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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转起来了,但不是齿轮,而是陀螺。
齿轮的运转是有节奏的,在那种轻微得有些细腻的“咔嗒咔嗒”声里,蕴含着一种优美的舒缓,仿佛不上发条也会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下去。陀螺则不然,它忽而疯狂旋转,忽而摇摇欲倒,如果不及时抽动,就会彻底停止,更加糟糕的是,就算它在转得最快的时候,只要碰到地面上的一丁点儿障碍:一枚硬币,一个桌角,甚至一片碎纸,都会瞬间混乱了节奏、疾停了身姿。这种神经质的运转方式逼着抽动它的人必须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克服所有的疲倦和眩晕,与之不断地周旋下去……
急诊就是一个陀螺。
急诊科主任就是那个手执鞭子的人,她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些号哭不止的患儿和愁眉苦脸的家长,那些穿梭不定的护士和焦头烂额的医生,那些低声细气的咨询和声色俱厉的质问,那些悄然掀起的门帘和猛烈撞击的门板,构成了陀螺、运转了陀螺,也威胁着陀螺……她得分辨并判断其中的每一层用意、每一点动机、每一个结果、每一项目的,好及时给陀螺以动力,让它一刻不停地旋转,同时要把控节奏,既不能因为频频抽动而透支了自己的体力,又不能让陀螺疾发疾停,出现癫痫样的病态。尤其重要的是,她得时刻注意到所有可能磕碰到陀螺的障碍物,及时将它们从陀螺旋转的界域里驱除。
将分诊工作交给大楠后,周芸来到诊室,帮助胡来顺和李德洋接诊患者。急诊工作并不像很多影视作品演绎的那样:打着红蓝双闪一路鸣叫的救护车送来插着各种管子的危重病人,一大群医生护士前呼后拥地推着诊疗床往抢救室跑……不是那样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急诊所要接诊的主要是发烧、吐泻和各种急性腹痛的患者,儿科急诊可能还要多一个气管异物和一个意外坠落(及磕碰伤),所以并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场面,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真正考验一个急诊医生的也正在于此,因为急诊的工作量巨大,等于是把这种枯燥乏味翻了几番,尤其出小夜和大夜的医生,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患者,要承受不断接近极限的疲惫和困倦感,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耐性甚至比医术还要重要——
偏偏胡来顺不是一个有耐性的医生。
胡来顺本是平州市儿童医院内科的住院医师,今年三十多岁,平心而论,他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但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份工作,对生病孩子的尖厉哭闹声极其厌恶,对家长更是没有耐心,出诊时很少拿正眼看对方,说话阴阳怪气,产生医患矛盾从来都是正面刚。这小子有股子浑劲儿,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健身上,练得一身的腱子肉,而锻炼的目的既不是为了身材好,也不是为了少生病,竟是“万一哪天跟家长动手打起来时不吃亏”,所以全医院都知道这小子人如其名,就知道“胡来”。和他同时进医院的医生早就晋升主治医师了,他愣是熬到现在才轮上。
照规矩,临床医生不管哪一级,只要升职,必须先到急诊轮岗不少于两个月。考虑到胡来顺的工作态度确实成问题,院领导把他的轮岗期调整为半年,这可给他郁闷惨了,但又没办法,只好干熬。熬了五个月,脾气却是越熬越大了。
今晚的任务重,他有心理准备,就采取磨洋工的办法,慢条斯理地接诊每一个患儿,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反正急诊科当家的是周芸,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患者都压在自己手里纾解不出去,肯定要出手帮忙,既然她有能耐,就让她扛去,反正别把自己累着就行。
尽管如此,连续几个匪夷所思的患儿,还是把他搞烦了。
第一个是个三岁的男孩,被他爸爸一路抱着冲进诊室,说是在给儿子把尿时发现他尿血了,说这话的时候挺大个老爷们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胡来顺开了尿检,过一会儿结果出来了,完全正常。孩子他爸大吵大嚷说肯定是检查仪器坏了,自己亲眼看见孩子的尿是红色的,胡来顺也糊涂了,问来问去终于问明白,原来患儿家的小便池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涮墩布的红色塑料桶,小孩尿尿时,塑料桶的颜色透过尿液进入到大人视野,才造成了这场误会。
第二个孩子说是发高烧,分诊时大楠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顶了天是个低热,但孩子的妈妈非说在家用额温枪测的时候体温超过40℃,大楠只好安排就诊。胡来顺一看孩子虽然有些发蔫,但眼珠子滴溜乱转,脸上绝无高烧时异样的红色,用体温计一测只有36.8℃,便知道有假。他直接跟家长说,孩子烧得这么“不稳定”,只怕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得行腰椎穿刺术取脊髓液检查。孩子好奇地问腰椎穿刺术是啥,胡来顺直接从抽屉的器械包里拿了个骨穿针出来,吓得孩子嗷嗷大哭说不想参加期末考试,才撒谎说自己发烧,其实每次在家测体温的时候,都偷偷用额温枪对准藏在怀里的热水袋测的。
第三个孩子更加奇特,才一岁多,说是从床上掉下来,磕了脑袋。胡来顺用瞳孔笔照着孩子的眼睛看瞳孔反射[1],发现并无问题。孩子的爸爸不依不饶,扒拉着孩子的头发说:“怎么可能没事?大夫您看,这磕了仨包呢,连头发都磕没了。”胡来顺瞄了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非盼着孩子出点儿事才踏实?有从床上掉下来磕仨包的吗?那是枕秃!”
