行长万俵敬介的肖像照。万俵敬介是播州地主的十三代子孙,浓眉大眼,仪表堂堂,锐利的双眼傲视着室内的一切。

桌上的直通电话响了起来。万俵拿起话筒,耳边传来相子清澈的声音:

“您回来啦!累了吧?非常抱歉在您工作的时候打电话给您。关于大阪重工的安田家,有点急事要跟您说。”

相子小心翼翼地说道。万俵在银行上班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相子不应该打电话过来。

“我现在正好没事。什么事?”

“媒人刚才来电话了,问下周六见面如何,还问见面的地点怎么定。”

万俵看了一眼计划表。

“如果银平没事的话,下周六我没事。地点的话,女方打扮比较花时间,就让安田定吧。”

“那我马上和银平联系,问完银平之后再给那边回话。”

相子利索地说完之后,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了起来:

“您今天还是老时间回家吗?”

“嗯。”

“想吃点什么?”

“随便,你定吧。”

万俵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透过电话,万俵仿佛能看到相子在为银平的婚事四处奔忙,在忙着处理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那灵活而丰满的身体似乎就在眼前。

挂断电话,万俵大介喝了咖啡。

“爸爸,打扰了!”

阪神特殊钢公司专务、万俵大介的长子万俵铁平走进了行长室。

“啊,铁平啊。这阵儿一直没见你,你好像还是很忙啊。”

万俵用眼神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沙发,让铁平坐下。铁平肤色浅黑,神情精干,牙齿洁白。

“说到忙,爸爸您也一样。我想占用您一点时间,有点事想和您谈谈。”

“可以。要不一起去随便吃点儿?”

“不了,一会儿六点,我还有个宴会。今天我主要是来和您谈贷款的事的。”

铁平的口气变得正式了起来。

“还是今年增加设备的事吗?”

万俵在铁平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重新从父亲变成了行长。

“嗯。我们经过多番讨论,决定今年开始建造高炉。两年前我曾经跟您提过这个计划。”

“什么?建高炉?你不是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吗?和两年前相比,现在建高炉,建设资金要超过二百亿日元吧?”

听到铁平突如其来的请求,万俵有些惊讶和不快。

“是啊,包括附属设备在内,预计二百五十亿日元左右。希望阪神银行能支持一半。当然,说是一半,也是分三年支付。我刚刚在下面把工程计划书交给营业部部长了,希望您回头能在百忙中抽时间看一下。”

铁平厚实的肩膀向前倾斜着,脸上充满了热情和向往。

“但是,你如此着急地决定这样一个关系到公司生死存亡的计划,是不是有点太鲁莽?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财务主管和营销主管有些消极。但是,随着汽车、飞机、机械行业的发展,今后特殊钢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要达到批量生产的水平,只有建造高炉一条路。”

铁平继续阐述着兴建高炉的必要性。说着说着,铁平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是铁平兴奋或是焦急时的习惯。这一点父子俩完全不同。父亲大介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儿子铁平莽撞、鲁莽,身体动作与内心感情一直保持同步。铁平走到屋子正面的行长办公桌旁,坐在大大的皮转椅上,撕了张便笺纸,飞快地写下高炉和附属设备所需的建设资金及生产量等数据。

“按照我的计划,基本上就是这样一个规模。”

正要接过便笺纸的时候,大介突然倒吸口凉气:眼前的儿子铁平和墙上的父亲敬介似乎重合在了一起。浓眉大眼、浅黑色皮肤、厚实的肩膀,铁平和敬介如出一辙。铁平将两臂放在转椅上,一边解释着设备的规模,一边转动着椅子。大介恍惚中觉得父亲敬介正坐在办公桌前工作。

大介又想起了父亲生前的样子。父亲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池边拍手召唤锦鲤。听到父亲的拍手声,三十多条锦鲤会一起游过来,抢夺父亲扔下的鱼饵。有一条产自吉野川的锦鲤,体长约八十厘米,父亲唤作“将军”,已经活了五十多年了。“将军”总是在鱼群聚集之后才慢悠悠地游过来,直接从敬介手中获取鱼食。吃完鱼食,“将军”会等敬介伸手抚摸其背之后再沉入水中,之后无论谁拍手都不会再出来。不可思议的是,当铁平拍手的时候,“将军”也会如约而至。莫非不仅长相、性格,就连拍手的声音铁平也和祖父一模一样?大介暗忖:难道铁平是……?一直困扰着大介、折磨着大介的铁平出生之谜再次涌上大介的心头。

“爸爸,您在听我说吗?”

铁平声音很大,大介却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爸爸,请您多多关照!”

铁平急着赶时间,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大介呆呆地看着铁平的背影。

在万俵家的餐厅里,全家人围着从东京出差回来的大介,共进晚餐。

近四十平方米的餐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橡木桌,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大介坐在桌子正面,左侧是宁子,右侧是相子。宁子旁边银平的位置空着,二子和三子面对面坐着。两个女佣端来了晚餐。

“哇,太好了!难得今晚吃西班牙大餐。”

三子欢叫着,相子说:

“是啊。今天先上来的前菜是鳗鱼苗哦。”

想到大介天天在东京赶饭局,整天吃的都是日本料理,相子特意嘱咐用人今晚做西班牙美食,给大介换换胃口。所谓炖鳗鱼苗,就是将小沙丁鱼大小的通体透明的活鳗鱼苗放锅里焯一下之后,再用橄榄油稍微炒一炒,加上胡萝卜和辣椒即可。西班牙料理中的鳗鱼苗是风靡世界的三大美食之一。

鳗鱼苗被分装在西班牙风格的精美青瓷盘中,大家开始正襟危坐地享受美食,饭桌上安静得连叉子的声音都听不见。三子吃完后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看着爸爸问:

“爸爸,您有没有告诉大姐银平哥的事儿?”

“嗯,我告诉她说是大阪重工安田家的女儿。你姐姐说,她和你们是同学,互相之间比较熟悉,挺好的。”

“是啊,安田万树子和我同在英文系,我俩很熟。她滑雪非常棒,上学的时候,一到寒假,她就会去法国的勃朗峰滑雪,很与众不同。”

二子说到这儿,三子也加了一句:

“是啊,很漂亮,不过有点潮。”

相子打断了姐妹俩的话,说:

“你们不能光看打扮来评价别人。据媒人芦屋的伊东夫人说,万树子看起来比较爱打扮,但她母亲的娘家是大阪的世家,家风还是比较传统的。上流家庭缔结婚姻必需的五大条件他们一个也不缺。”

“哪五大条件?”

三子好奇地问道。

“三子,借这个机会你们好好记住。五大条件是门第、世系、资产、父亲的履历和社会地位、本人履历。安田家三代名门,至于大阪重工的规模和效益,你父亲作为阪神银行的行长比谁都清楚,自然没有问题。”

说起婚姻问题,相子总是两眼放光,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诚如相子所言,大阪重工创建于1895年,是一家以造船和机械为主体的一流的重工业公司,资本金九十亿日元,年产值两千亿日元,红利达10%。相子接着说:

“我看,就按照白天我给您打电话时说的,下周六双方见面。至于地点、双方出席的人数、服装等等,明天我和伊东夫人商量后再决定。”

“银平今天怎么这么晚?”

大介拿着葡萄酒杯,不高兴地问道。宁子正在熟练地掰开盘子中西班牙海鲜饭的文蛤和虾壳,听到大介的问话,看了眼银平的座位,说:

“肯定又是工作比较忙吧,这段时间他一直说比较忙。”

宁子明显在袒护儿子。大介想,银平有可能是在忙太平超市的事情。大介接着问相子:

“白天你给银平打电话时他怎么说的?”

“还是那样,他说,他什么时候都行,在哪儿都行。”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你决定就行了。”

看到大介和相子撇开妈妈宁子决定哥哥的婚事,二子和三子并不像一子和铁平那样有什么疑问或是反感。

三子问大介:

“银平哥哥终于要结束花花公子的生活了。他结婚后住哪儿呢?”

大介回答道: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在这个院子里啰。正好日本馆那边一直没怎么用。只要把客厅、佛堂、澡堂留出来,其余的改成西洋式的就行。”

“嗨,我还以为他们会住到御影或是芦屋那边的高级公寓去呢。”

三子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似乎有些失望。

“怎么可能呢?就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万俵家的儿子,怎么可能去住公寓呢!这个院子三万多平方米,还是在这儿造栋房子比较稳妥。”

相子接过大介的话说道。

“还是做女孩子比较好,男孩子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儿了。”

说完,三子和二子相视而笑。吃完晚饭,姐妹俩离开了餐厅。

餐厅里只剩下三个人,静悄悄的。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茫茫夜色中只有一处灯火通明,那是水池东侧铁平的家。看着铁平家的灯光,大介心中再次浮现出白天铁平到行长室时自己的疑惑。

当时,铁平坐在行长的转椅上,兴奋地谈论着建造高炉的计划。就在铁平转动转椅的那一瞬间,大介的心咯噔一下:墙壁上先父敬介的肖像画和眼前儿子铁平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仿佛父亲敬介正坐在行长办公桌前办公。大家都说铁平像祖父胜过像父亲。从铁平上小学的时候开始,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拿筷子、叉子的手形等都酷似祖父。但像今天这样,铁平坐在祖父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头顶上方挂着祖父肖像照,祖孙俩的面容合二为一的情景,对于大介来说还是第一次。

“哎呀,已经十点啦。”

相子说道。大介站了起来。

“晚安。”

今晚轮到宁子陪大介。相子随意打了个招呼,目送大介离开。

大介一只手插在棉袍的口袋里,叼着雪茄,走出餐厅,向二楼的卧室走去。宁子身穿和服,脚上穿着白布袜,静悄悄地跟在大介后面。

进了卧室,大介脱下上衣,穿着睡衣,将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摘下眼镜,大介的面容不像白天那样冷峻,双眼变得温和了一些,嘴唇也似乎更有力了一些。大介仰面躺在中间的双人床上,感觉到一旁的宁子开始脱衣服。大介将目光转向宁子。宁子背对着大介,似乎有些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体。宁子脱下和服,换上了白绸睡衣,问:

“可以了吗?”

