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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悠悠,如泣如诉。
闭上疲倦的双眼,把头靠在椅背上,任凭内心的万千苦闷化成一缕哀也绵绵痛也绵绵的思绪,随着琴声在斗室里飘荡,并穿过一切壁与顶,飘向更高阔更辽远的地方……
琴声像针一样织起无数条线,琴声又像线一样织起勾连今日与往昔的时光,让往事在脑海中重新回放:漫天飞雪,朱爷爷拉着平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瘦削背影;打完针后排队领酸三色水果糖,嘴里尝到甜蜜的一刻,脸上还挂着泪痕;夜深人静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们哄睡,一边低声聊着沧桑的岁月和岁月的沧桑,没有睡着的她,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听懂了他们那一番对话;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吧,一个晚上,朱爷爷突然拉起了小提琴,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们,呆呆地望着在琴弦上滑动的琴弓,一曲《渔光曲》潮声浩浩、余音袅袅,竟从此在脑海里再也不能湮灭……四十年了,一切早已逝去,一切又那样清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想与信念,那些妥协与坚持,那些刻骨铭心的别离,那些万蚁噬心的伤痛,此时都化成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不,我不能离开,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可是现在,朱爷爷,我由不得自己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关掉手机的音乐播放,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由于双眼被泪水模糊,她擦拭了半天才让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已经是下午五点的光景,风小了一些,天上的乌云却板结得越发厚重,好像一块挂满了霜的巨大生铁,向大地又坠落了几分。虽然暴风雪还没有到来,但在这样寒光凛凛的乌云下面,整个旧区已经乱了阵脚,在晚高峰的时段迎来了一场不亚于灾难的大堵塞:机动车的车流像泄洪一样喷涌泛滥,侵占了非机动车道,黑压压的自行车被挤得骑上了人行道,而行人们则从机动车道上见缝插针地狼奔豕突。于是,人腿、轮胎、车身,彼此摩擦碰撞穿插,最终把每条街、每条巷、每个路口都像填鸭的食管一样堵得满满登登的。新区的建设不但没有纾解旧区的交通压力,反而像把原来随地唾吐的痰液用手纸包上一般更加黏稠。
就在医院正门对面的马路上,一位母亲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个孩子,跟一辆出租车发生了剐蹭。自行车倒了,孩子也摔在了地上,司机下了车,看也不看孩子一眼就跟母亲吵了起来,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但从他们剧烈摆动的双手,足以想见彼此的诟骂何等激烈。最后不知怎么了,那位母亲竟愤愤然走掉了,把那辆自行车和那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丢弃在马路中间……
周芸想去看看那个孩子伤到没有,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顿时泄了气。她准备换上外套、挎上挎包,离开医院回家去。可是当她走到更衣架前面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位弃子而去的母亲,觉得不能像那位母亲一样不负责任地走开,而是应该勇敢地面对这场本来就不该由自己负责的事故,于是走出了办公室,向一楼走去。
在急诊大厅,她看到蔡衡、高副院长等人一起走出医疗综合楼,坐上了停在楼门口的一辆别克GL8,估计他们是要一起到新院区去。看来,对自己免职的命令已经在急诊科宣布完了。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必要跟同事们打招呼吗?是不是干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比较好呢?
她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声玻璃打碎的声音,然后从留观一病房传来了吼叫,虽然听不清吼的是什么,但急诊大厅里的好多患者都跑过去看热闹,多亏保安王喜在门口横着胳膊使劲阻拦,才没有让他们涌进病房。
周芸好不容易才挤进病房,看见地上打碎了一个玻璃奶瓶,满脸通红的张大山正抡着沾有牛奶的胳膊激动地跟陈光烈吼道:“你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带到哪儿去?这么冷的天,孩子又病得这么重,你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吗?”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陈光烈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脸孔上毫无表情,“这里是急诊,你的孩子患的虽然是重症,但并非急诊的适应证,所以并不应该在急诊滞留,继续滞留只会造成医疗资源的占用。何况急诊的患儿有很多具有传染性,在留观的时候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的孩子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感染上其他病菌,只会让病情雪上加霜……”
周芸知道,陈光烈的这番话是对的。当初她开辟“蓝房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交叉感染对那几个重症患儿的影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急诊科主任,别看旧院区几乎整个腾空了,但她有权动用的病房依然非常有限。急诊大厅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满了,剩下的只有二楼的PICU和住院楼六层的备用病房可以供她调配。可是PICU被突然占用,而备用病房实在是一言难尽——其实备用病房的设施齐全,还配有一个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使用起来甚至比PICU还方便,但关键问题在于“交通不畅”:住院楼的电梯早就停了,如果想去备用病房,只能坐医疗综合楼的电梯上去。可是自从三层以上的搬迁完成后,医疗综合楼的电梯对患者和普通医护人员就只开到三层,再往上必须用中层以上干部才有的“通刷卡”。急诊科只有周芸手里有一张。重症患儿的病情随时会起变化,一旦把他们放到那里,需要急救的时候,医护人员必须得先从周芸这里拿卡才能刷电梯上去,还得刷卡才能进备用病房。一路上浪费时间不说,万一发现抢救力量不够,再想从楼下调“援兵”,因为没有第二张卡,“援兵”想上都上不来……所以一番权衡之后,周芸只能在留观一病房辟了四张最里面的病床,并拿个医用屏风象征性地隔断一下了。
就在这时,张大山又说话了:“您说的我明白,我们家少玲是咱们医院的护工,孩子病了这么久,基本的知识我们不是不懂,更不是不讲道理,当初周主任说把小玲留下,也是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么一招救救孩子。您就通融通融,再留孩子几天,哪怕就几天,容我再朝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周主任是周主任,我是我。她有她的方式方法,我有我的一定之规。”陈光烈冷冷地说,“我执行的是上级领导的命令,你,还有你们几个(他指了指‘蓝房子’里其他重症患儿的家长),马上带孩子离开这里。刚才我说的话是从你们的角度考虑,换个角度,你们的孩子得的都是重病,如果传染给留观的其他孩子怎么办?做人,不能光想到自己,还要考虑别人!”
