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烟火(1)
一
一盏盏幽蓝的水银灯,睥睨地俯视着从它们下面蹒跚经过的瘦小身影。
火车站的自鸣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二下。光华街,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葛全德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初雪,白天被各种车辆碾压得很实,很硬,像一层平滑的塑料贴面,铺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灯清冷的银辉,戏弄着葛全德的身影,将它渐渐抻长,再将它渐渐缩短。
这座北方城市不久之后即为开放城市,所以这条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便在很短时间内修筑成了全市第一等质量的柏油马路,从飞机场通往闹市中心。仅两年内,马路旁就盖起了十几幢四层以上的高楼。新盖的高楼和原先的高楼很有规则地彼此连接,挡住了它们后面的小街陋巷,挡住了一片片矮屋破房的人间烟火。
每盖成一幢楼,便有许多人家从四面八方搬来。这条街空前热闹了。街上来往的小汽车多了,楼前停的小汽车多了。不但小汽车多了,摩托车也多了。生活在小街陋巷的青年,以前看到别人的一辆“轻便”也羡慕不已,如今瞧着进出于高楼的或男或女的同龄人潇洒地骑着各种牌子的崭新的摩托驶来驶去,威风而神气,就不只是羡慕,简直有点嫉妒了,同时也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大杂院的姑娘们对摩托倒不甚感兴趣。摩托虽然标志着现代化,毕竟距离她们目前的生活水平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将骑着摩托上下班的美梦寄托于二〇〇〇年呢,那时自己青春已逝,徐娘半老了。她们注重的是在她们的生活水平线上不难实现的。于是某些出入于高楼的时髦女郎的服装、发型、化妆、仪态,一招手一投足的举止,一颦一笑的表情乃至行走的姿势,都被她们暗中加以研究和学习。她们中有小家碧玉之美的姑娘经过研究、学习,继而效仿甚而发挥之后,夏日的傍晚就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高楼前,要与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比时髦和美貌。倘若高楼里的小伙子的目光被招惹得粘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和……胜利。她们的母亲们行走在光华街上,却禁不住扬头朝马路旁高楼的窗口张望,比较谁家的窗帘更美观更典雅,谁家阳台上摆的花品种更多更好看,以此推测这些人家的社会地位。
此刻,光华街马路旁高楼的多数窗口已黑暗。彩色的诱惑人的灯光将那些没有黑暗的窗口映成恬淡的红色、蓝色、黄色、粉色或其他颜色。绰绰的人影一对一对从这些垂落着半透明的刺绣窗帘的窗口闪过去又晃过来。高楼里的人们要比那些生活在小街陋巷的人们精力剩余多得多。如果是夏天,立体声录音机播放出的优美音乐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
葛全德走累了。
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了,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他六十八岁了,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用他自己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卖了一辈子“苦力”。不仅这座城市有许多幢高楼大厦的水泥砖缝中,凝固着他的汗珠子,甘肃、新疆、宁夏、青海等省区内的大三线建筑工地,当年都扔弃过他穿破的工作服和劳保鞋。如今他老了,他退休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中。二十五年前,他告别妻子儿女跟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的建筑队伍奔赴大西北时,他家就住在光华街尽端,一条窄得不能并排通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胡同里的一间半泥草房中。今天他家还住在那条小胡同里,还住在那一间半泥草房中。自从光华街马路旁盖起一幢幢高楼后,他总感觉到他自己,他的一家,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矮屋破房中的人们,是众多很有必要被“挡住”的人们,就像他的老伴用花布帘挡住家中最不体面、最凌乱、最羞于让外人看到的一角。这种感觉常常使他很惭愧。人活到这般地步,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还很想长久些地活下去,活到七十八岁,八十八岁,九十八岁,一百岁。他不愿死,怕死,一想到死,他的心就缩紧。大儿子虽然有对象了,但还没定下结婚的日期呢。二儿子二十九岁了,对象还没影呢。二十三岁的女儿秀娟,还待业呢。老伴还没跟他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呢。他家还没住上楼房呢!最后这一点,曾使他产生多么强烈的盼望啊!近来这盼望已在他心中渐渐泯灭。被高楼挡住了,搬进楼房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高楼以及住在高楼中的人们。不是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吗?偌大个中国,十几亿人口,为什么必得他自己家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呢?早好晚好,只要家家户户的生活早早晚晚都能好上,他葛全德就毫无怨言。
他葛全德六十八岁了,退休了,不还实实在在地为别人们先住上楼房贡献着自己身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吗?就为这,他今天下班前竟忘记了一个老年人的身份,大打出手。他眼下干活的施工队,是由几十名街道待业青年和十几名“特殊待业青年”组成的。唉!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喊反对“特权”,可非常应该的事偏偏那么非常难以实现!某些人的“特权”,不但“反”来“反”去就是反不掉,连待业青年中也产生了“特权”。施工队那十几个“吸血鬼”——葛全德这么看待他们,个个都是有来头的。某某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弟,某某公社书记的干外甥女,某某局长的大公子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他或她们胸有成竹地等待分配到好工作,同时在施工队挂个空名,每月白拿钱。他们拿到手的哪一张钞票不是施工队其他人汗珠子掉在地摔八瓣换来的?他们就拿着这样的钱和哥儿们姐儿们下馆子,和“朋友”旅游,花天酒地,任意挥霍。他们每个月最多到施工队“上班”那么十来天,每天也不过混上那么两三个钟点,在这两三个钟点内甚至连工具也不摸一下,男的甩扑克,女的织毛衣,打情骂俏,旁若无人。施工队长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得罪他们不起。得罪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但本人吃亏,还会给施工队招来麻烦。介绍他们到施工队来的那些人物,一跺脚就可能震落所有人的饭碗。
“吸血鬼”们只有发工资那天会一齐来到施工队。
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
一个雄性“吸血鬼”点了一遍拿到手中的钱,问会计:“怎么少发我五元?”
会计赶紧解释:“这个月咱们联络的活儿少,不只你们几个,每个人都少发了五元。”
“吸血鬼”眼珠子顿时瞪圆了,手中的钱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吼道:“联络的活儿少,关我屁事!少发我一个钢镚儿也不行!”
吼声惊动了队长。队长从隔壁走过来,慌忙上前调解,一边劝那“吸血鬼”别生气,一边朝会计递眼色:“补上,补上!补给他五元钱!”
会计一言不敢发,拿起五元钱,低声下气地递给“吸血鬼”。
葛全德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步跨到会计身旁,劈手夺下“吸血鬼”正欲洋洋得意地接在手中的五元钱,大声质问队长:“凭什么道理非要补给这家伙五元钱?”
队长一怔,随即说:“老葛头,你别管!我是队长,我有权做主!”
其他几个“吸血鬼”这时给同类助威,男吼女叫:“不给我们每人都补上五元钱,我们今天没完!”
“对!没完!谁也别想从会计这儿领了工资去!”
另一个“吸血鬼”说罢,一屁股坐到会计的办公桌上,跷起二郎腿,手拿算盘哗啦哗啦地抖着玩。
“嘻!我那五元钱可不指望队长大人做主,指望你给我做主了啊!”一个擦粉抹红的雌性“吸血鬼”厚颜无耻,拿腔拿调地说完,也一屁股占据了办公桌的另一半,悠荡着两条长腿嗑瓜子,成心故意地朝葛全德脸上啐瓜子皮儿。
葛全德的胸膛几乎被气得炸裂开来!他的腮帮子像通了电似的抽搐着。
那雌性“吸血鬼”乜斜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伸得笔直的小手指差点触到他鼻子尖上,有恃无恐地耍弄他:“葛老头,你站得离我这么近干啥呀?我好看也不愿意让你这老头子直勾勾地看呀!回家看你儿媳妇去!”
“他儿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十几个狗男狗女,你一言我一语,用下流的话侮辱他,放肆地爆发一阵大笑。
那张擦粉抹红的脸在葛全德眼前模糊起来,仿佛一块白墙皮上蠕动着两条艳红的毛毛虫。
他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墙皮消灭了。毛毛虫不见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从桌子上滚下地,耳边响起了女人只有在生不出孩子时才会嚎出的那种尖叫。
“老东西!你敢打……”雄性“吸血鬼”手中的算盘朝他脸面砍来。
葛全德早年在山东老家练过一身争凶斗狠的拳脚功夫,初闯关东那阵子,曾是山东穷人“同乡会”的“三把持”。他今天突然想舒展一下长久未练的拳脚!
他眼疾手快,偏头闪过砍来的算盘,弯起的胳膊肘像修鞋匠的丁字铁拐一般,朝对方胸口捣去。对方“唉哟”一声,表演了个“后滚翻”。
他跃开一步,靠着一个墙角刚刚站定,除了挨打的那一个,全体雄性“吸血鬼”呼啦一下围住了他。野蛮而残忍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两眼中投射出来,凶恶地盯视着他。
他胸中积压了很久很久的那种郁怒,那种为自己也为施工队其他的人明吞暗忍的不平,那种得不到发泄机会的像岩浆一般在胸膛内奔突翻滚的激愤,和老年人那种难以阻挡的狮虎般的狂暴,此刻彻底冲决理智的堤坝了!
他猛喝一声:“谁先上来谁先死!”从墙角操起一把铁锨,护法金刚似的高举过头顶。
他是要拼老命了,他完全被一种要跟什么人拼老命的冲动所支配。郁怒、激愤和狂暴异常强烈,如一头在黑暗的森林中遭受矛枪刺杀的老熊。今天他要使那几个有“幕后人物”的“吸血鬼”们显出原形来!
他们被他震慑住了,一个个如木偶泥胎,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厉害的怕拼命的。
他们看出了他不是吓唬人,是要玩儿命!他们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攻和又不甘退却示弱的防范状态中,一个个暗自思忖:拿他们的还没有享尽人间乐事的小命,换葛全德活了六十八岁的老命是否很划算。
葛全德没给他们充分考虑的时间,他仍高举着铁锨,对其他被咂吮了几个月血汗的人大声命令:“你们还他妈瞧什么热闹,给我往死里揍呀!”
那些在社会上没半点权势攀附依靠的年轻人,他们明知自己毫无希望分配到比施工队体面的职业,他们也再不愿被抛回到“待业青年”的生活转盘上,他们将来的全部生活图景都是跟这个街道施工队的存亡连在一起的。他们每天都在用自己的肌肉和力气,维护着施工队刚开始被各个建筑部门承认的信誉。他们在被剥夺收入的同时,也感到了他们作为人的尊严蒙受着被极端蔑视的悲哀。他们早已忍无可忍!他们早就盼望着有谁对他们下达命令呢!葛全德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喊一声:“打!”纷纷揪住“吸血鬼”们痛打起来。被打者一时间哭爹喊娘,顿失往日的骄横狡悍。雌性的泼野总是假借雄性的嚣张的。她们像一只只被剁掉了半截尾巴的猫,虽然并没遭到一拳一脚,却恐惧地惨叫着,抱头在工棚中逃窜,惊惶之下,寻找不到门,缩在一个墙角挤做一团。
葛全德猛然恢复了理智,喊一声:“别打啦!”
哪一个睬他!他的话在打开之后便丧失了权威。
……
几分钟后,工棚里安静了下来。被打者,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几个逃掉了,四个乖乖地靠墙站着,鼻青脸肿,眼皮都不敢撩起来一下。
刚才施工队长不知避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
“老葛头,今天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他摆出了队长的架子。
葛全德胸膛内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腾地蹿到了脑门儿。他妈的,这几个小杂种凭着一点点权势做靠山,就胆敢几个月来剥夺施工队众人的收入,你当队长的放过一声响屁吗?你的收入自然是不会被剥夺的,因而你处处庇护他们,跟他们称兄道弟,亲热得没比,利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为你办这事办那事,此刻,你嘴里倒说出什么“后果”,什么“责任”来了。
他捋起了袖子:“再多言,连你也揍!”
队长吓得倒退数步,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瞪着葛全德,心想:这老东西今天一定是疯了!他平日活儿也能干,话也不多,从不发脾气的呀!
“好,好!你厉害,你是大爷!从今天起,我这队长让贤,你来当好啦!”队长说罢,拂袖而去,怕溜迟了,葛全德真揍他。
队长走了以后,葛全德朝那四个靠墙站着的扫了一眼,一跺脚,“滚!”
他们如获特赦地滚了。
葛全德又朝躺在地上哼哼的那两个扫了一眼,吩咐几个平素很尊敬他的小伙子:“把他俩送走!”
“往哪儿送?”
“送医院!”
……
工棚里剩下葛全德自己时,他心中倏然产生一种孤寂之感。他朦胧地意识到今天自己发作得太过分了,却并不后悔。他这会儿的心绪倒很像一个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早想做而缺乏勇气做的事,如今终于做了,对自己的勇气大为吃惊。既感到一种盲目的痛快,又因做来不过如此而感到无所谓,还来不及思考后果。
地上撒满了钢镚儿,他弯下腰去捡,一边捡一边数,一共捡起了九十二枚,都是一分的。肯定是会计在慌乱中收钱时落地的。他想,明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要问问会计到底缺了多少钱。不管缺多少钱,他都给补上。会计家里生活困难,不能让会计倒霉。
他双手捧着满捧钢镚儿,忽然又想到,在别人眼中,自己一定是个老财迷吧?今天不就是为了五元钱扮演了一次老荒唐的角色吗?施工队里那些平日很尊敬他的小伙子们从此会怎样看待他呢?他可完全是凭着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良心为他们挺身而出,为他们伸张正义的呀!他们能理解到这一点吗?今天晚上,他们躺在被窝里,揉着被挫肿的手指,舔着松动了的牙齿,会不会暗暗诅咒:都是那老东西唆使,不就五元钱嘛,几个月来的剥削都忍了,何必在乎!倒被老财迷利用了!
他一开始这么想,似乎同时就有一百条理由可以充分肯定,他们今晚准会诅咒他的!
