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什么样的爱才算理性

在封建专制下，很多农奴或平民连自己的生命都属于贵族，就更不用说所谓的初夜了。费加罗生活在18世纪，在启蒙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当时法国等其他欧洲国家的平民尽管地位卑微，但是他们勤劳节俭，而且大都反对天主教而信奉新教。为什么平民大多参入新教呢？同样属于基督教的新教派和天主教派有什么不同呢？

欧洲宗教改革后，西欧的基督教分成了天主教和新教两大派。天主教可以说是顽固派，在政治上坚持残酷腐败的封建专制制度；而新教相较而言比较开明，教义中含有诸多关于平等、勤劳和仁慈的因素。

新教认为，既然上帝造出人，就不会反对人的七情六欲，也就不会反对他的造物用正当手段获得和享受财富，但上帝也希望他的造物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用自己的合法收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新教具有较多人人平等甚至民主思想的成分。

于是信仰新教的民众开始自觉地在社会生活中积极捍卫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特别是财产权、平等权及人身自由权等，反对初夜权。像费加罗和苏珊娜一样阶层的人，开始有勇气保卫自己的爱情了。

光有勇气就能战胜贵族了吗？有这么容易吗？

在这部戏中，虽然博马舍没有点明费加罗信奉天主教还是新教，但根据费加罗的言行，我们可以认为他是一个新教徒。他虽是一介平民，但见多识广，勤劳善良，同时他也敢于斗争，敢于对所谓高贵的贵族老爷说“不”。

不过恰巧，费加罗的主人阿尔维瓦伯爵，在“费加罗三部曲”的第一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也是一位在爱情上遇到了些许曲折的情种。他爱上了一位有钱但并非贵族出身的姑娘，由于贵族阶层的一些规定，这桩爱情遭到了许多阻挠。

这个时候费加罗帮助了他们，他想出了很多办法，使伯爵成功地和她心爱的姑娘结婚了。但费加罗也很聪明，他提出条件：要伯爵放弃对苏珊娜的初夜权。伯爵满口答应了。可是，在《费加罗的婚礼》中，伯爵结婚已过三年，这个花花公子又开始心思活络了。他不断地挑逗、追逐家中的年轻女仆，弄得苏珊娜和未成年的芳舍特成天胆战心惊。

所以当费加罗得知伯爵出尔反尔，试图勾引自己的未婚妻时，他便再次发挥才智，不过这次是要报复伯爵的出尔反尔。他在婚礼小广场周围设好篝火，在伯爵得手之前照亮整个小广场，让伯爵当场出丑，既保卫了苏珊娜作为新娘的贞操，也保卫了平民作为人的尊严。

同时，费加罗还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他认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如果没有很强的竞争力是很难立足的。他在剧中有句名言：“人这么多，相互拥挤，谁有能耐谁才能走到头。”

费加罗是个很勤奋的青年，他当过兽医，写过戏剧，办过刊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理发为生；他刻苦学习，辛勤劳动，终于被府上最漂亮的丫鬟苏珊娜夸赞为“有学问的人”。作为生活在西方资本主义初始阶段的平民，费加罗其实也是戏剧家博马舍本人的影子，他和博马舍一样十分爱钱，他拼搏的目的就是既要尊严，也要钱。

他千方百计帮助伯爵娶伯爵自己看中的姑娘是为了钱（伯爵答应费加罗，得到自己的爱情就给费加罗和苏珊娜一大笔嫁妆和结婚费用），同时也是为了做人的尊严（让伯爵放弃初夜权）。而现在，他设计揭穿伯爵道貌岸然的外衣也是为了做人的尊严（阻止伯爵祸害苏珊娜）。

至于那一大笔嫁妆和结婚费用能不能拿到手，他已经顾不上了，毕竟保卫自己的尊严更重要。幸好，嫁妆这个难题已经被伯爵夫人和苏珊娜合作解决了。

我们现在来聊一聊苏珊娜。她是伯爵府上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女仆，尽管遇到过许多麻烦，但都被她聪明地化解掉了。

故事一开头，当她在布置新房的时候，费加罗问她把伯爵送他们的那张床放在房间的什么位置，她十分厌恶地说：“我决定不要！”她知道这是伯爵设下的阴谋，因为这间房就在伯爵大卧室的旁边，只要走几步就到了。

