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史问世
《史记》作者司马迁(前145—约前90),字子长,西汉左冯翊夏阳(今陕西省韩城)人。少年时“耕牧河山之阳”,“十岁则颂古文”。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38岁的司马迁开始继任父亲司马谈之职为太史令。太初元年(前104),他和上大夫壶遂等人上书汉武帝并参与制定的《太初历》颁行天下,同时他也从这一年开始了《史记》的撰写工作。天汉二年(前99),正当他“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报任安书》)的时候,“李陵之祸”从天而降,给他以致命打击。司马迁因为替败将李陵辩解,触怒了汉武帝,不仅被投入了监狱,并处以残酷的腐刑。他备受折磨、凌辱之苦,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环墙之内,“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同上)。由于遭受到上辱祖先,下辱人格的酷刑,他几次要“引决自裁”,但一想到《史记》还“草创未就”,终于“隐忍苟活”下来。太始元年(前93),出狱后的司马迁被朝廷委任为中书令,而他无意仕途,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太史公书》。从此更加发愤著述,直至生命最后一息,最终实现了他的宏大理想,为后人留下了一部永垂不朽的史学巨著,这就是被后人易以今名的辉煌著作《史记》。
司马迁的学术思想和非凡的文化造诣,十分契合封建社会大一统的需要。于是在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的思想原则指导下,《史记》第一次全面总结和反映了西汉和西汉以前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并作为中国第一部“正史”在古代史学园地里拔地而起。
《史记》是一部令人敬仰的巨著。就时间而言,本书上起传说中的轩辕黄帝,下至作者所处的时代汉武帝时期,具有史无前例的空前跨度;就空间而言,从天上到人间,从本土到国外,包罗万有,无所不统,全面系统地反映了中国三千多年的历史。从一定意义上说,《史记》不单是一部纪传体通史,也可以说是一部古代的百科全书;就体例而言,本书区别为极其鲜明的五部分: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言。本书在系统反映中国古代历史并揭开封建史学第一页的同时,也以形式和内容高度统一的模式,为后世建立起了纪传体文献的基本框架,这是司马迁对中国史学的又一重大贡献。
应该特别关注《史记》的《太史公自序》。这篇“自序”不仅记述了作者的生平行事、著述动机及著述经过,而且论述了各卷内容及写作初衷。其中一段文字颇有深意:“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这段文字不仅揭示了全书是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等五大部分构成的体制,还精确地反映了写作相关内容意义之所在。
据文献记载,在《史记》问世后的一段时期里,诸多史家无不跃跃欲试,竞相创作纪传史者不乏其人。当是时,以“《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以后,缺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史通·古今正史》)。甚至到了东汉初年,就连著名史学家班固之父班彪也积极参与其中。在班彪看来,“好事者颇或缀集史事,然多鄙俗”,所以他“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史记后传》数十卷。然而,包括班彪《史记后传》在内的一系列纪传体续补之作,又安能望《史记》项背!因此,上述诸种史籍曾几何时悉如过眼云烟,早已亡佚,唯有《史记》青春不老,长驻史坛。
应该怎样准确、客观地评价《史记》的贡献呢?自古以来,学界大都是比较概括地表示,司马迁是纪传体的奠基人,《史记》是纪传体文献的开山之作。但是一旦涉及到纪传体具体体例时,后学们便会出现有所保留的另一番表述,即《史记》的各种体例,全都是从先秦史籍中直接继承而来。