之后,宁子静静地躺到大介身边。从不主动示爱,这一点从宁子嫁过来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有变。宁子那玩偶般白皙娇小的身体,被动接受着大介那庞大的身躯,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即便在床事结束之后,宁子也不会收拾。对于宁子在这方面的幼稚,大介有些不满足。但另一方面,自己能够随意摆弄这个不会动的活人玩偶,大介又感到一丝得意。宁子在性技巧方面的空白或者淡漠,历经几十年,一直没有任何改变。大介至今仍然被宁子那白嫩的、三寸金莲般的芊芊细足吸引。宁子常年穿和服,即便夏天也穿着单层布袜,脚部的皮肤特别白,脚上的静脉都像是透明的似的。

大介玩弄着宁子的脚。宁子的脚被大介握在手中,光滑,柔软。大介游戏着这双玉足,并用它来安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宁子没有像相子一样扭曲身体,呻吟,呜咽,而是静静地闭着眼睛,任凭大介的摆布。大介在玩弄宁子的脚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相子那涂着亮闪闪的银色指甲油的双脚。那是双会主动勾引男人的脚,而宁子的双脚无疑是被动的。大介放开宁子的脚,将她娇小的身体拉入自己怀中,说:

“铁平越来越像他祖父了。”

“嗯。”

宁子在大介怀中点了点头。

“连讨厌高尔夫、爱玩枪、喜欢打猎这些都像。”

“嗯。”

宁子又点了点头。

“好像比起我这个父亲来,他更像是继承了祖父的基因。”

说到这儿,大介作势要拿床头柜上的水杯,突然打开了灯。大介看见宁子蜷缩着,似乎害怕裸露的身体暴露在灯光下,胸部微微起伏着,半是害羞,半是恐惧。

高须相子英姿飒爽,走起路来和服的下摆似乎在跳跃。相子从山手沿东亚大街向海滨大道走去,身后是高耸的摩耶山,天空蔚蓝清澈,阳光灿烂暖和,完全不像二月。好久没外出的相子,每一步走起来都那么轻盈欢快。

东亚大街的两边,是神户最高级的西服店、珠宝店、进口商品店。越是高级的商店,门窗装饰越低调。店门关着,店里铺着豪华的地毯,有种沙龙般的感觉。

相子推开其中一家店门,店内装饰以灰色和金色为主色调。老板娘走出来招呼道:

“太太,您好!您今天穿和服啦,真漂亮啊!”

老板娘称呼相子为太太,对相子蓝色蜡染和服配深蓝色腰带的装扮赞不绝口。相子知道,自己更适合穿洋装,之所以今天穿了和服,是因为要去银平的媒人伊东夫人家拜访。“高须夫人”相子落落大方地接受着老板娘的奉承,说:

“今天我时间有点紧,不知道上次说的比尼丝绸到了吗?”

意大利比尼丝绸,是世界著名的“丝绸女王”。

“还没到货呢。到了的话,我们会首先为太太您留着的。”

“那就拜托了。”

优雅的相子说完之后离开了这家店。在漂亮洋服与外国人众多的东亚大街,身着和服的相子非常惹眼。蓝色系列的时髦和服配上蓝宝石水貂披肩,相子看起来颇有外交官夫人的风范,回头率颇高。相子来到三宫中心街DONQ店门口,径直上了二楼茶室。这家店店面不大,但咖啡很好喝。

相子喝着咖啡,想着即将去拜访的伊东夫人。伊东夫人是大阪一家名为伊东商事的大公司的会长夫人,出生于船场[8]世家,每天过着优哉游哉的贵妇人生活。伊东夫人将与自己同样出身的太太们集合在一起,成立了“贵妇会”。在阪神[9]一带的上流社会中,“贵妇会”与由芦屋的社长夫人们组成的“芦屋会”分庭抗礼。用伊东夫人的话来说,“‘芦屋会’的那些人,说是大企业老总的夫人,不就是嫁给了高级打工仔嘛!看看我们,都是家族企业的社长或是会长的夫人,是正宗的船场出身的贵妇人”。而用“芦屋会”的夫人们的话来说,“所谓的‘贵妇会’,既落魄又老旧,她们还好意思自称为贵妇人。什么家族企业的社长,不出两三年,统统都得被实力派企业家代替”。总之,她们相互瞧不起对方。但是,关西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基本上不属于“贵妇会”,就属于“芦屋会”。那些儿子、姑娘到了结婚年龄的母亲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在万俵家和安田家的亲事问题上,大阪重工虽然不是家族企业,但安田夫人是船场的世家女,伊东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媒人。

在相子的眼中,无论是“贵妇会”还是“芦屋会”,都是一些闲来无事的上流社会的太太们聚集在一起的脆弱的小团体。对于相子这种以强化万俵家的裙带势力为己任的人来说,这些夫人们的小团体只不过是一个婚姻名片的交换所罢了。

喝完咖啡,相子下了楼,将手工蛋糕装入礼品盒,坐上早已等在停车场里的出租车,向山芦屋的伊东家方向驶去。

山芦屋一带,一座座百米长的围墙里是一栋栋精致的宅邸,一棵棵老松树更增添了这个高档社区的幽雅宁静。其中,那栋被御影石和杉树围绕着的茶室式建筑就是伊东夫人的家。

相子在离伊东家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下了车,整了整和服的衣领和下摆,将礼盒抱在怀里,一改方才走在东亚大街上英姿飒爽的样子,慢步谨慎地走到门口,按响门铃。一个老用人出来开门,并为相子引路。院子很宽敞,大大小小的假山和水池错落有致,每一个角落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面向庭院的客厅点着香,壁龛上挂着与谢芜村[10]的画。

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隔扇门开了,身着青黑色和服的伊东夫人走了进来,坐在相子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看到伊东夫人的打扮,相子心里有些后悔,虽说是谈论银平的婚事,但还是应该穿素色和服,这样才显得更正式。船场贵妇对服饰礼仪的挑剔相子早有耳闻。去年夏天以来,相子已经和伊东夫人见过五六次面,每次都能感到船场式严格的服饰规矩。

“非常抱歉,我今天的衣服穿得不太合适。昨天麻烦您打电话过来。多亏了您费心,下周六万俵银平才能和安田家小姐相亲。见面的地点,万俵说请安田家决定。”

为了迎合对方,相子说起话来都像是变了个人,小心翼翼的。头发花白的伊东夫人梳着檐发型[11],插着玳瑁簪子,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打扮。

“你们太客气了。安田家觉得,有栖川宫[12]舞子别墅的舞子海滨别墅度假酒店虽然稍稍有些远,但非常有档次。”

伊东夫人用柔和、悦耳的船场话说道。

“双方参加人员的装束等怎么办为好?”

相子又礼貌地问道。

“你考虑得很周到。当天除了当事人双方,还有双方父母和媒人出席。安田家小姐穿晚礼服,府上公子也穿晚礼服即可。”

“双方父母的服装呢?”

“父亲方穿黑色丝绸套装,母亲方的和服用不着三个家徽的,一个家徽的就可以了。”

说到这儿,伊东夫人突然担心地问:

“冒昧地问一句,听说府上太太是公卿贵族出身,基本上不和外人来往,不会有问题吧?”

“这个……”

相子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之前府上长子和长女相亲的时候是怎么办的呢?”

“她不怎么习惯待人接物,一般是我……”

“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出席。”

“可是,安田家会不会……”

看到相子有些顾虑,伊东夫人慌忙说:

“不会不会,你要不出席就麻烦了,我会和他们解释的。相亲会上男士们又不会说个不停,还是需要女士积极参与。”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相子谦虚地点头说道。伊东夫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说:

“这次的亲事从去年夏天开始谈起,大家都有些累了。大阪重工安田家的小姐,无论门第、资产、世系都无可挑剔。而京都大学三木教授家的小姐天资聪颖,才貌双全。真是可惜啊。”

伊东夫人似乎有些惋惜。相子说:

“说实话,像三木教授这样享誉世界的数学家的女儿,如果嫁到我们这种做实业的人家来,确实有些委屈了。而且您也知道,银平三十三岁了还一直单身,性格有些任性。”

相子将这场联姻关系的缔结解释为银平自身的性格使然,隐藏了通过联姻扩大家族间裙带联盟的真实目的。大阪重工成立于1895年,资本金九十亿日元,公司主要业务为造船和机械等。这些情况相子早已深谙于心。

喝完茶后,用人端上水果。伊东夫人突然小声问道:

“听人说,府上的太太头脑有些不太灵光,所有的事情都由你来负责?”