费加罗因为误会而生气，打算逃离伯爵的城堡到别处结婚时，苏珊娜马上冷静下来劝阻费加罗，因为她发现伯爵夫人也在防备伯爵，并且约定在自己的婚礼上不给伯爵留任何机会。

苏珊娜虽然曾经嘲笑费加罗是个小财迷，但面对伯爵用嫁妆为代价以求买回初夜权的计划，她的手段却比费加罗更高明。她的这个计谋，不但让伯爵不能得逞，而且还可以把那笔嫁妆顺利拿到手。

她去找伯爵夫人，告诉她伯爵的阴谋，又郁闷又气愤的伯爵夫人答应帮助苏珊娜，夫人答应只要不让伯爵得逞，就保证让他们得到那笔嫁妆。

这是苏珊娜面对伯爵的骚扰时的表现。除了伯爵的骚扰，府上的那个“小实习贵族”薛吕班也时不时地骚扰苏珊娜，但每次都被她巧妙地应对过去。

苏珊娜的麻烦可不止这些。和许多在贵族府上当丫鬟的姑娘一样，除了巧妙避开伯爵和那个“小贵族”的骚扰，其实还要应对伯爵夫人的防备、其他仆人的记恨，甚至，她有时还要面对来自爱人费加罗的怀疑。她需要在各种人物中艰难地寻找最佳平衡点。这也许同样是漂亮女孩子们都可能遇到的问题。

苏珊娜最终都能运筹帷幄，应对自如，巧妙解决。一句话，苏珊娜是个活泼温柔、聪明伶俐、勇敢坚贞的好姑娘，她最终获得了爱情和幸福。从这点看，苏珊娜是不是也值得各位女孩子学习呢？

苏珊娜爱费加罗，爱他的聪明才智，爱他的赚钱能力，更爱他的积极向上。她不但为自己努力，还为他人争取人道权利。我觉得苏珊娜这样的爱情观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说实话，这种故事在法国封建贵族府上或宫廷中是司空见惯的，如果没有优秀的作家进行加工，是不太吸引人的。好在博马舍确实是一位很能制造艰难曲折、酸甜苦辣以及浪漫温馨爱情桥段的高手。博马舍这种高超的文学艺术手法在他的《费加罗的婚礼》中是最突出的。

在剧中，费加罗和苏珊娜的爱情既有酸甜苦辣，也不乏扑朔迷离之处，情节发展高潮迭起。第一幕第一场，费加罗开场时就向苏姗娜表白道：

再好没有了，我的心爱的人。啊！这束象征贞洁的鲜花高高地戴在美丽姑娘的头上，结婚那天的早晨，在丈夫的情眼里，多么甜蜜呀！……

爱情嘛，“甜”自然不必多言，但“酸”可能也不少，在打情骂俏中甚至还可能冒出醋味：在剧中，当苏珊娜告诉费加罗说伯爵要收回初夜权时，她还故意顽皮地说：“要是你头上长出一颗小疙瘩，那才迷人呢。”这句话说的是法国及部分欧洲国家的民俗：他们认为，如果妻子出轨，丈夫头上就会长犄角。这也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戴绿帽子”的意思。

在那个时代，这种平民婚姻被贵族拥有初夜权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在这部剧里，即使较为开明的伯爵在急于娶心爱女子作正式妻子的时候答应放弃这种权利，但不久也后悔了。所以苏珊娜的这句玩笑话把醋坛子砸了个粉碎，费加罗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摸了摸脑袋，说：“我的脑袋受这么一惊，真吓坏了。”

这时费加罗的心里真可谓五味杂陈，先是“甜”，后是“酸”，而且“酸”得很痛苦，紧接着博马舍又给他加了一点“苦”和“辣”。到底怎么回事呢？费加罗索要一个深吻时，伯爵夫人在房间里拉铃铛了。那个年代还没有发明电，没有电铃，一般主人或官员的房间都有一根拉绳，另一头有个铃铛挂在卫士或者仆人的房间，一拉拉绳铃铛就响了。

因为担心伯爵夫人不高兴，苏珊娜急忙推开费加罗，只是“远远地，把手指并拢放在嘴上”给了费加罗一个飞吻。这个做法当然也并无不妥，可是紧接着苏珊娜说：“先生，这就是你要的吻。我没有别的给你啦。”听见这话，费加罗呆住了，他的心瞬间像是要碎了。“没有别的给你”是什么意思？她一定是变心了，她一定已经答应伯爵了；自己一直深爱着的未婚妻居然答应了别的男人！这就是费加罗心里的酸甜苦辣，用文学批评理论用语来说，就是文学高手博马舍对人物复杂心理活动的高超描写。博马舍简直是在任意操纵人物的行为，以达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所以作者接下来用了整整一场的时间让费加罗在台上独白。费加罗先是说苏珊娜如何美，自己如何爱她，她也如何爱自己，可接着他恍然大悟地说，伯爵曾经答应他，等伯爵做外交大臣的时候，会带上他们二人，这实际上是为了苏珊娜能在伯爵身边做“随时应急的贵妇人”。

