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现存最伟大的戏剧开场

《达尔杜弗》这部喜剧的全名是《达尔杜弗或者骗子》，译成中文时，有时译名是《伪君子》或《答尔丢夫》。

前面我们说过，莫里哀经过了13年在外省的流浪生活，才重返巴黎。回到巴黎之后，他觉得这里的一切和他在外省的所见所闻反差强烈。他在外省的流浪生活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平民意识，带着这种意识看巴黎现实，他对巴黎上流社会里的种种丑事特别敏感。他看到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种伪善的风气，不少人干着坏事却装扮得善良正直，明明内心男盗女娼，表面上却像一个谦谦君子。这种伪君子特别具有欺骗性，最容易让人上当受骗。更让他看不惯的是，连宗教信仰这样神圣的事情，也能被他们利用，以达到罪恶的目的。因此他决定写一部喜剧，揭露伪善这种社会恶习。《达尔杜弗》这出戏就是这样诞生的。

那么，这部喜剧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故事发生在巴黎富商奥尔贡的家里。此人笃信天主教，在教堂里碰到一个信士，名叫达尔杜弗。达尔杜弗在他面前做出种种虔诚的举动，他就把这骗子当成圣人，接回家来当良心导师。奥尔贡每天供他吃喝不算，还解除女儿已经订好的婚约，让女儿嫁给他；把自己最危险的秘密——一个逃亡朋友寄存的文件交给他保存。达尔杜弗进入奥尔贡家之后，表面假装正经，实则贪吃、贪财，又好色。他不满足于奥尔贡的女儿，又去勾引奥尔贡的续弦太太艾耳密尔。奥尔贡的儿子大密斯发现他的行为后，向父亲告发。达尔杜弗装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骗得奥尔贡对他更深的信任，奥尔贡甚至把儿子赶走，把本该由儿子继承的家产都送给他。奥尔贡如此糊涂，害得全家人都面临灾难。

为了让他亲眼看到达尔杜弗的真面目，奥尔贡的太太艾耳密尔设计了一个计策，揭露达尔杜弗。她把达尔杜弗叫来，让奥尔贡躲在桌子下面，亲耳听到达尔杜弗如何向她求爱，如何勾引她。这样一来，奥尔贡才如梦初醒，当场就要赶走达尔杜弗。那骗子见自己的伪装已经败露，马上就现出恶棍的本相。他到法院起诉，要把奥尔贡一家赶出家门；他到宫廷告发奥尔贡私藏政治犯的密件，还亲自带侍卫官来抓人。眼看奥尔贡一家就要遭难，情况危急，幸好国王英明，早就发觉达尔杜弗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人，下令将他逮捕，又顾念奥尔贡当年在国王有难的时候勤王有功，不再追究他的错误，奥尔贡一家才逃过一劫。

在剧中，莫里哀塑造了一个披着宗教外衣进行罪恶活动的伪君子形象。下面，我们来看看，莫里哀在剧本里是如何揭露这个坏蛋的。

第一，我们可以注意到，莫里哀在剧本的结构上，采用了一个与常规不同的写法。写剧本，一般的写法是让主要人物尽快上场，因为一出戏的演出时间是有限的，主角早一点出场，可以给他更多的表现机会，有利于表现这个主要人物。但是莫里哀在考虑《达尔杜弗》的结构时，却让达尔杜弗到第三幕才出场，第一幕、第二幕都看不见他。

戏都演了一小半了，主要人物还不出场，这可有点特别。其实，这是莫里哀的一个精心安排。

我们看到，戏剧一开场，写的是奥尔贡一家人的争吵。奥尔贡的母亲白尔奈耳太太气急败坏地上场，不听一家人的挽留，非要离开，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他们到底吵什么？他们为什么争吵？戏剧一开始以这样的方式吸引住了观众。说到争吵的原因，话头就引出家庭成员们对于达尔杜弗的不同看法。老太太认为这是一个人品高尚的虔诚的教徒，一个正人君子。其他人却都不这么认为，尤其是女仆道丽娜，话说得最尖锐。她认为此人不可信，他的一举一动全是做给人看的，是个伪君子。那么，达尔杜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正人君子还是伪君子？戏剧开门见山，提出了这个问题。观众很想知道答案。开场戏就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达尔杜弗这个主要人物身上，这是莫里哀构思的第一个目的。