对于这个问题,伊东夫人似乎有些顾忌。相子的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故意装作袒护宁子的样子,说:

“没有这回事。可能是家庭出身给外界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若非如此,我再怎么努力,孩子们也考不上一流大学啊。”

“你还真是能干呢。年轻时留洋,后来又做了万俵家的家庭教师,现在管着一大家子的事情。用过去的话来说,你就像是鸿池、住友家的大掌柜啊。”

“大掌柜”这个词听来有些过时,但被比作鸿池、住友家的大掌柜还是很令相子开心的。更令相子高兴的是,在别人眼中,自己并不是万俵的情人,而是万俵家能干的管家。相子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谦逊地说:

“哪儿的话。我这样的人哪承受得起您这样的夸奖。”

相子不禁心中暗喜:伊东家在阪神的上流社会中很有势力,现在伊东夫人将自己比作鸿池、住友家的大掌柜,这对巩固自己在万俵家的地位有着积极的意义。

在阪神银行的董事会议室里,六名董事正以万俵行长为中心,召开名为“圆桌会议”的董事例会。各部门主管董事围坐在圆桌旁,提出各方面的重要议题,在共同商议之后进行最后裁决。每次会议前,各位董事都会精心准备,否则会遭到万俵行长的严厉批评。

财务主管大龟专务、总务主管小松专务发言之后,针对茨木、千里一带的土地即将被世博会征用的问题,荒武常务主要就如何说服附近农民将手中的土地赔偿款存到阪神银行的问题进行了发言。荒武常务发完言之后,融资主管涩野常务开始就太平超市的融资问题进行说明。

“太平超市的问题,上次的融资方针会上我已经向诸位汇报过。后来我们又经过了再三的研究讨论,最终决定停止向太平超市贷款。”

涩野常务的语气比较坚决。大龟专务问:

“这是不是意味着咱们从此不再给他们贷款?咱们现在这样做的话,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大龟专务担心的是社会上对阪神银行此举的议论。小松专务也说:

“那位太平社长被媒体树为励志典型。如果太平超市因为咱们垮掉了的话,可能会对咱们银行的信誉产生很大的影响。”

小松专务对此比较敏感,似乎担心影响行长的面子。

“当然,这一点我们也充分考虑到了。从债权保全这一点来看,我们也绝不能让它倒闭。我认为,现在应该让富士STORE彻底吞并太平超市,这样富士STORE就全盘接受了太平超市的负债,同时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展和富士STORE之间的业务合作。我觉得这是上上策。”

听到涩野的解释,业务主管荒武常务说:

“这是个好主意。实际上从三年前开始,我们就在琢磨怎么和东京系的富士STORE开展业务合作。但他们的主银行是富国银行,要和他们搭上线很难。现在能够和富士STORE开展业务往来的话,咱们银行立刻就会有十亿、二十亿日元的存款进账。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一贯严肃的荒武此时也禁不住笑开了花。

“我不这样认为。”

万俵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出席会议的董事们非常吃惊。

“我觉得,哪怕是像超市这样的小企业,只要它有发展潜力,我都不会轻易放弃。太平超市就由万俵商事接下来。”

接管一家企业,在万俵口中就像是捡东西般轻松随意。万俵商事隶属于万俵财团,以前一直作为阪神特殊钢厂的商业公司,致力于机械、金属等领域的贸易活动,四五年前开始往综合性商社的方向发展。万俵继续说:

“万俵商社一直想进军流通领域,但从时机上来说有些晚了,正在头痛怎么办呢。这次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干一番,哪怕赤字五亿日元,咱们也一定要把超市的经营权弄到手!”

万俵是银行的行长,同时也是万俵财团的统帅。万俵的一席话让董事们全都沉默了。这时,万俵财团的“保险箱”、外号“管家专务”的小松专务开口道:

“行长看法就是不一样。太平超市的经营状况再差,在阪神一带还有九家店铺,在当地也很有名气。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廉价买下太平超市,将其归到万俵财团旗下,实在是个好主意。”

听到小松专务这样说,荒武常务歪着头表达了不同意见。

“行长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是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让毫无超市经营经验的万俵商事贸然接手太平超市,这能行吗?坦白说,我觉得有点勉强。”

荒武常务直截了当的说法,让小松专务有些不高兴。但万俵点了点头,说:

“你有这样的担心是理所当然的。涩野常务也担心这一点,希望我重新考虑。但这件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万俵商事接手之后,资金方面由万俵商事来负责,但采购、销售等经营方面的问题,由万俵商事和富士STORE合作完成。我让涩野常务去富士STORE的东京总部,询问了对方的合作意向。他们非常乐意与我们合作。”

说到这儿,万俵用眼神示意涩野接着说下去。

“我们和富士STORE现在还处于非正式接触阶段。我方提出的合作条件是共同持股和共同采购两点。对此,对方提出要持有太平超市三分之一以上的股份,并由他们安排一到两名董事。经过多方协商,只要我行同意对方的条件,这件事就可以谈成了。也就是说,通过共同持有股份,万俵商事可以将业务延伸至富士STORE这样一个大舞台,而我们银行方面也可以乘机吸收存款、发放贷款。”

“哎呀,真是小计划、大运作啊!到底是谋略家涩野常务,果然与众不同!”

听到国际业务主管舟山常务的赞赏,大龟专务说:

“涩野常务当然足智多谋,但还是万俵行长深谋远虑啊!”

大龟专务似乎对这个方案心服口服。其余的董事们也纷纷点头。但万俵行长一脸严肃地说:

“太平超市的两亿应付票据的期限是今天吧?太平社长来了吗?”

“早已经来了,正等着呢。行长您亲自向他宣布咱们的决议吗?”

涩野问道。

“不用,这种事由你出面就可以了。”

万俵冷冰冰地说道。

太平社长已经在会客室等了涩野常务两个小时。这些天,太平社长愁白了头,金边眼镜下的双眼明显凹陷了下去。阪神银行一直拖到应付票据兑现的最后一刻才通知结果,让太平社长忍不住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阪神银行还在尽力挽救太平超市。但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太平社长坐立不安起来,双腿开始不停地哆嗦。太平社长看了看钟,已经过了三点半。想到那些盼望着自己早点回去的专务和各级职员,太平社长决定,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太平社长正想站起来找行长秘书速水的时候,涩野常务和信贷课课长万俵银平走了进来。

“怎么样?今天是支付票据的最后期限。副银行神户相互银行对我们说,如果你们主银行阪神银行不支付的话,他们也不管我们了。拜托了!”

太平社长一上来就哀求道。涩野常务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万俵银平也沉默地跷腿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难……难道……”

太平的声音有些颤抖。涩野避开太平社长的眼光,低着头说:

“这话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刚才会议讨论的结果是,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作为社长要承担管理不善的责任,希望你引咎辞职。否则,这次两亿日元的支付票据我们就不管了。”

“混……混蛋!你们以为太平超市是谁的?!是我花了一辈子的心血发展起来的!你们有什么权力决定?!”

太平社长大声叫骂着,叉开双腿挡在万俵银平身前。

“就是你!你带着人像税务局一样查我的店,然后整出个毫无人情的报告,让他们把贷款给我停了!”

说着,太平社长抓住了银平双手的手腕。涩野赶紧站到两人中间,说:

“太平,冷静点!现在是关乎你的公司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

听到涩野的警告,太平突然回过神来,瘫倒在沙发上。万俵银平的脸色一直没有丝毫变化。银平平日里对暴发户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感,刚刚手腕被抓,使得银平的这种厌恶感更加深入骨髓。

等太平稍稍平静之后,涩野继续说:

“无论如何,我们银行都在想方设法帮助你们渡过难关。但经过财务审计,你们有五亿日元的赤字,让我们想帮也帮不了。我们银行董事会内部主要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和你们这种做假账欺骗银行的公司必须一刀两断,还有一派提出借此机会让你们和富士STORE合并。今天下午会议开的时间有点长,就是因为两派意见争执不下。”

听到涩野的解释,太平抬起头来,脸色发青,问:

“我辞去社长职位就贷款是什么意思?”

“我和信贷课万俵课长倾向于想方设法使太平超市保存下去。因此,作为银行方来说,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和与我们银行关系密切而且值得信赖的商社——万俵商事进行交涉,由万俵商事接管太平公司。可是你们毕竟还存在五亿日元的亏空,万俵商事也不可能轻易答应。他们提出,如果富士STORE能够在经营方面给予一定的指导和合作的话,他们可以接手。不知你对此有何想法?”

明明是在为阪神银行和万俵财团的利益考虑,可涩野说得冠冕堂皇。

“富士STORE!让他们介入还不如倒闭呢!你们银行方出什么人都可以。请再让我试一次!我一定玩命干!拜托了!”

太平两手合十坐到了地板上。看到太平这副样子,连涩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太平,现在已经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啦!你要么全身而退,帮帮你们的公司和职员;要么坚持到底,和他们同归于尽。两个选一个。”

涩野平静地催促着太平。

“我,被银行骗啦!”

