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种子粮
20世纪50年代后期,凤云的长子环这时已经在县城读初中了。环的相貌与性格都像极了父亲,环知道体恤家里。学习特别用功能吃苦,环每周从县城学校步行回老塘沿一次,回家就是来拿上计量好够一周的干粮和自制的咸酱菜,回校的每餐都是用开水配干粮。
“环儿要初中毕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继续读书,家里就支持你。”环一次快毕业前回来,凤云征求环的打算。
“现在社会主义建设热火朝天,校长反复说国家需要大批的技术工人,我想考煤炭学校,两年就能毕业进城当工人按月拿工资了。那样,我也能帮上家里了。”环说出了想法。
“出去读书就好好混吧,要记住祖训!你是长子,家里还是要靠你支撑的。”
时光在一派祥和静好中无声飞驰,史称“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困难时期来了。
各村都按上级要求办起了大食堂,各种标语贴满了村子里的土墙。全体村民同吃同劳动,都是团结一心地要赶超西方发达国家的豪情。
1959年底的一天,天气渐凉。接近晌午,全村人都在等大食堂开饭的钟声。所谓的钟是一节一米多长的废弃铁轨,挂在大枣树上。每到开饭时间,“钟”声就“哐啷哐啷”地响起来,村里人就知道,可以到食堂吃饭了。可今天的钟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去大食堂看看怎么回事?太阳都过头顶了,孩子们可饿得受不了了。”
几位吵着要去大食堂一探究竟的妇女,不一会儿又都失落地回来了。远远地就传来了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说是不开饭了,没粮食了。”
“邻村的食堂也办不下去了。”
“我娘家那边都有人出去‘跑反’了。”
“跑反”是当地的俗语,是与逃荒、流浪乞讨无异的意思。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饥饿的情绪被不断放大无声地蔓延开来。
“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不能干等着啊。”
“别耗着了,快去田里挖野菜吧,马马菜、巴根草、洋槐花都能吃的。”
“老人说1942年大饥荒时榆树叶和皮也能行。”
“要把盐保存好,盐水煮野菜树皮也能对付一阵子。”
一群人纷纷发表着意见,也贡献着计策。
“煮牛皮带也行。”一个不甘寂寞的孩子插话道。
“你爸用的就是牛皮带,吃了他的皮带,他就不用总显摆他的军用牛皮带了,没有皮带系裤子就露出黑老二了。”村民们嬉笑着带着困苦中的乐观,打着趣。
“老鼠洞里会有一点粮食。我家去年修偏房,老鼠洞里粮食还真不少,居然还有花生米呢。”
天更冷了,还是在大枣树下。
“大队的食堂也关张了,大食堂真的办不下去了。”
“老鼠洞里一粒粮食都没了。”
“地里的野菜也没了,再去看看吧,有点野菜根也行。”
在一阵子创造性地寻找食物过后,鼠洞里的回报早已枯竭。曾经世代提供给他们食物的田野也终止了最后的慷慨。早春的田野依然有成群的妇女在苦苦低头寻觅,只是不能再发现可以充当食物的任何草叶。
断粮十几天了,几近绝望的村民开始将目光瞄向了生产队耕牛的槽头,有人在石质槽头的缝隙里抠出过几粒麦子和黄豆。
凤云负责饲养生产队的耕牛,此时他郁闷地蹲在一旁吧嗒着嘴抽着旱烟,眼前浮现出了为牛等牲畜的过冬在上个秋天准备的粗麦麸、豆皮和大量的干红薯秧等饲料。他无奈地试着用剁碎了的干红薯秧掺上麦麸蒸了几个窝头,很碜牙,有一丝甜,全家人勉强可以吃,只是难以下咽。
“唉,与喂了多年出过大力的牛争食,让人心里不好受啊。侵占集体财产,如果上纲上线为破坏‘大跃进’,这个罪名是要‘蹲蹲子’的,怎么办呢?”凤云自语。蹲蹲子,就是坐牢蹲监狱的意思。
乡亲们看凤云的目光里充满期望,就好像只有凤云能为他们变出食物似的。
“听说乔庄那边又死人了,都是饥饿加上生病给闹的。”
“我老婆娘家鲍集那边也有了。”
饿死人的消息让众人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人命关天,政府不会不管的。”凤云安慰着大家。
凤云开始悄悄地拿些饲料送给最困难的村里人,后来情况恶化到几乎家家户户都绝粮了。
“我今天把所有能勉强下肚的饲料都集中起来了。你们说分不分?”凤云征求大家的意见。
“人总比牲口金贵,当然是分了先救人要紧!”有些村民表示同意。
“可是,谁敢做主啊?私分公家的东西,出了事蹲蹲子怎么办?”胆小怕事的村民没人敢明确做主分掉集体的饲料。
凤云长叹一声:“唉,救命要紧,有人就有一切!今天我就做主分饲料先保命了。如果出了事,就由我一个人承担。但大家必须保证,等过了贱年,都要加倍地还给公家。”
