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写了一部不道德的书，却感觉像羔羊一样纯洁

这一节我们将直接面对白鲸。作为主角的白鲸，大多数时间和篇幅都活在人们的传说和猜测中，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书中对白鲸的直接描写仅限于小说最后三天的追逐，篇幅不到全书二十分之一，其余都是关于它的各种猜想、流言和传说。船上的水手每个人都听说过白鲸，都有自己关于白鲸的想象。但终究有一天，他们要面对这个庞然大物。

埃哈伯第一次说起白鲸时，他向船员描述：刺在它身上的几支镖枪全被拧得歪七扭八，它的尾巴一扇一扇活像被狂风撕破的三角帆。

我们得到了什么信息呢？这说明白鲸遭遇过多次捕猎，并多次受伤。可白鲸究竟是主动攻击水手，还是人类侵害了它的领地和生命，它不得已才反抗自卫，船长并没有明确说。

在小说对白鲸的正面描述中，白鲸不但不主动进攻，反而躲着人类和船只。埃哈伯率领他的捕鲸船一路追击，找到了白鲸出现的海域。白鲸的安逸和水手的杀气腾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鲸在书中共有三次现身。

第一次出现在船员面前的白鲸正在大海上游弋，如在自己的家园——海上起舞，美丽、优雅。洋面非常平静，像是拉过了一张地毯铺在波浪之上；又像是正午时分的草场，幽静地铺展开去。正是在这样的平静中，船长开始了对白鲸的围捕猎杀。一个回合的争斗后，埃哈伯体力衰竭，动弹不得，像一个被象群践踏过的人。但是，过了不久，他重新醒来，恢复了精神。

第二天，船员们达成了共识，把白鲸当成每个人的敌人，开始了疯狂的追击。白鲸受到挑衅之后，奋力来了一个罕见的姿势：鲸跳，准备和船员们一决雌雄。一场拼杀过后，白鲸身受重伤。埃哈伯的假腿再次被咬掉。他最厉害的一个镖枪手的尸体被卷在了白鲸身上。白鲸受了伤，也伤了人。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的追击，船长和他的水手成了嗜血狂徒。白鲸意识到被绝命追杀，便以死相拼。在船长和水手们一再地围追堵截下，它奋力用脑门撞向大船的船头，与之同归于尽。

三天的追击中，白鲸的形象不断变化。它一次比一次潜得更深，跳得却越来越高。海洋由宁静的家园变成了杀戮的战场。

按照我们讲解的内容颠倒过来提问，有三个问题需要我们解答：白鲸是什么？埃哈伯是不是一个英雄？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叙述者？

第一个问题：白鲸是什么？

白鲸的形象在小说中是不断变化的。作品主题的丰富性很大程度上在于白鲸象征的含混和丰富。说不清其所指，似有所指又似乎无所不指。它一开始是人类用油的来源，鲸鱼肉、骨的提供者，是大自然的馈赠，是工业和人类生活的驱动力，同时是最大、最有力量的生物，有破坏性。追逐白鲸就象征着挑战命运和追逐真相。

我们需要注意两点：第一点，人打破了大海平和的环境，打破了白鲸的宁静；第二点，白鲸并没有主动侵犯人类，但是它却被人类追逐、围捕、猎杀。

白鲸出现前，劳动的快乐与井然的秩序并存，船员们合作分工，一切与平时无异。勤劳的人们尽享满满的收获，这是正常的生产状态。从这次捕鲸的收益上看，捕鲸船已经收获满满了。捕杀白鲸，不是因为没有捕够鲸鱼，而是节外生枝，非要捕获白鲸不可。捕鲸船由此偏离了原本的目标，驶向了不可知的命运。

于是，白鲸在不同的船员眼里，分别象征着复仇、挑战、利用、敌对、尊重的对象、自然的力量、宇宙的神秘等等。但在埃哈伯船长眼里，它是一个仇敌，一个对手，一个事关尊严、必须要征服的对象，一种神秘的力量。

海洋是它的家，它在大海里自由驰骋，优雅而舒展，风度翩翩。相比之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人类是那么渺小。再反过来想，人类虽然躯体渺小，却雄心勃勃地要征服一个庞然大物，一个个头完全超出自己很多倍的生物，是勇气可嘉，还是自不量力？是雄心，还是无知？

随着人与鲸鱼的较量升级，白鲸不再是一个生物，而是代表除人之外的所有力量。是大自然中对人类构成威胁和挑战的对立面。在不同的船员眼里，白鲸有不同的象征。也许白鲸根本不愿与人交际，是自由自在、两不相害的生命存在。不同的人对它的象征有不同的理解。

