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赤壁战后曹操应对被动局势的战略方针
曹操初据许昌时仅有两州之地,自称“是我独以兖、豫抗天下六分之五也”(5)。后来他擒吕布,平定徐州和扬州北境;剿灭袁氏后领有幽、冀、青、并四州,又迫降刘琮,兼并荆州;赤壁战前西至峡口、东到广陵绵延数千里的长江北岸,除了刘备、刘琦盘踞的夏口(今武汉市汉阳区)地带,几乎全部在曹操的统治范围以内。赤壁战败后曹操率领军队主力北还,处于东、南、西部三面受敌的被动状况。如王夫之所云:“曹氏之战亟矣,处中原而挟其主,其敌多,其安危之势迫。”(6)东边扬州的淮南是孙吴军队的主攻方向,“(孙)权自率众围合肥,使张昭攻九江之当涂。”(7)南边荆州是周瑜、刘备的军队合攻曹仁驻守的江陵。值得注意的是,赤壁战前孙权的军队约有十万,他对诸葛亮说:“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8)周瑜向其索要五万兵力破曹,孙权借故推托,答应给他三万。“五万兵难卒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办,卿与子敬、程公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9)最后由于刘备率兵助战(10),孙权只派出两万余人赶赴前线。“(周)瑜、(程)普为左右督,各领万人,与(刘)备俱进。遇于赤壁,大破曹公军。”(11)因此陆机称周瑜所率部队为“偏师”(12),而吴军的主力始终为孙权直接掌控,他得知周瑜获胜后马上渡江进攻淮南,有记载称:“孙权率十万众攻围合肥城百余日……”(13)“十万”这个数字应有一些虚夸,但也反映了他麾下兵马众多、攻势如潮的情况。
孙权以东线淮南为主攻方向的原因有两条,其一是这里距离他的根据地太湖平原较近,兵员粮饷补给方便;“泛舟举帆,朝发夕到。”(14)其二是由此地区进攻中原有交通方面的便利条件。吴国作战倚重水军和船只运输,所谓“上岸击贼,洗足入船”(15)。淮南地区以洪泽湖及迤南的张八岭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各有一条沟通长江与淮河的水道,东部是中渎水(后代的大运河),由于年久失修多有淤塞而不便通行。西部是溯濡须水(自巢湖东南流至今安徽无为县东南入江)到巢湖,再溯施水(今南淝河)至合肥鸡鸣山,经“巢肥运河”或称“江淮运河”(16)进入肥水(今东淝河),顺流过寿春汇入淮河。另外,船只自肥口(今安徽寿县八公山西南)入淮后,可以从五条河道北进中原,具有很好的通达性。如陈敏所言:“长淮二千余里,河道通北方者凡五:曰颍,曰蔡,曰涡,曰汴,曰泗。”(17)由于上述原因,濡须水经巢湖转至施水、肥水的河道成为孙吴北伐的首选途径,所经过的合肥与淮南西部则成为孙曹两家交锋的重要战场。如王象之所云:“古者巢湖水北合于肥河,故魏窥江南则循涡入淮,自淮入肥,繇肥而趣巢湖,与吴人相持于东关。吴人挠魏亦必繇此。”(18)
相比之下,南线荆州的孙刘联军若要北伐,条件则较为不利。首先,当地富庶的江北区域受战乱破坏严重,难以为大军提供充足的物资。如庞统对刘备说:“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吴孙,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19)其次,荆州北通中原主要是采用江陵到襄阳的陆路“荆襄道”,然后沿白河进入南阳盆地,越方城(今河南叶县北)后到达华北平原南端。《荆州记》曰:“襄阳旧楚之北津,从襄阳渡江,经南阳,出方(城)关,是周、郑、晋、卫之道。”(20)若用水道北行,船只可从沔口(在今武汉市汉阳区)溯沔水(今汉江)而上到襄阳,或从江陵经春秋楚国开凿的“荆汉运河”(21),通过扬水进入沔水至襄阳。但是沔水河道在襄阳折而为西,只有从南阳盆地注入汉江的白河通往北方,这条河流滩多水浅,只是在盛夏洪水季节流量剧增,因此不便通航。例如,“宋太平兴国三年,漕臣程能议开白河为襄、汉漕渠,直抵京师,以通湘潭之漕,渠成而水不行。端拱元年治荆南漕河至汉江,行旅颇便,而白河终不可开。”(22)综上所述,孙吴军队若是自江陵或沔口(即夏口)北伐中原,其依靠的汉江水运路线到襄阳便中断了,而且荆州距离江东根据地又太远,所以不是最理想的主攻方向。周瑜死后,孙权“借荆州”给刘备,就是准备集中力量在扬州东线用兵,放弃了原来周瑜提出的“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23)的作战方案。
曹操当时统治区域的西部以晋陕交境的黄河与潼关为界,受到董卓之乱后割据关中、陇西的凉州诸将之威胁。官渡之战前夕,“时关中诸将马腾、韩遂等,各拥强兵相与争。太祖方有事山东,以关右为忧。”(24)但是这些军阀在名义上归顺朝廷,彼此又有矛盾,未能联合起来侵入中原,因此荀彧建议安抚:“关中将帅以十数,莫能相一,唯韩遂、马超最强。彼见山东方争,必各拥众自保。今若抚以恩德,遣使连和,相持虽不能久安,比公安定山东,足以不动。”(25)曹操采纳了荀彧的建议,故暂时得以相安无事。但是号称“天府”和“四塞之国”的秦川平原被凉州军阀们占据,距离中州重镇洛阳又近在肘腋,这股潜在的敌对势力对曹操来说可谓如芒在背,要时刻小心提防。如赤壁战前周瑜分析形势时说:“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26)
