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2年夏
英格兰 温莎城堡
的确,我会习惯这一切。这就是生在王室和寻常人家的区别。我们只能将哀悼、祈祷和心碎埋在心底,然而在表面上,依然必须把王宫装饰为美好、时尚与艺术的中心,父亲仍旧需要颁布法令,同枢密院商议如何镇压叛军、应对法国人的长期威胁,而且我们依旧需要一位威尔士亲王,尽管真正的王子,亲爱的亚瑟王子,将再也无法登上那属于他的位置,那王座旁边的座位。眼下哈里已成为了威尔士亲王,如他所料,我也已经接受现实。
偏偏人们并未让他前往勒德洛。这让我愤怒不已,可因为我们同为皇亲,我只能沉默不语。亲爱的亚瑟不得不去勒德洛,治理他的公国,学习为君之道,为登上王位做好万全准备;可现在因为失去了亚瑟,没人再愿意让亨利离开他们的视线。母亲想让她最后一个儿子留在家中。父亲害怕失去他唯一的继承人。祖母也向父亲建议,由他二人协力教导亨利,足以让亨利晓尽一切帝王术,祖母还提议最好将他留在宫里。宝贵的亨利不必远走,不需娶异国的公主,也不会再有一位戴着面纱的美人到来,对所有人颐指气使。亨利在祖母的眼皮之下,可以受她的羽翼庇护,活在她的掌心里,就好像所有人都要他永远当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傲慢国的凯瑟琳——现在可没有丝毫傲慢,只有惨白的脸色与单薄的身躯——坐在封闭的轿舆里,从勒德洛赶了回来。母亲待她宽厚得出奇,虽然她对我们家族没有一丁点的付出,还在亚瑟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从我们身边偷走了他。母亲对着她伤心流泪,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散步,一起祷告。母亲邀她过来拜访,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她的黑色绸缎和丝绒,还有那极其奢华的黑头纱,她这个愚蠢呆闷的西班牙人,总是出现在走廊上,拖着裙摆来来回回地走动,而我母亲叮嘱我们不许说那些可能会惹她生气的话。
可是话说回来,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说英语和法语的时候,她一概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也并不打算勉强自己用拉丁语和她谈话。即便我想要倾泻我内心的悲伤与嫉妒,我也无法找到她能明白的词汇。当我对着她说法语,她脸上是一片茫然的表情;而晚餐时我坐在她的身旁,我侧过身子以示我同她无话可讲。她和世界上最英俊,最和善,最受人爱戴的王子一同前往勒德洛,却没能留住他,以至于今时今日他英年早逝,她本人亦身陷英格兰——我还不应当对她发火?难道母亲不该想想,或许其实是她在令我生气呢?
她居住在河滨路上的达勒姆大宅,生活阔绰。我以为她会被遣送回西班牙,但我的父亲在收到这位新娘的全部嫁妆之前,不愿把亲王遗孀应得的所得产付给她。仅仅是先前那场白费了的婚礼就耗资无数:配有舞者的城堡,桃红丝绢作船帆的装饰船!英格兰向来财政紧张。我们的生活奢侈舒适,这是王室该有的气派,然而父亲花费大笔金钱雇佣了间谍和信使,用以监视欧洲宫廷,防备流亡在外的金雀花表亲阴谋反扑、夺取王位。凭借贿赂友国、窥探敌国的手段来保卫国家,其代价高昂得令人心惊,一直以来,父亲和祖母都在想方设法征收各种新税,筹措他们需要的金钱。我觉得父亲没有钱送凯瑟琳回到傲慢国的土地,于是他就把她留在了这里,声称她去世丈夫的家人会安慰她,同时他又和她吝啬的父亲联系,商议将她返送回西班牙,并想要从中牟利。
她本该在哀悼亡夫,避世寡居,但她总是出现在人前。一天下午,我来到育儿所,听到房间里十分吵闹,正是她在房间中央和我妹妹玛丽玩比武游戏。她们将垫子排成一线,当作隔开两匹马的冲刺跑道,她们站在跑道两边,分别从两头起跑,并在经过对方的时候互相用垫子打击对方。玛丽,这个每当我们在礼堂中念起悼念祈文、提到亚瑟的名字时,只能勉强挤出几声啜泣的玛丽,此刻正在嬉闹欢笑,她的帽子掉了下来,一头乱糟糟的金色卷发零落散乱,长裙扎进了腰带以便能跑得像追逐奶牛的挤奶女工那样松快。而凯瑟琳不再是那个一言不发、身着黑裙的寡妇,她一手捞起自己的黑裙,如此便能踩着她昂贵的黑羽鞋在地上跑来跑去,然后弯低身子用垫子去撞我小妹妹的脑袋。育儿所的侍女竟无一人出言让她们注意礼仪,还纷纷下注赌输赢,大笑着给她们加油。
我大步跨入房间,如同祖母那样厉声说道:“这是在干什么?”
