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场“鸿门宴”
任慧在老方家的小区门前停下来,拿出手机扫健康宝。刚对准了红色的二维码,老方的电话又打进来。任慧有点不耐烦,直接把手机挂掉了。
小区只有一个门可以进出,只有一个健康宝的码可以扫。任慧后面还站着几个等待进入小区的居民,她不想耽搁别人的时间。
老方的电话被挂了,不甘心,又打,任慧的耐心被击穿了,拿起电话罕见地吼了一句:“别催了,在门口!”
这一嗓子,让保安和后面的人都吓了一跳。
站在任慧后面的一对母女,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样子。露在口罩上方一双扑闪的黑亮大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任慧,她的妈妈下意识地拉着女儿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举动,让任慧顿时觉得自己很失礼。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对保安和这对母女说:“对不起,信号不太好,我声音太大了。”
说罢,任慧赶紧扫码,急匆匆地离开门口,躲开众人的注视。她走出两三米,还在听保安议论,说:“不认识,好像是三号楼的……”
任慧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坏情绪已经积累到了顶点,老方的连环催命CALL只是点燃火苗的最后一步。
其实,在她心里的这把火,根本不用点,迟早要自燃。
但是,任慧也知道,自己的坏情绪和老方无关,至少到目前还是无关的。楚天一到现在都没有回自己电话和微信,理智上,任慧猜出他十有八九应该在健身房。
他每周要抽出固定的时间去健身,具体哪天要看工作安排,但是只要进入到那个环境,没有两三个小时,他是不会出来的。他要跑步,要做有氧训练,还要撸铁。
每次健身,楚天一都会失联几个小时。他说过,健身时就要全神贯注,只有这样才能有效;一边聊电话一边在跑步机上溜达的人纯属浪费时间。
如果是以往,任慧找不到楚天一就找不到了。电话没接,不用连续打好几通,猜出他去了健身房,任慧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但是今天这个情况实在特殊,任慧不由得不往别处想。她和楚天一在一起7年,用7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瓦解了——就因为上午的这一段偶遇见闻。
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进单元门的时候,任慧逼迫着自己,把楚天一三个字从脑子中清理出去。老方没来由地连环电话催促,让她意识到,有事!搞不好,还是有大事。
老方家里,一桌子菜已经上桌。老方前前后后把椅子调整了好几次。他反复斟酌,应该让任慧坐在哪个位置更好。
老方今年60多了,55的时候从工厂内退,稀里糊涂地晃荡了5、6年。
这5、6年,他开过饭馆,倒腾过文玩,还玩过信鸽,什么都能玩,却什么都没玩出名堂。不过,他身边的女人倒是一直不缺,长流水不断线。
开饭馆的时候,老方仗着自己身子骨还好,天天到馆子里视察、坐镇、巡视后厨,和服务员、厨师逗逗咳嗽。朋友提醒他,买料进货是餐饮业最大的资金坑,他就真地亲历亲为地跑了一星期新发地,亲自看着采买进货。
每天3、4点就得爬起来,坐在四处漏风的破面包车上,迷迷糊糊地去进货。买菜、讲价,买好了还得跟着伙计一块装卸。到了第八天,老方打死也不去了。什么坑不坑的,赚啊赔啊的,不就是个玩嘛。
馆子从鲁菜改川菜,最后又改回京菜。一套炸酱面端上来,老方能给食客讲出菜码的花儿来,可面吃到嘴里,并没有老方描述的那般天花乱坠。
餐饮业考验的是口味,不是口条,老方的馆子没开半年就黄了,可三十多岁的女领班倒是跟老方过了两年。
老方倒腾文玩,从黄花梨到和田玉,什么都碰。
无奈手里资金有限,赶上和田玉论克卖,上好的籽料叫到了好几千一克,老方玩不起,就贴地气地倒起了核桃。那些日子,老方还拉了几个朋友,跑到河北涞水包了两棵老核桃树。
开花之前包的树,30万包一棵,两棵树打完折还要50多万。
那时节市场正是一片红火,潘家园里天天摩肩接踵。可等核桃落地,文玩市场开始坐着过山车往下滑。
原本以为一对儿四座楼的核桃能卖出800到1000,可等老方卖的时候,满市场的文玩核桃一百块钱一对儿钱还能划价。
原来设想的在文玩市场里能有一方小天地,摆上茶台、点着藏香、泡着铁观音,睡到自然醒,聊到日头落的日子就压根儿没有出现过。
老方感慨时也命也。包树的钱凑不上,临时搭伙的几个朋友一看势头不好全都失了联,两棵树上的核桃怎么卖都不够包树合同上签的价格。
老方走投无路差点卖房,带着核桃树家的大闺女来看房,30多岁、待字闺中的大闺女看上了房子,干脆就住下了。
老方保住了房子,还多了个身边人。玩信鸽的时候,身边人换成了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的时候,身边的人换成了眼下这个育儿嫂。
任慧进门看见的这一桌子菜,就是育儿嫂做的。
老方满脸笑容地给闺女开门,帮她把包挂在衣架子上,推着她去洗手,拉着她上饭桌。桌子上有鱼有肉,有菜有汤。
老方嘴不停歇地报菜名,报一个还不忘强调一句:“都是小慧你最爱吃的!”
任慧心里奔腾过去一万头草泥马,心说,长这么大,你知道我爱吃什么呀?你带我吃过几顿饭啊?
她忍住了,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自己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吵架的。
育儿嫂端着最后一个炒好的菜从厨房里走出来,那是一盘子清炒豌豆尖。一桌子油腻腻的菜式,不是任慧爱吃的,分明是老方想吃的。
唯有这盘子豌豆尖,冒出的清新的春天气息,勾起了任慧的食欲。
育儿嫂看着任慧,不自然地笑笑,用女主人的口吻嗔怪老方:“你怎么不给小慧倒饮料啊?我不是买了吗?”