一条白鲸，让我们想到很多。我们的人生中，都会有一条“白鲸”。

船长、水手、叙述者分别代表了对待白鲸的不同态度和方式，而读者也会有自己看待白鲸的态度和方式。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白鲸”。如果白鲸是一个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想象、传播的方式。如果“白鲸”是真实的存在，也许你会把它当成一个单位里的权威人物，一个让你不舒服的同事，一个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你嫉妒的对象。如果“白鲸”是抽象的恐惧，也许是没有来由的猜忌，也许是想要实施的报复，也许是从心底暗生的嫉妒。或许你的“白鲸”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存在，而是一种心的魔障。

第二个问题：埃哈伯是不是一个英雄？

他的确具有像英雄一样的行为，敢于挑战命运，挑战敌人。但是，他终归是一个复仇者，他有英雄的勇气和果敢，却没有英雄的目标和成就。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英雄是为了他人，为了个人目的之外的更大的目标而活着，而战斗，埃哈伯显然不是。他的目标纯粹是个人的，他并不是为了替同行报仇，更多的是自己无法平复内心的执念。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连自己的内心都难以协调，连自己都征服不了的人不是英雄。

他的水手们具有英雄的品质，却没有主动思考的能力，虽然做出了英雄的行为，最后却成为盲目的陪葬品。所以，这些人最后全部死去，把讲述的任务留给了一个会思考的人，而把评判的权利留给了读者。

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写了一部不道德的书，却感觉像羔羊一样纯洁。”这是一部关于猎杀的、不道德的书，而且埃哈伯不是一个可以作为榜样学习的英雄。作者已经意识到，人若执迷于自己的执念，无论多么强大，都不能算是英雄。没有正当的理由、责任和使命，无论多么勇敢，都只能是悲剧。所以，让船长死去，让盲从者殉葬，也许就是作者的一种态度。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叙述者？这个叙述者和船上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叙述者和船长是相反的人。船长带着特殊的目的上船，操纵船员，等级森严。他正好相反，他与人为善，能够和异教徒交朋友，对人一视同仁，这一点难能可贵。他对一切宗教都持宽容的态度，他心胸敞开，学习一切，思考一切。直到最后讲述者也没有提到抑郁症是否痊愈了，但我想能够在多年后写出这么长的故事，他的病肯定好得差不多了。

小说最后透露，叙述者的名字来自《圣经》，尾声引用《圣经·旧约·约伯记》：“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于你。”报告世人以全船人的性命换来的教训。

人生如旅途，人人都在船上；人生如船，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船长；白鲸在海里游，你我都是观鲸者；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白鲸”；每个阅读者都是幸存者，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讲述者。我们如何扮演自己在人生之船上的角色？如何面对自己人生中的“白鲸”，讲述自己的故事？

从叙述者自己的学习和对周围人的思考中，我们可以体会三点：一是学习与自己相处，学习面对自己的过去，包括仇恨、恐惧和不平；二是学习与同伴相处，思考与人相处之道是驱使、恐吓、说服、蛊惑，还是尊敬、同情、信任、扶持？在船上的特殊环境下，人的情绪容易受到激发和诱导，遇到分歧时，更需要有强大的判断力；三是学习与自然和平相处，看看现在生态环境为我们敲响的警钟，应该就会理解生物多样性的珍贵，理解人类与自然共存共生的关系。

我们前面说过，经典在于具有穿越时间的品质，总能给人以启示。

这部小说的简单层面即书中展现的情节是：捕鲸，复仇，追随，丧命。这是无数个复仇造成双输结局的故事的翻版。

《白鲸》的经典性，即它对具体事件的超越性体现在哪里呢？在于叙述者视角的设置和独特作用，在于船长对自己行为的思考与拔高，在于白鲸象征的复杂与神秘。也因此让我们明白：如何与自然、与万物相处，与自身、与同类相处，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在上述的讲解中，我们先后讲了《白鲸》的作品特色、叙述者的作用与作家的努力，提出了叙述者作为无知者、无辜者的叙事策略；分析了船长对白鲸的追击动机、小说层层推进的结构与白鲸的象征，以及小说的主题与当代意义。小说的中文版，我推荐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成时先生的译本。

我们通过《白鲸》这部小说，探寻了什么样的作品可以称得上经典，又该如何阅读经典。经典是能够拓宽视野、深刻思想、扩大头脑容量、让心灵震颤的作品。名著值得反复阅读。希望通过阅读，你能得出自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