《史记》有五种体例,试看以下各家评说。
关于《史记》“本纪”,南朝刘勰以为,“子长继志,甄叙帝绩。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元圣,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之号,亦宏称也”(《文心雕龙·史传》)。清人赵翼则不同意刘氏之说而另辟新意:“《史记·大宛列传赞》则云‘《禹本纪》言河出昆仑,又云《禹本纪》及《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是迁之作纪,非本于《吕览》,而汉以前,别有《禹本纪》一书,正迁所本耳。”(《陔余丛考》卷五)
关于《史记》之“表”,其起源之说较为接近。汉人桓谭《新论》曰:“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谱》。”(《梁书·刘杳传》引)赵翼《二十二史札记》云:“《史记》作十表,仿于周之谱牒,与纪传相为出入。”司马迁本人也承认:“太史公读《春秋历谱牒》,至周厉王,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
关于《史记》之“书”,唐代著名史家刘知几指出:“夫刑法、礼乐、风土、山川,求诸文籍,出于《三礼》,及班马著史,别裁书志,考其所记,多效《礼经》。”(《史通·书志》)南宋郑樵《通志序》云:“修史之难,无出于志。”“志之大原起于《尔雅》,司马迁曰‘书’,班固曰‘志’。”今人范文澜《正史考略》认为,“八书之名,本于《尚书》”,“八书之作,则取《尚书》之《尧典》、《禹贡》”。
关于《史记》“世家”,赵翼指出:“《史记·卫世家赞》,‘余读世家言’云云,是古来本有世家一体,迁用之以记王侯诸国。”(《二十二史札记》卷一《各史例目异同》)秦嘉谟则以其所辑《世本》中有“帝系、纪、王侯谱、世家”等十篇,由此得出结论:《史记》世家出自《世本》(《世本辑补》)。
关于《史记》“列传”,范文澜《正史考略》云:“晋太康中,汲冢得《穆天子传》一卷,是战国史官固有专为一人作传之例矣。《伯夷列传》有‘其传曰’,是古有伯夷叔齐传。”秦嘉谟《世本辑补》亦云,在《世本》内,“世家之外有传”,因而可以认为“太史公作七十列传,其名亦本于《世本》”。
诚然,上述有关《史记》五种体例各有渊源所自的观点,仅仅是部分史家的议论,此外还有其他若干看法。不过,仅据上述议论亦可得出一个总结:司马迁《史记》的体例,是在直接继承前人成果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但是,于此有必要理性指出,如果把《史记》的体例简单理解为“传递式”的继承,显然有失公允。必须实事求是地说,司马迁在继承前人成就的同时,实则以其巨大的智慧塑造出了一个迥然有别于其他史籍的新史体。换言之,司马迁笔下的纪传体,起码具有以下两方面的独创性。
(一)沿中有革
由上述征引各家资料可以看出,《史记》的各种体例,在《史记》问世之前确实已经存在。不过,司马迁决不是信手拈来,而是耗费了大量心血,在继承之中又有极为重要的新创建。遑论战国时期的《世本》远远不能与其相比,即使“正史”中颇具代表性的《汉书》也无法与之抗衡。清代史学家章学诚在评论《史记》与《汉书》时,做过一段极为精彩的概括:《汉书》是“近于方以智”,而《史记》则是“近于圆而神”(《文史通义·书教下》)。也就是说,《汉书》重知识,可谓规规矩矩记史事,而《史记》则是重思想,其记述历史犹如神助般灵活自如。章氏做出如此评价,可谓独具慧眼而高人一筹。事实表明,司马迁在利用五种体例时,并非死板地拘于形式。他所注重的,始终是形式如何更好地为内容服务。大量的事实还表明,司马迁从来反对照搬前人体例,他的这一指导思想在五种体例中都有具体的体现。