老方一拍自己脑门,说:“你看我这个记性!你给放哪了?告诉我我给忘了。”
育儿嫂看着任慧,嘴里却说着老方:“你看看你,没有我,你可怎么过日子!”
任慧听了,拿起筷子,夹了一箸子豌豆尖塞进嘴里,嚼着,没说话。
老方和育儿嫂纷纷落座,老方问任慧:“闺女,好吃吗?”
任慧抬起头,看了一眼刚坐下又站起身给自己倒白开水的育儿嫂,再看看老方,轻描淡写地问她说:“你是不是发福了?腰都圆了。”
育儿嫂脸一红。老方没料到任慧的眼睛这么毒,赶紧打圆场,说:“啊,是,那什么……这几天是吃的有点多……”
育儿嫂在桌子地下狠狠踢了老方一脚。
老方一时语塞,尴尬地给自己倒了一盅白酒。育儿嫂见场面冷了,只好自己说:“小慧,我这边,是有点情况。
你爸爸想早点告诉你,可是怕你多想,就没说……”
任慧不冷不热地说:“你们俩的事,我有什么好多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老方受不住育儿嫂在他的大腿上又掐了一把,只好一仰头把三钱二锅头灌进嘴里,一抹嘴,对自己闺女说:“我就直说了吧。你小李阿姨呢,怀上了。”
任慧看看育儿嫂,又看看老方,脱口而出:“你的?”
老方登时一拍桌子,吼任慧:“小兔崽子,你怎么说话呢?”
育儿嫂赶紧在中间拉扯,埋怨任慧:“小慧,不好这么说你爸。你爸爸身子骨好着呢,不比年轻人差,能生好几个呢。”
老方被拉着胳膊,想想,又乐了,问任慧:“你是看不起你老爸是咋滴?”
任慧不紧不慢地说:“怀就怀吧。你们能养就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就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育儿嫂脱口而出:“结婚!小慧,咱们都是女人,你能体谅阿姨的难处。
你看我和你爸都这把岁数了,有个孩子不容易,我们还是想生下来。我和你爸是真心相爱的,真想好好过后半辈子,趁着你爸身体还行,我也想给老方家留个后。我……”
任慧打断她,说:“结婚就结婚吧,问我干什么?
《婚姻法》在那摆着,有大红的国徽给你们撑腰,怎么,还怕我从中阻挠不成?”
听到任慧这么说,育儿嫂和老方对视了一眼。后者的表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不少。老方问任慧:“这么说,你同意了?”
任慧又夹了一筷子豌豆尖,边咀嚼边说:“这可奇怪了!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之前换那么多女朋友,哪个问我意见了?
你跟我妈离婚,也没征求我意见啊?再说了,我同意不同意,也没用啊。”
老方说:“是是是!我就说我闺女,通情达理,是个场面人儿!”
老方觉得没问题了,神情放松了下来,脸上添了不少笑模样。任慧眼毒,一眼看出育儿嫂还有话说,这事儿没完,还有后续。
育儿嫂不断地给老方使眼色,老方也不知道是看不见还是不想看见,已经不再接招。任慧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一桌子大鱼大肉,她连睁眼都不带看的,就只是自顾自地吃这盘子豌豆尖,一边吃一边还说:“下次少放点盐,咸了。”
育儿嫂实在忍不住了,说:“小慧,你爸想和你签一个公证。”
话一出口,任慧还没说什么,老方先发了脾气:“你猴急什么?!非得今天说吗?
我闺女都答应同意我跟你扯证了,你还叽歪啥!领了结婚证,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谁还能把你撵出去?
你生了孩子,那就是我儿子,我儿子当然就住这屋里,谁能把你们娘俩赶大街上去不成?!”
育儿嫂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眼圈一红,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用时不过十几秒。
她抽抽嗒嗒地埋怨老方:“我不说行吗!任慧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话就说一半!我白天黑夜地伺候你,不图你吃不图你穿,我一个月挣的钱比你退休金高多了。
我老家的娃娃上中学了我都不管,现在我这个年纪了怀上个娃,你都60多了,你不把我们娘俩安排好,你忍心吗?
我问你,结婚以后这房子你要不要加我名字?”
老方烦躁无奈,可还得表态:“加加加!不是都答应你了吗!”
育儿嫂步步紧逼:“我去问了,你这个房子任慧有继承权,你就算加了我名字,回头你走了,这房子任慧结婚要用,我们娘俩怎么办?
就算到时候卖了几个人分,我们娘俩也没地方住啊!”
任慧忍不住乐着反问了一句:“你刚刚不是还说老方身子骨硬朗着呢吗!这怎么就把他给说死了。”
育儿嫂一时顿住了。
任慧问老方:“你想让我和你公证什么?”
育儿嫂插嘴,说:“就是这个房子……你能不能放弃继承权?我咨询律师了,说你也有份的。”
任慧看看育儿嫂,又看看老方,说:“我想起来了。
这个房子,是你和我妈在婚姻存续期间单位分给你们的公房。当时,这房本上应该写了你们两个人的名字。
你和我妈虽然离婚了,可我妈的名字还在房本上。现在我妈去世了,她那一部分就应该由我来继承。
你要是去世了,你那一部分也应该是我的。现在你要结婚,但是这房子里有我的权益,所以呢,你们急急火火地叫我来,就是让我放弃本该属于我的这部分利益。对吧?”
育儿嫂嗫喏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爸不是这个意思。”
任慧一点儿没客气,说:“我没问你!”
老方不言语,任慧站起身来,对两个人说:“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