太平双肩剧烈颤抖,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银行欺骗你?这种话你最好想好了再说。我们银行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你们从一开始就想吞并我们公司,故意拖到最后一刻才给我答复,把我逼上绝路,然后你们乘势进攻。上次我在走廊里抓到行长求他的时候,他还骗我说会想一个万全之策。哼,穿得人模狗样,干的都不是人事儿!”

太平从地板上站起来,语气越来越激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万俵银平打开了桌上的文件,说:

“请你看看这个,盖个章。”

万俵银平礼貌地把文件推到太平眼前。太平狐疑地看了看文件。文件是打印稿,抬头是“声明书”三个字。主要内容是:太平超市的全部股份转让给万俵商事,社长立刻引咎辞职为顾问。

“你们是要我在这个声明书上画押吗?这等于是让我去死!我还能做社长!我想做!”

太平咆哮着,银平依旧面不改色地说:

“这十年来你也一直挺辛苦的,就先休息一段时间怎么样?”

“辛苦?……休息?……你们这是要把我的工作夺走,让我回家看孩子去啊!”

太平好像虚脱了一般,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从神户走高速,经过须磨浦到舞子海滨只需十分钟左右。

万俵家正赶往舞子海滨的别墅度假酒店和安田家相亲。万俵大介和宁子、相子坐在后座,银平坐在副驾驶位上。大介身穿黑色套装;宁子身穿象牙色和服配佐贺锦腰带,背上绣着家纹;相子一身淡绿色的会客和服,系着丝质腰带。相亲主角银平身穿晚宴服,系着领结,衣着无可挑剔,整个人却显得无精打采。他把胳膊撑在车窗边上,没有一点儿相亲的兴奋。

进入舞子海滨,窗外,淡路岛似乎近在咫尺。左边是海。车子沿着山路向坡上开。坡很缓,树木郁郁葱葱的。坡道的尽头就是被称为“VILLA·舞子”的原有栖川宫别墅。

从门口沿鹅卵石路向里走,有个桃山式破风型停车廊,侍者迎了出来。房屋由整棵扁柏建造而成,房间中的隔扇拉门已全部被卸下,地毯也代替了原先的榻榻米,而贵宾席大厅被改成了前厅。正面约三米长的壁龛和壁龛架天棚处的金箔依旧保持着原样。壁龛前摆放着铺有丝缎的大沙发和桌子。围绕着贵宾席的外廊以前是走廊,今天和大厅一起被出租给相亲见面会使用。

万俵大介走进贵宾席,看了看表。两点四十五分,比约定的三点提前了十五分钟。

“今天是周六,原以为会堵车,没想到还早到了。”

说着,万俵大介眺望着院子的景色。院子有三万多平方米。刚刚三月上旬,草还是枯黄的,老松树的树枝没有向上长,而是低垂着张开呈半圆形,如小绿岛一般。松树后面是碧蓝的大海,远处的淡路岛依稀可见。淡路岛和蓝色的大海、绿色的庭院浑然一体,呈现出一种和谐之美,风格迥异于依山而建的万俵家的庭院。

“好漂亮的院子!这儿和其他的酒店不同,低调,有品位。作为万俵家和安田家相亲的场所,真是无可挑剔。”

为了这门亲事一直奔忙的相子,对于安田家定下来的这个见面场所,似乎非常满意。

“安田家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啊。”

大介悠闲地坐到椅子上。大阪重工的社长安田太左卫门和万俵大介不仅是大股东公司社长和交易银行行长的关系,还同是扶轮社[13]成员、关经联的董事会成员,私交甚密。银平也认识这位自家银行最大的股东公司的社长,和今天的女主角安田万树子也在晚宴上见过一两次。当然,相子作为万俵家的联系人也已见过万树子。换句话说,万俵家的四个人中,只有宁子还不认识安田家的人。宁子白皙的脸上露出紧张和不安的神情。

不一会儿,安静的大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安田家的人和媒人伊东夫人来了。伊东夫人仍然是檐发型、银灰色晕染和服,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打扮。

“哎呀哎呀,你们来得真早啊!我这个媒人来得比万俵先生还晚,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话间伊东夫人催促着大家入席。万俵家和安田家在大厅正面桌子两侧依次坐下。万俵大介对面是安田太左卫门,宁子对着安田夫人,接下来分别是万俵银平和安田万树子,旁边高须相子和媒人伊东夫人相对而坐。伊东夫人从腰带间拿出礼扇来,说:

“承蒙各位抬爱,今日我有幸为媒,主持双方的相亲仪式。衷心祝福双方能由此缔结一段美好姻缘。”

伊东夫人照旧是一副船场式的老套致辞。

“下面请允许我介绍一下双方家人。当事人双方曾经在晚会上见过面,我就介绍一下第一次见面的人员。安田社长旁边是夫人佳江,万俵行长旁边是夫人宁子,银平旁边坐着的是万俵家的管家兼家庭教师高须相子。”

当伊东夫人介绍相子的时候,宁子的眼睛低垂了下来,相子则郑重地行了个礼,银平的眼角浮现出苍白的笑容。安田家的人也郑重地对高须相子还了礼。

侍者用纯银的茶具为大家倒上了红茶。万俵大介说: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没想到我和安田在儿子的相亲会上见面。”

看到万俵大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安田太左卫门也尴尬地点头说:

“是啊。”

乍一听安田太左卫门的名字,会误以为他是个粗鲁的高个壮汉,实际上他却是个礼貌的小个绅士。三年前,五十六岁的安田太左卫门当上了大阪重工的社长,属于实力派企业家。安田佳江是大阪重工创始人的侄女,举手投足洋溢着船场世家的古风。二十三岁的万树子和父母都不像,非常时尚。漂亮的晚礼服是在巴黎高级时装店定做的,硕大的项链和耳环是用大颗的南洋珍珠做成的,手表表盘周围还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钻石。万树子的眼睛和嘴唇都非常靓丽,但过于奢华的饰品反而给人一种轻薄感。

“贵公司的日本第一大船坞预计什么时候竣工?”

万俵问道。

“五月中旬。最近船坞的发展不断走向大型化,过半年就会出个比五十万吨还要大的。”

“的确如此,油轮越大经济效益越高。但另一方面,万一出什么事的话,损失也会相当惨重。”

万俵大介谨慎的意见非常符合银行家的身份。在和安田交谈的同时,万俵大介也在观察着万树子,而安田太左卫门则同时在观察着银平。

媒人伊东夫人不断为双方的交流制造着话题。伊东夫人说:

“众所周知,安田社长祖上是冈山的庄园主,兄弟三人都非常有出息。大哥是中央制纸的社长,小弟是五井地所的社长。他们的儿子、女儿们也都和一流企业的社长、董事的子女结了婚。若是往远了说的话,和皇家也有姻亲关系呢。”

到底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利益婚姻,媒人开口就谈两家的裙带关系。婚姻带来的利益毕竟是双方考虑的首要因素。对于万俵大介来说,在金融重组的大潮前,和本行最大的股东大阪重工的社长、关西财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安田太左卫门结成儿女亲家,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另一方面,安田重工作为一家需要大量设备投资的重工业公司,贷款银行也是越多越好,能和阪神银行这家城市银行的所有者兼行长万俵大介结成亲家,对安田来说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谈了一阵两家的裙带关系之后,伊东夫人巧妙地问道:

“万树子的爱好是滑雪和音乐吧?”

伊东夫人想把话题转移到男女主角身上。

“嗯。一下雪我就忍不住想去滑雪。但是现在日本的滑雪场乱七八糟的,根本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就去瑞士滑雪。正好我姐姐的husband在日内瓦当外交官。爸爸帮我发个电报,姐夫无论多忙都会来机场接我。到了圣诞假期的时候,我和姐姐一家一起去勃朗峰滑雪。今年过年我是和哥哥一家一起过的。”

万树子的哥哥是大阪重工的营业部部长。万树子是兄妹三人中的老小。说得好听一点,万树子性格比较大方,是个“白富美”。实际上她说得越多,越暴露出对生活一无所知的浅薄。

“万俵你滑雪吗?”

万树子好奇地看着比自己年长十岁的银平问。

“不。我天生比较懒,这种上上下下的运动我实在不行。”

银平说得比较委婉,但带着些讽刺的意味。万树子好像毫无察觉,继续问:

“你不喜欢运动吗?”

相子微笑地接过话来,说:

“也不是这样的。比如打高尔夫,银平跟他爸爸一样是十五差点[14],而且银平还会驾驶游艇。”

“哇,游艇!我在上学的时候坐过朋友家的游艇,太有趣了!我求爸爸让我学,但爸爸不同意。”

“等天气暖和一些,银平邀请万树子去玩游艇怎么样?”相子提议道。

说到冬天拴在西宫游艇港的游艇,银平开始默默地抽起烟来。银平身材修长,面容英俊,高档晚礼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潇洒自如,但神情中总是带有一些冷漠。这种男人必然是“少女杀手”。

看到两个人的谈话卡壳了,伊东夫人又巧妙地改变了话题,说:

“这家VILLA·舞子是有栖川殿下的别墅,听说整栋房子全部是用木曾的御用林中的扁柏建造而成。等会儿咱们用餐的餐厅的天花板,是仿照京都皇宫紫宸殿的天花板建成的,是宫廷式格子建筑。”

这时,安田佳江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万俵宁子问:

“听说太太娘家是嵯峨子爵。不知亲王在别墅的时候,太太是否来访过?”