我只说了这一句,但我肯定凯瑟琳明白我的意思了。她眼中的欢快消失殆尽,然后转身面对我,轻轻耸肩,表明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在育儿所同我妹妹玩耍。“没什么,这没什么。”她用英文说,西班牙语的口音很重。
我明白她完全能听懂英文,正如我先前所料。
“现在不是玩这些傻游戏的时候。”我徐徐说道,说话的声音却不小。
又一次,那个异国公主的肩膀动了动。我忽然心中一阵抽痛,想到或许亚瑟会觉得这个小动作很迷人。“我们在哀悼。”我语气严肃,环顾整个房间,视线越过每一张不安的面庞,做出一副祖母斥责整个王宫时会显露的脸色。“我们不应像田间绿野里的那些蠢货,玩这些愚蠢的游戏。”
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田间绿野的蠢货”这个词,但没人会听错我轻蔑的语调。她脸颊通红,一下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她不算高,可现在她似乎比我高一些。她那双深蓝的眼睛直视着我,我也瞪了回去,挑衅她同我争辩。
“我方才在同你的妹妹玩耍,”她的声音低沉,“她需要一点快乐时光。亚瑟不会想……”
我无法忍受听她念出亚瑟的名字。这个来自西班牙,把他从王宫里带走,又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女孩,她怎么敢如此随意地就对我——一个因为内心悲楚过甚而无法说出他的名字的人——说出“亚瑟”这个名字?
“他的在天之灵想要看到他妹妹的言行举止像一名英格兰公主。”我出口驳斥道,语气像极了祖母。玛丽爆发出一阵哭号,跑向一名侍女,趴在她腿上哭。我丝毫没有理睬她。“整座王宫满怀哀伤,宫里不准喧哗游戏、舞蹈、有异教嗜好。”我鄙视地上下打量凯瑟琳,“你让我很吃惊,亲王遗孀殿下。我将遗憾地告诉我的祖母,你忘了你的身份。”
我感觉我已经当着所有人令她颜面扫地了,于是我得意扬扬地转身走向门口。可正在我要走出去的时候,她淡定而简洁地说:“并非如此,错的人是你,妹妹。亚瑟亲口嘱咐我同玛丽公主玩耍,并与您散步交谈。他早已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于是让我来宽慰你们所有人。”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快步冲向她,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离其他人,好让别人听不见我们说话。“他早就知道?那他是否让你给我传话?”
在那一瞬间,我深信他会有话跟我告别。亚瑟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曾是彼此的一切。他一定会对我有话要说,会专门向我道别。“他让你告诉我什么?他的话是什么?”
她移开视线,这令我觉得她肯定有事瞒着我。我不信任她。我用力将她拉近,如同我在拥抱她。
“我很抱歉,玛格丽特。我真的很抱歉。”她一边说,一边想要挣脱我的禁锢,“他的话无非是希望不要有人为他伤心难过,还要我安慰他的姐妹们。”
“那你呢?”我说,“他也命令你不要为他伤心难过吗?”
她垂下目光。现在我知道了,还有某个秘密。“在他去世前,我们单独说过话。”这就是她说出的全部。
“关于什么?”我直白无礼地提问。
她忽然抬起头,眼眸中尽是闪烁的深蓝与激动。“我向他许诺,”她蓦地开口,“他想要一个诺言,于是我许下了这个诺言。”
“你的诺言是什么?”
她浓密的睫毛又一次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再度低下头,藏起了她的秘密,将我兄长的遗言向我隐藏起来。
“不可说。”她说了一句拉丁语。
“你说什么?”我拉扯她的手臂,把她当作玛丽一般对待,甚至想要扇她耳光,“说英文,你这个傻瓜!”
她又用那种灼热的目光看着我。“我不能说”,她说,“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遵循他的遗愿。我会永远遵循他的遗愿。我已经立下了誓言。”
她的决心让我感到无计可施。我无法说服她,况且我没办法对她动粗。“无论如何,你不应该放肆乱跑还如此喧哗,”我恨恨地说,“祖母会不高兴,我母亲也还在休息,你很可能已经打扰到她了。”
“她怀孕了吗?”这个年轻女人悄声问我。说实话,这与她并无干系。更何况,若非亚瑟早逝,母亲本不必再次孕育一个孩子。实际上这都是凯瑟琳的过错,才令母亲如此劳累,还又要经历一场生产。
“那可不是!”我浮夸地说,“这本是你应尽的责任。我们派了一辆轿舆去勒德洛将你带回来,好让你不用骑马,这都是因为我们以为你身怀王室血脉。我们对你体贴入微,可似乎你并不需要我们这般礼待!”
“唉,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事。”她哀伤地说,我正怒火中烧,走出房间时狠狠地甩了门,甚至来不及思考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唉,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事”?
从未有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