这难以驱除的想法令他内心无比悲哀!仿佛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竟那么卑下可耻了。
但是天地良心,他并非老财迷,也从没在钱字上怎样认真过。他今天的荒唐,完全是由于同情他们,怜悯他们啊!是的,他同情施工队这些普通家庭出身,本人也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小伙子们。他们既想获得尊重,又时常不被尊重的痛苦的人格,使他深深怜悯。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才不会因每月多收入三十几元钱到施工队来受腌臜气呢!
五十二元的退休金,够他和老伴、女儿节省着花的。他也多想学某些退休老人的样儿,每天拎着鸟笼子到公园散散步,练练腿脚,活动活动筋骨,侍弄侍弄花呀草呀的,找个老伙计下棋,谈山海经,一块儿去钓鱼。这样的生活他并非不愿过,也并非不会过。这样的生活起码会使他与世无争,襟怀洒脱,少见许多不平之事,心中也少郁积许多积愤夙愁,乐乐悠悠、健健朗朗地多活上几年。他本已逐渐习惯地过上了几天这种日子。
在他刚刚开始感受到这种日子对一个六十八岁老人身心的种种益处时,施工队长有天晚上来到了他家里。客人自报家门后,立即从兜里掏出“大中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支烟,笑容可掬,虔诚之至地向他讲明来意,要聘请他到施工队当一名质量监督员。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聘请。他说自己这把年纪了,干不动体力活儿了。总不能到施工队只当质量监督员,什么活儿都不干吧?
施工队长却以为他在拿价钱,伸出一个巴掌三个指头,给他初定每月八十元的工资,并声明以后再加。他有些生气,他认为施工队长分明在跟他做一桩买卖,要用每月八十元钱的价格买去他退休后的残余日子。这段日子对他是无比金贵的,过一天生命就少二十四小时!谁知他还能活几个二十四小时?他葛全德为什么就不该享几天清闲福?施工队长出的价格虽高,他却不想成交。
施工队长不尴不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说:“这样如何,你若答应了,你大儿子也可以到施工队去干活儿!”
他动心了,大儿子葛玉明从北大荒返城,当时还没工作,全家发愁,玉明更愁。
善于察言观色的施工队长,看出他已被动摇,便不失良机地进一步瓦解:“葛师傅,我今天是三顾茅庐请诸葛呀!您不出山,我今晚就不离开您家。咱们这是个由街道新组织起来的施工队,为了解决几十个社会青年的待业问题呀!这个问题有多重要您比我清楚,您家玉明没有工作闲待在家里,在您这当父亲的心中不是块病吗?可咱们这施工队,招牌打出来了,信誉还没争取到啦!一听说咱们连个懂行的质量监督员都没有,哪一个施工单位都信不过,不签合同。您能眼瞅着咱们这个施工队组织起来了又散伙吗?我是受几十个待业青年之托来聘请您的,您忍心一口拒绝吗?……”
谁的心能不被如此一片赤诚打动?
葛全德一拍大腿:“别多说啦!”
施工队长脸上终于露出暗喜的笑容:“您答应了?”
“我答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葛全德又拍了一下大腿:“驷马难追!”
他愧受每月八十元的工资,和施工队的小伙子们一样,每月只领四十元的工资。
他当质量监督员,也和小伙子们一块儿干活儿,一点不比小伙子们少干。他要用一个退休老建筑工人对建筑事业的责任感,用他萎缩的肌肉还能发挥的全部余力,为施工队打出一个承包局面,使它誉满全市。
他其实是在很不自觉地挤压出一个六十八岁老人生命中的最后那一点点剩余价值。
可是那些“吸血鬼”……
可是今天……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绢,将九十二枚一分钱的钢镚儿包好,拉开会计办公桌抽屉,放了进去。
一只肥大的耗子从他脚旁笨拙地跑到一个旮旯,找不到洞穴,顺着墙角往上爬,爬到了一根大梁上,伏下去一动也不动。它是被刚才那场混战吓坏了。施工队每个人的午饭,只要不是放在饭盒的,差不多都被它偷吃过。人人都恨透了它,都想亲手消灭它,但数次被它逃脱。
葛全德抬头朝大梁上看了它一眼,没心思治它,缓慢地走出工棚,锁上了门。
早已过下班的时间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他要去看看今天浇灌的预制板是否合乎质量。
有三块预制板只浇灌了一半,水泥已凝固,肯定是有三个人干了一半活儿就进工棚领工资。如果没发生那一场混战,他们领到工资后是不会忘记应该在下班前干完这活儿的。他按照合乎自己思维习惯的逻辑这么想。幸亏他发现了,否则明天它们就成废品。
他不无愧疚地叹了口气,觉得过失不在别人,全在自己。
……
就因为这三块预制板,他没赶上末班公共汽车,只得从城市西北角走到东南角。
城市是人类带有最大艺术性最大创造性的劳动结晶。一个普通建筑工人夜里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经过自己亲手砌砖盖瓦的高楼大厦,很容易产生一个雕塑家经过自己亲手雕塑的艺术品前的心情,这种心情中包含着一个劳动者对自己生命价值的确定和对劳动的崇拜。
葛全德此时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并不怎么急着走回家。他难得一边慢慢行走一边尽意观瞻这座城市。他生命的六十八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他一生都在凭一个劳动者的劳动本能不断创造,却从不对生活发问创造给他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没时间欣赏自己的创造。一幢高楼平地而起,建筑工人们就会匆匆离开它,到别处去打另一幢高楼的地基。而当他们若干年后仰视这些高楼大厦时,会情不自禁地对其雄伟、宏丽、辉煌和庄严,赞叹不已,甚至可能不太相信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创造。他们会肃然地意识到劳动的伟大,也会同时产生一种身为劳动者的自尊自敬。
葛全德路过工人文化宫时站住了。
它是这座城市最值得骄傲的建筑,也是葛全德这位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心中的自豪。每个建筑工人的一生,都是一部活的建筑史。而它,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惊叹号。它不是砖体结构,是石体结构。它的外形并不美观,相反,倒显得怪拙。它没有飞檐耸脊,也没有探阁悬台。
它宛如半壁陡崖,拔地而起,势压雄关。砌成楼身的几万块长方岩石,每块重达百公斤以上,它是力的凝固。在五十年代建筑机械落后的情况下,一块块岩石全凭建筑工人用卡钩、用杠子抬运到高空。至今他仍清楚地记得当年和工人弟兄们哼的一首号子:
嘿哟,嘿哟,
弟兄们,挺直腰,
迈开腿哟,往上走哟,
别打晃哟,往上走哟,
沉住气哟,往上走哟,
哪个装熊,日他姥姥!
……
一天,两个建筑工人失足从跳板上翻落,巨石砸破了安全网,人从破洞坠下,当场断命。
它的石缝中是凝固着建筑工人的血的。
如今,当年那批工友都不知随着建筑工程队奔赴何方去了。多数人同他一样,肯定已经退休了。也许,有的人死了。许多人的姓名,他忘记了。但为建筑它而丧生的两个工友兄弟的姓名,他是牢牢地铭记着的,一个叫马泰昌,一个叫孙二宝。
工人文化宫矗立在夜色中,月光将楼影投在马路上,遮黑了很长一段马路。
他围绕楼体慢慢走,寻找着什么。他从楼体的这一侧面走到另一侧面,终于发现了在他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那是一块镶在楼体上的大理石,上面刻着简短的几行字:××工程队竣工于×年×月。大理石镶在高处,他无法摸到。描金的字在路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他仰视着它,心想,我不算白活一辈子。这块大理石上虽然没有刻下我葛全德的名字,但这幢楼是不会忘掉我的!它将千年百代地存在下去。我为它所付出的汗水和力气,已凝固在它的楼体之中。他相信,人们走进它内部,除了目前一些公共场所都喷洒的香水味儿,还会闻到另一种味儿,一种咸味儿,一种汗的咸味儿,建筑工人们流的汗的咸味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他对老伴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禁止不住自己,张开了双臂,将身子紧紧地贴在楼体。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是它——这岿然耸立的楼体,更主动地朝他移近了。啊,老伙计,莫非你竟认出我葛全德了么?是啊是啊,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他像一个和布娃娃说话的小女孩似的,喃喃自语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亲切地抚摸着楼体,抚摸着突凸坚钝的石面的棱角。
他的指尖,顺着水泥石缝划动着。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电流似的物质,通过他粗糙的指尖,遍布了他的全身。这感觉到的什么东西,是具有能量的,一传到他身上,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头,都顿时强壮了,坚韧了,注满活跃的生命力了。他倏然感觉自己高大起来,感觉自己返老还童,又是一个中年的背阔腰圆的山东汉子了。啊老伙计,老伙计,难道我当年曾给予你的,你此刻是在偿还我吗?他心中默默叨咕着,同时他那张胡茬如刷的老脸,慢慢贴在了冰凉的石面上……
一辆自行车朝这里奔来,骑车人在远处就发现了他,一直看着他。
骑车人在他身边刹住车,跳下来,非常意外地叫了声:“爸爸!”
他缓缓转过身,见是他的大儿子葛玉明。
“爸爸,你怎么还没回家?”葛玉明好生奇怪。他今天到水泥厂去为施工队联系业务,还不知道施工队下班前发生的事。
“没赶上末班车。”葛全德含糊地嘟哝一句。
“爸,我用车推你回家。”儿子搀扶着他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在儿子的搀扶下,他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这父子俩一路无言。
快到家时,葛全德才开口问道:“玉明,你常看报,常听广播,你知道不,四化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儿子没有回答。
“十年,能么?”他又问了一句。
儿子还是没有回答。
“十五年呢?”语调中充满了一个老年人小孩般急切的希望。
儿子终于摇摇头。
“二十年呢?”
儿子又摇摇头。
“二十……五年呢?”语调轻微得刚刚能让儿子听见。
儿子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不得不回答:“爸,报上说了,四个现代化的全面实现,起码需要五十年的时间,几代人的努力……”
当父亲的得到这样的回答后,便不再问什么。
又走了一段路,葛全德开口说:“玉明,我要嘱咐你一句话。”
儿子说:“爸,我听着。”
“你把车停下。”
儿子把车停下了。
“你走我跟前来。”
儿子支好车,顺从地走到他跟前。
葛全德瞅着儿子的脸,说:“玉明,有些人不要等到五十年,他们的生活早就四化五化地化上了。还有些人,不信服四化了,只信服自己往口袋里搂钱的能耐了。爸没这份能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没给你们积攒下一个钱。爸这心里,老觉着对不起你们。四化五化上了的,咱们别眼气人家,眼气也没用,气的是咱自己。你不是对我讲过,报上说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好起来么?排队买东西还有个先后呢,人家排在了先,咱排在了后,咱们认了!别人不信四化了,随人家信服搂钱的能耐去。可咱们还得信服四化,咱们不信服四化,咱们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什么盼头都没有了。没了盼头,活着跟猪狗有什么两样?指望着这个盼头,咱们就得为四化干啊,咱们得为自己干啊!咱们不干,巴望着那些已经四化五化了的人为咱们干么?就这话,你今天给我牢牢记住了。你要常对玉龙和秀娟说,他们如今长大了,我的话不爱听了。兴许你对他们说,他们还能听得进。爸呢,老了不中用了,爸明摆着盼不到那一天了!可爸对得起这个国家,一辈子的力气都为这个国家了……”
葛全德说不下去了。他哽咽了。
在路灯的映照下,儿子发现,父亲早已老泪纵横。父亲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挂着一颗颗泪珠。泪珠悬挂在胡茬上,闪闪发光。
“爸……我记……”
葛玉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那么可敬,又那么……可怜。他心中充满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他想说一两句光明的话安慰父亲,可是他寻找不到一句这类话。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冲动地搂住了父亲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瘦小的身子。
在这一个深夜,在光华街上,葛家父子抱头哭了一场……
当他们消失在高楼后面,拐进自己家住的小胡同口时,葛秀娟正站在昏暗的胡同里唯一的路灯下等他们。
“爸,哥,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到大马路上接过你们几次了!”