看病的间隙,胡来顺忍不住跟周芸抱怨了一句:“今天晚上没碰上几个正经病人,净遇见奇葩了!”
儿童由于思想尚未成熟、行为方式幼稚,很多时候就是表现出各种“天上的谜题,喷饭的解答”,徒给家长增添紧张和劳碌。不光急诊,整个儿科医生群体每天都要大量面对那些“没病看病”的患儿和家长,这种情况下,帮他们筛查出并没有患病,其实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所以听了胡来顺的话,周芸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何况她正在为另外一件事情忧心,那就是李德洋的接诊速度越来越慢,搞得围在他诊台前的家长越来越多,意见也越来越大。周芸知道胡来顺“调节”接诊速度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但李德洋可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真的遇到了问题,所以站起身向他走去。
和胡来顺这个“临时工”不同,李德洋的编制就在急诊科。周芸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从省医学院分配过来时,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对未来满眼的憧憬,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对来看病的小朋友特别温柔,从不急躁,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周芸暗暗地把他列为科室重点培养对象,希望能再带出一个霍青来,所以平时出诊恨不得手把手地教他。李德洋也很争气,虚心学习,工作认真,实习期考核成绩名列全院第一,只是性格腼腆了一点儿。参加院党委组织的学习活动时,他表示“我一定要向周主任学习,做一个她那样的好医生”,直到现在周芸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微微涨红的脸庞。
但是,现实很快就用一记耳光把李德洋打醒了——是真的一记耳光。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次小夜门诊,他在留观室亲眼看见一个小护士给一个得急性胃肠炎的患儿输液时,第一次没有把针头成功扎进细小的血管,跟患儿的父亲说了一句“需要再扎一次”,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那个五大三粗的父亲抡圆了给护士一记耳光,打得护士仰面摔倒在地上,满嘴的鲜血,就连吐出的两颗牙齿都是红色的。那个护士爬起来,哭着捡自己的牙齿,患儿的父亲一脚把牙齿踢飞说:“再扎一次,再扎不进去,还他妈抽你!”
从小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长大,很少见到暴力的李德洋被吓傻了。
更加令他震惊的是,报警后,警察过来时,处理的结果竟是罚款四千元了事。周芸愤怒地抗议,说一定要把打人者绳之以法,但得到的回答仅仅是“要理解家长的心情”,院领导也在一旁劝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人者用手指蘸着唾沫数出四千元钞票,甩给周芸时还来了一句“给那护士镶牙够了吧”,然后抱着输完液的儿子,在很多家长仰慕的目光里,像个英雄一样昂着头扬长而去。
第二天,《平州晚报》刊登了对这一事件的报道,题目是《输液技术不过关引发医患冲突》。
挨打的护士辞职,离开了医院。
大约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李德洋好像变了一个人,那个温柔、自信,对工作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寡言少语、谨小慎微,接诊时低着头,仿佛总在跪地求饶的可怜的家伙。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周芸找他谈过心,但在他语无伦次的言辞和飘忽无定的目光中,她只感受到了一个身陷重围、四面楚歌者的绝望。
有多少年轻的儿科医生,就是这样在惨淡的现实面前“幡然醒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曾经发誓要坚守一生的工作岗位啊!
