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鸥与波涛相遇:三十九位中国作家的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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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作品更深刻更宽阔些

路遥

问:请谈谈你的《在困难的日子里》构思过程是怎样的?

路遥:我的作品,好多是因为引起了我感情上的强烈震动,我才考虑要把这种感情表现出来,才开始去寻找适合表现我这种感情的方式。

如“1961年困难时期”,我在上小学,我父亲是个老农民,一字不识。家里十来口人,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我七岁时,家里没有办法养活我,父亲带我一路讨饭到伯父家里,把我给了伯父。一天,父亲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再一起回家。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趁家里人都不知道,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着个包袱,像小偷似的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家乡几百里,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起了家乡掏过野鸽蛋的树林,想起砍过柴的山坡,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因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唰唰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有大喊一声冲出去。

我伯父也是个农民,家里也很穷困,只能勉强供我上完村里的小学。考初中时,伯父不让我考,但一些要好的小朋友拉着我进了考场。我想,哪怕不让我读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我是1963年考初中的,作品里,我把背景放在1961年,而且考的是高中)。当时,几千名考生,只收一百来个,我被录取了。

1963年的陕北还是很困难的,而我们家就更困难了。我考上初中后,伯父叫我砍柴去。我把绳子、锄头扔在沟里,跑去上学了。伯父不给我拿粮食,我小学几个要好的同学,凑合着帮我上完了初中。

整个初中三年,就像我在《在困难的日子里》写的那样。当时我在的那个班是尖子班,我受尽了歧视、冷遇,也得到过温暖和宝贵的友谊。这种种给我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这种感情上的积累,尽管已经很遥远了,但我总想把它表现出来。这样,我开始了构思。怎么表现呢?如果照原样写出来是没有意思的,甚至起到反作用。我就考虑:在那样困难的环境里,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想,那就是在困难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帮助。我想起了那时同学(当然不是女同学,写成女同学是想使作品更有色彩些)把粮食省下来给我吃。这就形成了作品的主题:在困难的时候,人们心灵是那样高尚美好,尽管物质生活那么贫乏,尽管有贫富差别,但人们在精神上并不是冷漠的。可是今天呢?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淡漠了,心与心隔得远了。

所以,尽管我写的是困难时期,但我的用心很明显,就是要折射今天的现实生活。当时,我写这篇作品时有一种想法:要写一种比爱情还要美好的感情,主题就是这样的,然后再来考虑怎么安排情节。

我在构思时有这样的习惯:把对比强烈的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反差——关心我的人,是班上最富裕的,形成贫和富的反差。我在构思《人生》时,也是这样的。譬如,高加林是非常强悍的,他父亲却是软弱的。从塔基到塔尖,这种对比都要非常强烈,每一个局部,都要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样矛盾冲突、色彩、反差自然就形成了。又如,从社会角度看,社会如何正确对待苦闷的青年人;反过来说,当社会不能解决这些问题时,青年人又如何对待人生,对待生活。这样就形成了交叉对比,甚至情节也要对比。比如,前半部写农村,后半部写城市。当然这不能是机械的理解,我的意思是在构思作品时,为了使矛盾冲突更典型更集中,要在各个方面形成对比,使矛盾有条件形成冲突。

再有一个是埋伏,这对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有的作品,一开始就“露”,读者看了一、二章,就知道结局是什么。这样不行。好的作品应隐蔽一些,一开始是这样,中间却发生了读者意料不到的大转折,而这种变化,你不能让读者一开始就感觉到。要善于隐藏情节的进展和矛盾冲突的进展,当第一个跌宕完了的时候,读者的心就要被你完全抓住。

