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唯文字可以完成抗拒
大三的时候,我在图书馆读到一本名为《一年有半·续一年有半》的书,是日本人中江兆民写的。因为他被查出患了绝症,只能活一年半了,于是下决心,用这最后的一年半时间写本书,书名就叫《一年有半》。一年半以后,人没死,就接着写,书名就叫《续一年有半》。书里面有一句话,大意是:男子汉,大丈夫,来到世上,要留下一个大大的脚印。
大学毕业,我去青海工作,宿舍隔壁是学校的档案室。一天,我经过档案室门口,看见档案员——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员工——在里面整理档案,便拐进去和她说说话。我看到有一份档案放在一边,注明销毁。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死去的职工,按照档案管理规定,多少年后(注:我记不得她当时说的是几年了)就要销毁档案。”我惊讶:“那就是说,关于他的一切记录都销毁了?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了?”
她说:“是。”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抹杀他?!”
档案员平平淡淡地说:“都这样呀,每个人都这样呀!”
古辞有“市朝人易,千岁墓平”。《古诗十九首》有“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一切物理性的东西,最终都归于虚无。
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其实,他是惧的。他写了那么多诗文,为什么?因为他怕自己湮没了。
司马迁写《报任安书》,其实根本不是要跟任安说什么,他是要告诉后人:他这样参透生死的人为什么选择接受“最下腐刑极矣”的惩罚,苟延残喘以著太史公书。他念念不忘孔子的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曹丕收集“建安七子”的文字,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让它们传留下去。他是一个温暖的人。
他自己做皇帝了,还要“通夜不瞑”以写作,以致三十多岁就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他也是一个焦虑恐惧之人。他也恐惧被抹杀——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是的,他说得对,写作,可以抗拒抹杀。是无须其他方式,唯文字即可以完成的抗拒。
说到底,写作,是要为渺小的个体生命留下证据。
龚自珍《题红禅室诗尾》:“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
千秋之后,因文心通。
龚自珍说,可能。这“可能”,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写作,也就是为了留下一种可能。
有了可能,就不会心如死灰。
鲍鹏山
2018年10月22日
沪上,偏安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