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极简主义与赤裸的朴实之美
普希金的小说与他的诗歌一样,最突出的风格就是“简朴和明晰”。《别尔金小说集》发表后,有人问普希金谁是别尔金,普希金回答道:“别管这个人是谁,小说就应该这样写:朴实,简洁,明晰。”
1822年,普希金就在他的《论俄国散文》一文中说过:“准确和简练,这就是散文的首要长处。”《上尉的女儿》无疑就是普希金这一美学思想的典型体现。结构和修辞上的简洁,句式和情绪上的明快,构成了这部小说最为突出的风格特征。俄国文学史家米尔斯基在他那部英文版《俄国文学史》中关于《上尉的女儿》的部分中这样写道:“它的篇幅只有司各特小说平均长度的五分之一,其手法精确简约,虽说它比普希金任何一部小说都更开阔,更从容不迫。”
米尔斯基还将这部小说的风格定义为“简洁约略的幽默现实主义”。在关于《上尉的女儿》的评价中,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说法,如“叙事的极简,赤裸的朴实之美”“故事的快速节奏,对历史和民俗学的累赘、‘心理描写’、传记和风景的细节化之扬弃”等,所有这些都是对这部小说“简朴和明晰”的总体特征的概括和说明。
《上尉的女儿》是普希金最重要的小说作品,既因为它在普希金的小说作品中结构最完整,作者对这部小说写作素材的收集最为用心,它的写作时间持续最长,同时还因为,这部小说的题材最为重大,人物形象塑造最为成功,它最充分地体现了普希金的小说创作风格。
这部小说最早发表于普希金自己创办的文学杂志《现代人》1836年第4期,这期杂志也是普希金生前编排的最后一期,《上尉的女儿》因此也就成了普希金留下的最后一份小说遗产。从那个时候起,这部小说被再版了无数次,并陆续被译成数十种语言。说到《上尉的女儿》的文学史意义,我们不妨引出几位伟大俄国作家和批评家给出的定论。
别林斯基说:“《上尉的女儿》似乎就是散文中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果戈理十分推崇这部小说所体现出的“纯洁和自然”,称它“无疑是俄国最好的叙事作品”。而同样以“简洁和朴实”为写作标准的契诃夫则在1888年的一封书信中写道:“我的话也许不对,但是莱蒙托夫的《塔曼》和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更不用说其他诗人的散文,却显然证明了丰富的俄国诗歌与美文的亲缘关系。”米尔斯基断言:“除《叶甫盖尼·奥涅金》外,《上尉的女儿》是普希金唯一对后一时代产生强大影响的作品,因为它含有后来的俄国现实主义之一切精髓。”将《上尉的女儿》等小说作品与普希金的诗歌作品并列在一起,便构成了高尔基所谓“一条诗歌与散文相互交融的光辉夺目的壮阔洪流”。
普希金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普希金的小说创作对俄国小说以至整个俄国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俄国文学,在经过以罗蒙诺索夫为代表的启蒙时期和以杰尔查文为代表的古典主义时期后,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但当时俄国文学的成就还主要体现在诗歌领域,小说等散文文体的创作水平还不高。
在普希金之前,卡拉姆辛、别斯图热夫(笔名马尔林斯基)的创作标志着俄国小说的形成,但他们的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带有模仿西欧作家的痕迹,还不完全是源自俄国生活、具有民族风格的俄国小说。在这样的文学史背景下,普希金的小说创作意义就显得更加突出。普希金作为当时著名诗人之一,却在一个诗歌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完成了定型俄国小说的历史任务,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叹。
普希金对俄国小说的贡献,首先就在于他的小说所体现出的民族性上。他的小说展现的主要对象,是俄国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及其喜怒哀乐。在普希金的创作中自然也可以看到某些西欧作品影响的痕迹,如西欧骑士文学及其主要人物的主仆组合方式、司各特历史小说的人物塑造手法、卢梭情感小说的书信文体及情绪基调、斯泰恩小说的感伤议论、拜伦叙事诗的历险英雄等,但普希金将这一切都“俄国化”了,使这些方式或情绪都服从于本地生活。
第一个将普希金称为“俄罗斯民族诗人”(这里的“诗人”一词似是广义的,而不单单是指诗的作者)的果戈理,在他的《关于普希金的几句话》一文中这样写道:
一提起普希金,立刻就让人想到他是一位俄罗斯民族诗人。事实上,我们的诗人中没有人比他高,也不可能比他更有资格被称为民族诗人。这个权利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在他身上,就像在一部辞典里一样,包含着我国语言的一切财富、力量和灵活性。他比任何人都更多更远地扩大了我国语言的疆界,更多地显示了它的全部疆域。普希金是一个特殊的现象,也许是俄国精神的唯一现象:他是一个高度发展的俄国人,说不定这样的俄国人要在两百年以后才能够出现。在他身上,俄国大自然、俄国灵魂、俄国语言、俄国性格反映得如此明晰,如此纯美,就像景物反映在凸镜的镜面上一样。
果戈理与普希金几乎是同时代人,他能给予普希金如此之高的评价,足可见普希金在当时的威望和影响。
普希金对俄国小说的深远影响,还在于他对生活的现实主义态度。《别尔金小说集》发表后,果然不出普希金的所料,这部作品招来许多批评家的非议,认为这部小说集过于“粗俗”,读者对它的反应也不太热烈。然而,普希金的目的正在于用对现实生活的描写来矫正俄国小说的走向。
如果说,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使俄国诗歌达到了欧洲水平,那么,对生活的现实主义态度则是俄国小说进一步发展的首要前提之一。终于,普希金的小说逐渐获得广泛的接受和认同,《别尔金小说集》及其写法成了一种新的时尚,人们意识到:俄国小说原来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写。许多年之后,托尔斯泰仍然在对人们说:
你们首先要通读《别尔金小说集》,每一位作家都应该把这些小说研究,再研究。这几天我就这样做了,我难以向你们转述这一阅读给我带来的良好的影响。
在小说的题材、人物、情节、风格等具体方面,普希金对许多俄国作家的影响也是深远的,他塑造出的“多余人”“小人物”等形象,他开创的“都市小说”“彼得堡小说”“高加索主题”“心理小说”“历史小说”等小说类型,都对他之后的俄国作家、他之后的19世纪中后期的俄国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普希金开始,俄国的小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转折,俄国小说后来的诸多特征和传统,也都可以追溯至包括《上尉的女儿》在内的普希金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