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画传:他在繁华中独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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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之中,凡所思虑运动,无非是天,一身在天里行,如鱼在水里,满肚子里都是水。

——《朱子语类》第九十条

的确,在中国历史上,受到命运的严重打击后,“发愤著书”而终于“立言垂世”者亦代不乏人,前于伯虎的如墨翟、孔子、司马迁、贾生、柳宗元,后于伯虎的如李贽、顾炎武、王夫之等等,但这条道路对于唐伯虎来说,却如镜花水月,一场春梦。其中原因,邵毅平先生在《十大文学畸人·唐寅》一文中指出:

首先,就其天性而言,唐寅终究只是一个才子,而不是一个学者,他可以在治学立言上表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却无法借此安身立命。其次,唐寅少年时代的努力读书,虽不知所用,却怀着希望,因而是一种积极进取、充满乐趣的行为;失意后的发愤读书,虽已知所用,却怀着绝望,因而乃是一种消极退缩、充满悲凉的行为。在这样的心情下治学,其结果也是很难乐观的。再次,在一个功利社会中,当“三立”中“立言”不是作为前二立的补充而是作为前二立的替代时,往往成为失意者谋求心理平衡的借口,唐寅此时“立言垂世”的愿望,正有着若干酸葡萄的成分,所以只能冲动一时而不能坚持长久。

这当然是很中肯的议论,但我以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邵先生没有论及,这就是环境的影响。本书在第二章就叙及,15世纪中叶在苏州活跃着一个江南才子群,如沈周、周臣、唐寅、祝允明、文徵明、仇英、徐祯卿等人,他们都不是学术长才,而是一批艺术怪杰。更耐人寻思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是诗画全才,才华横溢。他们之间又或是情同手足的亲密朋友,或是意气相投的师弟关系。一个人选择一定的事业目标,走上一定的生活道路,除开时代和个人等因素外,总与师友分不开。诚如郭沫若在《历史人物》中说的,师友“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在一个人的成就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数”。无疑,这些江南才子所处的经济、政治地位相似,又都精于书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对时政和生活的态度方面,在理想的追求方面,必然互相影响。总之,有了上述这些复杂的原因,“发愤著书”和“立言垂世”对于唐伯虎来说只可能变成昙花一现的空想了。

生活的剧变使得唐伯虎头脑中两年来急剧热化、膨胀的科举仕进的欲望彻底破灭,从痛苦和绝望中复苏而选择的“立言”之路又满是荆棘,难以走下去,于是,经过久久的思索,他进一步抛弃了“立言垂世”的想法,选择了“自适”“适志”的生活方式。伯虎的这种选择当然不是突如其来的越世高谈,其思想基础便是我们在本书第二章所叙述的以“及时行乐”为核心的人生观。唐伯虎考察祸福无常的人生,想到生命是如此的短暂而偶然,如此的珍贵而又美好,他愈益热恋宝贵的生命,就愈益感受死亡的悲哀,就愈益放纵血肉之躯的欲望,于是便放弃对生命长度的追求,转而追求生命的密度。他认为只有及时行乐,才算不虚度此生。

一生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

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

不晓高烛对芳尊,也是虚生在人世!

(《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细细算来,宜人的天气、美丽的景色、佳妙的心情和快乐的事情聚合在一块儿的日子有几天呢?只有夜以继日饮酒弦歌,才不算辜负啊!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伯虎少年时即已有之,现在经历人生的惨痛教训,就更加坚定了。他想到:《左传》虽然说“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自己却身遇诬陷,如洁白的玉璧蒙受了玷污,为社会所抛弃了。虽然有颜回一样的操行,终究不能取信于人。而做一番际会风云的事业,又有什么途径可达到呢?想要立言垂世吧,恐怕如同扬雄写《剧秦美新》、蔡邕依附于董卓、李白受累于永王之幕,柳宗元被攻击为王叔文之党,徒然增添垢辱而已。伯虎终于大彻大悟了:

人生贵适志,何用刿心镂骨,以空言自苦乎?

(见《唐伯虎全集·胥台山人序》)

“适志”,也就是顺应自己的天性。唐伯虎天性豪侠,又嗜声色,现在既然已跳出“三不朽”的传统模式,既然已经痛感生命的短促,那就干脆明明白白地承认,彻底完全地履行。他有一首《焚香默坐歌》说得好:

焚香默坐自省己,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

十足的才子气魄!十足的天性文字!“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思想在伯虎眼中直如破屣,怪不得袁中郎评为:“说尽假道学!”

