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基督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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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也里可温”名称的各方观点

蒙古人统治中原之前,汉语一般将基督徒称为“迭屑”[1],《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里则译作“达娑”(tersa),此为波斯人对基督徒的称呼。汉语“也里可温”一词最早出现在元代的典籍中[2],《元史·世祖本纪》载有,中统四年(1263年)十二月,“也里可温、答失蛮、僧、道种田入租,贸易输税”[3],《元典章》户部卷之十亦载有“中统五年(1264年)正月,中书省奏:‘已前成吉思皇帝时,不以是何诸色人等,但种田者,依例出纳地税。外据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种田出纳地税,买卖出纳商税,其余差役蠲免有来。在后合罕皇帝圣旨里,也教这般行来。自贵由皇帝至今,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地税商税不曾出纳,合无依旧征纳’事。准奏。今仰中书省照依成吉思皇帝圣旨体例,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儒人,种田者出纳地税,买卖出纳商税”。[4]这是汉文史料中涉及也里可温的较早记述。也里可温在中文文献中有时也被称作“也里乔”“伊噜勒昆”“阿勒可温”“耶里可温”“也里阿温”“也里河温”“伊哩可温”“伊里克敦”“阿尔开温”等,有时也简称“可温”。对于它的含义,有学者认为无法考证,比如清代史学家钱大昕在《元史氏族表》中说:“也里可温氏,不知所自出。”[5]而《元史·国语解》则将也里可温解释为“也里可温,蒙古语,应作伊噜勒昆,伊噜勒,福分也;昆,人也,部名。”又说:“也里可温,有缘人也。”[6]史学家陈垣认为最早将也里可温与基督教相关联的研究者是道光年间阮元门下士刘文淇,刘文淇在《〈至顺镇江志〉校勘记》中笼统地认为,“所谓也里可温者,西洋人也……即天主教也。”[7]之后这一说法又得到清末外交家洪钧的进一步说明,他在《元史译文证补·元世各教名考》中明确指出,也里可温是唐朝景教的遗绪,但仍将它称作天主教。[8]日本人田中萃一郎则认为马可·波罗在其行记中记载了Argons这一混生民族,也里可温即Argons。[9]日本学者佐伯好郎从《元史·国语解》中的定义出发,认为也里可温可能是Evangelion(徒众)的译音。上述看法均摘自陈垣先生的《元也里可温考》一书,在该书中,陈垣本人对于也里可温有以下几种理解:首先,从《大兴国寺记》[10]及《元典章》来判断,其中均有“也里可温教”这个词,则可断定也里可温为教,而非部族。其次,在有关元史的材料中,也有“麻儿也里牙”(陈垣认为是“玛利亚”的音译[11])及也里可温十字寺之名,则也里可温之为基督教,而非他教,更无疑义。之前的研究者所谓的“有福分的人”的说法,应该理解为“奉福音教人也”。再次,蒙古人知道有“也里可温”一词,应该是在巴格达陷落后,即1258年后,此时蒙古人才知道阿拉伯语Rekhabiun(上帝的追随者)之称,而蒙古人不能仿效原来的发音,经过变通后,译音为“也里可温”。关于此音译问题,稍后会加以说明。最后,“也里可温”之称谓含有基督教各派人在内(如罗马派、希腊派、聂斯脱里派等),不能专指一派。[12]

陈垣之后,研究者们进一步对也里可温的概念加以推断研究。方豪认为也里可温应分为“也里”和“可温”两部分,“也里”即“上帝”,“可温”即“子”,合起来说就是“上帝之子”,就像今天称呼基督徒为“上帝的儿女”一样。[13]《中国大百科全书·宗教卷》将“也里可温”定义为“中国元代对13~14世纪再度进入中原的景教徒和新来自欧洲的天主教教徒的蒙古语称谓,意为福缘之人”[14]。任继愈先生主编的《宗教词典》对于也里可温所指人群加以限定,这一词条认为“也里可温”蒙古语原意为“有福缘的人”,该词多见于《元典章》及元代的一些碑刻,其意为“长老”,本为对教士、司铎的尊称。[15]在这一界定中,也里可温不是指普通信仰者,而是专指神职人员,仅限于教士和司铎。在《蒙英词典》中,有“Erkegün(sing.),erkegüd(pl.)”,即也里可温这一条目,但仅说“在蒙元时期,基督徒,尤其是聂斯脱里派信徒的称谓。后来也指他们的后代,同时也是鄂尔多斯蒙古部落的名字。在西方文学中,我们可以发现Erküt这一形式”。[16]