第二，场上人物的不同评价，实际上为观众介绍了达尔杜弗的为人，而且使观众在对主要人物有初步了解之后，还想有进一步的了解。这样，主要人物没出场，但实际上已经在场。不出场胜过出场。

第三，一家人都在与老太太争论，通过老太太回应时对他们的称呼，点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各人的身份。譬如，老太太出场走得急，奥尔贡的妻子劝老太太慢着点。老太太说：“算啦，我的儿媳妇，算啦，别往远里送啦：这些礼貌，我统统用不着。”奥尔贡的妻子接着说：“我这是对您应尽的本分。可是婆婆，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呀？”一个叫儿媳妇，一个叫婆婆，她俩之间是婆媳关系，她们各自的身份也很清楚。这样的开场戏真是好极了，一举多得，实在太妙了。所以，歌德称赞说，这是“现存最伟大的最好的开场”。

在接下来的第一幕的剩余部分和第二幕中，达尔杜弗还是迟迟不出场。剧本通过其他人物的对话，从侧面介绍主人公。从剧本中，我们可以知道，原来达尔杜弗是外省一个没落的贵族，刚到巴黎时，穷得连一双鞋都买不起，他利用奥尔贡对宗教的虔诚，骗取了奥尔贡的信任，混进他家里，成了“良心导师”。良心导师是什么角色呢？当时法国有一种习惯，很多教徒愿意请一个他们信任的宗教人士到家里来，教他们学习教义，指导他们如何按照宗教的教义来待人处世。这样的人被称为良心导师。

达尔杜弗进到奥尔贡家后，干些什么呢？首先是大讲教义。他对奥尔贡说，要一心侍奉上帝，把人世看成粪土，杜绝一切享受；他还说，应该对世上的一切都冷淡，甚至看着自己的亲人都死掉也全不在乎。这都是什么话！是人话吗？！可是实际上，他说一套做一套，自己反而最会贪图享受。女仆道丽娜揭露了他的虚伪。他一顿饭能吃两只鹌鹑，还加半只切成小丁的羊腿，吃饱后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到暖暖和和的床上，安安逸逸地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又要灌上四大杯葡萄酒。在这样的“养生之道”的滋养下，他变得白白胖胖，满脸红光。这哪像个把人世一切都看成粪土的苦行者呢！就凭这些，已经可以看出他的假仁假义了。不过，这还只是对他的浅层表面的揭发。

戏剧的第三幕第二场，达尔杜弗第一次出场。在这一场戏中，莫里哀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戳穿他的假面具，让观众看出这个人内心肮脏却善于伪装。达尔杜弗上场时，就让人把自己的苦衣和教鞭收好，仿佛自己是个苦行者。那时欧洲一些教徒相信，人生来有罪，必须用苦刑来折磨自己、惩罚自己，这样才能赎罪，才能得救。他们有时穿一件粗毛的衬衣，让自己满身挨扎，再用鞭子抽打自己，给自己施以疼痛的折磨。达尔杜弗这么做，暗示他刚才就是这样把自己打了一顿，想要别人相信，他是那种不惜用苦刑来折磨自己的最虔诚的基督徒。他见到道丽娜穿着袒胸的衣服，马上激动起来。在西方国家，女人穿袒胸的衣服，是很平常的事，可在达尔杜弗心里就不一样了。他见到道丽娜，不知他心里产生了什么肮脏的念头，却又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就掏出一条手帕，要道丽娜把胸脯遮盖起来，说这种穿戴会败坏人心，引起有罪的思想。其实，那不正好说出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有罪的念头了吗？道丽娜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伪装：“原来您这样经不起诱惑，肉身子对您起这么大的作用？”