周芸不忍心看着这么一棵好苗子就这样沉沦下去,但李德洋的状态已经明显不适合继续在紧张的一线接诊,便把他调到了影像室负责X光片、B超和CT的拍摄。谁知士气大挫后面往往跟着一溃千里。在给一个因跌伤后右肘部肿痛伴功能障碍的患儿拍X光片时,他将“右肱骨远端骨骺分离”误判成“右肱骨外踝骨折”,导致外科医生在行手法复位时失败,患儿的右肘部肿得像刚刚出炉的面包,家长当然不干了,直接投诉到医患关系科,最终医院做出处理决定,给李德洋以行政记过处分。
让周芸格外心寒的是,拿到处分通知书的李德洋神情麻木,甚至流露出“只要没挨打就好”的一笑,那个笑容油腻而无赖——周芸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会因为恐惧暴力而放纵自己卑贱到这样没有尊严的地步,更何况,就在一年前,这个青年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纯净而阳光……
周芸来到李德洋的身边,见他正在给一个躺在诊疗床上蜷着腿的小女孩摸肚子,那个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李德洋的手指在她的肚皮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按压着,从指尖在皮肤上形成凹陷的深浅程度不难看出,这一按压不仅次序混乱,力度也完全没有章法。
按理说,这种涉及孩子隐私的按压应该屏蔽除家长外的其他人,但急诊科的诊室本来就人多混乱,平州市这么一个三线城市,就诊的很多来自附近一些县、乡、村,所以就更加难以规矩。此时此刻围在诊疗床附近“观诊”的人多得像蚂蚁,周芸正要驱散他们,不知哪个促狭鬼说了一句“这医生摸得够细的啊”,女孩的妈妈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瞪着眼睛问李德洋:“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耍流氓呢?!”
“家长,请注意你的措辞,医生这是给孩子做全面排查。”周芸毫不客气地对女孩的妈妈说,然后冲着围观的人们厉声道,“除了女孩的家长,其他人马上后退,不许围观。”
人群稍稍向后退去,但是依然有人在骂:“这医生摸个没完,啥时候轮到给我们家孩子看病啊!”
接着响起了一片“是啊是啊”的附和声。
周芸看了一眼李德洋,虽然他戴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发青的印堂和不断抽搐的眼角,表明他有些乱了方寸。
她轻轻咳了一声,李德洋望向她,嚅嗫道:“孩子肚子疼,我排查一下肠套叠……”
肠套叠是儿童急腹症中高发且非常凶险的一种,指一段肠管套入了与其相连的肠腔内,导致肠内容物通过障碍,抢救不及时可能导致肠坏死,甚至要了孩子的命。但是——周芸当着家长不好直接指出问题,便故意问孩子的妈妈:“小姑娘几岁了?”
“六岁了。”孩子的妈妈焦急地说,“大冷天的非要吃什么黄桃罐头,然后就疼得嗷嗷的。”
李德洋一下子醒悟过来。肠套叠大多发生在两岁以下的患儿中,五岁以上的孩子极少出现此病,仅凭年龄就可以直接排除……
“你去给其他患者看病。”周芸低声对他说。
李德洋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诊台上。
周芸走到诊疗床前,小女孩以为自己的病刚才那个医生治不了,吓得小脸刷白,快要哭了。周芸轻轻按了一下她的肚子,孩子高度紧张,肚皮硬得像石头一样。
于是她问:“上学了没有?”
女孩点了点头。
“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市二小。”
“哟,阿姨的女儿也在市二小上学呢,只是她六年级了,明年就要毕业啦。”周芸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媛媛穿着舞蹈服准备演出的画面,轻轻摇了摇头,将这画面驱散。她跟小女孩搭搭话的目的是让她放松,可是小女孩的肚皮还是绷得紧紧的。
“来,我们家闺女的小学妹,你现在听阿姨的,把两只小手手的手指头并拢,然后勾起来,对,就这样勾着,勾紧点儿,真听话!”