试以本纪为例。首先,《史记》中的本纪不言琐碎,注重要事,决不像前人记事那样巨细皆入。帝王在本纪中实际上仅仅是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标记,只是通过帝王反映这一时期发生的大事,于是包括帝王私事多半从略。可见,即便果真如同刘勰所谓《史记》本纪源于《吕览》,亦易区分二者之差异。试看《吕览》之“十二纪”乃是依月令节候区分,内容如同该书之“八览”、“六论”一样,诸子学说、言论、故事,交错其间。大抵出于这一原因,还在东汉时,班固即在《汉书·艺文志》中将它列入“杂家”,足见《吕览》之“纪”自不可与《史记》中专记一国大事之“十二本纪”同日而语。至于赵翼根据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曾经慨叹“《禹本纪》及《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云云,由此断言本纪当本于此,这一观点也值得商榷。《禹本纪》名虽为“纪”而言“怪物”,《史记》本纪则仅言“大事”而不记琐碎,以《禹本纪》相比于《史记》本纪,此非发展、创举而何?其次,《史记》本纪所记实事求是,相当灵活。尽管本纪是帝王的“专传”,但《史记》中亦有例外。项羽兵败自杀,从未登基称帝,却立有《项羽本纪》;吕太后虽有母后之尊,以其并非帝王,故司马迁并未像班固那样为其设《吕太后本纪》。可见,司马迁以本纪记帝王,并未局限于死板程式。
再以史表为例。战国时期《世本》中的“帝系”仅记黄帝以来的帝王世系,而“王侯谱”、“卿大夫谱”仅记侯国及卿大夫世系。司马迁《史记》则综合参考了“帝系”、“王侯谱”和“卿大夫谱”的内容,不单进一步划一了体例,而且拓展了信息量,形成全新的“十表”,最终以“世表”(《三代世表》)、“年表”(含《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和“月表”(《秦楚之际月表》)三种形式,揭示了上起黄帝,下穷汉武的更为广阔的历史大事。
据此二例足可表明,“沿中有革”乃是司马迁撰修《史记》的一大特征。
(二)融汇为一
建立浑然一体的整体结构是司马迁的辉煌创举,也是对纪传体史书的重大贡献。清代学者赵翼有一段话说得正确:古代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其后沿为编年、纪事两种。纪事者,以一篇记一事,而不能统贯一代之全;编年者,又不能即一人而见其本末。然而,“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纪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二十二史札记》卷一《各史例目异同》)。近人梁启超或许揭示得更为深刻:在《史记》中,其本纪、世家为编年体,用以定时间之关系;其列传则是人之记载,贯彻以人物为主体之精神;其书则自然界现象与社会制度之记述,与“人史”相调剂;“内中意匠特出,尤在十表”,“表法既立,可以文省事备,而事之脉络亦具”,后世作断代史者不能越出其范围,即此“可见史公创造力之雄伟,能笼千古也”(《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史记》)。
由此可见,《史记》之五种体例固然自成体系,却又能浑然一体。研判个中原因,当与其缜密的逻辑分工不无关联。试看在以上五种体例中:从形式上可以区分为写人物和写其他方面两大类。其中,“写人物”的体例有本纪、世家、列传三部分,“写其他方面”的体例有表、书两部分。虽然所占篇幅各不相同,但各种体例分工严明。其中“本纪”记一朝国政大事,乃全书之纲;“表”是各个时期大事摘要;“书”记自然和人文方面典章制度;“世家”记录各朝贵族显要事迹;“列传”反映社会各个阶层代表人物。从一定意义上说,“本纪”以外的四种体例,无一不是为“本纪”服务的。试以反映人物的“世家”、“列传”为例,它们虽然占据全书之绝大篇幅,但实际上等同于旨在为“本纪”所作的注释和演绎。
于此,还不能不关联到西汉初期的文化背景。汉之前,各类史料固然已经很多,但文化领域里的当务之急,则是必须系统地全面地将其统属起来。司马迁正是驾驭这一统编任务的巨匠。他不仅将上起黄帝,下穷汉武的三千年史事冶于一炉,而且纵横交错,相互联贯,将各种体例有机地融汇为一。这一文化现象好有一比:先秦数千年来累积下来的片段、散乱的大量史料,彼此孤立,互不相通,恰似一潭潭死水。经过司马迁对“一潭潭死水”的逐一疏浚和勾连,俨然汇合成了一条生机盎然、惊涛拍岸的历史长河。正是由于《史记》的问世,才使得西汉以前的中国三千年历史第一次放射出耀眼光明。也正是由于司马迁的这一重要贡献,中国古代史学领域才发生了巨大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司马迁不仅为汉以前中华民族建立了一座宏伟的历史大厦,也为后来以《史记》为典范的这座“历史大厦”建筑群的进一步扩建,夯实了相当稳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