这话一出,留观室里急诊患儿的家长们顿时炸了窝:“对啊!让他们赶紧走!”“没事儿跑急诊来干什么?祸害人么不是?!”“就是就是,真缺德!”就连在门口围观的人们也敲起了锣边:“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报警把他们都抓走!”
本来是一张张绵羊的面孔,瞬时间齐刷刷地露出了狼牙。
坐在病床边看护着小玲的陈少玲,不禁俯下身子抱住了孩子,仿佛他们马上就要扑过来把小玲撕碎似的。
“你——你他妈浑蛋!”张大山气得一张糙脸都扭曲了,指着陈光烈骂道,“我们这几个孩子患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这个是周主任接收的前提!”
“好了好了。”陈光烈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儿跟你浪费口舌,既然你把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么我也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下一步,急诊科除了在编的医护人员之外,所有的聘用人员都要解聘,经过考核重新决定是否上岗录用。”
虽然这话摆明了是针对陈少玲的,但门口的保安王喜和正在打扫地上碎玻璃的保洁员老张听了都是一愣,看了陈光烈一眼,低着头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陈主任刚刚上任就这么大刀阔斧,接下来是不是准备按照最初的规划,把旧院区这个‘过渡’的急诊科也彻底‘过渡’掉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向门口望去,却看见杨兵端着他那台佳能XC10摄录一体机,乐呵呵地“采访”并拍摄着。
大傻杨的这个问题十分刁钻,回答不好,会把本来引向张大山的火力,瞬间集中到自己身上。陈光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周芸,分开众人,走出了病房。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周芸走到小玲的病床边,昏睡的孩子,额头上敷着一块白色的湿毛巾,她问站在一旁的巩绒:“血液科黄主任你联系了吗?她怎么说?”
“黄主任那边忙得不行,说先给孩子物理降温,她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再决定是否调整用药和治疗方案。”
周芸知道血液科的工作有多忙,特别是新院区搬迁刚刚完成,所谓“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八成是没有时间的……但重症孩子的病情瞬息万变,每一秒钟的拖延都可能造成重大延误,于是她对巩绒说:“调一辆急救车,现在就把小玲送到新院区去!”
巩绒没有动。
周芸望着她,在巩绒闪烁的目光中,突然明白了过来:已经被撤职的自己再无权调动医院的任何资源了。
一种悲愤的情愫袭上心头,让她非常想像张大山那样大声嘶吼。
陈少玲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她那双气到颤抖的手:“主任,我们都知道了……谢谢您,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咱们可还有什么办法?”张大山擤了一把大鼻子,又使劲咳嗽了两下,掩饰着声音里的绝望。
陈少玲悲戚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站起身,轻轻地握了一下丈夫的手腕,然后低下头,从病床下面拿出小玲住院用的塑料盆,又把挂在衣架上的几件小玲的换洗衣服叠起来装袋,当她从床头柜抽屉里收拢起一摞收费单时,想到这些单据如果周芸当主任或许还能报销,而现在恐怕就是一摞废纸,不禁神色怆然……
住在“蓝房子”里的其他几个患儿的家长,也都开始默默地收拾出院的东西,只有一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坐在病床边,呆呆地望着因为长期放化疗、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好像个小老头的儿子,一动不动。四岁的小男孩昏睡不醒,呼吸浅慢得每分钟只有十到二十次,可是因为肿瘤发生颅骨转移的缘故,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眼皮还是被凸出的眼球撑开着,看上去凄惨又可怖。
保洁员老张,那个少玲不在时经常帮忙照看小玲的老头儿,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捡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毛绒皮卡丘,放在了小玲的枕头边。
望见这一幕,周芸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喃喃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护士长巩绒叹了口气,对周芸说:“真拿你没办法!一会儿我跟陈光烈他们几个要坐车到新院区去,这边他暂时没空管,让小玲继续在这儿住着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到了新院区催着黄主任点儿,怎么也得让她明天过来一趟……”然后她又对陈少玲说:“那些收费单你先别扔,收好了,我再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你们报了。”
在医院,任何医疗工作的完成,主导者固然是医生,但护士才是实际的“执行人”,所以护士长的权力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大。巩绒这番话,让陈少玲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尽管希望只有火柴头那么一点儿亮,但在陷入黑暗的人的眼中,这亮光比太阳还强烈。她停住了收拾的动作,一边不停地谢着巩绒,一边把收费单给了张大山:“你先送餐去,晚上回家把这些单子放到柜子里,收好。”