百试不爽的一招,孩子的双手一勾,肚皮自然就放松了。
周芸立刻将手指轻轻地压在小女孩的左腹,好像用笔作画一样,由浅入深地画了一个横着的S形,“收笔”于右下腹的时候,使劲一按,女孩不由得“哼”了一声,但是看她的眉头一皱,随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抬起,旋即松开,周芸就放心了。外科医生有句话说“有收有放不算疼,有收不放真要命”。她刚刚的手法是排查儿童急腹症的另外一个重要疾病:阑尾炎。孩子的眉头有收有放,说明是按压导致的反应,而不是阑尾本身存在疼痛,这就排除了阑尾炎。
“没啥大事,就是普通的急性胃肠炎。”周芸给小女孩穿好外衣,回到自己的诊台,一边看着各种检查单子,一边对她的妈妈说。
母女俩拿了开药的单子,去药房拿药了。周芸这才把李德洋叫了过来,低声问:“你怎么搞的,六神无主的?今晚就咱们这几个人,你顶不住怎么行?”
“我一想起陈副主任他们就……”李德洋低着头,手撑在诊台和隔断板上,声音有气无力,“主任,我根本集中不了精力,我太累了,真的,我不想干了。”
就连这句话,他说得也是那么的怯懦无力,好像跪地求饶似的。周芸望着他那年轻的额头上早早地泛起的几丝纹路,怜悯、悲哀、气愤、感伤,各种情愫一齐涌上心头,不禁五味杂陈,最后化成一声长叹:“就算走,你也得等今晚过去再说。”
李德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诊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呆。患儿家长们的眼睛都很“毒”,一看便知道诊室里谁才是医术最高的那个,渐渐地从他的诊台旁散开,围拢到了周芸的身边。
逮着空儿的胡来顺溜到了李德洋身边,笑不唧儿地说:“咋了?又被主任熊了?”
这俩人过去关系不好,李德洋看不起胡来顺不敬业,胡来顺觉得李德洋对患者表现得太“”,但是经过急诊科大队人马在大凌河大桥的遇难,他们都有点儿劫后余生的庆幸,所以竟亲热起来了。李德洋叹了口气,小声说:“老胡,你不知道,现在我每检查一个患者,开一个药,做一个治疗,都想着要是错了会不会挨骂甚至挨打,会不会受处分、吃官司,脖颈子后面压着三千六百把铡刀似的,这种滋味儿,太难受了。”
“患者像弹簧,你弱他就强。”胡来顺不屑地说,“想当年我刚刚干这行,跟你一样,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后来我明白了,这就是个职业,跟扫大街的、卖楼盘的、做微商的、开滴滴的,没有任何区别。你给我多少钱,我就给你干多少活儿,岗位职责里写啥咱就干啥,多一样都跟我没关系,上面有写我挨了打挨了骂必须忍气吞声吗?没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哪个爷们儿膀子上还没两斤肉啊。甭看朋友圈里一说医生就一堆点赞的,咱们挨打时给打手点赞的,还是这拨人——吹你是白衣天使,其实是恨你不死。”
李德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傻单纯,你以为是你在给孩子看病,殊不知是抱孩子那大人在给你‘看病’呢:有没有多开药,有没有重复检查,哪句话说得不中听,哪个治疗跟百度上搜的不一样,人家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呢!”胡来顺冷笑道,“就这一屋子家长,十个有九个腰里掖着录音笔,给孩子看好了病算你运气,一旦有个病情反复,人家凑齐了七大姑八大姨打着条幅到卫生局告你。”
“那你还这么嚣张,一天到晚怼天怼地怼空气的。”
“医院跟公司一样,你天天迟到,领导不罚你,有一天你按时到了他没准儿还奖励你,你天天不迟到,突然迟到一天,那就往死了罚你。你只要亮明了‘我是个坏孩子’,那好事找不着你,坏事儿也找不着你——咱们当医生的,没有坏事儿,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正在这时,就听“哐当”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撞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抱着个小孩冲了进来,他没有看见被无数患者围着的周芸,而是直接跑到正在聊天的胡来顺和李德洋面前,跪在地上就砰砰砰地磕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大夫,大夫,求你们救救俺的娃!”把其他患者吓得纷纷往后躲。
这样的情形,胡来顺见得多了,他一向认为,家长摆出这种过分夸张的姿态,只是一种“表演”,目的八成是为了加塞看病,孩子未必真有什么大事,所以不但靠着李德洋的诊台纹丝不动,嘴角还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李德洋却被唬得不轻,一边上前搀扶那个家长起来,一边说:“你别这样,孩子到底怎么了?”