宁子侧头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我曾经有幸听过有栖川王妃殿下的声音。那天,我陪着父亲来到这间别墅,听到王妃殿下弹奏筑前琵琶。那时候,车子刚才经过的那个山坡,刚好够两辆马车并行。我还记得我们是坐马车来的。”

作为母亲,宁子对儿子相亲一点都不操心,回忆起当年拜见亲王的场景倒是很投入。安田夫妇对宁子的表现有些惊讶,相互对视了一下。伊东夫人赶紧说:

“银平和万树子先到院子里去散散步怎么样?”

伊东夫人想让他俩单独待一会儿。

“我倒没什么非得两个人单独说的……”

看到银平有些不情愿,万树子天真地说:

“啊呀,我想去院子里散步。坐在这么昏暗的宫殿一般的房子中,好没意思啊。”

万树子用手提着礼服的裙摆站了起来。银平和万树子从大厅走下去,并排走到院子里。

看着他们的背影,相子想起了暗中让私家侦探公司调查安田万树子品行的事情。通过调查,相子得知,万树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奢侈任性的千金小姐,实际上豪华的服饰掩盖了她并不纯洁的身体。不过,这件事不仅媒人伊东夫人,就连万树子的父母都不知道,只有相子一个人知道。知道这件事之后,相子并没有改变推动两家联姻的积极态度。相子知道,在金融重组的浪潮中,阪神银行行长万俵大介需要密切和银行头号股东大阪重工之间的关系,所以,相子必须接受安田万树子的这一缺点。这是家与家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的联姻。再想到结婚的当事人银平一直看不起自己,相子更加坚信:万树子的纯洁与否根本无关这门婚事的痛痒。

万俵铁平和银平从神户海滨大道邮船大楼的地下酒吧出来,想找辆出租车却没有找到,只好沿着大路向三宫方向走去。弟弟银平还穿着相亲时的礼服,外面套着驼丝绵外套。身材魁梧的哥哥随意披着件风衣。兄弟俩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服装爱好都大相径庭。

“相亲完了你就直接和爸爸他们一起回家不好吗?你也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铁平今晚在酒吧犒劳阪神特殊钢公司的技术人员。酒吧非常安静,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名酒。铁平偶然发现了相亲回来的银平独自在柜台边喝酒,于是催促银平赶紧回家。

“你才是呢。好不容易和手下一起喝个酒,你就这么中途跑了不好吧?”

“和他们聊起钢铁来是没个完的。而且今天我还要回家查个资料,没事儿。对了,今天相亲怎么样?”

“不怎么样。能怎么样?还不是和你那时候一样!”

银平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铁平无言以对。铁平想起自己的婚姻也是由父亲和相子全权操办的,他们为自己选中了时任通产大臣大川一郎的女儿,所谓的相亲只不过是个形式。

“安田家的女儿,你满意吗?”

“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说着,银平想起了两人在“VILLA·舞子”的院子里散步时的情景。院子很大,银平觉得没什么可聊的,所谓的散步既无聊又可笑。当走到一棵大松树的树荫下时,银平赤热的目光紧紧锁住了万树子性感的双唇。万树子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而是用眼神回应着银平。那一刻银平隐约感觉到,万树子有过男人。但对银平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以前那个女人的问题处理完了吗?”

铁平有些担心地问道。

“你指的是哪个女人?”

“那个叫什么小森章子的。你不都是逢场作戏的吧?有时候也有例外吧?”

“早就结束了。”

“是嘛。我还……”

铁平看了看弟弟,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一般情况下,银平都不会轻易让别人看懂自己的内心。但此时,在疾驰而过的汽车车灯的照耀下,铁平看到银平脸上分明写着悲伤和苦涩。

五年前的夏天,银平与小森章子邂逅在六甲。每年七月下旬到九月下旬,万俵家会到六甲山庄去避暑。因为从上班的距离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大介、铁平、银平都住在山庄。周末父子三人会一起到六甲的乡村俱乐部去打高尔夫。

那天,万俵家刚到六甲没多久,天空阴沉沉的,球场上看不到什么人。铁平和银平在场地转悠的时候,看到有个年轻女子在独自打球。于是兄弟俩邀上她一起玩。这个女人就是小森章子。长相清爽的章子笑着告诉兄弟俩说,自己是滩区一家小酒坊老板的女儿,一直在东京学油画,刚开始学打高尔夫。章子一头短发,和银平同岁,二十八岁,单身,个性十足。银平和章子从那天开始了交往。对银平来说,那时候的每一天都那么新鲜有趣。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两人已经十分亲密。因为画画,章子行动比较自由。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三年。因为个性比较强,两人偶尔也会发生摩擦。但离开银平身边,滑下床,面对画布的章子,在银平眼中永远那么清新。如果说银平曾经有过结婚的念头的话,那么那个人就是章子。但是,看到父母亲的婚姻生活,银平对婚姻一直不抱任何希望。在银平眼中,结婚就是两人住在一栋房子里,门口挂着两人的姓名牌。银平懒得主动提出结婚的要求。章子了解银平内心的想法。在两人交往的第四年的夏天,章子突然对银平说:“我要去巴黎了,我要让我的人生回到四年前的方向。”章子走了,离开了银平。

铁平和银平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依然没有空出租车。

“婚礼什么时候办?”

铁平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那是由咱家的婚姻设计师相子女士经过充分考量之后决定的啰。”

银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让她忙去吧。男人除了婚姻,还有事业需要奋斗。”

铁平和银平不同,想事情比较乐观,做事情比较积极。说话时,铁平目光坚定地看着对岸大阪湾临海工业带的烟囱中直冲夜空的浓烟。

“银平,阪神特殊钢公司也快要建设自己的高炉了。作为一家资本金六十亿日元的公司,我们要建设八百立方米的高炉一台、转炉两台,加起来总投资约二百五十亿日元,是资本金的四倍左右。当然建成之前还会有很多困难,但我会坚持下去的。拥有自己的高炉,不管规模多大,能够完成从生铁开始的一条龙生产,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

“哥哥你真好,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你又在讽刺我?”

铁平问。

“不是,不是讽刺。银行里的人,都像生长于阴湿地带的隐花植物一样,见不得阳光,这和我的个性不符。只有像父亲那样的人才能做银行行长。表面上谨严公正、品行端庄,将被压抑的个性释放在远离公众视线的家庭中,妻妾同居,荒淫无度。在这一点上,我和父亲完全不一样。”

银平冷酷地批评着自己的父亲。

“的确,父亲把妈妈和我们几个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但作为一名实业家,父亲是成功的。继祖父之后,他将阪神银行从一家地方银行发展成为位列全国第十的城市银行,将万俵铁工改名为阪神特殊钢公司,并使之发展成为拥有现代化设备的特殊钢生产企业。这些都是父亲的功劳。无论父亲有什么缺陷,我们都应该承认他作为一名实业家的才干。刚才我和你说的建造高炉的事情,也已经得到了父亲的同意。今后你也得从侧面帮帮我。明天我要去通产省见重工业局局长。”

铁平突然停下脚步,傲然看着尼崎的帝国制铁方向,挑战般地说道。银平毫无表情。

经过国会大厦,车子从霞关三丁目向右拐,前方出现了一栋八层高的大楼。这幢大楼似乎有些煞风景,除了大,没有任何特点。这就是统管日本产业行政事务的通产省办公大楼。万俵铁平坐在车中,目光坚定地看着通产省大楼。铁平已经和重工业局局长约好十一点见面,商讨阪神特殊钢公司建造高炉的事情。

“重工业局局长答应见二三十分钟也很不容易。要是没有大川先生在政界的影响力还真不行。”

阪神特殊钢公司东京分社的调查部部长广冈边说边做着下车的准备。铁平也深有同感。

阪神特殊钢公司虽然在特殊钢界是老大,但和帝国制铁等大型钢铁企业相比,只能算是一家中等规模的企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重工业局局长能亲自接见铁平,商讨阪神特殊钢公司的高炉建设计划,本身就是个特例。一般情况下,重工业局特殊钢业务课的课长或是课长助理接见一下铁平就算是不错的了。当然,通产省的课长和课长助理也都是精英官员,他们对企业所拥有的权力,是一般公司的课长和课长助理根本无法比的。至于局次长或是局长,普通人根本别想见到。而阪神特殊钢公司的年轻专务万俵铁平能够和通产省的骨干——重工业局局长见面,完全是铁平的岳父大川一郎斡旋的结果。大川一郎是自由党党人派的领头人物,曾经担任过通产省大臣。

车子在通产省正面玄关处停了下来。没等司机开门,铁平就直接下车大步走向电梯。大臣、次官、官房长的办公室都在二楼。重工业局在七楼。

铁平准时来到重工业局局长的会客室。一名女职员将铁平带到局长办公室。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似乎显得过于简朴。石桥局长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看到万俵铁平进来,三言两语匆忙结束了通话,对铁平说:

“让你久等了。请!”