莫里哀很注意人物的第一次出场，就像中国的戏曲特别注重人物亮相。在莫里哀看来，人物第一次出场一定要形象鲜明，特点突出，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莫里哀的手法是如此简捷明快，人物一出场，单刀直入，三种道具（一件苦衣、一条教鞭、一条手帕），一个行动，就把这个骗子假仁假义的面目揭穿，让观众看到达尔杜弗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卑鄙肮脏的内心。

莫里哀在剧本的序言里说到他如何刻画达尔杜弗的形象时说，他用了整整两幕为这个恶棍上场做准备。“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为观众刻画一个恶人的性格。”从人物亮相的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精雕细刻地塑造这个伪君子的形象的。

从这一场戏，观众已经了解了达尔杜弗不但贪图享受，还是一个好色之徒。剧本就从他的好色这一点入手，着力描写他勾引奥尔贡太太的丑恶行为，用人物自我暴露的手法，让达尔杜弗自己一层层地剥下伪装。他明明在干着一件亵渎神圣的坏事，可是却把自己这种罪恶的行径说成是对上帝的敬仰。他玩弄手段，把丑事披上神圣的外衣，伪君子的面目已经暴露。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在坏事被人揭发的时候，使出更加恶毒的手段，跪在奥尔贡面前，说自己甘愿接受这样的耻辱。他用这种做法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既逃脱了罪责，又嫁祸于人。达尔杜弗就是这样一个居心险恶、手段歹毒的大坏蛋。不过，他还是耐不住内心的兽欲，终于自己撕下了伪装的外衣。

为了解除艾耳密尔对他提出的三方面的顾虑：宗教、道德和丈夫，他竭力狡辩，露出了真相。原来在他看来，上帝可以听凭他的意愿，对他让步，教义可以任意篡改；干了坏事，只要不张扬，无人知晓，就不算坏事；至于奥尔贡，他说，那人早已被他玩弄得服服帖帖。达尔杜弗伪君子的面目彻底暴露。等到伪装不能再骗人的时候，他又使出流氓恶棍的招数。他动用法律手段，到宫廷告状，希望置恩人一家于死地，完完全全露出凶神恶煞的本相。

剧本就这样从揭露达尔杜弗的言行不一开始，到揭露他的罪恶勾当，再挖出他的罪恶目的，三个步骤，由表及里、层层深入地刻画了一个伪善者的形象。这部戏把伪善这种社会恶习的丑陋和危害揭露得相当深刻。它告知世人：骗子的原貌是恶棍，伪善只是一种为实现其罪恶目的的手段，不加清除，将造成巨大的社会危害。

由于其典型性，达尔杜弗被认为是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达尔杜弗”这个词也成了伪善者的同义语。在世界文学史上，《达尔杜弗》这部作品被公认为经典，也是性格喜剧的典范作品。

1664年11月，这出戏的前三幕在凡尔赛宫里举办的游园会中演出。由于这出戏锋芒毕露，矛头直接指向社会上的一大批伪君子，于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伪君子们四处运动，千方百计要扼杀这出戏，连王太后、大主教、国王的忏悔师都出面，向国王施加压力。在压力之下，这出戏最终被宣布禁演。莫里哀为争取剧本公演，奋斗了5年之久，直到1669年2月，《达尔杜弗》才在路易十四的批准之下再次正式公演，[2]莫里哀也对剧本进行了复原。2月5日，《达尔杜弗》正式上演。演出的那天，无数观众涌进剧院，争相观看这一出早已闻名的好戏。拥挤的观众把剧院的大门都挤破了，而这轮演出一直持续了9个星期之久。

在这一节中，我讲述了莫里哀著名戏剧《达尔杜弗》的故事情节，分析了主要人物达尔杜弗的形象。下一节，我将聊聊剧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以及这部作品的三大“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