黑脸汉子道:“娃半个月前跟同学上山,路过一片坟地时中了邪,好好地坐着呢,突然就打挺,往后这么抻,抻得都没个人模样了,俺带他去县医院瞧了好几趟,一会儿说是脑炎,一会儿说是癫痫,也没个定主意,吃了药也不见好,刚才又打挺了,要死要活的。俺家就这一个娃,您可得救救他啊!”
李德洋看了看窝缩在黑脸汉子怀里的小孩,脸色有点儿发锈,但精神状态还好,便拿起一摞检查单,越看越迷瞪:“脑电图、磁共振都正常,查体未见明显神经系统阳性体征……孩子没啥事儿啊。”
胡来顺脸上依旧挂着早已看穿一切的冷笑,径直问那个黑脸汉子:“你挂号了没有?”
“这不娃的病急吗,直接冲过来看医生了,还没挂号呢。”
胡来顺鼻子里喷了“果不其然”的一嗤,正要回自己的诊台,只见那个小孩突然一声大叫,全身猛地一挺,双手后背、五指岔开,指尖抻出老长,头后仰着,整个身体扭曲而僵直,仿佛有个隐形人正把他的头和脚呈反方向对折,要把他拦腰折断似的。他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眼珠子爆了似的往外凸起,嘴里不停地呜呜着一些含含糊糊、听不清是什么的言辞!
黑脸汉子喊了一声“又来了”,然后就抱着孩子不停地嗥叫:“儿啊你醒醒啊,你回来啊!爸在这儿啊!咱们哪儿都不去啊!”
看着这个四肢抽搐,躯体变形,好像拉到不能再满的一张弓样的孩子,诊室里的家长们都惊恐万状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有的干脆退出了诊室。
“角弓反张。”冲过来的周芸望着孩子说,“这是破伤风的症状。”
“可是两周的病程也太长了,而且没有典型的苦笑面容……”李德洋嘀咕道。
“破伤风的潜伏期从受伤后数小时到数月不等。”周芸望着他说,“而且由于儿童体质特殊,诊断时就更要注意特异性,有单一症状符合疾病特征就应高度怀疑,不能强求甚至等待所有症状都满足才下结论——”
刹那间,周芸和李德洋都意识到,前者还是把后者当成培养的对象,而后者已经心不在场,于是同时闪避了目光。
李德洋问黑脸汉子,“你儿子两周前有没有受过什么外伤?”
黑脸汉子摇了摇头:“没有啊。”
这时,那个发病的孩子渐渐和缓了过来,僵直的身体重新恢复成了绵软的一团,但目光依然有些呆滞。周芸将他抱上诊疗床,脱了外衣、裤子,一点点地仔细检查。
孩子的身上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外伤。周芸正要给他脱鞋检查,黑脸汉子做检讨似的嘟囔了一句:“大夫,娃半拉月没洗脚了,那脚可臭了。”
周芸毫不犹豫地把孩子的鞋脱下,一股恶臭即便是隔着口罩也刺鼻难闻,满屋子的人都一副作呕的表情,周芸却神色如常地扒下了脏到发黏的袜子,把两个小脚丫看了又看,最后在左脚掌上发现了一个早已愈合的微小创口。
“你不是说没有伤口吗?这是怎么回事?”周芸问那个黑脸汉子。
黑脸汉子看了看道:“咳,这是他上山那天,路上给钉子扎了一下,回来到医务室洗了洗,擦了红药水,不几天就好了,俺们也就没当回事儿。”
“带他们到治疗室,叫孙菲儿给孩子做个皮试,如果阴性,马上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周芸一边把袜子套回孩子脚上,一边叮嘱李德洋。
黑脸汉子抱着儿子,跟在李德洋身后出了诊室。周芸来到洗手池,用消毒皂细细地洗着手。胡来顺又晃悠了过来,一脸坏笑地说:“主任,你真行,我要是你就不洗那手了,直接抓馒头吃,那一股蘸了臭豆腐的味儿,比王致和的还纯正呢!”
周芸瞪了他一眼,正在这时,诊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见进来的是大楠,周芸皱起了眉头,意思是你不好好分诊跑这儿来做什么。大楠火急火燎地说:“主任,不好了,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刚刚发生了学生集体中毒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