铁平在局长面前坐了下来,随行的广冈坐在门口附近的椅子上。石桥局长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广冈的存在,双手搁在沙发肘上,跷着腿坐着。去年,年仅四十八岁的石桥担任重工业局局长,是通产省最年轻有为的干部。石桥局长魁梧的身材与自信的神情给人与年龄不符的威严感。

“非常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

铁平郑重地致意道。

“客气了。前天,次官告诉我说,你希望和我见一面,你这个要求比较突然,我这边实在安排不开,后来大臣命令我一定要安排一下。不好意思,我只有二十分钟。”

石桥的意思是:看在铁平的岳父大川一郎的面上,勉为其难地安排了这次见面。

“非常抱歉。因为提交高炉建设计划书的截止日期是三月三十一日,我想在这之前先征得局长您的同意。”

铁平低头行礼,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接着说:

“我们公司因为没有高炉,原料来源一直得不到保证。考虑到五年乃至十年之后的市场需求,我们决定,哪怕现在比较困难,也要进行根本性的整改,计划建设一台八百立方米的高炉及转炉,再加上阿塞尔轧管机及附属设备,总投资二百……”

铁平刚说到这儿,就被石桥局长不耐烦地打断了。石桥局长对铁平的话并不感兴趣,而是居高临下地建议道:

“大体情况,钢铁业务课课长已经告诉过我了。你们就建个转炉怎么样?”

“光建个转炉?光有转炉的话,最关键的生铁生产怎么解决?”

铁平生气地反问道。

“生铁从你们附近的帝国制铁购买不就行了。你想想,你们即便花巨资建了高炉,又有多少好处呢?今后高炉会越来越大型化,动辄两千立方米、三千立方米。如果建不了那么大的高炉的话,钢铁这种东西的利润会越来越小。”

“您说的是普通钢厂。我们公司考虑的是建造高炉以保证公司的原料需求。如果只有转炉的话,那生铁还得依靠别人,原料的不稳定状况有可能会更严重。”

这时,陪同铁平来的广冈越发忧虑,因为铁平的口气十分强硬。石桥目光尖锐地看着铁平说:

“既然你们建高炉的决心如此强烈,那我们重工业局也无权阻止你。等你交上计划书,我们受理就是了。但你也知道,最终能否认可你们的计划,在于行业内的自主对话,也就是自主调整。所以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你如何说服他们。”

铁平知道,行业内的谈判从来没有顺利过,总是纠缠不清,最后还得通过通产省的“仲裁”来决定。换句话说,通产省的意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通产省给人一种为帝国制铁和富国制铁等大型钢铁企业代言的感觉。铁平虽然觉得石桥局长的话有些过分,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事事有求于通产省。

“我们公司会向他们说明我们的情况,请求他们的支持。但是,如果得不到局长您的理解的话……总之,下周我们会将设备、生产、资金等方面的计划书提交给钢铁业务课,到时还请您多多支持。”

铁平再次低头行礼。

“大臣的意见,我会告诉课长和课长助理,让他们慎重处理。”

石桥的回答很有官方味道。

铁平来到位于HOTEL·NEW JAPAN[15]八楼的大川一郎事务所拜访。事务所占了两间屋,非常豪华。外间摆放着两位秘书的桌子和待客的椅子,里间是大川一郎的办公室。

秘书刚一进去通报,铁平就看见了大川一郎精力充沛的大胖脸。前段时间,大川一郎受苏联外贸部的邀请,对苏联进行了两周的访问,五天前刚回日本,现在正忙着看桌上的文件。

“爸爸,谢谢您。今天早上我去通产省了。您出国刚回来,劳您费神了。”

铁平向岳父表示了感谢。见到铁平,大川一郎锐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

“哎呀,这点事儿就累了的话,就别当政治家了。苏联对西伯利亚地区的开发一直延伸到了贝加尔湖东。他们觉得,如果从欧洲运建设材料的话,成本太高,希望能从日本进口物资。日本财界也希望借此和苏联开展进一步的经济合作。”

可能访苏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大川一郎一口气说个不停:

“你来得正好。回国后天天赶饭局,我正好想今晚放松一下。你跟我回家吃饭吧。好久没见你了,你岳母会很高兴的。”

大川一郎虽然在外面有女人,但是在女婿面前还是一副老泰山的样子,邀请女婿回家吃饭。

翁婿两人坐上克莱斯勒向小石川茗荷谷的大川家驶去。路上大川一郎看着车载小电视上的新闻节目,读着来信,和铁平说着话,一刻也没有休息。

“听说银平的婚事定了?”

“托您的福,定了大阪重工安田社长家的千金。”

“太好了!大阪重工实力很强。安田社长是实力派人物,据说安田体制还将持续十年以上。太好了!”

大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铁平听得出来,这门婚事一定下来,大川又增加了一个有力的资金后援。

车子来到大川家门前,司机摁了两下喇叭,从门口以前下人住的地方跑出来两个门卫,打开大门。当车子开到玄关处时,铁平看到大川一郎的妻子和代、四名书生[16]和两名女佣跪在门前台阶上,俯首迎接大川回来。虽然这在大川家是很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铁平有点无法接受。大川一郎虽然是地方船主出身,但二战前是一名和权力斗争的报社记者。今天的大川一郎,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老套的迎接方式。

“铁平,欢迎。早苗来电话说你要过来,我一直等着呢。”

有道是“糟糠之妻易显老”。和代看上去比丈夫老了很多,微笑着在前面引路。大川家占地面积超过一千五百平方米,是传统的二层茶室式建筑。从玄关通往里屋的走廊正对着院子,院子里摆放着地方议员、生意人等送来的漂亮的院石和灯笼。

“怎么样,那个灯笼不错吧?假山前的那个是利休形[17]灯笼。”

精通茶道的人都将利休形灯笼视若珍宝。大川边得意地介绍着,边换上家居棉袍,隔着小茶几和铁平相对而坐。和代指挥着女佣们端上饭菜,为铁平和丈夫倒上酒。大川一口喝完杯中酒,说:

“怎么样?今天和重工业局局长谈得如何?”

“多亏您,我才能面见石桥局长。但他一上来就认为我们建造高炉有些勉强,说光建转炉就行了。我还是坚持建高炉。”

石桥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再次浮现在铁平的脑海中。听到铁平这样说,大川举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什么?光建转炉?真是个自大的家伙!直接向他提意见!都说这帮家伙是帝国制铁和富国制铁的驻中央特派员,和那两大钢铁公司的关系非常密切。我做通产大臣的时候就知道,只要一召开制铁方面的会议,一个小时之后,消息就全传到帝国制铁和富国制铁的耳朵里去了。其他大公司得到消息要三个小时,而那些中等级别的公司三天之后才能知道会议内容。因此,我做通产大臣的时候,就打算狠狠治治那帮和两大钢铁公司关系密切的家伙。我本打算进行彻底的人事调整,但最后还是没除根。幸好我当大臣时的手下,还有五到十个现在手上还有点儿权。咱们绝不能便宜了他们。阪神特殊钢公司的高炉建设计划的许可证,一定要办下来。”

大川一郎剑一般尖锐的目光和着低沉的嗓音,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实际上,现任通产大臣是官员出身。大川一郎当大臣时进行的恐怖的人事调整,让通产省官员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虽然大川影响不了现在的大臣,但是其残存的心腹势力还是相当强大的。再说,一旦举行总裁选举,大川一郎派有三十四名议员,掌握着最终决定权。因此,不管大川是否在位,其影响力不可低估。当年中国[18]纵贯铁路建设公司收购万俵家在姬路的农地时,大川一郎找建设省的人打了个招呼,万俵家就大赚了一笔。另外,在阪神特殊钢公司进口机器的问题上,大川也帮了很大的忙。当然,大川绝不是“甘于奉献”才做这些事的,从中也得到了相应的报酬。

和代起身去换酒壶了。大川伸出右手的小手指,猥琐地笑着说:

“女人那方面怎么样?早苗像她妈一样没劲吧?”