曹操对于上述形势有着清醒敏锐的判断,他所采取的用兵对策是先东后西,东守西攻,以消除孙权在扬州的军事威胁为首要任务,然后再逐步兼并关中和陇西、汉中等地,在西线最后让出汉中以采取守势。建安十三年(208年)十二月曹操败于赤壁,他领兵跋涉数百里经华容回到江陵,随即又辗转千里以上,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谯县(今安徽亳州市)迅速备战。“(建安)十四年春三月,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27)待筹措完毕后,“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28)由于此前孙权的进攻摧毁了当地的基层行政组织和重要水利设施,曹操来到淮南前线后予以恢复建设,“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29)同时又派张辽等将消灭割据天柱山的陈兰、梅成等地方武装,“遂进到山下安营,攻之,斩兰、成首,尽虏其众。”(30)在重建了扬州地区的防御体系之后,曹操于当年十二月返回邺城。经过岁余的休整,至建安十六年(211年)三月,他以进攻汉中张鲁为名,派遣夏侯渊带兵入关中,与驻扎在长安的钟繇会合,故意激起当地军阀的猜疑和叛乱,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出师平叛。“是时关中诸将疑(钟)繇欲自袭,马超遂与韩遂、杨秋、李堪、成宜等叛。遣曹仁讨之……秋七月,公西征。”(31)王仲荦指出,这是曹操赤壁战后的重要措施。“他要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后方,必须统一关陇,然后乘机夺取汉中,进规巴蜀。”(32)在击溃马超、韩遂,迫使其逃往陇西之后,曹操于当年十二月率领军队主力返回邺城,留下夏侯渊等镇守关中,并继续扫荡陇西的残余反叛势力,至建安十九年(214年)获得最终胜利。“南安赵衢、汉阳尹奉等讨(马)超,枭其妻子,超奔汉中。韩遂徙金城,入氐王千万部,率羌、胡万余骑与夏侯渊战,击,大破之,遂走西平。渊与诸将攻兴国,屠之……冬十月,屠枹罕,斩(宋)建,凉州平。”(33)在关陇地区完全平定后,曹操遂于次年三月出征汉中,迫降张鲁。“十二月,公自南郑还,留夏侯渊屯汉中。”(34)
纵观曹操赤壁战后至临终前十六年间(209—225年)的作战历程,他率领中军主力出征共有8次,其中到扬州东线的合肥与濡须口有4次,即所谓“四越巢湖”;到西线的关中和汉中合计3次,即前述建安十六年(211年)、二十年(215年)与赴汉中征讨刘备的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反映了他对东西两线军事威胁的重视。但是曹操对待孙权、刘备与马超、韩遂等凉州诸将明显不同,前者实力较强,故曹操的战略方针是以稳守为主,不与对手长期纠缠,例如他两次攻打孙权的濡须口和进军汉中与刘备作战时,一旦陷入僵持便迅速撤退。而对势力分散较弱的凉州军阀,则是决心予以歼灭,不留后患。至于南线的荆州战场,曹操在很长时间内不大关注。例如重镇江陵遭受孙刘联军的围攻,曹操并未给予有力的支援,最后指示曹仁放弃南郡,撤往襄阳。“(周)瑜、(曹)仁相守岁余,所杀伤甚众。仁委城走。”(35)需要注意的是,周瑜死后刘备在荆州的兵力有两次严重削弱,第一次是建安十六年(211年),“先主留诸葛亮、关羽等据荆州,将步卒数万人入益州。”(36)第二次是建安十九年(214年),刘备进攻刘璋不利,召诸葛亮等领兵入蜀。“亮与张飞、赵云等率众溯江,分定郡县,与先主共围成都。”(37)即使在关羽留守荆州部队有限的情况下,曹操也没有过乘虚进攻的打算,仍然维持着稳守襄阳的局面。关羽消灭于禁的七军后,曹操甚至打算迁徙许都以避其锋芒。他仅在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十月领兵开赴荆州襄阳,“孙权遣使上书,以讨关羽自效。王自洛阳南征羽,未至,(徐)晃攻羽,破之。羽走,(曹)仁围解。王军摩陂。”(38)然后返回洛阳。如上所述,曹操是在孙权表示归顺并撤走东线吴军主力去袭击荆州、扬州所受军事威胁基本消除的情况下才决定南征关羽的。上述情况表明三国政治军事形势至此发生了重要转变,魏、吴双方联手对付蜀汉刘备,在力量对比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使曹操终于摆脱了长期的被动防御局面。
为了贯彻以上的战略方针,曹操在此期间通过一系列军事方面的重要举措,构建巩固了对孙、刘两家的战略防线,以确保中原的安全。下文分别予以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