秀娟把父亲从自行车上扶下来,神秘地凑近父亲的耳朵说:“爸,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儿,我分配工作了,在商业局的托儿所,当阿姨!……”
她眸子里闪耀着极其兴奋的光。
二
消失的月光和渐显的曙光交织在一起,被窗上薄薄的霜花过滤了,被窗帘遮幅成窄窄的一长条微亮,腼腆地渗到屋里来,屋里影影绰绰地看得见东西了。
葛秀娟醒了,偎在被窝里懒得动。
她翻过身,仰躺着,闭上眼睛,还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瞪大了眼睛瞧着屋顶,屋顶有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水黄褐色的脏迹,在沉凸的屋顶画了一幅怪诞的“图画”,像收缩的猫皮,又像娃娃鱼。自从她在同学家里看见过一尊叫作什么丘比特的雕塑以后,她总希望把屋顶上那幅“图画”想象成同学家里那个带翅膀的石膏孩子,却无论怎么想象都无济于事。看来再想象百次,那“图画”也只能或是张收缩的猫皮,或是丑八怪似的娃娃鱼了。除非今年夏天屋顶再漏雨,才可能给她美好的想象提供新的依据。遗憾的是大哥玉明早已上房将漏雨之处补过油毡纸了。
开春后,一定得把房子里里外外刷一遍白灰。肮脏的屋顶,抹了几大块黄泥“补丁”的倾斜的墙壁,低矮的窗子,破旧的桌椅,她的家太不像样了。每次有生人迈进家门,她脸上就发烧。刷房子,这本该是两个哥哥的事。她一提起,大哥总说:“刷,一定刷,下一个星期日就刷!”说说而已。她并不为此责怪大哥。大哥没工作那会儿,哪有心思刷房子!到施工队上班后,早出晚归,很少休息一天。二哥玉龙有一次被她说烦了,大为恼火地训斥她:“你像个老太婆似的唠叨什么!二十三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还得靠爸的退休金养活你,不为自己操点心,倒为屋子操不够的心!就咱家这破房子,值得粉刷么?你要是住得委屈了,趁早结婚,谁有好房子嫁给谁!家里少了你,我们也住得方便些……”
她气得哭了一场,两顿没吃饭。从那以后再不提刷房子的事。
今天这念头又一次在她头脑中产生,她很有志气地想:为什么非要依赖哥哥们呢?我就不能自己动手刷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呀!我不久就要参加工作了呀!一想到自己就要参加工作了,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应再做这个家中事事依赖哥哥们和父母的人了。应该是个与哥哥们平等的人,应该是个能为老父老母排忧解难的人,应该是个能为家庭做许多事情的人了。
母亲在睡眠中呻吟了一声,她立刻朝母亲翻过身去。窗外朦胧的光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皱纹那么多。母亲害了几年眼病,睫毛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现着充血的炎症。母亲花白的头发,已经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了。母亲的一只手伸在被子外边,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患严重风湿的指关节粗肿得使五指不能并伸,也不能同时弯曲。毫无光脂的老化的皮包着畸形的骨,几乎完全没有肌肉。这是一只枯槁的手,像医院里作为病例标本的“死手”。另一只手,和这只手一样。
秀娟伸过去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顺着母亲的手,抚摸着母亲的手腕、胳膊。
母亲的胳膊瘦得像一根骨棒。
她心里一阵难过,她真想哭。
她再也不能够安安静静地躺下去,她悄悄爬起来。她生怕惊醒母亲,动作非常小心。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骂自己,我是一个什么女儿啊!母亲已经老成这样了,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我却直至今天才想到,我应每天早早起来,比母亲起得更早,生火、做饭……从此我要代替母亲在家中的一切操劳,让母亲享几天清闲。
哧……洗薄了的瘦小的衬衣,腋下被扯开线了……
她轻轻下了地,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里,摸索着寻找到了放在锅台上的蜡烛和火柴。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厨房的墙壁上。倾斜的墙壁使她的影子变得非常古怪。从窗缝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烛光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抖动地变着形。
她不敢拉亮电灯,居民委员会号召居民自觉为四化节约用电,父亲在这类事上认真得使人不敢违抗。他当天就买来了二十支蜡烛,向全家人颁布了一条“法令”:厨房不许再用电灯。
厨房小得可怜,如果两个人同时活动就转不开身子。在锅台和水缸之间搭着三块木板,那就是父亲的“床”。被子有一大半掉在地上,父亲面朝墙壁,弓着身子,双手拽住被角,好像是在睡梦中“拉纤”。
她从地上撩起被子,给父亲盖好,将被角轻轻掖在父亲身子底下。
扒光了炉灰,她开始生火,却找不见头一天晚上烘烤在灶台上的引火柴,找来找去,终于发现竟被父亲垫在枕头底下了。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瞧着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慢慢地开了门插,推门走到外面。外面的寒冷使她打了一个哆嗦。她缩着脖子走到哥哥的自行车前,从车座底下掏出一团擦车的油线。
葛家的烟筒,终于冒烟了。在全院九户人家中,它每天清晨总是第一个冒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这个“大”杂院,一点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无“院”可谈。所谓“大”,只能从占地面积的小和居住人家的多这种反比中去理解。原先还是有个共同的院的。既是共同的,当然可以共同利用。于是这家在院里盖个煤棚,那家在院里接出间小屋,于是院就不存在了。
院被九户人家共同“建设”成了“迷宫”。仅一人宽的过道,七拐八岔,连接各家门户。初到此院中某家做客的人,上厕所解溲,回主人家时就会错迈入另一户的门槛。这“院”里严格说已不止九户了,而是十三户了。其中四户人家的儿子都已娶了媳妇,住在由煤棚改修成的“小屋”,或接盖出来的“小屋”里。四个由姑娘变成了媳妇的女人,就在那里面“坐月子”,居然也生出了四个“下一代”。四个“下一代”居然也活活泼泼地长大了。小家伙们对于这个“院”爱到极点,哪里还能给他们提供比这里更适于“捉迷藏”的地方呢?
父亲和两个哥哥上班后,秀娟开始收拾屋子。
“妈,从今往后,一切家务活都不用你做,我全包了!”她将母亲按坐在炕沿上,不许母亲动一动。
“说大话,你过几天就工作了,家务活还不是得我这老婆子做!”母亲瞅着女儿麻利地洗碗、抹桌子、擦灰、扫地,心里喜滋滋的。女儿昨天得到分配了工作的消息,一夜之间,好像变了个人,知道体贴妈了,也知道操持家务了。她觉得女儿在自己眼中,一下子变成了个大人。
秀娟将屋子收拾整洁了,这才洗脸、梳头。
母亲仍坐在炕沿上,瞅着女儿站在桌前对镜梳头的背影,为自己生出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儿心中暗暗感到极大的快慰。女儿的身材多么苗条啊!女儿的头发多么柔软,多么乌黑啊!
秀娟也在一边梳头,一边端详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有一张俊秀的脸,青春在这张脸上写出了“动人”两个字。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但并不弯得过分。眉梢任性地延伸到鬓发里,而眉峰却永远微微地蹙着,好像她心头缠绕着一缕哀愁。但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却又似乎总流露着欢悦,使她俊秀的脸上增添了格外吸引人的魅力。这张脸妩媚而端庄,那种端庄的气质,足以有力地弹回任何一个男子轻佻的目光。刚入中学,她就从男同学对她的殷勤和女同学对她的嫉妒之中,意识到了自己的美。她也就从那时开始懂得了应该珍视自己的美。
她梳头的手停止不动了,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又一次沉思地想:我是一个底层人家的女儿,我是一个毫无天资的姑娘,命运除了给予我美丽的面容,再没有给予我任何可以同别人匹比的东西。我绝不用我唯一有的去交换我所没有的那一切,我绝不允许自己,更不允许别人亵渎了它。我只把它作为爱情的赠贻,如果我爱上了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将对他说:“喏,接受吧!我的心,和我干干净净的美丽!……”
“娟,快梳完头,去打酱油吧!”母亲催促她。
她转身对母亲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
葛秀娟拎着酱油瓶子走进小杂货铺,她的同学张丽华站在柜台后,向她招呼:“秀娟,听说你分配工作了?”
“嗯。昨天刚接到通知。”秀娟走到柜台前,把酱油瓶子放在柜台上。
“你们家有一个做酱油的,还买酱油?”
“酱油厂从这个月起,停止每个月再给职工发三瓶酱油了。”
“真缺德,连这么点福利都不给。”
“听我二哥讲,每月补发三元钱的奖金。”
“那还差不多。”
这个小杂货铺,只有三张柜台,一张柜台卖酱、醋、盐、咸菜,另一张柜台卖烟、酒、糖、点心,第三张柜台卖肉。卖肉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除了这个小伙子和丽华,还有一个老头负责第三张柜台,是小杂货铺的主任。
光华街上,虽然盖起了幢幢大楼,但还没有及时盖起像点样子的商店。要买超出这个小杂货铺售货范围以外的东西,那得坐两站汽车。
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仅仅为了一天三顿饭,也不得不常常屈尊迈进这个小杂货铺来。站在这里的柜台前,他们就同住在高楼后面那些小街陋巷的人们平等了。张丽华和那个卖肉的小伙子,因为他们是住在高楼里的,免不了对他们“另眼相看”。不过,绝非笑脸相迎,而是冷若冰霜。那个老主任倒是个颇值得社会心理学家们研究的人物。他也是被高楼挡住了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他似乎很中庸,住在高楼里的也罢,住在小街陋巷里的也罢,一视同仁,收钱给货。他是个孤老头,孤独的心灵使他的脸“荒漠”了。人们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那张脸永远那么刻板,那双眼睛永远那么冷淡。因而小街陋巷的人们,也从不挑剔他的服务态度如何。倘若高楼后面的人们来买东西,钱不够了,他就说:“买回去吧,下次结嘛!”这点“特权”,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可就享受不到了,差一分钱他也是不给货的。
两个月前,市场上醋的供应忽然短缺起来。买醋的人从小杂货铺里面排到外面,贴着它的泥墙绕了三圈。买东西的一排起长队来,还少得了“夹楔”的?“夹楔”的都是高楼后面的人。其实也用不着他们硬往队里挤,排在队里的人们主动招呼他们站到自己身前身后。排队买东西的,其实在迫切想买到东西的同时,还要获得一种非买到不可的心理上的满足。他们买不到时表现出的那种仿佛损失掉了什么的遗憾和愤怒,分析起来倒更主要地由于感到心理上的损失所致。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原来也超脱不了“凡夫俗子”们的心理欲念。他们也想仿之效之地“夹楔”。但他们夹不到前边去,前边都是“凡夫俗子”。在小杂货铺当售货员的是“凡夫俗子”们的儿女,并非高楼人家的儿女。“凡夫俗子”们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比高楼人家早得到“今日有醋”的消息喽!高楼人家在这一点也就只能多多包涵了。他们为自己的生活考虑得千周到万周到,想不到那一天被事实证明,他们竟也有考虑得欠周到之处。否则,他们也许会预先安排他们的几个子女去卖醋吧?不必运用统计学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比平民百姓更爱吃醋的。因为,醋有助于他们的胃消化高蛋白高脂肪。住在高楼里的某些人们,挤不进“凡夫俗子”们中间,就只好往他们“自己人”中间夹。所谓他们的“自己人”,也仅能从都住在高楼里这层含意上去理解。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们“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相互不认得,因为,他们是不久前才从本市的四面八方搬进那些新盖起的高楼里的。楼房的单元把他们人与人之间分割开了。何况,他们都是有些地位有些权势的人,或与这些人有种种亲密关系的人。这样的一些人即使住在同一幢楼里,若非相互有所求,一般情况下是没什么过从的,甚至很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话再说回,“自己人不认得自己人”那纯粹是装不认得,张果老岂有不认得吕洞宾之理!他们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是住在高楼里的。他们一个个很体面的服装,保养得红是红白是白的面色,那种社会主义国家的“绅士”风度,男的那种莫测高深的派头,女的那种鹤立鸡群的神态,老的那种矜持的尊严,少的那种颐指气使,与高楼后面的人们是有明显区别的。这种区别绝不亚于高贵的波斯猫和一般家猫的区别。
既然是认得出的,那么就说一句“彼此彼此”,行个方便吧?他们不。他们肚子里都有气。那要“夹楔”的心想:吃口醋还得排队。前边的人太粗俗,我才不招惹他们,我就夹在你这儿了,看得起你!那排在队里边的心想:有本事夹到前边去嘛!晓得前边的人不给你面子?要面子最后排着去。于是就反目,就争吵,于是就有劝架的,评理的。于是……一桶醋卖光了。排在前边的,自然是人人都买到了二斤三斤的。排在后边的,买到的寥寥无几。没买到的,争吵得更不肯罢休。而那些“凡夫俗子”们,就拎着醋瓶围住他们看热闹。
他们毕竟是些有头脑的人,他们终于猛醒,再吵下去,岂不是空落得被“凡夫俗子”们耻笑么?他们忽然感到这世界老大不公,他们连一口醋都吃不上,这世界可还像话吗?他们感到这世界不公的时候并不多哩!今天他们是切实地感到了,他们的愤慨还用说吗?
“走!找这小铺子的主任去!”
于是,他们拥进小杂货铺,围着那老主任。他们不肯相信一桶醋全卖光了,怀疑他留下半桶不卖,想卖给“走后门”的。最善于“走后门”的,当然认为生活中人人都为“走后门”留一手。
他也不说话,打开桶盖让他们看,醋桶是空的。
但他们的愤慨并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他们质问道:“刚才为什么不出去维持秩序?”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左右打量着他们,慢声慢气地说:“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
“难道他们吃醋,我们就不吃醋?”
“我知道你们也爱吃醋,知道,知道。世上爱吃醋的人多,不爱吃醋的人少……”
“知道你为什么刚才不出去维持秩序?”
“我不是说过了么,他们不就是今天比你们多买到了一二斤醋嘛!你们不就是今天比他们少买到一二斤醋嘛!你们比他们少吃一二斤醋也死不了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息事宁人的至理名言,却使他们听了非常不好受,好像是在骂他们。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小伙子跨前一步,站在他对面,比他高出一头,俯视着他,语调凛凛地问他。
他扬起下巴瞧了对方一眼,摇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商业局长是我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我要把今天的情况亲自向商业局长汇报,要求他严厉处分你!”
他听了这话,呆愣一会儿,转身走开,拿起扫帚扫地……
老主任并没有受到什么严厉处分。可见一个大言不惭的小子,还是支配不了“姐夫的姨父的老战友”的。
……
老主任今天不在小杂货铺里,他联系货去了。
小杂货铺这会儿清静得很,只有秀娟一个顾客。丽华扯住她的衣袖不放她走,跟她说话儿。丽华是她中学时的好伙伴,一见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儿。
“你分配在哪儿工作?”
“商业局幼儿园。”
“分得不错呀,比我的命强多了!”丽华叹了口气,随手从柜台上抓起肮脏的五味俱全的抹布,使劲摔在酱油桶盖上。
“讲什么命不命的,我们这号人,能分配个工作就不错了!”那卖肉的小伙子,一边剔骨头,一边插话。
“我们这号人怎么啦?我们又没偷又没抢,不就是没个有权有势的好爹好妈吗?”丽华又从酱油桶盖上抓起那团抹布,摔在柜台上。
小伙子将剔骨刀朝肉上一扎,掏出烟,点燃后吸一大口,缓缓吐尽,说:“你算讲对了,我们没有的,可是最最主要的。”
“叫你气我!”丽华抓起抹布投向他。
他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手,在半空接住抹布,掂了几掂,玩世不恭地笑了:“我们就像这脏抹布似的,哪儿脏,往哪儿扔!”