“还行,还行。现在我没心思想那个,光想着高炉了,我都想抱着高炉睡觉了。”

铁平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抱着一台二百五十亿日元的高炉睡觉?你可真行啊。”

大川眯着眼高兴地调侃着。这时,一名书生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记录本递给大川。

“有个电话,等一下。”

大川站起来到隔壁房间拿起电话。大川是个大嗓门,说话的内容铁平听得清清楚楚。

“嗯,来了,但没谈成,包裹太小了……嗯,再过四五天还会来吧……是的,根据金额决定冻结还是涨价……”

听起来像是熟人间的交易,但明显有着利益之争。所谓的“包裹”应该是装钱的包。大川很快就打完电话,若无其事地坐下问铁平:

“你爸爸怎么样?这段时间一直没见到他。”

“挺好的。他还说最近想见您呢。这段时间金融重组的问题叫嚷得比较厉害,今后他也不会轻松。他好像在和美马商量什么事儿。”

听到美马的名字,大川皱起了眉头,说:

“那家伙很烦人,典型的大藏省官员的两面派作风,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整天跟在大藏大臣永田的屁股后面。因为这点亲戚关系,他对我更是敬而远之。只要有可能见到我的场合,他都会故意错开时间。真是个阴险的家伙。”

说起美马,大川很不高兴。铁平明白,为了预防万一,父亲万俵大介才与美马中和大川一郎同时结成了亲戚关系。美马中与混迹官场多年的大藏大臣永田关系密切,而大川一郎则把控着党人派主流群体。所以,无论哪一派失势,万俵大介还有另一派可以依靠。大川举起杯来说:

“铁平,你知道双保险这个词儿吗?一个保险不行了,还有另一个。你们家老爷子现在搞的就是双保险。不管是官僚派不行了,还是党人派不行了,他都不会受损,因为他有双保险啊!当然,不仅阪神银行行长万俵大介这样做。在财界,绝不会有人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人手中。我经常信口开河地将财界中的人等同于商人,因此遭到他们的嫉恨。哈哈哈……”

说着,大川高兴地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从苏联回来一直比较疲劳,大川的嗓门虽然比较大,但酒气散去之后,整个脸看起来有些浮肿。铁平不禁有些担心。

第二天是阪神特殊钢公司东京分社的销售会。会议结束之后,万俵铁平高兴地走出了会议室。近三个月以来,公司的销售业绩一直处于上升态势。

透过东京分社办公室的窗户能看见东京站。东京分社位于八重洲大楼的三层,包括分社长在内共有六十名员工,设有营业、技术、调查、总务等部门。宽敞的办公室内充满了活力和干劲。铁平大步从员工们的办公桌间穿过,进入专务室,目光停留在墙上的招贴画上。招贴画上,一名威风凛凛的钢铁工人,头戴安全帽,目不转睛地看着日出。整个画面动感很强。当然,这种张贴画在神户总部的办公室也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只不过此时此刻铁平的心情不同于以往。回想起昨天在通产省见到重工业局局长之后,又和岳父大川一郎见了面,铁平觉得,建造高炉的梦想正一步步向前推进,一步步走向现实。这幅严肃而充满激情的张贴画深深打动了此时此刻的铁平。

“专务,已经过了三点十分了,该去大同银行了。”

昨天陪同铁平去通产省的调查部部长广冈提醒铁平道。分社长赶紧命令总务部备车。

“啊,已经这么晚了!”

铁平急忙坐上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对于阪神特殊钢公司来说,大同银行是仅次于阪神银行的第二大融资银行。铁平约好三点半和大同银行行长见面,商讨高炉贷款的事情。

坐上车之后,一脸忠厚的广冈将厚厚的文件袋放在铁平的包旁边,说:

“您辛苦了。”

厚厚的文件袋中装着贷款申请表和项目计划书,和已经递交给阪神银行的一样。

大同银行的新行长三云祥一是铁平在麻省理工学院留学时偶然结识的好友,但是在筹措高炉建设用巨额资金的时候,铁平觉得自己不能像请求父亲——阪神银行行长帮助一样,请求三云行长的帮助。

穿过拥堵的车流,车子向日本桥驶去。到了本石町附近,就可以看见威严耸立的日银大楼了。大同银行总行就在日银的斜后方。大同银行的八层大楼,如其行风一样,拘谨而又踏实。大同银行存款总量为九千二百亿日元,在城市银行中位居第八。大同银行是在二战后,由在各地有一定影响力的十几家储蓄银行合并而成的,在管理型人才储备方面存在一定问题。从成立之日起到今天的二十年间,大同银行的历任行长都是由日银指派的“空降兵”。

当铁平来到大同银行二楼的董事接待处时,女职员郑重地对铁平鞠躬行礼道:

“欢迎光临。您是来和行长见面的阪神特殊钢公司的万俵先生吧?”

说完,女职员带着万俵来到行长室。

“哎呀,好久不见!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啊!”

三云行长鼻梁挺直,面容端正。看到铁平进来,三云行长高兴地从转椅上站起来,准备和铁平握手。铁平赶紧伸手说道:

“好久不见您了。祝贺您就任行长。”

两人分别已经十几年了。

坐到沙发上,三云看着铁平问:

“咱俩已经十三年没见了。你现在还打桥牌吗?”

老友重逢,勾起了三云对往事的回忆。当年的铁平还是个留学生,而三云是日银驻纽约办事处的参事。两人不仅年龄上有差距,而且相距也比较远。但阪神银行在纽约有分行,一到休息的时候,铁平就会去纽约,每次都会待上一些日子,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同在银行工作的三云。两人都喜欢打桥牌,不喜欢打高尔夫,所以每次见面都会一起打桥牌。因为铁平会边打牌边滔滔不绝地聊起有关钢铁方面的话题,所以三云戏称他为“热情居士”;而对于喝多了必哼唱若山牧水[19]诗歌的三云,铁平则为他取名“纯情居士”。在孤独的海外生活中,两人互为知己,惺惺相惜。

“说起来还真怪,一回到日本我就不怎么玩了。我现在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您怎么样?日银和这儿有什么区别没有?”

铁平看着窗外耸立着的庄严的日银大楼问道。

“是啊,在日银的时候,每天忙于基准利率的升降、经济政策的调整等政策性工作,需要有掌控日本经济全局的长远的战略性思维。而在城市银行,仅仅存款、贷款这点事儿,说得通俗些,就天天斗得你死我活的,而且斗争的结果很快就以数字的形式冷酷地反映出来。我已经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严酷无情了。不过,目前我最操心的是,尽快习惯大同银行的行风,早日和职员们心灵相通。不管怎样,大同银行作为城市银行已经走过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从储蓄银行时代走过来的中坚干部、年轻职员们都逐渐成长了起来,他们开始对日银空降式的人事安排产生反感。这是我目前最担心的。”

三云没有再往下说。尽管三云的语调非常平静,但铁平还是隐约感觉到,就任行长一个月来,三云在内部人事关系的处理方面不太顺心。

“您这段时间挺不容易的。这个时候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公司本年度准备兴建高炉,现在正在争取通产省的支持。今天我来就是为了高炉工程贷款的事情。”

说着,铁平从文件袋里拿出了六七厘米厚的贷款申请书和项目计划书,递到三云行长面前。

“哦,你们要建高炉?”

三云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拥有自己的高炉。我认为,从今后的市场需求来看,随着汽车产业和机械产业的发展,特殊钢会越来越供不应求。等到那个时候,像现在这样,从外面购买原料废铁和生铁,再靠一台小电炉来生产的话,原料不足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公司永远不可能实现规模化生产。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实现大批量、规模化的生产,只有兴建自己的高炉。正好我们公司以前有一块填筑地,可以将其作为高炉建设工程用地以及运送矿石、焦炭等的船舶停泊地,这样可以减少一部分建设费用。一台八百立方米的高炉、两台转炉、一台阿塞尔轧管机及其他附属设备,预算总共为二百五十亿日元。”

三云将铁平的设备计划书和收益清单摊开放在桌上,认真看着上面的数字。过了一会儿,三云抬头问:

“高炉计划今年六月开工建设,明年六月完工,那么,实际投入生产是什么时候?”

“顺利的话,半年之后完全可以投入生产了。”

“这样一来,产品销售量将从原来的三十三万吨一下子提高到六十八万吨,超过现在的两倍,生产成本将大幅下降,销售价自然也会下降,问题是会比现在下降多少呢?”

“高炉、转炉建好之后,每吨钢材成本大约下降一万五千日元。如果将新设备的投资返还、贷款利息、新增人事费等因素考虑在内的话,每吨成本大约下降五千日元。当然这种生产合理化引发的价格下降会冲击原来的市场平衡,给业界带来一段时间的动荡。但为了增加国际竞争力,我们必须这样做。生产出优质低价的产品是企业家共同的社会使命。”

铁平用一名年轻企业家的理想回答了三云行长的提问之后,继续说:

“最关键的是资金问题。我们打算公司自己解决五十亿日元,其余二百亿日元中的40%由主银行阪神银行提供,30%由准主银行大同银行提供,剩下的30%由长期开发银行、信托银行、信用金库来共同承担。您觉得怎么样?”

铁平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对你们阪神特殊钢公司的贷款比例,我们银行一直是25%。现在你们希望增加5%。我想知道的是,你们的主银行阪神银行是否已经答应了那40%的贷款。”

三云问道。了解主银行的意向对三云来说非常关键,因为主银行是最了解企业的经营情况的。

“我还没有得到阪神银行最后的答复,但我已经向父亲详细解释过高炉建设计划,并且得到了他的理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尽管父亲是银行行长,但40%以上的贷款对阪神银行来说还是有些困难。阪神银行本身比大同银行规模要小。因此,恳请大同银行此次能够以平行主银行的身份,在贷款方面发挥更为重要的作用。拜托了。”

三云考虑了一会儿,说:

“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你知道,我们大同银行存款总量在城市银行中名列第八,营业点也比较多,但说句老实话,大同银行规模虽然还行,但缺少优质融资客户。作为新行长,我也想多发展一些优质客户,以提升银行品质。刚才你陈述了自己的想法。作为日本基干产业的一环,强化特殊钢产业是一项公益性的事业。你对事业的热情和勇气深深打动了我。当然,只有等到我们银行的审查部对你们的贷款申请书和项目计划书进行审查之后,我才能给你正式答复。但作为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希望能够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

三云的语调非常平静,但是充满着鼓励与温情。看到当年的留学生如今已经成长成为一名锐意进取的企业家,三云感到由衷的喜悦。

“谢谢。您的一席话,更加坚定了我建造高炉的决心。无论有多困难,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谢谢您的鼓励。”

铁平深鞠一躬,表示感谢。铁平觉得,三云和蔼可亲的行长形象,完全不同于冷峻的父亲。

麻布六本木二丁目附近一角,聚集着一些私宅,非常幽静。其中有一家茶屋[20],四周是纯黑色的墙壁,院子里种着花草树木。

铁平坐在这家茶屋的里间屋里,浴袍外披着短和服外套,正在练习清元曲《保名》[21]。

青丝乱

无人怜

蝶舞油菜田

弹奏三味线[22]的不是艺伎,而是“鹤乃屋”的小老板娘芙佐子。芙佐子四十岁上下,眼角上翘,面容清秀。

“不行,不行,节奏全错了,要是《保名》这个样子的话,就完全不是情浓意迷,而是情淡如水了。”

芙佐子毫不客气地说。

“我这么个粗人,能够像祖父一样学习清元,已经很不错了吧?”