古时候有位修行的严尊者,问赵州和尚:“一物不将来时何如?”——怎样才能做到抛弃一切,两手空空?赵州和尚回答:“放下著。”现在,唐伯虎把立德、立功、立名等封建士子的思想重负全都放下了,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豪迈地说:“大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

然而,从打算“立言垂世”到决定采取“自适”“适志”的生活方式,在身心都需要一个调整阶段,唐伯虎选择了远游。

从古及今,每一个知识分子都相信;每一片风景,都是一种心境。花开花落,鱼跃鸢飞,大自然无限丰富的形态,随处都可能成为转换人们心境的媒介。那些流动飘逸的云水、小窗梅影的月色、绮丽华滋的春光、荒寒幽寂的秋景,都能使置身其中的人受到感动,都与人们的生命绝不是不相干的存在。无论是烟云空蒙,还是啼鸟处处;无论是登高山观日出,还是涉大川送夕晖,都能沐浴灵魂,澡雪精神,陶冶性情,都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医圣药。现在,唐伯虎就将这次远游视为一次精神之旅。

古时候有句俗话:“南人乘船,北人骑马。”指的是北方多平原旷野,而南方则江河密布。唐伯虎远游的主要交通工具当然还是一叶扁舟。这次“翩翩之远游”的行踪很广,游览了湖南的南岳,江西的匡庐,浙江的天台,福建的武夷,并观大海于东南,泛舟于洞庭、鄱阳。他的朋友徐祯卿曾写有《怀伯虎》七律一首:

闻子初从远道回,南中访古久徘徊。

闽州日月虚仙观,越苑风烟几废台。

赖有藜筇供放迹,每于鹦鹉惜高才。

沧江梅柳春将变,忆尔飘零白发哀。

诗中也概括地写出伯虎的游踪。伯虎此次远游,最使他自豪并且最为人乐道的是“九鲤乞梦”。九鲤湖在福建仙游县北,景色幽美。相传汉元狩年间何氏兄弟九人炼丹于此,炼成,各乘一鲤仙去,因名。徐经的玄孙徐霞客有《游九鲤湖日记》,生动地描写了九鲤湖的景色:

平流至此,忽下堕湖中,如万马初发,诚有雷霆之势,则第一际之奇也。九仙祠即峙其西,前临鲤湖。湖不甚浩荡,而澄碧泓于万山之上,围青漾翠,造物之灵亦异矣!

并且徐霞客也记载“是夜祈梦祠中”,可见九鲤祈梦是明代人的好尚。伯虎浪游至仙游,夜宿于九鲤湖畔,梦见仙人送给他一担墨。这当然是文业终生的象征。所以当时朋友称羡,后世文人亦传诵,所谓“鲤仙赠墨妙江东”(韩菼《暮春唐解元墓下作》),指的就是这件事。又传说伯虎祈梦九鲤时,梦中有人示以“中吕”二字。伯虎醒后对人说起,都无法详解。几十年后,伯虎访问同邑的阁老王鏊,见到王的墙壁上有首苏东坡的《中吕满庭芳》的词。伯虎吃了一惊,说:“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啊!”读到其中有“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句,伯虎很恐惶,不久他真的去世了。终年五十四岁,也可说是“百年强半”。我总觉得这传说玄而又玄,不大可信。

又传说伯虎坐船游黄州,观赏了东坡赤壁后,深夜醉步踉跄地归船,路上碰到巡逻的士卒,被认为犯禁而被扭送见指挥使。指挥使不认识伯虎,盘根究底地审讯他。伯虎大笑,答以诗云:

舟泊芦花浅水堤,隔江邀我泛金巵。

因观赤壁两篇赋,不觉黄州半夜时。

城上将军原有令,江南才子本无知。

贤侯若问真消息,也有声名在凤池。

诗中“招供”了犯禁原委和自己的身份,于急难狼狈中仍不失才子的潇洒本色。

远游似乎是中国封建文人的一大传统。不过,大多数文人(包括李白、杜甫、苏轼等)的漫游,是为了打开仕途的通道。在封建社会想要当官,首先要获得一定的社会声望,最好有大人物帮忙游扬,这样再通过科举,才能较顺利地得到官位。唐伯虎已经是赶出仕途外,跳出“三立”间,自然与此无涉。他这次历时约一年、足迹遍东南的远游,主要目的有两个。

其一是借青山绿水来淡化仕途上的失意感。因为对社会失望之后,便以自然为人生幸福的补偿形式了。对于一个政治失意者来说,有时候只需要在极平凡的一树一石、一花一鸟中,就可以觅得一小块精神止泊之地,作为他生命的最后依托。唐伯虎有首《烟波钓叟歌》就是这种思想的形象表达:

太湖三万六千顷,渺渺茫茫浸天影。

东西洞庭分两山,幻出芙蓉翠翘岭。

鹧鸪啼雨烟竹昏,鲤鱼吹风浪花滚。

阿翁何处钓鱼来,雪白长须清凛凛。

自言生长江湖中,八十余年泛萍梗。

不知朝市有公侯,只识烟波好风景。

芦花荡里醉眠时,就解蓑衣作衾枕。

撑开老眼恣猖狂,仰视青天大如饼。

问渠姓名何与谁,笑而不答心已知。

玄真之孙好高士,不尚功名惟尚志。

绿蓑青笠胜朱衣,斜风细雨何思归。

笔床茶灶兼食具,墨筒诗稿行相随。

……

一个须发皆白的渔翁,无视朝市公侯,八十余年来都生活在茫茫湖上,更妙的是笔墨诗稿随身携带,时有长篇短句!这样的渔翁在现实中其实是不存在的,显然是作者理想的化身。

中国封建文人的漫游有一种共通的审美兴趣,他们总是对往古这个时间的维度敞开怀抱;而已经消逝的往古犹如幽灵似的穿透眼前的自然景物,展现在烟霭茫茫之中。在历史的回首中,满眼风光,有多少春日鸟啼的日子,多少秋天空阔的景象。而这风景的世界里,又有多少悲欢的故事,多少生灭与存亡。就是在这种怀古情绪的支配下,唐伯虎骑着毛驴,登上庐山香炉峰,仔细辨认着摩崖石刻中古人的题咏,“读之漫灭为修容”(《庐山》);经过子陵滩时,聆听着满山樵斧声,眺望着纷飞的鸬鹚,遥想起严子陵这位“汉皇故人”(《严滩》);游览辋川时,于白日苍松、清风明月之间,细细体味王摩诘的“尘外想”(《题辋川》);面对着浩渺的空间和悠长的时间,他感到个人、家庭、仕途等等真正是如同尘芥!在《游镇江登金山、焦山》中,他写道:

孤屿崚嶒插水心,乱流携酒试登临。

人间道路江南北,地上风波世古今。

春日客途悲白发,给园兵燹废黄金。

阇黎肯借翻经榻,烟雨来听龙夜吟。

金山位于镇江西北的大江边,以绮丽称世。自古以来,流传着“金山寺里山,焦山山里寺”的民谚,就是讲金山小巧,整座山为佛寺包围。焦山浑厚,寺院深藏在山中。金山寺为东晋时创建,初名泽心寺,唐以后改为金山寺,枕江而筑,气象万千。伯虎携酒登临,远望脚下乱流激起的层层雪浪,环顾身边被兵火破坏的佛寺,想到了南北道路和古今风波,产生了一份浸肌浃骨的个人心灵深处的感动。于是,在诵经和江涛的交响声中,在神秘的香烟和幽微的琉璃灯火的交融中,伯虎追忆自己逝去的父母、徐氏妻子及妹妹的音容,想到如镜花水月般的功名,想到系囚罹狱的屈辱,觉得一切都是空的。他甚至想向和尚(阇黎)提出就此出家,夜夜倾听那孤寂而壮阔的江涛。

其二是出于研习丹青、师法造化的需要。伯虎失意之初立下的发愤著书的愿望早已灰灭,他选择了靠诗文书画谋生的市民艺术家生活,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予弃经生业,乃托之丹青自娱。”(《六如居士画谱自序》)这样,观察自然、写生山水、师法造化就成为他必修的功课。

唐伯虎的绘画创作,山水画占主要地位。他从周臣那里继承了李成、范宽和南宋四家的传统,对元代赵孟、黄公望、王蒙等的画法,也经过苦心研究。前人评价他“青出于蓝”,认为他虽然取法宋元诸家而能有所发展,在技法上能融会贯通,自成秀润、缜密、流丽的风格和面目。无疑,伯虎这次漫游名山大川,广泛地体验了丰富的社会生活,深刻地观察了雄丽的自然景色,对其绘画艺术是影响至巨的。

漫游中,伯虎以一种极富于色彩的眼睛看世界,对于大自然中春光明媚、绚丽滋润之境,有一种深刻的自觉的感应。如以下两首小诗:

燕子归来杏子花,红桥低影绿池斜。

清明时节斜阳里,个个行人问酒家。

红杏梢头挂酒旗,绿杨枝上啭黄鹂。

鸟声花影留人住,不赏东风也是痴。

色彩绚丽,轻灵流转,我们参看他传世的画作《山路松声图》《青山伴侣图》《骑驴归思图》等,即可体会到伯虎那种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敏锐的色彩效应。

在流连山水之中,伯虎也渐渐学会用真正内行的眼光,亦即用读画的眼光和读诗的眼光来观察山水,如他在游览齐云岩时,感觉到“霜林着色皆成画,雁字排空半草书”(《齐云岩纵目》);在旅滨长江时,观察出“寒梅向暖商量白,旧草吟春接续青”(《闻江声》)。像以上这些诗句,是地道的艺术家的诗句。用读画和读诗的眼光来欣赏山水,实际上已经相当于用一种哲学的眼光看山水,亦即将中国艺术精神,融入山水审美的境界了。

总之,这次漫游对于伯虎日后在绘画上打破前人陈套,尤其是变化南宋院体风致,是很有作用的。我们欣赏伯虎的山水画,不论峰峦水口、树石林泉和点缀的人物、屋宇等等,都画得现实具体,使人看了,感到可游可居。尤其如代表作《江南农事图》,以异乎寻常的工细笔法,描绘了初夏时节南国农村的自然景色和种种农事活动,上边题诗:“四月江南农事兴,沤麻浸谷有常程。莫言娇细全无事,一夜缲车响到明。”说明伯虎对农民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并怀有一定的感情。这正是师法造化的结果,和前人一些“足不出里闬”一味摹古的山水画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