这句话,说得丽华又叹了口气。她自从被分到这个小杂货铺里,便认定自己的一生给彻底毁了。她满面愁容地望着秀娟,悲哀地说:“秀娟,我落到这种地步,今后可怎么办啊!”
秀娟本想转身走了,她觉得聊这类话怪没意思的,她并不像丽华那么怨命。她更怨自己,怨自己没出息。如果自己是个有出息的姑娘,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再考研究生,不是将来也可以成为一个女工程师或女记者吗?但她知道,这心里想的话是不能对丽华说的。说了,会更加刺伤女友的自尊心。她也不能走,她怕这立刻就走,会引起女友的猜疑,以为她分配的工作比对方强,连听对方诉诉衷肠都不愿意了。她握住女友放在柜台上的那只手,翻过女友的手心,细瞅女友的手纹,说:“我学会了看手相,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吧!你瞧,你的手纹多清晰呀!别难过,别难过,好命运就要向你点头微笑了!”她企图用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安慰女友那颗对人生悲观绝望的心。
丽华苦笑着抽回手,低声说:“有时我真觉得活着没意思!”
卖肉的小伙子立刻接着说:“我劝你还是跟我结婚吧!跟我结了婚,你就会觉得活着还是蛮有意思的!”
丽华瞪起眼睛,骂道:“你放屁!”
小伙子并不生气,很认真地说:“别看你现在嘴硬,反正你早晚还得做我的老婆。咱俩一个卖酱油,一个卖肉,柜台对着柜台,胜过门当户对,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的美妙姻缘么?你就不想想,除了我心甘情愿讨你这么个卖酱醋咸菜的老婆,还有别的囫囵个小伙子会爱你么?”听他那口气,胸有成竹。丽华气得要哭,抓起一只大号的空酱油瓶子就要砸过去,被秀娟拦住,夺下了酱油瓶子。
丽华双手捂脸当真呜呜哭了。
秀娟轻轻放下空酱油瓶子,转身狠狠地瞪了小伙子一眼,责备道:“你说了些什么呀!”
小伙子自知失言,扔掉烟蒂,双手握起一把宽背板刀,咚咚咚地剁起肉来。
“好丽华,别哭了,他跟你开玩笑嘛!”秀娟又转过身像位大姐姐似的哄劝丽华。
这时,有个顾客走进了小铺。他一走进来,似乎就感觉到了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像是要退出去的样子。但他经过了片刻的迟疑后,终于还是走到丽华的柜台前。他见丽华在抽泣,有点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这会儿开口买东西。
秀娟侧目打量他。他三十四五岁,长方脸,高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镜片后投射出思考者那种凝神的目光。从一个姑娘看来,他长得还算体面。只是那种学问不浅的样子,使秀娟感觉有点故作高深。他身穿一件套着银灰色中式袄罩的薄棉袄,围一条褐色纯毛围脖,黑呢裤子,黑棉皮鞋。
秀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对丽华说:“还哭呢,有人要买东西!”
丽华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朝柜台转过身,也不看那人,问:“买什么?”
“榨菜。”
“没有!”
“那么……糖蒜呢?”
“没有!”
“那么……酱黄瓜呢?”
“没有!”
“那……究竟有什么呢?”
“咸萝卜疙瘩!”
那人沉吟着。
“你买不买?”丽华不耐烦了。
“我……想想……”那人自言自语。
丽华横了他一眼,走出柜台来捅炉子,将炉火捅旺了点,就坐在炉前的半块砖上,背对柜台烤火。
这小铺子里虽然生了个不大的铁炉子,但煤不好,总是灭不灭、着不着的,并不能给这冰窟似的小铺子增添多少温暖。
秀娟可怜起丽华来,瞧她那双手,每天被咸的腌着酸的蚀着,没一会儿干干净净的时候,冻得通红。
秀娟又侧目瞟了那人一眼,心中暗觉好笑。这个人,可也真怪!买点咸菜,还值得站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想想么!
那人咳嗽一声,表明他想好了。
丽华装没听见,一动未动。
那人又用手指在柜台上敲了几下。
丽华还不动。
那人缓慢转过身,朝着丽华的后背,开口了:“同志,我……”
“你想好了,我这还没烤够呢!”丽华的身子像是定在那儿了,语气又冷又硬。
卖肉的小伙子一直不抬头,手中的大板刀一刻不停地、专注地、事不关己地咚咚咚剁肉,仿佛要把肉案子也剁碎似的。
那人的目光转向了秀娟,意思是寻求道义——你看,什么服务态度!
秀娟走到丽华跟前,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丽华悻悻地走向柜台。
那人像行注目礼似的,头随着丽华的身子侧转,目光注视在她身上,当她走入柜台后,他的目光盯在她脸上不移开。
丽华却对他不屑一顾,臂肘撑在柜台上,双手掌心托着下颏,翻着眼睛瞧那盏蒙满灰尘的灯泡。
那人的涵养终于经受不住考验了,气愤地大声说:“我不买了!可是我要当面告诉你这个营业员同志,我对你的服务态度很有意见!”
他把脸转向秀娟说:“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今天第一次到这儿来买东西,就……”没容他把话说完,丽华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柜台,像爆发似的嚷了起来:“我早就瞧出你是住在高楼里的!你住在高楼里有什么了不起?以为我就应该热情周到、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啦?你做梦!你对我有意见?白有!你不买了?你想买我也不卖给你了!连个咸萝卜疙瘩也不卖……”
“丽华……”秀娟呵斥了她一声。
“这……太岂有此理了!”那人气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他分明才一交锋就意识到了根本不是丽华的对手,于是,只好把秀娟当成讲理的目标:“这不是存心欺负顾客吗!她的领导在哪儿?我要找她的领导……”
丽华的无名怒火不可扑灭,她猛地一下从墙上扯下“顾客意见簿”,隔着柜台使劲摔到那人脸上:“用不着找领导,有意见你往上写!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你把它页页都写满了,我留着当小人书读!”
那人扶了一下被“意见簿”打歪的眼镜,后退一步,呆愣愣地看着丽华,半天才说:“你太野蛮了!”
秀娟从地上捡起“意见簿”,对他央求地说:“同志,你既然什么都不想买了,就走吧!她今天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你多原谅!”
“是情绪不正常还是精神不正常,我看她简直是个疯子!”
他的话刚说出口,丽华已冲出了柜台,扑到他跟前,扬起巴掌就朝他脸上扇耳光!
那人擒住她的腕子,用力把她朝后一推,她被推倒了,头砰地撞在柜台上。
秀娟立刻过去扶起她。
这时,小伙子放下了剁肉的板刀,一步跨出了柜台,两步迈到了那人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人,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语调说:“你把她看成疯子,我看你们这些人才疯了。你们才真正是些有恃无恐的疯子,你给我滚出去!”
“我说她是疯子,完全是因为她那种野蛮的服务态度……如果,如果她承认错误,我可以向她道歉……”那人红着脸分辩。
小伙子对他的分辩毫无兴趣,咬牙切齿地说:“她一点都不野蛮,她平常温柔得很!我这个人倒是有点野蛮,我要不是看你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我就叫你跪在她面前,承认你自己是个没有医疗价值的疯子!”
他突然大吼起来:“你他妈的给我滚!滚!滚!”口中吐出一个“滚”字,朝那人胸前击一拳,一直把那人逼得倒退着撞开门,退到街上去了。
“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就是野蛮!就是疯子!你们……两个混蛋!”秀娟被目睹的这一切所激怒,真想破口大骂一顿。
“住口!”小伙子倏地朝她转过身,挥起了拳头,像是要揍她。
丽华将她从身边推开,恨恨地说:“连你也骂我野蛮,骂我是疯子?你今天晚上在光华街走一走,朝街两旁的高楼户一望,哪一幢楼房不黑着几十扇窗户!那些房间都空着,没人住!那都是有的人给他们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七大姑八大姨,小舅子连襟占的!可是我们呢?”
“我对你的服务态度有意见,我是住在小铺对面那幢楼上的……”小伙子学着刚才那个人的语调说,说罢,发泄似的哈哈大笑。笑罢,走入柜台,操起板刀就剁肉。
秀娟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又转过脸看女友。
丽华斜倚柜台站着,表情那么麻木,泪在脸上流。
她默默地拎起自己的酱油瓶子,低垂下头,也不跟丽华说句话,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杂货铺。小杂货铺对面那幢楼前非常热闹,第一个楼口两旁,贴着两个大大的剪出龙凤图案的双喜字。二层楼,并排三个窗子里面也贴着双喜字。一式一样的粉红色对拉窗帘美观地分挂起,像三个小舞台开演前的幕。自行车摩托车停了几十辆。一对年轻人骑着摩托从马路口拐到楼前停下,男的穿一件蓝色鸭绒服,女的穿一件红色鸭绒服,鸭绒服的背后,都印着几个外国字母。秀娟猜不出那几个外国字母代表什么意思。他们都没有穿棉裤,非常瘦的牛仔裤裤筒塞在高筒皮靴里,显得那么潇洒。他们匆匆忙忙地走进楼里去了。
秀娟没心思朝那里多望,虽然走到小铺外面来了,她的心还被丽华刚才说的那番话震撼得怦怦跳。在她听来,丽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可怕的。不,令她感到可怕的倒并不是丽华说的那番话,这一类激烈的话她从别的年轻人口中也听到过,说这类话的都是生活在小街陋巷的年轻人。他们说这类话时,情绪并不很冲动,大多数倒表现出“冷眼看世界”的样子。而丽华说那番话时心理狂乱的神态,才令她感到是最可怕的。她有种预感,认为女友说不定哪一天会做出件什么蠢事。因为,可怕的思想一定导致可怕的行为。她觉得女友好像上中学时在化学课做实验用的镁条,一旦接触到一根燃烧的火柴,就会闪出一道刺目的银光,顷刻化为一缕青烟,报销了自己,也可能灼伤别人。
然而她又明白,即使她说上一万句话,对于扑灭女友头脑中那种可怕的思想火焰,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不是教育家,何况她懂得一个起码的道理,要说服别人,需要先说服自己,她连一句可能说服女友的话也寻不到。用父亲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去说服女友?父亲那些话连她自己也不要听。
她隔马路望着小铺对面那幢楼房,除了贴喜字以外的所有窗口,想要判断出哪些是丽华所说的被占据而又没人住的房间的窗口。有些事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无法区辨的,她判断不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某些人要占据那么多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住的房间?这些人头脑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父亲盖了一辈子楼房,如今老了,还得住回到自己家低矮破旧的小泥房里,睡在锅台和水缸之间的三块木板上。如果这社会还没有丧失公道的话,敢不敢把自己的老父亲和某些人的儿子女儿们,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称称?!
她不由得开始思索,究竟是丽华疯了,是那个卖肉的小伙子疯了,还是这社会上的某些人疯了?……
她的心抖颤了一下。难道我竟被丽华和那个卖肉的小伙子的话说服了么?我自己的头脑里怎么也会产生他们那种可怕的思想?……
这种可怕的思想为什么会像流行性脑炎一样,具有传染性啊!
她不敢再继续思索下去。
“是情绪不正常还是精神不正常?……”小铺子里,丽华也在学那个人的语调,尖厉的含有报复后的快感的笑声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的心又颤抖了一下。
她像害怕身后有什么人捕捉似的,扭回头朝小铺子的门看了一眼,几乎是逃过了马路。
“秀娟姐!秀娟姐!……”她刚跑上人行道,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朝她奔来,男孩身后追着一个小伙子。
她认出男孩是丽华的弟弟小明,站住了。
小明奔到她眼前,乞求保护似的一下子搂抱住了她的腰,险些撞掉她拎在手中的酱油瓶子。
“小明,怎么回事?”
“那个人要打我!”
那小伙子已追到了跟前,一把揪下了小明的破棉帽子,在小明头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小明吓得哇地哭了。
秀娟气愤了,大声质问:“怎么欺负小孩子?”同时将小明护在身后。
“看样子,你是他姐姐啦?”对方邪念毕露的目光,像X光扫描器一样,仿佛能够穿透她的衣服,在她遍身扫视。
她还没有被这种公然带有侮辱性的目光打量过,她忍受不了这种无耻的目光,她的脸由于一个纯正的姑娘的尊严遭到损害而羞红了。
“你管我是不是他的姐姐!”她从对方手中夺下了小明的帽子,给小明戴上,拉起小明的手欲走。
“慢着!”对方拦住了她和小明的去路,“想走?没那么便宜!”
她镇定地训斥对方:“你想干什么?”
对方朝小明伸出只手:“交出来!”
她低下头问小明:“你拿他什么了?”
小明胆怯地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鞭炮:“我在地上捡的……”
她命令道:“扔地上!咱们不要他这肮脏的东西!”
小明顺从地将鞭炮扔在地上。
她又拉起小明的手欲走,对方又拦住了她,蛮横无理地说:“给我一个个捡起来!”
小明心悸未定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弯下身去想捡。
“别捡!”她喝止了小明一声。
“不捡?不捡你们就别想走!”
她和他咄咄地对视着。
“是住在楼后的吧?好一朵茉莉花呀,可惜埋没在大杂院!”
她真想朝对方那张表情淫亵的脸上啐一口,但忍住了,紧紧咬着下唇。
“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对方向她接近了一步。
她防范地后退一步,凛凛地说:“你哪一根指头碰我一下,我就叫我二哥把你哪根指头折断!”
“喝!你二哥那么厉害吗?金枝玉叶我都玩过了多少,就不敢碰你一指头?”对方说着,一只手朝她脸颊上摸来。
她闪开一步躲过了,一股怒火倏然从心底升起,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
对方捂着挨打的那半边脸,愣了片刻,嘴角渐渐浮现一丝冷笑,猛地向她扑来,张开双臂搂抱住了她。
她一时挣脱不开身,急切之中叫了一声:“小明!”