如《在困难的日子里》,那个女同学对他最关心的时候,也是他认为自己自尊心最受伤害的时候。这个跌宕,抓住读者看下去,而一直到最后一个跌宕:读者认为,他肯定是要回去了(可能有聪明的读者,会感到他会留下),但想不到最后来了个根本的转变。我写的作品往往是这样的,人物和情节来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折,最后常常转回到了原地方,就在这个转折的过程中,让读者思考。契诃夫等大师的短篇有时就是这样,善于把作品的意图和人物关系隐蔽起来。不要一下就把气冒了,要到该揭示的时候才揭示它。当然,作品的构思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各人有各人的构思习惯,这只是我的习惯,不能要求别人都一样。总之,矛盾的发展要多拐几个弯,不要只是拐一个弯,它体现了矛盾本身的复杂性。

问:能不能结合《人生》谈谈你开掘主题方面的体会?

路遥: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孤立地讲主题,它必然和人物、情节融合在一起。作家在构思时,主题、人物、情节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你写不出矛盾,写不出人物,也就没有主题。咱们现在考虑作品的习惯,往往是要先有个思想。

当然,有时也需要有一个思想,但关键是人物关系、情节。如果你把人物关系处理得很准确,很有典型意义,那你的主题也就有了典型意义。如果其他东西都站不住脚,仅仅有个尖锐的思想,那是根本不行的。主题的深度,离不开人物的深度和对整个社会问题认识的深度。

问:《人生》这个作品很有特点,每个章节结束的时候都有悬念,迫使读者看下去,究竟怎样才能正确地设置悬念?

路遥:例子我举不出来,但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一部篇幅较长的作品,从剪裁角度考虑,作家最重要的才能就是断开的能力。作品好似一株完整的树木,你要把它断成几节,从什么地方断,这是很重要的。

拿《人生》来说,每一节我都要把它当一个短篇小说来写,使之成为有互相联系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我写每一节都不是把它当作过渡、交代,每一节我都把它当一个独立的作品来完成;有的是表现场面的作品,有的是表现人物的作品。作品的内在规律是很难讲清楚的,每一节写到一定时候,你就觉得这一节该变了。有些应该下一节表现的,你千万不要拉到这一节表现。这些需要靠自己去摸索,去积累经验,但你一定要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我自己在写作时有个粗略的提纲,要注意到,有些应该下面表现的,不要提前表现。如高加林,第一节我只能写到他的失意。他的叔父,我知道他要在后面起作用,因而仅仅在第二章中提出他有这么个亲戚,而且只提到人们不注意的程度,决不能让读者感觉到这叔父将在后面起什么作用。如果读者感觉到了,那他就不看了,他就急着要翻到后面去了。叔父在这里是个重要的伏线。

后来又写到他有可能转业,但千万不要让读者感到他会转业回家乡。这里就需要断开。直到他回来的前一章,才写他要回来了。这时,读者就会紧张起来,感到下面有文章。读者感到有文章,紧接着文章就起来了,这样是比较自然的。如果第二章一开始,高加林把黄军衣翻出来,你多骚情几句,说他叔父如何、如何,读者马上会猜出来的。

对每一个人物的发展的全过程,你都要很清楚,该在什么地方断开你也要很清楚。如高加林叔父的使命只有一个:高加林因为他而进城了,最后,高加林回来,他也要表态,这样就和前面相吻合了。一个人物,既然在前面出现了,在后面就要有所交代。每一个人物在全书结束都要有所交代。

我为什么最后一章从城市写到农村,断开两截写呢?第一节,城里的高加林、他叔父、黄亚萍一家、张克南一家等都要写到。第二节,高加林人还没回去,铺盖先捎回去,赶忙写所有人对高加林回去这件事的态度,要让参加《人生》“演出”的所有人都出来谢幕。但在作品进展中,你对每一个人物都必须一个一个地断开。

篇幅长的作品,人物比较多,作家一定要很机敏,要把每个人物都记住。作品要很匀称,并且断开得非常合理,这是很复杂的。我在《人生》里还仅仅是试验,在过去不是很自觉的。由于《人生》构思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在如何断开上我也做了些探索,最主要的,是把人物的发展也分成段;在每一个段上,能写到什么程度,又不能写到什么程度,而结局性的东西必须放到最后。