以上诸种词义上的推断多源于词源学上的阐释,俄国史家巴拉第认为,在蒙古语也里可温Эркэгут(复数)或者Эркэун(单数)一词中如果“ун”和“ут”是词尾或词缀的话,那么Эркэ则是词根,同时如果这个词是蒙古语,那么它的词源意义就应该在古代蒙古语中寻找。也里可温信仰的创立者将其“汉语音译为也里牙,这个词和蒙语的Эркэ是对应的,Эркэ应该指的就是耶稣基督。由此可以自然地得出结论,蒙古人将基督的名字改写成Эркэ,Эркэгут或者Эркэун的汉语就是也里可温(Еликэунь),其字面意思是信仰基督的人们,即基督教”[17]。同时他也指出也里可温(Еликэунь)是元代文献对基督徒的普遍称呼,但也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即十字教,有人认为十字教是基督教的总称,而Эркэун是聂斯脱里派的自称,这在巴拉第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平信徒,还是神职人员,不同民族的基督徒都被称为Эркэун”[18]。日本学者佐伯好郎认为也里可温在元代就是元代蒙古语“”的汉译,意思是“聂斯脱里派教徒”或“基督徒”,但这个词本身极有可能是波斯语“Arkhun”的音译,这个词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执政官、首领、主教等的意思。[19]亚雷伊迁在《世界征服者之历史》中说:“蒙古人呼基督徒曰Arcoun,亚尔美尼亚的士铁欢的《艾伯塔利安历史》也将基督徒称为Ark’haïoun,关于此语源,应该是多伊利亚的希腊语Arkhon之转讹。”[20]陈垣同时还列举了众多史家对此的分析,“比如巴拉超士认为也里可温是蒙古语的Erkeun,其初专指聂斯脱里派的僧侣,其后为基督教徒之总称”(《史学杂志》第二十六编第三号)。陈垣本人也对也里可温的词源加以详细考证。如前所述,陈垣认同1258年,蒙古人知道阿拉伯语上帝(Rekhabiun)的称谓后,认为蒙古人并不能效其原语的发音,且蒙古语之首音无R音,其元音之间不能发B音,故不得已在R之首音前,加以元音,而在元音间之B音,必读为W音,且元音中之A与E常相通,O与U亦然,所以Rekhabiun=Erekhawiun或Arekhawiun或Erekhawün或Arekhawün。因此,也里可温为阿拉伯语Rekhabiun的译音。陈垣进一步解释说,“阿剌比语称上帝为阿罗,唐景教碑称元真主阿罗诃,《翻译名义集》卷一曰:阿罗诃,秦云应供,大论云应受一切天地众生供养。故吾确信也里可温为蒙古人之音译阿剌比语,实即景教碑之阿罗诃也。”[21]与此相关,屠寄认为也里可温是希伯来文“上帝”——Erkeunor Arkaim——的转音。依据上述词源学的解释,陈垣认为也里可温教,就是“上帝教”,也里可温便是“信奉上帝的人”。对此,史家张星烺基本认同,“景教碑文借用佛教经典名辞颇多。阿罗诃三字亦见于《佛说大乘观无量寿庄严经》。佛经此节之阿罗诃,他经多译作阿罗汉,简称曰罗汉。……景教徒借用佛经名辞,以译叙利亚文上帝也,今人称罗马加特力教为天主教,若也里可温果由阿罗诃转音而来,则其译义亦当云上帝教或天主教也。屠氏之说,似颇有理,然余亦不敢保证其为确凿不易之说。特较福音之说为优耳”。而对于也里可温即“福分人也”的说法,张星烺认为完全是“武断妄说。伊噜勒昆之音,与也里可温(Erkeun)全不相近”。[22]

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认为“也里可温”一词最早源于希腊语,他认同N.Mar的解释,即ärkä’ün的亚美尼亚语arkhaun,来自希腊文Arkhon,意为“高贵的”“王室的”,这个词由亚美尼亚的迈尔凯特(Melkites)基督徒而非聂斯脱里派教徒带到中亚,在西方学术界经常写作Archaon。[23]

对于陈垣等人的上述观点,有学者的观点与此对立。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乌恩研究员在《“也里可温”词义新释》一文中认为,基督教在元朝前蒙古部落中的传播已经有了近300年的历史[24],应该已经有了本民族固定的称谓。按照元代拼音文字八思巴文的记录,乌恩指出,“也里可温”一词的蒙古语读音为“eÛrk‘e·ud”或“eÛrk‘e·un”,前者为复数形式。根据这个蒙古语拼音,乌恩认为,“也里可温”是一个由词根“eÛrke”和词缀“un”或“ud”构成的地道的蒙古语,“eÛrke”在蒙古语中意为“权力、特权”,“un”或“ud”是蒙古语中用来表示人的词缀。因此,也里可温即为“有特权的人(们)”。那么,为什么蒙元时期的蒙古人用带有如此含义的概念称谓基督教徒呢?乌恩认为这与蒙元时期所实行的宗教僧侣均享有豁免赋税、徭役的特权有关,这点在蒙元时期的碑铭、《元典章》、《通制条格》等法律典籍中随处可见。[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