小明抓住对方的手就咬,对方痛得松开了手。她举起拎在手中的酱油瓶子朝对方的头打去,对方跳开了,酱油瓶子没打在对方头上,打在水泥路灯杆上,一声脆响,碎了。酱油四面迸射,溅满对方崭新的皮夹克,也溅了她自己一身。就在这时,有人喝道:“振武,你又胡作非为!”
她和对方同时朝说话的人看去,她立刻认出说话的人是在小杂货铺里遭到羞辱的那个人。
“你少管我的事!”对方变得极其凶恶了,用皮夹克衣袖抹去在脸上淌的酱油,又朝她扑过来。那个人抢前一步,挡在她和对方之间。
“姐夫,你走开!要不我对你不客气!”对方咬牙切齿地说。
许多骑车的步行的路人都纷纷站住了。楼前看结婚热闹的人也都跑向这里,围观的人们,都将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射到“皮夹克”身上。
一个中年工人问小明:“他想干什么?”
小明壮着胆子回答:“他欺负我们,还不放我们走。”
中年工人看了秀娟一眼,低声说:“你们走吧……我是个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后面这句话,分明是说给“皮夹克”听的,语言中含着明显的挑战。
“秀娟,谁欺负你们?谁?是谁?”卖肉的小伙子不知何时离开杂货铺,也跑过马路来了。他挤进人群,目光寻找着打架的对手。
“皮夹克”畏缩地往别人身后闪。
“振武,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等着你做司仪呢!”又有两个小伙子挤进人群,替“皮夹克”解围,“他喝醉了,大伙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罢,一左一右,拽着“皮夹克”的两臂将他拖走了。
……
围观的人散了,中年工人也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卖肉的小伙子对着“皮夹克”的背影咒骂了几句,怀着没有打一架的遗憾,跨过马路回到杂货铺里去了。
原地只剩下了三个人。
小明用孩子们才可能有的纯真的感激目光看了那个陌生男子一眼,喃喃地对秀娟:“秀娟姐,咱们回家吧,我冻脚。”
秀娟茫然地望着满地酱油瓶子的碎片,黑褐色的酱油污染了白雪,已经冻结,像熬焦的糖汁泼在雪地上。
她拉起小明的手,并没有看那个人一眼,傲然地走了。
她的心理有点复杂,她很想对那个人说一句什么话。在她危难之际,他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对这一点,是不应该没有任何表示的。但她一想到“皮夹克”叫他“姐夫”,心底就不由得对他也产生了一种鄙视。
也许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毕竟是“皮夹克”的姐夫。
一个睿智的人,在某些时刻也很可能会是一个蹩脚的逻辑家。她认为,他就是“他们”,“他们”又怎么能不包括他?!何况她并非一个睿智的姑娘。
凭直觉,她知道他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那也没有必要回头看他一看……
没有必要……
她的脚步加快了。
她回到家里时,母亲正往外送两位陌生的客人。
母亲进屋后,她问:“那两个人是谁?”
“报社的记者。”
“记者?记者到咱们家来干什么?”
“谁知道,他们只说来看看这一带居民的住宅情况。咦?你打的酱油呢?”
“路上摔了一跤,酱油瓶子碎了。”
母亲发现了她花袄罩上的一片酱油渍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三
施工队的年轻小伙子们,今天上班后,没有马上开始干活儿。他们围坐在工棚里的大铁炉子周围,不知是受其中哪一个的启发,热烈地谈论起了“民主选举”四个字。仅仅用一分钟,他们就统一了认识——施工队长是个地地道道的笨蛋加坏蛋,因为坏才笨。施工队如果继续在他的“领导”下,将面临不被任何施工单位雇用的绝境,大家将不得不作鸟兽散,各谋生路。他们终于觉悟到应该罢免这个家伙。就在他们一个个激昂愤慨的时候,有一个声音缓慢而冷冰冰地说:“咱们今天就搞一次民主选举嘛!”这冷冰冰的声音一时压住了众人的七言八语。他们都听出来了,是施工队长的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听出了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个人敢扭回头瞧他一眼。
他的声音带有那么大的……威严!
施工队长两臂交叉在胸前,两手夹在腋下,不慌不忙地围绕着他们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这个队长,当初是你们选举的。今儿你们要罢免我,我毫无怨言。中国有句俗话,推完磨杀驴吃。我不敢说我为这个施工队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是汗驴功劳,我自以为还是并不夸张的。公社、区里、劳动局、建筑公司,为这个施工队得到批准,哪一关不是我跑下来的?……”
他站住了,但两臂的姿势并不改变。目光像两柄伤人利剑,一一扫视着他对面几个人的脸,他们都先后低下了头。
他微微冷笑了一下,继续走动,又开始说:“在你们还没有罢免我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履行我的职权,昨天,都谁参加打人了?站起来!”
有几个人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们顺从地站了起来,头,却低着。他们没有足够的勇气正视他。他还是队长,他还没有被罢免,他还操纵着他们的命运。起码在此时此刻,他们心里都暗暗想到了问题的另一方面——倘若他们罢免不了他呢?是啊,这太有可能了!谁知道如果真的“民主选举”起来,他们之中会不会还有一半以上的人,出于种种顾虑,也许仅仅是对他的畏惧而违心推选他呢?背地里诅咒他憎恨他是一回事,要夺了这个人的权那是另一回事。即使他们把他选下来了,他所仰仗的那几位公社、区里、劳动局、建筑公司的头头,要是再把他强加给他们呢?……
他们暗暗感到了问题的严峻性,都为刚才对他的胆大包天的议论而深悔了。他们甚至认为,要把他选掉的念头简直是轻举妄动了。
施工队长并不是笨蛋,这几个站了起来的青年人的心理活动,逃不过他那双深通世故的眼睛。他们站了起来,这就说明他的话对他们还是具有不敢违抗的权威性的。第一个回合他已经击败了他们,第二第三个回合他还能不稳操胜券吗?他绝不轻饶他们,他要好好地调教他们一番,让他们接受一次教训。他想:你们说我是笨蛋?和我比起来,你们还嫩得多哩!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对这些青年人的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视。
他在他们面前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说:“你们知道,你们昨天打了什么人吗?他们都是几位局长介绍来的,其中两个是公安局长介绍来的。你们将公安局长介绍来的人打得住了院,你们好大胆!你们吃不了得兜着走!……”他把“公安局长”四个字说得异乎寻常地有分量,语气中含着明显的威胁。
“队长……我……我只打了几下……”站在他对面的青年中,有一个讷讷地为自己开脱。
“队长……我刚才可没……没说你的什么坏话啊!……”另一个,可怜巴巴地声明着,希望这种无力的声明,会使自己和其他人划清“性质不同”的界限。而这种声明,实际上也就无形中把别人“出卖”了。
被“出卖”的人可悲地沉默着。
队长心里既得意又高兴,他非常需要有这样一个角色替他瓦解人心。
他用赞赏的目光瞧着这个青年,缓和了语调说:“我这个人讲义气,重感情,你骂了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记你的仇,耿耿于怀的。你是个小青年嘛!……”
他忽然觉察他们有些骚动,便停止说下去,朝工棚门口转过身。
葛家父子并肩站在工棚门口,显然他们已经站在那里多时了。
他略略一怔,犹豫了一下,向葛家父子走去。
葛全德在路上,对儿子讲述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的经过,昨夜几乎一宿没合眼。他考虑到了那件事,恐怕不但会给自己而且也会给儿子带来的后果。他并不多想自己,最了不得,把他从施工队开除罢了。他早就不想在施工队干下去了,不想再受腌臜气。还能把他如何呢?担负医疗费?他认了。以“侵犯人权”的罪名被关入狱?真要这么法办他,他也认了。但是,他却不能不为儿子想到很多很多,自己被开除了,那么儿子呢?儿子还能继续在施工队干下去么?那一切的打击报复将落在儿子一个人的头上,儿子承受得了么?施工队长打击报复人的狠劲儿,他心里是有数的。还有那几个挨打的呢?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计后果。在儿子身上扎几刀的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把戏。儿子也和他一块儿离开施工队?那不又成“待业青年”了么?即使父子俩都离开施工队,施工队长也肯定会对他们父子进行种种诬蔑和诽谤的。会有人相信施工队长的话,这些人会想:为什么单单他们父子俩一块儿离开了施工队呢?可见是他们自己在施工队混到了干不下去的地步……这样的推想不是挺符合一些人的逻辑思维么?那么对儿子的重新分配也会受到影响……他差不多是用承认错误的语调对儿子讲的,他感到非常内疚,感到牵连了儿子,感到非常对不起儿子。他一路被一种父亲向儿子请罪的羞愧而委屈的心情所折磨。
葛玉明并没有对父亲说一句埋怨的话,反而安慰父亲说:“爸,你昨天做的是大快人心的事,你别顾虑那么多,后果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可怕。”实际上,他并非对此事一听了之,他一路的心情并不比父亲轻松。他想:父亲已向施工队长及其仰仗的某种势力公开挑战了,他敬佩自己老父亲的挑战精神。但接下来可能需要进行的较量,应由他这个当儿子的去勇敢战斗了。父亲他毕竟是个只能够爆发,却不能够也不善于迎战人世间的战斗的老人啊!到了让施工队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在内,看清他葛玉明是个什么性格的人的时候了……
施工队长走到葛家父子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以为你们今天都不会来上班了呢!”
葛玉明平淡地说:“你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施工队长吸着一支烟后,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难道你们今天就不到医院去看看那两个被打伤的人吗?”
葛玉明回答:“不。他们自作自受,罪有应得!”说罢,走到大铁炉子前,将两个饭盒放在炉盖上,挤了个地方,摘下棉手套烤手。
施工队的一部分青年人,听了葛玉明回答施工队长的话,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们刚才那种忐忑不安,顿时被驱除了一些。他在他们之中是年龄最大的,也是最有威信的,他才真正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们觉得他和他们不同,这种不同不仅在年龄的差别,还体现在经历的差别上。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下过乡。下过乡的几个,在农村待的时间也很短,一二年后就赶上大返城市的浪潮了。而他,却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一年。当过垦荒队长、连长,带领兵团战士组成的担架队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冒过枪林弹雨,受过伤,荣立过二等功。他在他们心目中是个堂堂男子汉,他们平常有什么心事,都愿意告诉他。而他平常也很乐于为他们排忧解愁。对他,连施工队长平常也不敢无礼。
他们因为他的出现,因为他对施工队长毫不客气、毫不妥协的话,刚才被压制下去的“轻举妄动”的念头,又开始在心里暗暗萌生了。
只要有人带头,他们还是敢于和施工队长对抗的。他们想干一场而又不敢带头,希望他能带这个头。
葛玉明看了那几个站着的青年一眼,装糊涂地问:“你们都站着干什么?哦?谁罚你们站了?”
那几个站着的青年,被他问得很有些尴尬。他们偷偷瞥视施工队长,见他并没有对葛玉明的话作出什么反应,就先后坐下了。
葛全德进入工棚后,始终没讲一句话。他坐在墙角的一个放工作服的破箱子上,默默地很认真地修一把掉了头的铁锹。他觉得自己在今天什么话都不应该再说了。他不知道施工队的青年们,因为昨天的事,此刻是在心里暗自追悔莫及呢,还是在暗自诅咒他这个老头子。
施工队长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狠狠碾碎后,说:“大家都听着,根据大家的意思,咱们施工队今天搞它一次民主选举!大家如果还信任我这个队长,继续选我的话,我绝不推辞,今后更要为大家服务,鞍前马后,两肋插刀,任劳任怨!……”他停顿片刻,沉吟着,在头脑里搜索着更能迷惑人的词句,也在察言观色。
他干咳了一声,接着说:“要是大家信不过我了,选别人的话,我让贤。至于后来的两位是否赞同民主选举嘛,我看少数服从多数吧!”听他的口气,好像怕葛家父子破坏民主选举似的。
葛全德还是一声不响,在用锤子往锨头的钉眼里砸钉子,砸得锨头当当响。
施工队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又小又脏的笔记本,“喂”了一声,一个青年朝他扭头看了一眼,他将笔记本扔向那个青年,“接着,裁选票分给大家!”说完,又吸上一支烟。那个接住笔记本的青年,用有点茫然的目光瞅着葛玉明。葛玉明慢慢站了起来,沉静地问大家:“你们果真要搞一次民主选举,重新选一个你们信任的队长么?”后半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他那善于深思熟虑的目光非常严肃地注视着大家。
大家都对他微微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话。
“那好,我来!”他要过笔记本,撕下十几页,从皮带上取下刀子,不慌不忙,一丝不苟地裁起来,很快裁成纸条,分发给大家。当他将纸条分发到父亲手中时,父亲抬起头看了他许久。他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父亲非常想要对他说,而在此时此刻又不能够对他说的话:儿子,无原则的屈从或不择手段的机灵,都是我的性格所不容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无法帮助你,但我要你像一个正直的人那样打败他!也许父亲的注视中,还包含有其他的话,但他已领会了最主要的。他这么想。
他对父亲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这个细小的动作是不易被别人观察到的。他相信父亲完全理解了这无言的传达话语的方式。
他转身看着施工队长说:“既然你要在这里发扬一点民主,那何不就给予大家更多一点的民主权利呢?”
施工队长吐出一缕青烟,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不是虚伪的,而是诚心诚意的,你敢赞同有人与你竞选吗?”
“竞选?好哇,我当然赞同啊!”
“那么,你就对大家庄重地说一句赞同的话吧!”
施工队长迟疑了片刻,对大家说:“我赞同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与我竞选!”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或反应。
施工队长弹了弹烟灰,轻蔑地盯了葛玉明一眼,用近乎遗憾实则嘲讽的口吻说:“你看,大家都这么谦虚,有谁会来和我竞选呢?谁?”