作品的结尾是最重要的,我构思作品的习惯是从后面开始:有一个大的轮廓后,最先考虑的是最后的结局,甚至是最后一句话。像许多溪流似的,最终如何流到这里。我喜欢雨果《九三年》那样结构的作品,像交响曲似的,最后有一个雄壮的浑然一体的乐句,把这支交响曲的感情发展到了顶点。总之,不要小看作品的结尾。有些问题,在理论上讲不清楚,这是一种实践的体验。

问:作品构思好以后,你又怎么选择切入部位的?

路遥:这个问题也很重要。对我来说,如何选择作品的开头也是很困难的,有的时候,写了几十个开头,自己都不满意。这个“切入”好似乐曲的第一个音符,它决定了会把作品定在什么调上。

一般来说,短篇小说把“切入”的部位放在事物矛盾发展的后半部分,写的是接近结局部分的那部分生活,而把前边的发生、发展插进去写。我的意思是,中篇小说的切入部位要比短篇小说再靠后些,一般选择矛盾发展已经要进入高潮的部分作为作品的切入部位。

譬如《人生》,在高加林被卸掉教师职务以前,他也有许多生活经历,但作品要选择高加林被卸职作为切入部位,因为高加林的卸职,已进入矛盾发展的高潮部分。他怎么教学,把这写到作品里没有什么意思。就是说要选择在你写的人物、事物的矛盾发展接近高潮的部位。高加林教学再好,你写进作品读者看不下去,因为没有形成矛盾,而高加林教师职务一卸,各种矛盾骤起,接近于决定这个人物命运的尾声部分。

当然,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当尾声部分写到高潮的低落,它又暗示了生活的一个新的开端,但这绝不是说,要接着写下去。如高加林扑在地上的一声喊叫,读者可能会感到某种新的开端:但你不能再写下去了。有些作品没有暗示,就让人感到很窄,好似“嘎”一声,把弦崩断了。弦崩断了的效果不好。就如一首好的歌曲,应该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对事物的下一步发展,在结尾中给予某种暗示,会使作品更深刻些,意境更宽阔些。

问:你在创作《人生》的过程中,有没有写不下去的时候?

路遥:有。譬如德顺老汉这个人物,我是很爱他的。我想象中他应该是带有浪漫色彩的,就像艾特玛托夫小说中写的那样一种情景:在月光下,他赶着马车,唱着古老的歌谣,摇摇晃晃地驶过辽阔的大草原……

在作品中他登场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能把他写得比较好,写到去城里掏大粪前,我感到很痛苦,没有办法把他写下去。尽管其他人物都跳动在我笔下等着我写他们,但德顺老汉我写不下去,我总觉得他在这里应该有所表现。

我非常痛苦地搁了一天。这时,我感受到了劳动人民对土地、对生活、对人生的那种乐观主义态度。《掏大粪》这章不但写了德顺老汉,把其他人物,譬如高加林也带动起来了——《掏大粪》那章是表现高加林性格的很重要的细节。开头我没有重视德顺老汉这个人物,但最后他成了作品中一个很有光彩的人物。德顺老汉在作品结尾说的那段话,尽管我还没有写好——写得“文”了一些,应该再“土”一些,但是我没有想到《人生》最后竟然由他来点“题”,这是我很惊讶的。因此,当你在创作中感到痛苦的时候,你不要认为这是坏事;这种痛苦有时候产生出来的东西,可能比顺利时产生出来的东西更有光彩。

问:那么你有没有提纲呢?提纲有没有变动呢?

路遥:《人生》的提纲在写作过程中被我全部推翻了,只有大轮廓还保持着,所有具体的设想都改变了。人物一旦动起来,你原来的设想就不顶用了,但大的轮廓还是按你原来构思时的脉络去流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