痛苦的折磨和一番头脑风暴之后，他决定坚决保卫自己的爱情。他想起了府上那个暗恋伯爵夫人的“实习小贵族”，于是计上心来，自言自语地说：“跟他们不可太实心眼，叫他们自相残杀吧。”他还决定，为了防止苏珊娜真的变心，答应伯爵收回初夜权，他要提前举行婚礼，以免发生意外。

不用说，费加罗深爱着苏珊娜，但在误会之下，他要阻止苏珊娜向伯爵让步。然而他没想到，苏珊娜是忠贞的，而且保卫爱情的方式更胜一筹。

我们可以看到，费加罗保卫爱情的决心是巨大的，措施也有力，但是这样一来就会彻底触怒伯爵，他也许就不会给自己当初答应过的那笔嫁妆和结婚费用了。虽然费加罗为保卫爱情而宁可失去这些，但苏珊娜却把保卫初夜权和保卫那笔嫁妆这两件事情同时巧妙地解决了。

前面说过，苏珊娜是一个聪明理性的女孩，她对费加罗的爱情是真挚的，只是在那种环境下，她不可能正面拒绝伯爵，所以她在暗地里联络已经被伯爵冷落了的伯爵夫人，把她作为自己的盟友。

当伯爵强令她婚礼当晚先去花园幽会时，她立刻就提起伯爵答应过的嫁妆，伯爵说只要她答应自己的要求就给时，苏珊娜故意用双关语说：“难道听大人的话，不是我的责任吗？”伯爵一听，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一定给她嫁妆，并且试图拥抱她，苏珊娜急忙说要去伯爵夫人的房间，躲开了。

可她一到夫人房间，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夫人，并且说了自己的计划。夫人原以为苏珊娜已经答应了伯爵，正在生气，听苏珊娜这么一说非常高兴，表示只要不让伯爵得逞，她一定会把嫁妆给他们。当然，最终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苏珊娜的爱情保卫战打得十分漂亮，既捍卫了自己对未来丈夫的忠诚，又为自己和他赢得了一笔不菲的嫁妆。

所以，从爱情心理学上说，费加罗的爱是典型的冲动型的爱，为了爱不顾一切，哪怕粉身碎骨，而苏珊娜的爱却要冷静、理性得多，她爱得深沉，不张扬但却爱得更精致。

20多年前，我曾翻译过一本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爱情心理著作，叫《爱情论》，第二版之后改名为《爱情随笔》。他在书里讨论理性的爱时这样说过：“这种爱往往比单纯的情爱更微妙。因为这种爱更重要的是需要思想……”

在爱情中，苏珊娜比费加罗更有思想，更理性，她没有在费加罗的嫉妒和愤怒面前立刻向他和盘托出自己保卫爱情的计划，更没有在伯爵的威逼之下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大胆地细致谋划。她先是把与伯爵势均力敌的伯爵夫人拉过来作为同盟，接着写纸条给伯爵，把他引向设好的陷阱。

结果，苏珊娜和费加罗二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设计的对付共同敌手的计划，取得了同样却又各具特色的胜利。说同样，是因为费加罗和苏珊娜的作战计划都成功反抗了伯爵收回初夜权的要求；说各具特色，是因为费加罗仅仅保卫了爱的权利和做人的尊严，而苏珊娜则既保卫了自己对费加罗的忠贞，又保卫了作为人的尊严，同时还保住了小夫妻俩本该得到的那一大笔嫁妆。

面对苏珊娜气势之宏大、细节之精致的爱情保卫战，我想再引用司汤达的一句话，这场爱情保卫战简直就是一件“冷峻而又美丽的微型艺术品”。

这一节，我们分析了博马舍如何把这对平民恋人的故事写得那样的丰富多彩，跌宕起伏；那样的扣人心弦，大快人心；这真是一部文学艺术杰作。其实，博马舍的《费加罗的婚礼》不仅仅是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同时也可以说是博马舍在向我们诉说他现实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因为，费加罗这个人物碰到的种种情形，在博马舍自己的一生中也常常上演。那么，博马舍的生活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使他写出了“费加罗三部曲”这样优秀的剧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