葛玉明仿佛有点惭愧地微笑了一下:“我。”
他的声音并不高,从他的声音里也听不出半点自信,甚至可以说连点热情都没有。好像他所作出的决定不过是和对方下一盘棋,并且有言在先:我可能下不过你,为了不使你扫兴才奉陪。
虽然如此,施工队长还是愣了一下,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被对方所支配走了第一步棋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失利。但随即他响亮地笑了两声,在葛玉明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老弟,可真有你的!你要想当队长的话,咱俩还用竞争么?我让位给你当算了嘛!”
葛玉明不动声色地回答:“让就太轻易了,我不喜欢太轻易地得到什么!”又将脸转向大家问,“谁去找一块黑板和几支粉笔来?”
坐在墙角的葛全德这时已修好了铁锹,他又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随后,将目光盯在手中那当选票的纸条中,粗糙的手指将纸条对折起来,好像要用它来卷一支烟吸似的。
两个青年走出工棚去,不一会儿,抬进了一块大黑板。
又有两个青年,一个主动当监票员,另一个主动当计票员。葛玉明和施工队长的名字,一左一右写在黑板上。
开始三票,都是选施工队长的。当葛玉明获得了一票时,施工队长的名字下面已经出现了一个“正”字。
这个施工队的某些青年人,曾因这样或者那样的行为,被拘留、被劳教过。他们与那些不可救药的社会渣滓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都是些贫家子弟,他们的劣迹乃是和要求有一个职业的愿望连在一起的。他们害怕失掉已经得到的职业,尽管这职业并不符合他们的理想。但毕竟使他们可以不再依靠父母而生存,也使他们想要实现独立的正当愿望获得部分的满足。他们唯恐丧失这种低微的满足,他们唯恐再成为一个待业青年,唯恐因此而堕落到不可救药的泥潭中去。他们曾是失足者,但他们也都在本能地抗拒着犯罪对他们的刺激而险恶的诱惑。他们某些时刻表现的有违心愿——其实有悖他们的本性,不过是对自己的自私的防卫。何况,施工队长刚才对他们的威胁所造成的不安,还缠绕在他们的心头。因此,他们在往选票上写字的时候,是感觉到施工队长那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他们的。
施工队长见自己的选票一开始就超过葛玉明,大有遥遥领先之势,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的欢喜。但他努力掩饰起自己的得意。他认为,他控制这个施工队的威力,那是像灰尘一样,飘散在工棚的空间的。每个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尤其在他们往选票上写字的时候。除非他们停止呼吸。
他掏出烟盒朝葛玉明递过去,他甚至有点可怜他的竞选对手了。
这是傲慢者的报复性的可怜,他虽掩饰了自己的得意,却丝毫也不掩饰对葛玉明的可怜。他脸上夸张到了戏剧性地表现出对葛玉明极其同情的样子,语调缓慢地说:“老弟,沉着点,现在咱俩之间还看不出个谁胜谁负,才念了十几张选票嘛,你的好光景在后边呢!”
葛玉明不接他的烟盒,他的手伸进自己衣兜里,却没有掏出烟来。今天没带。
葛全德将半盒烟朝儿子扔了过去,葛玉明接在手里,取出一支,又将烟盒抛还给了父亲。他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那么阴沉!
葛玉明没有当即抽那支烟,他把它在手指间捻动了一会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夹在耳朵上。他异常冷静,他对自己在施工队青年中的威信并不怀疑。但他同时也对自己可能在票数上被对手压倒,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理解,他们当中某些人心理上的负担。因为理解,也就不暗恨他们。他想,即使在这次事前并没有预料到的选举中,自己扮演的是悲惨的失败者角色,那也不足遗恨。他们会从他的勇气中得到有益的启示。施工队长也会从他的勇气中感到正义的抗衡力量的存在。而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比他轻而易举地获胜更主要的。
他想到这些,非常坦然,走到大铁炉子前捅火去了。他把火捅旺,加了几块煤,独自坐在炉前吸着了那支烟。而这时,在他的名字下面也出现了两个“正”字,仅与施工队长一票之差了。此后,他俩的票数紧紧咬住,但葛玉明始终比施工队长少一票。施工队长的神态不那么从容了。他心神不定地在黑板前走来走去,脸上紧张的表情暴露了他内心潜在的不安。
无论两个竞选者,还是那两个监票和计票的青年,都没有注意到,八九个人的选票还在他们自己手里攥着,包括葛全德的那张选票。
忽然,隔壁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
没有一个人去接。
电话铃不停地响。
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这打电话的人准是个白痴!没人接就挂了呗,真够讨厌的!”
施工队长皱起了眉头,电话铃搅得他心烦。他大步走至工棚门口,推开门想到隔壁去接电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拿不定主意地站住了。他对监票和计票的青年怀有戒心。
电话铃就在这时停止了。
施工队长刚从门口走回到黑板前,它又响了起来。
施工队长心烦意乱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葛全德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他怕不是一般找人,而是某施工单位联系工作。
五分钟以后,葛全德走进了工棚,他走到黑板前,用手势止住了监票的青年,低声说:“公安局长打来的电话!”
他一下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了,连葛玉明也惊愕地望着父亲。
施工队长用手朝葛全德一指,迫不及待地问:“快讲,公安局长说什么?”他满面突现的兴奋。
“他说……他向我们施工队道歉!他声明……他从来没有介绍一个人到我们施工队来,更没有写什么介绍人的条子……是他的儿子冒充他的名义,他一定严厉对他的儿子进行教育……他还说,他非常感谢我们施工队的同志及时写信向他如实反映了这一情况……”葛全德是那么激动,他心中从昨夜到现在的千忧百虑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施工队长如泥胎一般僵住了。半天,他才恼羞成怒地吼起来:“是谁给公安局长写信拆我的台?是谁?是谁?!”
葛玉明平平淡淡地说:“你那么激动干吗?信是我写的。”
“你?!……”施工队长凶神恶煞般地瞪着他,那副样子恨不得把他一口吃了。
葛全德不理睬施工队长的吼叫,继续说:“公安局长明天将亲自到我们施工队来向大家道歉,他还表示,那两个家伙从我们施工队诈骗去的几个月的工资,将由他补还给我们,因为他教子不严,也有责任……”
工棚里一时鸦雀无声,异常肃静。
葛玉明看着大家说:“继续选举吧?”
“我这里还有一张选票没交。”
“我的选票也没交。”
“还有我的。”
八九个人一下子同时走到黑板前,争先恐后地将选票往监票的青年手中塞。葛全德也张开了自己的手,他的那张选票攥在手心里,纸条攥成一团,已被手心的汗弄湿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展平了那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儿子的名字——葛玉明。
施工队长悄悄地、不被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工棚。他意识到,他在这个施工队里再也当不成队长了。他并不为此而多少有点难过,倒是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他在这里苦心经营的“事业”刚刚开始,今天就彻底宣布结束了。他痛恨公安局长甚于痛恨葛玉明,他认为没有那“致命一击”的电话,竞选失败的绝不会是自己。“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他走出工棚之前想,他还会在别的什么地方扬起“事业”的风帆。
他走到工棚外面,不由得转身对工棚扬了扬手:“拜拜!……”
工棚里传出的兴奋的谈论声,引起了他傲然的嘲笑——可怜的一群人,靠汗水和力气吃饭也值得这般兴奋吗?!
这天晚上,葛家父子下工后,又走在光华街上时,葛玉明问父亲:“爸,你看我当队长能行吗?”
葛全德站住,盯了儿子一会儿,说:“我看你能行!”
儿子由衷地笑了,笑得很自信。
他欲对儿子说几句教诲的话,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已承认,大儿子是能胜过自己的。
他感到很欣慰。
……
父子俩回到家里,晚饭已做好了。秀娟和母亲守在饭桌旁等待着他们呢!
葛全德问老伴:“家里还有酒么?”
秀娟听父亲要喝酒,知道父亲今天心里高兴,赶紧从小橱里拿出半瓶“二锅头”,给父亲斟满一盅,轻轻放在桌上。
葛全德摘了帽子,扔到炕上,预备慢斟畅饮地坐了下去。
他刚端起酒盅,忽然问:“玉龙呢?还没下班?”
“他……”老伴犹豫着,想说不说的样子。
“二哥到北戴河去了。”秀娟嘴快,话已出口,还生气地哼了一声。
“唔?厂里派他出差么?”
“什么出差呀!许晶晶和一个小伙子到北戴河玩去了,他知道后,就买张火车票去追……”秀娟不理睬母亲的眼色,话语中流露出对“没出息”的二哥的鄙视和愤懑。
“啪!”葛全德将酒盅在桌上重重地一顿,酒盅碎了,酒液在桌上横流。
他怒骂一句:“混账东西!……”
四
葛玉龙是葛家个性最鲜明的一个人。他比哥哥小三岁,比妹妹大六岁。上山下乡的年月,哥哥高中毕业,他初中毕业,哥儿俩得有一个到边疆或到农村去。
哥哥说:“我是哥哥,我报名!”
弟弟说:“家里少不了你,你是家里的顶门杠,你留城!”
兄弟俩争执不让,三分之一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热忱,三分之一是手足情在起作用,三分之一是出于家庭责任的考虑。最后,体弱多病的母亲说:“上山下乡是党的号召,党的话不能不听。玉明年龄大三岁,稳重、懂事,离家多远我都放心,让玉明去吧!玉明你要早报名,别让人三番五次动员……”
哥哥第一批报名到北大荒去了。
在火车站,在周围轰轰烈烈的欢送场面中,在列车启动前的几秒钟,哥哥从车窗探出身,对玉龙说:“弟,咱家今后就全靠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妈和小妹呀!……”
玉龙见眼泪在哥哥眼眶里打转,哥哥努力不让它淌出来。
列车开动了,哥哥被列车载走了。列车开出很远,哥哥的身子还探在车窗外,不停地向他招手。他久久地伫立在站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去的列车,直至列车拐弯后看不见了。十七岁的葛玉龙,朦胧地感受到了落在自己肩头上的家庭担子的分量。
从火车站往家走的一路上,他都在回想自幼哥哥对他这个弟弟的爱。有一年除夕前夜,父亲从大西北探家回来,背着一个很大的用麻袋改做的旅行包。他和哥哥从被窝里爬起,光着脚蹦到地上,围住了麻袋包,不晓得父亲都带回些什么。当时,他想里面一定有父亲为他们买的成套的新衣服和种种好吃的东西。
父亲搓了一会儿冻僵的手,打开了麻袋包——十几只鞋展现在他和哥哥眼前。那是些破旧的、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上捡的劳保鞋。
父亲慈爱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哥哥,说:“这鞋都是水牛皮的,挺结实的,再穿几年不成问题,你俩一人挑一双吧!”
哥儿俩瞅着麻袋包里那堆鞋,当时都有点发怔,没动手去挑。
父亲见他们不挑,便亲自替他们挑。
父亲先挑了一双递给哥哥,说:“老大,你穿这双。”接着挑了半天,不太满意地挑出另一双递给他,说:“老二,这双是你的。”
拿在父亲手中的,是一双比他的脚几乎大一倍的,补着多处皮子的翻毛皮鞋,它们已被父亲刷洗过。正因为刷洗过,一眼就能看出皮色是不同的,一只深,一只浅,两只鞋都是左脚的。
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穿这双鞋过年,我要穿新鞋!……”
父亲被他的大哭和不懂事的话惹火了,举起巴掌想揍他。但父亲的巴掌并没有落到他身上,在他头顶僵了一会儿,缓缓地无力地垂下了。
父亲叹了口气。刚到家啊!三年没和儿子们团聚了,他舍不得打这个小儿子。
母亲将他拉到一旁,哄他:“玉龙,别哭。你爸一个人挣钱,要养活咱们全家人呀!再说山东老家还有你爷爷奶奶呢,他们比咱们的日子还穷。你爸每个月还要给你爷爷奶奶寄钱呀!明年妈妈卖冰棍,卖冰棍挣的钱给你买新鞋……”
哥哥也走到了他面前,将父亲给自己挑的那双鞋用手托着递给他,低声说:“弟,听妈的话别哭。哥穿你这双,哥这双鞋给你穿。哥这双鞋比你那双鞋好……”
那时他和哥哥在一所小学校念书,哥哥六年级,他三年级。
有一天,两个年级同时上体育课,老师要六年级学生给三年级学生做队列齐步走示范。哥哥和四个男学生排成一列横队,踏着体育教师的哨音,从他们三年级全班学生面前走过。两个年级两个班的男女学生,不知从雪地上发现了什么新奇,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骚动起来。
雪地上,印下了哥哥两行“左拐子”的鞋印。全体学生终于爆发了哈哈大笑,连体育教师发现后,也忍俊不禁了。
哥哥不知所措地站在队列中,被笑得窘极了,满脸通红,恨不得雪地上裂个缝一头扎进去。
葛玉龙在同学们的笑声中,一转身从自己班的队列中跑了,一直跑进空荡无人的教室,伏在课桌上哭了一场……
一次,他生病了,他对母亲说想吃蛋糕。蛋糕,那是被他认为世界上最高级的最好吃的东西。当时天已经黑了,许多商店已经关门了,外面还在哗哗地下着大雨。
哥哥逼着母亲掏出五角钱,披了一块破油漆布,冲出家门去给他买蛋糕。
哥哥许久才回来,不知跑到离家多远的地方才给弟弟买到了蛋糕。哥哥在雨中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流了不少血。蛋糕也落在泥泞中,脏了。哥哥站在炕沿前,从头到脚淌着雨水,嘴唇冷得颤抖,裤子上沾满了稀泥浆,用衣襟兜着脏了的蛋糕,噙着泪说:“弟,哥把给你买的蛋糕掉在泥水里了……”
哥哥进入初中那一年,他入队了。六一儿童节就要举行入队仪式,可是他却没有一套像样的队服。
他多想穿上一件崭新的白小褂,体体面面地参加入队仪式,被别人庄严地在胸前系上鲜艳的红领巾啊!
