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中秋之夜
南屏山被红灿灿的霞光笼罩,圆月在天边升起时,在“秋望园”办的中秋宴开始了。
沈烟寒走到秦月淮的屋门口去喊人,看着身着白衣的书生一身气质文质彬彬,面容被夕阳余晖照成暖色,长而浓密的眼睫下方投下一片盖影,不由心赞了一句他的好模样。
可正因他的模样额外俊朗,沈烟寒不禁生了愁。
这些日翻新屋顶,秦月淮那屋也漏雨,他没法始终躲在屋里,也就出现在了人前,如今清水村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来了位表哥做客,他们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但她跟木槿一起去小溪提水时就撞见过一回有人嚼她的舌根,说她与这郎君一点不挂相,怀疑这人不是她的表哥,与她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自个行事坦荡,倒是不惧流言蜚语,但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些妇人要来给他“表哥”说亲。
为人做媒是好事,她们的热情洋溢,村里人朴实,说话也不如何拐弯抹角,既问他的家庭情况,又问别的,甚至生辰八字也要朝她打听。
沈烟寒平生没说过什么谎,却在秦月淮出现后,从第一日起,她就对人谎话连篇。
这让她不大喜欢。
因而,她也想蔡大夫能早日医治好他,早些将他送走。
可这也很难,这人如果身上的伤好了,可依旧没恢复记忆的话,她该给他送去哪里?
沈烟寒也想过干脆替他租个住所,毕竟他好手好脚,可以自力更生,但如今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开始拮据,又哪来的钱去大方帮人垫付?
秦月淮翻看着心中早滚瓜烂熟的书,正百无聊赖的时候,门边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停在门口,好半晌都纹丝不动,他本打算佯作看书看得入迷,就不去搭理人了,可不巧,他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
起码得过了半盏茶那么久,秦月淮终于抬头问沈烟寒:“你是找我有事么?”
“嗯,该过节了!你快出来罢。”沈烟寒回神,笑着说。
自从与父母分别,秦月淮便厌烦过节,尤其是得知父母皆亡后,每一个象征家庭团聚的节日,于他而言皆是悲痛的日子。更何况说,就在去年,他的外祖父也没了。如今在这世上,与他有直接关系的血肉至亲也仅仅剩了一个。
见他没答话,沈烟寒又说:“蔡大夫的桂花酒可是用的西安名酒‘碧琼液’酿出来的,你不与他吃些么?北方的酒太烈,我跟珠珠是不能陪了。”
她晶亮的双眸染上一股愁,显然是担心蔡裕会独自饮酒,属于她招待不周。
有蔡希珠那个包不住话的大嗓门常来这里说话,这些日来秦月淮也被迫听闻了蔡家的事:因为金人入侵,住在汴京不远的河南府的蔡家遭了殃,蔡夫人及蔡希珠的兄弟们皆被人杀害,蔡裕这才只带着蔡希珠南下逃生,这父女二人也是全家仅剩的人口。
秦月淮对此信息还不是全然相信。
虽说蔡裕与蔡希珠的口音确实像河南府的,蔡希珠说蔡裕只允许她在固定时辰出门是源于紧张她这个独苗苗,这些皆与他们家的情况对的起来,但秦月淮直觉出几分异样。他想,许是因蔡裕的医术高超,举止很是从容淡定,不像个普通医者罢。
秦月淮的身子骨本身底子就好,蔡裕给他开的都是很对症的良药,他的腿伤好了不少,走路虽很跛很慢,还是能走到院子里去陪人饮酒的。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你门外,你赶紧出来啊,我得去端月饼了。”沈烟寒这时再催他,转身走之前还得意道:“我做的月饼可是鲜肉馅的,肉还是今早才杀来的,只要吃过的人就没有不夸赞,你一定也会满意!”
听到她如此笃定,秦月淮简直要冷笑出声,嘲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天真。
他会满意?
汴京至淮水的必经之路武俞山下有一码头,码头边有一家包子铺,卖包子的老板会朝过客一声一声吆喝“鲜肉包子咯,又香又实惠的鲜肉包子”。
别家的包子一文钱一个,他家一文钱可以买到两。当年南渡藏身,他同德远叔派给他的侍卫二人,就在这家店,用被人偷了后仅剩不多的钱买了四个鲜肉包。
上船后,他瞧身边挤坐在一起的小女孩实在可怜,看着他的手上包子直咽唾沫,便在咬了一口包子后,朝小女孩递了剩下那个过去,却被她的父母一把拦住了。
因这份善意,他得了“回报”——同行人告诉他,武俞山上有一群山匪,那些山匪但凡劫到人后,就会将其肉卖给山下,他手中包子里的“鲜肉”其实是那些人的肉。
得知真相后,那股恶心,多么使人反胃,她可想象得到?那时他八岁而已,吐了三日,余生都能记得那滋味。
若是她如他一样亲历过此事,知道人性可以如何扭曲,想必对任何鲜肉馅的东西都会心有余悸,避而远之。
然而,当他看到,因心有骄傲,沈烟寒的双眼晶亮如星,面颊上也得意洋洋时,到底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只不过,上桌之后,他始终没主动取过月饼来吃。
沈烟寒也没注意这些细节。
她与蔡希珠一人一个小酒杯,对碰酒杯之后就尝试了下杯中酒,结果二人都被辣得直吐舌头,表情痛苦。而后又嘲笑对方不中用,二人笑得前俯后仰,丝毫没在意别的。
两个小娘子都冒着一股傻气,也蕴着一股灵气。
相比之下,秦月淮和蔡裕的吃酒就安静了许多。
蔡裕见秦月淮脸色微沉,眉目间颇有愁绪,便问:“五郎君近日可是想起了什么事?”
秦月淮本想继续装失忆,可一晃眼他在清水村就已经住了十日之久,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身上的伤重,一时半会是不能自由走动了,他的属下没见他回去定然是急着在四处寻他。
对方想必也如是。毕竟他杀了他们那么重要的一人。
他后续还要有安排,得仰仗沈烟寒,失忆的事,就不能一直装下去。
秦月淮叹了口气,道:“虽是想起了一些事,可也很是不解,我不曾得罪谁人,为何会有人朝我一介书生下毒手。”
沈烟寒与蔡希珠喝了几杯酒,此刻面颊因酒意微微泛红,听秦月淮说这话,她身子往他方向靠了过来,话语兴奋:“你记起来事啦?”这样的话,她送走他也更容易些。
见该听见话的人有了反应,秦月淮嘴角微微上扬,和颜悦色道:“是啊,这得多亏表妹这些时日的细心照顾。”
他是不是她表哥,没有人比沈烟寒更清楚。
沈烟寒敷衍地呵呵两声,“好说,好说,你没事就好!”
她转头就夸起蔡裕的医术高明。蔡裕客气两句后没再说什么,他如今并不愿参与别人的事,他深知,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危险越大,只举杯邀秦月淮又喝了一杯。
秦月淮恢复记忆是件好事,桌上的氛围更好了些,几人吃喝玩笑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月上中天的时辰。
秦月淮毕竟有伤在身,身子逐步撑不住,他正要离席时,忽闻院外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
他面上没显什么情绪,手脚却已呈戒备状。
片刻后,秋望园的门被啪啪拍响,梁一飞在外高声喊人:“阿烟,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