张大山接过收费单,塞进外套上面那个带拉锁的兜里面,拉好拉锁,然后走到小玲身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把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病房。
周芸跟巩绒来到女更衣室,几个护士正在更换衣服,巩绒也把粉色的护士服脱了,一边换外出服一边问周芸:“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回家等信儿呗,大不了把我开了,我到医学院当老师去。”
“少来。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天天累得拿喘气儿当休息,可是让你离开这帮生病的孩子,你才舍不得呢!”巩绒见其他护士都换好衣服出去了,才低声对周芸说,“我们家那口子不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吗,听说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对中央‘坚持公立医院公益性’的精神贯彻落实得特别坚定,所以你的处理肯定还有转机,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放宽心,趁机也跟媛媛好好谈谈,她小升初不是想报那个招艺术特长的学校吗?你就听她的,别再跟孩子较劲了。你们娘儿俩现在相依为命,可不能再闹矛盾了……”
巩绒的絮絮叨叨,心乱如麻的周芸并没有全都听进去,她随口问道:“你们还有多久出发?都谁过去啊?”
“一会儿就走,陈光烈带队,我、霍青、袁水茹……基本上急诊科剩下的医护人员都要过去,我就告诉你留下谁吧: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除了这仨,挂号窗口、检验室和药房还各留有一个值班的。”
“小夜门诊和大夜门诊的换班呢?新院区那边急诊科派谁过来?”
“没谁了,今晚的小夜和大夜就他们三个,他们老大不情愿,还是陈光烈好说歹说才肯留下。”
周芸大吃一惊:胡来顺的医德一般,李德洋干活没有心劲儿,孙菲儿干脆就是个花瓶。现在是年底,天寒地冻,感冒发烧肠胃病,各种儿科疾病特别容易高发,急诊科平时“齐装满员”的时候都应诊乏力,就剩下这么三个人,怎么应对五点以后即将如潮水般涌到医院的患儿和家长?
想到这里,周芸急得一把抓住巩绒的袖子:“你得想想办法,这么安排,他们三个吃不消,患儿和家长更受不了,会出大乱子的!”
“这是陈光烈的安排,我也没办法啊!”
“至少留下一个霍青!”
“怎么可能……”巩绒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芸的脑袋里像拨拉算盘一样噼里啪啦地把科室人员计算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出可以替补的人选了,突然像在辣子鸡里又挑到一块脆骨似的说:“把大楠留下总可以吧?虽然她还只是个实习生,没有行医资格证,但她此前卫校毕业时拿过护士资格证,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巩绒想了想说:“照规矩,实习生正点下班,从来不值小夜和大夜的,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还得跟她商量商量,看人家愿不愿意……原来定的是孙菲儿今晚做护士的工作,可是我看她那个新染了指甲连手都舍不得洗的样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望着靠墙那一排铅灰色的六门更衣柜,周芸仿佛看到一面巨大的铁板正在慢慢挤压过来,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她知道:未来几个小时,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急诊科将迎来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今晚的“高峰期”不要有太多的患儿来就诊了。
“巩绒,你看我能不能——”她刚刚说出这句话,巩绒就挥了挥手:“打住!不行!你现在已经被停止一切工作了,就别想着今晚再留在这里帮忙了,陈光烈留下孙菲儿做什么你不知道?那就是盯着你的!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家待着,‘蓝房子’里的那几个孩子兴许还能多留几天,不然他们今晚肯定要被赶出医院的!”
周芸叹了口气,走出了更衣室。只见急诊大厅里已经开始“上人”了,原先空荡荡的几排蓝色候诊椅上,现在坐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他们有的在给孩子试体温表,有的在给孩子换尿布,有的摇着不停哭泣的孩子使劲哄着,还有的斜侧着身子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根据以往的经验,周芸知道,要不了多久,整个大厅就将人满为患。到那时,疲惫的医生、劳累的护士、烦躁的家长、病痛的患儿,有如肩并着肩、脚踩着脚拥挤在一起的火药,一个眼神、一句粗话、一声哭闹,都将引爆足以炸掉整座大楼的争吵甚至殴斗,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熟悉到不用闭上眼都历历在目的地步。不过,虽然每天开幕后上演的剧目相同,但最后一幕也是相同的:她总是能带领她的团队,靠着勇气和耐心,救火并最终灭火——
今晚,在这个控场者几乎全部退场的舞台上,又会发生些什么?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沿着步行梯慢慢向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