可是他毫无勇气开口要求母亲为自己买一件白小褂。他已经开始比较懂事,接受一个现实——家穷。
他郁郁不乐。
哥哥观察出了他的心事,背着母亲对他保证:“弟,哥一定要让你在参加入队仪式那一天,穿上崭新的白小褂!”
从那天起,哥哥放学回家后,一搁下书包,拿起块干粮就走。母亲问他哪儿去?他说学校这些天组织义务劳动。他每天很晚很晚才回家。
星期天的下午,哥哥从外边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将一个纸包交给他。他打开一看——一件崭新的白小褂!
他高兴得蹦了起来,从没那么亲昵过地搂抱住哥哥的脖子。
哥哥咧了一下嘴,轻轻推开了他。
他有点怀疑了:哥哥哪来的钱买白小褂呢?得四元多钱呀!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走到哥哥跟前,解开了哥哥的一颗衣扣——哥哥的肩膀上,有一道深红的被绳索勒的痕迹。再拿起哥哥的双手一看,手心有几个大水泡。
他愕然了:“哥,你……去当小帮工?”
哥哥笑了一下:“这几天我都是去火车站拉货车……”
他一下子扑入哥哥怀中,抱住哥哥的身子,将头久久地靠在哥哥胸前,默默淌下了眼泪……
这就是他的哥哥,比他仅大三岁的哥哥。在穷困的生活中对他处处充满了爱和体贴的好哥哥……
可是哥哥为了响应上山下乡运动的号召,为了他这个当弟弟的能够留在城市,留在家中,留在母亲和妹妹身边,到北大荒去了。到很遥远很艰苦,也很荒凉的北大荒去了……
哥哥只带了母亲给他拆洗过的被褥,一条旧毯子包在外面。还有两套旧衣服,其中一套是父亲舍不得穿,千里迢迢寄回家中的崭新的工作服,劳动布的。还有,一本书——高尔基的《母亲》。还有一个饭盒——里面装着一斤“芝麻果”点心——商店里最便宜的一种,车上吃。
头天晚上,全家人动手包了一顿饺子。母亲剁了整整二斤肉馅,这在过日子非常节俭的母亲是破例的一次。母亲将馅拌得很香,然后,对他和妹妹秀娟说:“皮要擀得薄点,馅要包得大点,边要捏紧,小心别煮破了,煮破了不吉利……”
饺子端到桌上,全家人的饭量都好像变小了,吃得也斯文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一个饺子吃半天。
母亲始终没动筷子,说不饿,吃不下。她看着哥哥,叮嘱:“玉明,你到了北大荒,不但要经常给家里写信,也千万别忘了要经常给你爸爸写信啊!免得你爸爸在大西北,一颗心分成两半,又要惦着家,又要牵挂着你……”
“妈,我记住了。”
他看到一滴泪水,从哥哥脸上落到了哥哥面前的盘子里。
他刚送到口中的半个饺子,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去了。
他听到妹妹在里屋嘤嘤地哭了。
他听到母亲语气很刚强地斥责妹妹:“哭什么?上山下乡的不止你哥哥一个人。你哥哥是听党的话去建设边疆,又不是去逃荒!……”
他听到哥哥也在对妹妹说:“小妹,上次爸爸探家返回西北,你和我送到火车站,火车开了的时候,爸爸舍不得离开我们,眼眶湿了,可你都没哭,还掏出手绢给爸爸擦眼泪呢。怎么今天哥哥要离开家,你倒哭起来?你真像个小女孩似的!……”
妹妹她太爱大哥了。大哥学习好,小学中学差不多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大哥是她精神上的骄傲和自豪。她曾一心指望大哥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成为他们这个穷困的家庭中、他们这一区域穷困的人家中的第一个大学生。为他们这个家庭,更为她自己增光添彩……
可是大哥就要到北大荒去了,明天一早就离家……
他当时听着妹妹的哭声,心里暗想,小妹是否也同时因自己最美好的愿望的破灭而哭泣呢?
妹妹没有到火车站去送哥哥,她知道自己感情脆弱,她怕自己会在开车前搂抱住大哥痛哭起来,不放他上火车……
玉龙从火车站回到家里,见小妹两眼红肿,显然他送哥哥走后,她又哭了一场。
母亲手中拿着二十元钱,十元一张,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盯着钱发愣。
那二十元钱,是学校作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生活用品补助费发给哥哥的。哥哥没有用它买什么东西,只带走家中的旧脸盆、旧毛巾、旧肥皂盒……
哥哥临走前悄悄把二十元钱放在家中了。
那一时刻,十七岁的葛玉龙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暗暗对已经走了的哥哥发誓:哥,我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和小妹。你在家时,你是家里的顶门杠。如今你走了,我就要做咱们家的顶门杠!如果我玉龙维持不好咱们这个家,我就不配做你的弟弟!
学校的领导们,几乎天天都召集各班主任老师开会,研究留城学生的工作分配方案。可几个月过去了,方案迟迟未公布。于是,学校里出现了大字报小字报,指责和披露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的种种“黑幕”。断定分配工作领导小组内“有鬼”,呼吁人们“捉鬼”。他每天都往学校跑一次,盼望早一天看到分配方案公布出来。他不能够像其他留城同学那样心情笃定,很有耐心地等待。他早就等待得焦急了。他渴求早一天参加工作、挣钱,使母亲不再为向邻居们借钱而为难。他每天在学校看到的不过是那些大字报小字报。同时,也不止一次看到小汽车怎样从马路上缓慢地拐进学校大门,一直开到校楼前,戴领章帽徽的,或不戴领章帽徽的不明身份的“领导人物”,不慌不忙地踏上楼前台阶,走进楼内。不久,又被校革委会和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们送出楼,在台阶上彬彬有礼地握手,坐进小汽车内,还亲切地互相招手告别。他原本对大字报小字报上写的那些真假难分的事半信半疑。看到小汽车开到学校里的次数太多了,也一时按捺不住冲动,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分配工作进展迟缓”,提出疑问:“为什么小汽车频频开到学校中来?”第二天他再到学校去,一眼便看到,就在自己那张大字报旁,贴出了校革委会与校分配工作领导小组以联合名义写的“几点庄重声明”,严正指出那些大字报小字报是“别有用心的人混淆视听,极尽诽谤攻击之能事,企图靠造谣生事的伎俩把水搅浑,以达到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下去之目的”。他后悔极了。是啊,分配方案还没公布,怎么便知“其中有鬼”呢?自己的大字报,不也同样起到了“阻碍分配工作顺利进行”的不良后果吗?他想把自己那张大字报撕下来,可是被分配工作领导小组的一位成员发现,不许他撕,说是要保留,“当反面教材,教育不明真相的群众”。他心事重重,恨透了自己的愚蠢。
分配方案一直未公布,校革委会却向在校的和待分配的学生们发出了“重建校园”的号召。校园的砖围墙在“文攻武卫”中被拆毁,修筑成了一座座“红色堡垒”。校革委会要求学生参加义务劳动,将“红色堡垒”再变成校园围墙。并且提出了在劳动中“多砌一块砖,就等于多献一颗红心”的口号。
等待分配的学生们,对没完没了的“献红心”腻透了。他们并不想参加这种义务劳动。他们偶尔参加一天半天,也纯粹是为了“有所表现”。表现一下,当然和劳动是根本两码事的了。
只有葛玉龙一个人不顾家事,从始至终天天都到学校去参加劳动。他实心实意地干,非常卖力气地干,带着点赎罪性质地干,为了以实际行动赎回他贴的那张大字报的“罪过”。
一个月后,校园重建起来了,义务劳动结束了。葛玉龙累瘦了,累垮了,累病了。四十多岁的女班主任亲自到家中来看了他一次,很感慨地表扬了他。全班只有他一个待分配学生真正参加了义务劳动,她说下几届学生将会感激他为母校的劳动。老师的表扬令他心里非常甜蜜。
老师主动询问他对分配工作有没有什么要求?他略略想了一下,回答说他希望被分配到建筑部门,能像他的父亲一样,当一名建筑工人。老师笑了,说他的要求一点都不能算过分。当面表示,一定成全他的分配愿望。他心里顿时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将老师对他的许诺告诉了一个要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大大讥笑了他一番:“你怎么能相信老师的这种话呢?老师现在都是臭老九,哪一个臭老九不怕学生们那些有权的当官的家长?鬼才会相信她会在分配时,替你说一句半句好话。你们家没权,总该还有点钱吧?你如果听我的,买些什么东西送到老师家去,说不定也许真的会感动老师的心……”
他听信了这个同学的话,没向母亲开口要钱,向邻居借了十元钱,尽数花光,买了一些点心、罐头、水果,冒雨在一天晚上去了老师家。在老师家门外,他犹豫了。老师家的窗子还没放下窗帘,从窗口可以看见老师端坐在桌前,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持笔,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在台灯光的反射下,老师的短发更加显得灰白了。老师站了起来,服下几片药,伸张了一会儿十指,坐下去继续批改作业。雨越下越大,他站在哗哗的大雨中,呆呆地从窗口望着老师的身影,不知自己如果走进老师的家门,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他想象着老师看见他手中拎的东西,究竟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开始自然会很诧异的。但立刻就会猜到他的来意,肯定会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肯定会感到受了他这个学生的侮辱,肯定会因此而难过的。
老师将脸转向了窗外。老师那双目光正直的眼睛安详地望着窗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什么,也似乎发现了站在外面大雨中的自己的学生。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件事:冬天,复课时期,因为缺煤,学校的暖气停了,教室像冷冻仓库,临时支起了炉子、烟囱。风向一变,烟囱倒烟,满教室黄烟弥漫,呛得同学们流泪咳嗽。座位靠窗的同学怕冷,不肯开窗放烟,几乎堂堂课发生争吵打骂。但在班主任老师的课堂上,却从未发生过这类现象。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第一排课桌前的窗子,打开教室门,形成对流风。
他坐在第一排,有天,粉笔几次从老师手中掉落地上。他发现,老师的手冻得红肿,都拿不住粉笔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却仍是一笔一画。
这件事,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这么好的老师,难道能够忍心亵渎她的人格吗?
他心中怀着深深的忏悔和自责,转身走了回去……
冰凉的大雨点,好像下在他心上……
回到家中,母亲见他手拎一网兜食品,那种吃惊的样子,是同见他拿着一颗炸弹的程度差不多的。
“妈,我看你这几天吃不下饭,就给你买……”他吞吞吐吐地说,因为自己出生以来第一次对母亲撒谎,而且是撒了一次表示孝心的弥天大谎,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可耻。
“你……哪来的钱?”他的“孝心”绝没有引起母亲半点高兴。相反,母亲脸上几乎是呈现出了盛怒的表情。
“向邻居借的……”他的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勉强听得到。他感到无地自容。
“借了……多少?”
“十元……”
“全……花光了?”
“还剩……”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钢镚儿,怯怯地递给母亲。
母亲没接。母亲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呆呆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由盛怒而转为一种无言的,根本别指望获得宽容和饶恕的斥责。她沉默许久之后,仿佛面对一个成为盗贼的儿子,绝望地从口中挤出了两个字:“天啊!”
……
工作分配方案终于公布了。
几张用隶书体书写着姓名和工作单位的大白纸粘连起来,盖住了那些“混淆视听”的大字报小字报,这几张纸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也许是终生的命运,一般情况下,注定是终生的命运。
这几张纸,如同高下尊卑、泾渭分明的社会结构的清楚醒目的显像屏。人们绝不会从上面发现当时的某某局长的女儿姓名之后,写着“××街道手工厂”这类罪该万死的错误。也绝不会发现某某普通百姓的儿子姓名之后,写着“××机关”“××研究所”“××设计院”“××党委办公室”这类荒唐透顶的不可饶恕的过失。那些在大白纸上找到了自己命运归宿的人们,不久,便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失望地离去了。最可悲的并非在于现实的不公正,而在于人们对这种不公正的现实的默认。
只有两个人仍呆呆地站在那几张白纸前——葛玉龙和一个姑娘。
葛玉龙分配在酱油厂。
他的名字之下,最后一个人的名字——许晶晶——朝阳区红卫街道棉胶鞋帮生产小组。
看来葛玉龙的命运还不是最悲惨的,酱油厂毕竟比什么棉胶鞋帮生产小组高一等。
正因为此,他的名字被写在她的名字前面。
他愤怒极了,他感到自己被捉弄被欺骗了。老师当面对他说过,他想当一名建筑工人的愿望和要求并不过分啊!而且,他也听说建筑部门曾到学校里来要过名额。
他失魂落魄地麻木地转过身,发现了那个姑娘,她一定就是比自己的命运还可悲的许晶晶了。他没有立即走开,站在原地不无同情地看着她。
她的身材很纤弱,一套蓝色洗白了的女式学生服穿在她身上,竟显得飘飘逸逸的。扎着两条齐肩小辫,赤脚穿着一双旧的平底扣绊布鞋。然而,她那张脸是动人的,那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脸上的皮肤非常白嫩。但是,太缺少青春的光彩和健康的红晕。唯有两片薄薄的微微抿着的嘴唇,被白嫩的脸衬托出淡淡的红色。她的眉毛和眼睛,仿佛工笔画家在这张可爱的脸上精心描画出来的,连每一根睫毛都弯翘得那么美妙。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是眼角细长,在两条秀眉的括罩下,幽思冥想地凝视着写在白纸末端的她的名字。那张脸上所呈现出的不是愤懑,不是委屈,不是绝望,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自哀自怜的表情,而是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态。有如一个小女孩失手打碎了一尊名贵的花瓶时那种神态。
她没有注意到葛玉龙在看着她。
她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
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盯着写在白纸上的自己的名字,其实不过是茫然地集中于一个视点而已。他想,如果那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个趴在白纸上的小甲虫,一滴墨,或是别的什么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她大概也会长久地盯着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
她这种样子使他很为她难过,心中对她的同情强烈起来,以致暂时抛弃了对自己命运的同情,想走过去,对她说几句充满怜悯的安慰的话。
如果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也许会觉得自己对她的同情是多此一举的。
“这是……你的名字么?”他指着白纸上的“许晶晶”三个字低声问。
她毫无反应,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他的善意受到如此的冷落,尽管对方可能是无心,他感到他的自尊被严重伤害了。
他一转身走开了。
他走出校门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次,见她仍像雕塑般站在那里。
他迈着极其缓慢的步子朝家走,刚走入他家住的那条小胡同口,站定了。
他猛然转过了身……
他来到了他的班主任老师家。
老师对他的出现并未表示惊讶。
老师请他坐到简易沙发上。他不坐,两眼望着老师,非常激动非常难过地说:“老师,您为什么要骗我?我对您是很尊敬的啊!……”
他转过身,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哭了。
老师走到他面前,轻轻放下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说:“我早料到你会来找我的,也想到你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并没有骗你,我为你尽力争取,甚至为你得罪了某些人……”
“可是,您亲口对我说过,我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建筑部门也到学校要过名额,究竟为什么非把我分配到酱油厂呢?……”
面对他的质问,老师沉默不语。
“老师,您不回答我,我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尊敬您了。”
“你一定要我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吗?”