村里人在保证过后欢呼雀跃地分得饲料回家了。
“我们靠着饲料暂时渡过难关了,可凤云一早就被公社给逮走了。”几天后的上午,大枣树下有个早起的村里人对大伙说。
“凭什么啊?”有人纳闷。
“说是凤云监守自盗,做主私分了公家的饲料。”那人接着说。
谁都没想到,两天后凤云就从公社安然地回来了。
“上面的领导发现了有饿坏人的严重情况,传来‘不能给“大跃进”抹黑’的上级指示。人命关天,在青黄不接的时刻,要求村民创造性地想方设法渡过难关。还要开展帮扶互助活动。凤云用饲料加野菜、上季红薯秧蒸窝头的经验,还要在全县推广呢。”陪凤云回来的公社干部向村里人解释道。
“太好了!凤云没事,不用再担心蹲蹲子了。”凤翔如释重负地评价道。
无穷的创造性代替不了荒芜的现实。不久村里人即再次陷入了困境,而且情况更加恶劣。家家都有因饥饿而全身浮肿奄奄一息的人了。大家聚在大枣树下围着凤云悲悲戚戚,就好像凤云总是能够带领他们走出苦难一样。
“我爷爷和几个孩子饿得快不行了。”
“我老婆快生了,要是再没有点儿正经粮食吃……那可是两条人命,这是要逼死我啊!”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只有一个办法,你们都知道队部小院里偏房是储放集体粮种的地方。可是谁敢带头啊?”有个男人胆怯地说。
“粮种还有很多呢,我就见过前几天王保管员往外拿过。他管着粮种,拿着方便,这不公平啊,集体粮种应该人人有份儿。”
“现在老少爷们儿家家难过,只要能保住了人就会有一切。”凤云看着苍茫冷清的天自语。
“人命关天,顾不得许多了。通知各户一会儿都去队部粮种库房门口,分粮种救命,还是由我来承担。”凤云收好烟袋,下了天大的决心对众人说。
村里人蜂拥跟着凤云,来到队部小院的粮种库房门口。
“把门打开!人命关天,如果人都死了,要粮种还有球用?”凤云敲门,对王保管员喊话。
“你们要干什么?哄抢粮种,那可是要‘蹲蹲子’的!凤云你想好了,枪打出头鸟!粮种丢了,我可赔不起。”
“我早想好了!没说让你赔,把粮种记在我凤云个人头上,来年我还。”凤云语气坚定。
“你们都要证明,可不是我开的库房门,是凤云带头硬闯的。”王保管员怯怯地对大家声明。
“是我们一起硬闯的,不是凤云一个人的事。”大家异口同声。
“少废话!快开门,有几粒煮煮也能救命!”凤云提高了声音。
王保管员低头出来,又用大链子把门锁锁好,就悄悄地绕开激动的人群溜出了院门。
“都闪开!”凤云随手把靠在土墙上的铡刀拿在手上,手起刀落劈开了门锁。库门洞开,人们立即蠢蠢欲动,就要进屋抢粮种。
“公家的粮种人人有份儿,谁要是硬抢,我照样劈了谁!”凤云断喝。
看着手握铡刀门神一样的凤云,人群最终安静了下来。粮种有小麦、玉米和高粱。会计有条不紊地记账,每户按人头每人两斤发放了。
“王保管员家有五口人,把他家的也给送过去。”凤云特别提醒道。
靠着最后的粮种接济,村里人度过了最最难熬的时候。
“虽然没有饿死一个人,但破坏春耕生产可是坐实了的罪名。”凤云第二次被大队带走交代反省时,大队领导说出了带走凤云的原因。
凤云被关押了大约一周后,大队领导喜笑颜开地亲自打开了关押凤云的房门,态度温和地就在大队部请凤云喝了口酒,居然还罕见地有点肉菜。
看见凤云满眼疑惑,大队领导解释道:“因本大队比其他大队外出跑反的人少,而且没有因饥饿死人的情况,上级表扬了咱们大队,我可能还要被提拔到公社呢。”
半瓶子土酒很快见了底,凤云直勾勾地看着盘子里的几块小肉片,眼前浮现出离家时妻儿尤其是石墩因饥饿而浮肿发青的肚皮。
“老塘沿还一直没任命正式的队长呢,我看你行!你有很高的觉悟和很深的阶级感情,你就回去当队长吧。眼看过了年就要春耕了,你是种地的老把式,把老塘沿交给你我们放心。”分别时,大队领导说。
“当干部我不行,但我养牛、犁地、甩大鞭,前后村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干得过我。”凤云推辞。
“这是领导的决定,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老塘沿开会宣布。我们早调查过了,你有群众威信,历史上也立过功,一心一意为乡亲们着想。你就好好干吧。”大队领导态度坚决。
“可是,粮种没有了,你是知道的。”见推辞不掉,凤云提出了面临的困难。
“不怕,上级会统一调拨救济粮和粮种的。说实话,领导多是农民出身,难道不知道粮食产量的真假?现在好了,不会再有饿得外出跑反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老塘沿废弃铁轨的钟声就传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大队决定由凤云担任正式的队长。”大队领导宣布了的消息。
“凤云公平仗义,我们都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