铁平似乎有些累了。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想吃什么?”

“我就随便点了,咸鲑鱼和佃煮[23]。”

“好的,没问题。你不把我当外人,我最高兴了。”芙佐子把手中的三味线放好,接着说:

“等会儿你会见到一个人。不要太惊讶哦。”

“谁?惊讶?”

“嗯,等着吧,眼一眨人就变了哦!”

芙佐子调皮地开了个玩笑,走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铁平一个人。铁平仰面躺了下来。每次到东京出差都忙得团团转,每次都想一忙完就赶紧飞回神户。只有看到厂里的那些铁疙瘩,铁平的心才会平静下来。今天,时隔十三年后,与大同银行三云行长的重逢令铁平激动不已。铁平难得没有赶回神户,而是来到了熟悉的“鹤乃屋”,准备在这儿放松一下。

突然,铁平听到了静静的拉门声。

“哎呀,小少爷!一向可好!”

原来是芙佐子的养母。老太太身着和服,虽然年近六十,但后颈处的皮肤依然十分白皙。老太太曾经是大阪新町的艺伎,后来成了铁平祖父的外室。因为担心在神户引起别人的注意,祖父就为她在大阪安了个家。有时候祖父也会叫她去冈本那边的家里,所以铁平从小就认识她。

“哎呀,老板娘。真难得见到您啊!”

铁平赶紧站起身来笑着说。

“嗯,这段时间我很少去大阪那边,倒是在东京女儿的店里见到小少爷,真是太稀罕了。好久不见了。看看,越来越像故去的老爷了。浓眉毛,大眼睛,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话间,铁平拿起筷子开始品尝女招待端上来的咸鲑鱼和佃煮。

“瞧瞧,连拿筷子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老板娘出神地看着铁平,继续说:

“小少爷您刚出生的时候,老爷那高兴的模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啊。连我这个外人,都尝到了庆祝长孙出生的红豆饭和一尺长的加吉鱼。据说,在您出生后第七天给您取名字的时候,家里上上下下热闹极了。老爷说金在银前面,想给您取名金平。小少爷您父亲说,金平这名字听起来像说戏的,后来才决定取名铁平的。”

听到老板娘说个不停,铁平盯着她说:

“好啦好啦,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还有啊,以后别再叫我小少爷了。我都三十八啦!不是小少爷啦!”

铁平的眼神让老板娘继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老板娘说:

“不对。不管您多大,在我眼中,您还是那个在老爷膝下嬉闹玩耍的小少爷。对了,对了,第一次过男孩儿节的时候,老爷说要给您树一面日本最大的锦鲤旗。跟三越[24]订货了,但是老爷看不上店里最大的那面,竟然跟人家店长说,想要三越屋顶上的那面旗。最后老爷成功地让那面旗飘扬在你们家的屋顶上了。总之啊,只要是小少爷的东西,老爷都觉得必须是日本第一的。老爷就是这么疼您的。”

老板娘的话也勾起了铁平对祖父的回忆。老板娘边絮絮叨叨边给铁平斟着酒。

奇怪的是,在铁平对祖父的回忆中,没有祖母的影子。祖父一直活到铁平二十二岁时才去世,而祖母在铁平十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这只是原因之一。铁平对祖母的记忆比较模糊,主要是因为祖父在家中过于强势。祖父肤色浅黑,身材魁梧,性格豪放。不仅祖母,连父亲大介都生活在祖父的阴影下。铁平记忆中的祖父,每天坐着印有家徽的专车去银行上班,每到赏花节来临的时候,都会在院子里铺上红色羊毛毡,邀上众多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举办游园会,同时向大家夸耀长孙铁平。这让铁平十分害羞。上了中学之后,一到游园会的日子,铁平就会故意晚回家。这时候,祖父首先会怒斥铁平,然后又心疼地看着他,第二天再买回一堆奢侈品,让银平和一子他们羡慕不已。说起奢侈,祖父对妈妈宁子总是另眼相待。祖父总是说“因为你妈妈是贵族出身”。只要妈妈喜欢,无论多奢侈,祖父都不会拒绝。祖父甚至为妈妈建了个洋兰温室。这种温室以前只有王侯贵族家才有。在祖父活着的时候,无论爸爸大介还是高须相子,都不敢对宁子为所欲为。即便铁平偶然发现了爸爸和相子的关系,但在那以后的数年间,在祖父去世之前,他们只敢偷偷摸摸地来往,妈妈的地位也一直很稳固。

一天早晨,祖父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去给池子里的锦鲤喂食,突发脑出血,倒在了池边,三天后去世。守夜的那天夜里,有三个女人围着祖父的遗体痛哭。那三个女人都是祖父的外室。看到那些失声痛哭的女人,铁平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当时,爸爸作为丧主跪在祖父枕边。铁平记得,爸爸的眼睛也湿润了。唯独妈妈,不知为什么,一动不动,直直地盯着祖父,没有掉一滴眼泪。铁平不明白,妈妈是万俵家最善良最容易受伤的女人,为什么祖父死了,妈妈却一滴眼泪都没有?这个谜团一直留在铁平心中。

“小少爷,您怎么了?”

老板娘问道。铁平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我想起了祖父去世那天的事情。那天的三个美女中的一个,就是现在满脸皱纹的你啊。”

“哎呀,讨厌!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年轻。来,再来一杯。”

老板娘又给铁平倒了一杯,问:

“要不要找个姑娘来陪你?”

老板娘很体贴地问道。

“是啊,今晚怎么办呢?”

“小少爷您这么棒的身体,除了太太没有别的女人的话,会流鼻血的。”

就像老板娘说的那样,铁平经常找艺伎来发泄自己旺盛的性欲。但今晚铁平没这个心思。昨天先去通产省,然后又去岳父大川一郎家,今天参加完公司的销售会议之后,又去大同银行商量贷款的事情。两天来马不停蹄的奔波,让铁平觉得有些疲惫。除了身体上的疲劳,更主要的原因是,和三云行长谈话之后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依旧萦绕在铁平的心头。铁平不想破坏这种感觉。

“今天就算了,我还是坐日航的最后一个航班回去,还有大事要办。”

看着疑惑不已的老板娘,铁平放下酒杯,准备离开。

注释

[1]日本银行:日本的中央银行,在日本经常被简称为日银。

[2]Crown Princess:皇太子妃,将继承王位的公主。

[3]Palace Hotel:可译为“皇宫酒店”或“宫殿酒店”。

[4]马场先濠:位于东京马场先门和田仓门之间的一段护城河名。

[5]料亭:高级料理店,其料理、器具、装饰、庭园设计等十分考究,通常用作商业应酬、政要会谈等较私密活动的场所。

[6]Bernard Buffet(1928—1999):法国著名画家,可译作“伯纳德·巴菲特”“贝尔纳·布菲”,也可译作“伯纳德·毕费”。

[7]东方酒店:Oriental Hotel。

[8]船场:地名,位于大阪市西部的商业、金融中心。

[9]阪神:大阪和神户。

[10]与谢芜村:日本江户时代中期著名的俳谐师、画家。

[11]檐发型:一种前发、鬓发蓬松的女性传统发型。

[12]有栖川宫:有栖川宫威仁亲王(1862—1913)。

[13]国际扶轮社(Rotary International):始建于1905年,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服务性社团组织。

[14]差点:高尔夫球员(不管是职业球员还是业余爱好者)在一家球场或几家球场打球后被给予的一个评比数字。

[15]HOTEL·NEW JAPAN:可译为“新日本酒店”。

[16]书生:工读学生,寄食学生,在同乡、前辈或有势力的人家中边看门边学习的年轻人。

[17]利休:千利休,日本著名茶道大师;利休形类似于枣形,因为千利休喜欢而得名。

[18]此处的中国是日本的中国地方。

[19]若山牧水(1885—1928):二战前日本的和歌家。

[20]此处的茶屋即待合茶屋,是日本传统的游艺、饮食场,是观赏艺伎表演、招艺伎玩乐的场所。

[21]清元:又名清元曲,是日本一种传统的三味线音乐,主要用于歌舞伎的伴奏。《保名》是其名曲之一。

[22]三味线:日本的一种弦乐器。

[23]佃煮:咸烹海味,日本佃岛地区特产。

[24]三越:三越百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