“是的。”
老师犹豫良久,从他面前退到沙发跟前,款款地坐下,两眼瞧着他,低声问:“如果我告诉了你真实的情况,你能答应我,不做出什么愚蠢的事么?”
“我答应。”
“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你那张大字报,令某些人恼怒了,他们要在工作分配问题上惩罚你……”
他听了老师的话,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改变了颜色。他长到十七岁,第一次真正领会了“报复”两个字的含义,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话对老师说。
老师又开口道:“记住我的话,生活对人的宠爱,那也许正是它对人的毁灭。糖罐子所保护的,只能是糖块而已。最甜的糖块,也是最容易化掉的。而生活加给一个人的磨难,不应该只被消极地理解为不幸,那也许正是生活对一个人的有益的塑造,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话,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学生讲过……”
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老师这番话。
他恭恭敬敬地向老师鞠了一躬,走出了老师的家门。
老师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门外。
“葛玉龙,你谅解我了么?”老师温柔地低声问他。
他对老师点了一下头,大步走了……
从此,他成了不到三百人的酱油厂出渣车间的工人。
出渣,是酱油厂最脏最累的活。他每天和另外两名中年师傅,用大板锨从出渣炉里往外甩出近二十吨酱渣。由于四个出渣炉的高温烘烤,冬季车间里也在三十五度以上。两位师傅干起活儿来,脱得赤身露体,仅穿裤衩。他开始觉得他们很不文明,但几天后,他也变成一个不文明的人了……
他说话少了,沉默多了。
他从不在母亲和妹妹面前抱怨自己干的活儿多么多么累,也只字不谈酱油厂里的事。
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哥哥,请相信,我长大了,真的。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四元二角,除了留下在工厂吃午饭的几元钱,我全部交给妈妈。我能为家里挣钱了,我感到很自豪……哥哥,好哥哥,请千万相信我写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他想,远离家人的哥哥,在北大荒所经受的生活考验,肯定是胜过他所经受的这种苦活儿的。他不愿使哥哥为他增添半点忧虑……
葛玉龙觉得自己有那么多思想,那么多感受,那么多爱憎,那么多烦愁和怅惘,必须以什么方式倾诉出来才好,心灵才会轻松一点。有一天下班后,他又来到了老师家,向老师吐泄了自己的苦闷。老师经过长久的思考后,郑重地对他说:“你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吧!”
“写?这究竟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他忧郁地望着老师。
老师回答:“也许有一天,你所写的对于别人,对于许许多多和你有同样经历的青年人的意义,要超过它对你自己的意义。不过,你现在还不要开始写,你现在要开始看,看许多许多书,看一本好书,等于和许多高尚的人交谈。你会从书中结识许多无愧于你敬爱和学习的朋友……”
老师说罢,走到厨房里,打开挖在厨房地中间的菜窖盖,踩着梯子下去了。
老师带着满身土上来后,双手交给他一本潮湿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用流露着热情和希望的目光注视着他,说:“你先看这一本,看完了就到我这里来换。但要记住,不能对别人讲,你从我这里得到书看……”
这本书,它散发着地下的泥土的气息,带着地温……
酱油厂有一个被改造者,五十多岁矮而胖的原商业局局长,他每天干活儿,是没完没了地涮洗酱油瓶子,洗干净了,一车车推到输油车间去。人们已经不再批斗他,批斗烦了。也不找什么岔子为难他,因为他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工人们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
一天中午,葛玉龙独自走在到食堂去的两旁乱堆乱放着小山一样的破酱油瓶子的路上。由为尊者变成了至卑者的原商业局局长,从四壁破败的涮洗酱油瓶子的小木屋里走出来,拦住他,问:“你今天丢了什么东西么?”
他一时想不到自己可能丢了什么,对面前这个丧失了权力和地位的人摇摇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想法,想问问这个人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何感受?这个人曾预料到自己会从一位局长变成一个涮洗酱油瓶子的人吗?这个人对自己从前不能说高贵,也起码可以说高等的身躯,如今混迹在生产酱油的工人中间,感到委屈吗?诅咒命运吗?为失去权力和地位而痛苦么?耿耿于怀地记恨那些批斗过自己的人吗?渴望实现报复吗?……
对方并没有容他古怪的想法继续下去,四周瞧瞧,见无旁人,从衣襟内取出一本包着皮儿的书,问:“是你的吧?今天你慌慌张张地跑向车间时,我在地上捡到的,猜想可能是你掉的……”
他狐疑地接过那本书,打开一看,正是老师借给他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为保尔获得了冬妮娅的热烈爱情而替主人公感到无比幸福,被这本书吸引得难以释手,带到厂里想在午休时悄悄看。
“是我的书。谢谢你,你替我包上了书皮?”他因自己刚才头脑中对这个人产生的那些古怪想法而十分羞愧。
“这类书如今是不能带到工厂里来看的,也许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牵连别人。”对方说完,转身离开他,钻进小木板房去了。
当天下班,他走到厂门口,见围着十几个工人。上前一看,是接受改造的商业局长横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赶紧蹲下去,将这个被改造者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胸前,生气地问:“他怎么了?你们大家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这里?”
一个工人怜悯地自言自语:“唉!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没人强迫他改造,就自己疼惜点自己嘛!他已经不是一次昏倒了……”
另一个工人嘟哝:“附近没医院,厂里没车,这可怎么办?……”
他更加生气地说:“厂里不是有三轮平板车吗?你们谁快去推一辆平板车来呀!”
“谁蹬平板车送他到医院去呀?一个被改造的走资派,界线问题呢!”
他吼起来了:“少废话!我送他去医院。”
有人推来了三轮平板车,有人帮他将商业局长抬上了平板车。他二话不说,骑上车,飞快地朝市立医院蹬去。
深夜,这辆三轮平板车停在沿江路一百五十二号楼前。
葛玉龙将商业局长扶下平板车,扶着他走进楼内,走上三楼。
商业局长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葛玉龙将他扶进家里,扶着他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葛玉龙替他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又从衣兜里取出药放在一只破木箱盖上。它可能就算这个房间里摆放东西和吃饭的“桌子”了。餐具、盆碗、粮袋,占去了它的大部分面积。房间只有七八平方米,靠墙支着一张单人铁床,靠窗的地板上,铺着一小块凉席。
主人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现在落到了何等田地。你就在床上坐吧!”
葛玉龙坐在床边上,问:“你就一个人生活?……”
主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了,一个姑娘神色慌张地进来,一眼看到落魄的局长,叫了一声“爸爸”,扑过去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爸爸,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回来,就到酱油厂找你去了。接着,我又找到医院里……爸爸,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急疯了!爸爸,我心里真是害怕极了!我怕你万一有一天把我撇下,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冰冷的世界上……那我一定也不活了,跟你一道去……”那姑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就泣不成声了。
父亲用一只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很动感情地说:“好女儿,好女儿,别哭,爸爸这不是好端端地回到家中来了吗?爸爸怎么能舍得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上呢?”
葛玉龙望着相依为命、患难与共的父女俩,听他们彼此说出那番令人泪下的话语,心中很替他们难过。他想:我以为我和我的一家是最不幸、最值得同情的,原来却不然,还有更不幸更值得同情的人,还有生活状况更悲惨的人啊!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高尚的冲动和一种侠义精神,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大声说:“你们不要悲伤。今后,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你们,我说话是算数的,你们尽管相信我好了。”他说这话时那种口气,好像忘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刚进酱油厂厂门不久的青工,而是一个救世主似的。
那姑娘听到他的话后,慢慢放开了搂抱着父亲脖子的手臂,离开父亲的怀中,转过身略显吃惊地望着家中这个陌生的穿着一套肥大而肮脏的工作服的青年。她刚才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因为被她推开的房门挡住了他。
葛玉龙一眼认出了这姑娘——她是许晶晶。
她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更瘦了,也显得更纤弱了。就连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也失去了第一次留在他印象中的淡淡的血色。可是,她依然不失其动人的美丽。在这个生活状况穷酸的房间里,在他那么一个善良的青年面对一个美丽而腼腆的姑娘的目光里,她分明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更美丽更动人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会又一次意外地见到她,更没有想到她会是被罢官撤职的商业局长的女儿。这意外的相见使他显得有些惊喜,为何而喜,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痴痴地望着她,一副十足的傻相。
许晶晶不由得扭过脸看着父亲,用诧异的目光询问:“爸爸,他是谁呀?他为什么在我们家里?”
父亲这时才说:“晶晶,快谢谢人家!是他蹬着三轮平板车把我送到医院,替我取了药,又蹬车把我送回了家。”
许晶晶的脸第二次转向葛玉龙,但并没有完全转向他,仅仅转到能够从眼角用视线的余光打量他的程度。她就那样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长长的睫毛也随之缓缓向上翻起,嘴唇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动了下,以极轻的声音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种神态在她所表现的并非像他一般的腼腆,而是女孩儿家在陌生的青年面前本能的羞涩。是由于刚才不加控制地暴露了自己感情的脆弱?还是由于他们父女处境的窘困?葛玉龙不得而知。葛玉龙的心灵像一颗还包着绿衣的核桃,在男女之情方面尚纯洁得一尘不染,既没有学会在目光相对的瞬间,有意识地流露或传达什么微妙的情感信息;也没有掌握用伪装的矜持或庄重,掩饰爱慕之心的本领。他用一种被倾倒的然而却又圣洁无邪的目光望着她,那样子,恰如一个女孩儿望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布娃娃,只差没有脱口而出,说一句:“呀,你多么美丽啊!”
许晶晶的脸渐渐红了。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对自己的美丽都是异常敏感的。这一种自我意识几乎可以说是她们形成自我意识的第一课,而且根本无须别人反复启发。何况,许晶晶是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她曾因自己的美丽备受家人和外人的宠爱,只不过如今除了父亲她已失去所有人的宠爱,对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赞美的目光也久违了。有一种特殊的目光,她现在倒是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些习以为常了——“走资派的女儿”,和对她的美丽居心不良混杂在一起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常令她内心恐惧的。所以,她此刻接触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腼腆青年的唯有柔情而无邪念的目光,竟感到那般亲切。她凭自己的细敏看出,他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柔情,乃是他那颗良好的心灵的反射。也从他脸上译出了一个女孩儿望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布娃娃时,可能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于是,她缓缓地垂下了头,并将身子转向了她的父亲。
她脸上浮起的红晕,使葛玉龙感到满室生辉,他傻乎乎地笑了。
他痴呆地望着她,因为心中充满着对她的赞美而感到快乐。他朦胧地体验着,这一时刻笼罩于这小小斗室的诗意,他甚至被这一时刻所感动了。
“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坐下嘛!”那当父亲的对葛玉龙亲近地说。
“我叫葛玉龙,诸葛亮的葛,我们是同学呀!……”他的回话却是冲着他女儿说的。
不料她的脸色却顿时变得阴暗了,脸上的红晕也令他惋惜地消退了,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没有同学。”
当父亲的立刻严肃地责备道:“晶晶,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说话!”
葛玉龙的自尊心被她这句听来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刺伤了。当父亲的对女儿的责备也不能抵消他受到的刺伤。他怔了一下,说:“我走了!”一转身便走出了他们的房间。
“真没礼貌,快去送送人家!”他听到那当父亲的又对女儿责备了一句。他明明在楼梯上听出她跟着送下来,却没有站住等她一步。他噔噔噔一口气奔下了楼。他刚走出楼口,她也噔噔噔地急切地追上了他。
他和她同时在楼口台阶上站住了。
“我那句话……惹你生气了么?”她羞怯而又满含歉意地问。
“是的。”他坦率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冷冷地说,“我并不想用同学关系和你拉近乎……”他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表明他的全部意思和为人准则,沉默片刻,补充道,“我才不愿和任何人拉近乎呢!”言罢,走下了台阶。
他的坦率,使他留给她的最初好感又无形中增加了一层。
她也跟着他走下了台阶,跟着他向平板车走去。当他已骑到车上时,她内疚地说:“请你原谅,我那句话并不是对你的呀!我是……情不自禁地……我们班的同学,都把我看成‘黑五类’的狗崽子……女同学疏远我,男同学欺负我……”她的语调,仿佛他如果不说出对她表示原谅的话,她马上就会哭了似的。
他本来连瞧都不瞧她一眼,蹬起车就离去的。听了她的话,他不忍这么做而使她也像他刚才一样受到伤害。他在楼影的黑暗中向她转过脸,用原谅的语调说:“我并没有真生你的气,我是假装的,逗你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