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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刚刚挂上,急诊大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连串“让开让开”的喊叫声,只见许多人簇拥着四个孩子冲了过来,一个孩子是被抱着,一个是被背着,一个是被抬着,还有一个脚步踉踉跄跄地被大人拖曳着,愣是把横亘在大厅通道的医闹们撕开了一个豁口。
周芸一望即知,这是在思乐培训长宁校区食物中毒的学生。她立刻喊陈少玲和孙菲儿一起迎了上去,把四个学生带到留观一病房,让他们躺到病床上,一边让跟过来的李校长把孩子们的剩饭和呕吐物送到检验室化验,一边让孙菲儿将每个患儿的姓名、出生日期、家庭住址等信息写在输液签上,贴在患儿的左胸,以便在接下来的救治中不至于因为信息错乱发生误诊误治。
她发现这四个孩子虽然皮肤黏膜都有严重紫绀,但都神志清醒,便亲自拿了压舌板刺激一个胖孩子的咽弓和咽后壁——这里面有个经验,一来胖孩子往往吃得多,二来呕吐起来更有天崩地裂倾盆而出的即视感,容易引发其他人的条件反射——果不其然,这胖孩子叽里呱啦一顿吐,剩下三个孩子也吐了起来。吐完之后,早已准备就绪的陈少玲赶紧给他们温水洗胃,又自胃管注入10%的硫酸镁溶液……孩子们虽然依旧显得痛苦和不安,但多参数监护仪上显示他们的心率、体温、血压和呼吸频率等生命体征已经有了明显改善,特别让周芸庆幸和欣慰的是:四个孩子都没有出现心衰和呼衰等症状,不需要气管插管等更加紧急的抢救措施了。
很快,检验室的化验结果出来了,盐酸萘乙二胺法测试表明,在孩子的剩饭和呕吐物中均发现达到中毒剂量的亚硝酸盐。
周芸擦着额头上的汗,带着仓皇无措的李校长进了女更衣室,一边把刚才催吐那个胖孩子时,被喷溅出的呕吐物弄脏的白大褂脱下,换了一件新的,一边问她:“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讲一讲,我一会儿要上报市卫生局。”
李校长平日里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的,现在却结结巴巴,讲了老半天,周芸才大致听明白。思乐培训长宁校区有不少孩子是固定在每天某个时间段上课,如果上课时间正好卡着饭点,他们就几个人或十几个人在某个饭店、快餐店订餐,一月一结算。这次中毒的几个孩子是在一家名叫“满口福”的餐饮公司订餐的,此前天天吃也没有吃出过啥问题。大约四十分钟前,即晚上六点半左右,“满口福”的餐送到,送餐员把饭放在前台,之后没有任何人动过这四盒饭。几个孩子下课后去领了饭拿到教室里吃,吃完没多久,就相继出现症状。校方跟“满口福”餐饮公司取得联系后,他们马上派人赶往校区,了解情况。经过查询,这一批次的其他盒饭均没有出问题,餐饮公司制餐是流水线作业,调取监控视频,也没有发现有人加入亚硝酸盐。
“这么说来,问题很有可能出在那个送餐员的身上。”周芸说,“你们报警了没有?”
李校长支支吾吾,表示还没有报警。个中原因,周芸是明白的:民办教育机构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发生集体食物中毒事故,对他们无疑是个强烈的冲击,这种情况下,如果最终认定是一起偶发的公共卫生事件,跟思乐培训没有直接关系,那么大部分家长和孩子还能继续上课,一旦警方介入,变成刑事案件,传出去有人专门对思乐培训投毒,那么接下来肯定会迎来一波退课退费潮,“出走”的学生转投到作为竞争对手的另一家教育机构,这个冲击对于思乐培训才是致命的。
但事已至此,拖延瞒报都是没有意义的,周芸走出女更衣室,对跟在她身边的李校长说:“现在国家对学生的安全健康高度重视,信息流通的渠道多、速度快,这个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你还是赶紧报警吧,争取主动,不然只会更加糟糕。”
“民办教育太难了。”李校长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受了多少委屈,才把校区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芸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报警的目的,更多是为了排查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如果最终调查发现真的只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并非人为造成的投毒事件,岂不是反而可以制止谣言,还你们一个清白?”
李校长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想了。”
周芸带她走进分诊台里面,看看暂时没有患者过来分诊,就拿起放在台面上的座机话筒,递给李校长。李校长接过来,咽了一口唾沫,摁下了“1-1-0”三个键,刚刚把话筒放到耳边,就听见里面传来“咔嚓”一声。
一只突然从旁边伸出的手,压下了电话的插簧。
周芸和李校长惊讶地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棕色皮夹克,脖子上围着一条白里透粉的围巾,高鼻梁、长眼睛、唇红齿白的漂亮青年。
“你们要报警吗?”他微笑着说,笑的时候,狭长的眼睛每眨一下,长长的睫毛都跟着忽扇一下,像个姑娘似的,竟让周芸和李校长这两个女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了,甚至忽略掉了他刚刚压断电话的举动,侧过眼睛,点了点头。
“不必了。”漂亮青年摇了摇头,“我叫雷磊,是新成立的平州市综合治安办公室主任,接下来,将全面接管长宁校区集体中毒事故的调查工作。”
因为雷磊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了解情况,周芸便把他带到位于急诊大厅一侧的急诊科办公室。雷磊带的两个下属也跟了进来,这俩人都穿着便服,板着面孔,留着短发,站在那里昂首挺胸,把两只手交叉着捂在小肚子上,一副酷酷的样子,看样子不是退役的军人就是武警。按照相貌,周芸心里暗暗给他们各起了一个外号:长手长脚、嘴巴往外凸的那个叫猩猩;矮小粗壮,龇着一口糟牙的那个叫鬣狗。
雷磊和周芸、李校长落座后,雷磊一边向她们出示证件,一边把综治办的情况简要介绍了一下:新区搬迁后,市公安局的警力绝大部分布置在那边,所以旧区的警力严重不足,因此成立了综治办来分担。“我们不是警察,但在市公安局的领导下,承担一部分旧区的社会治安和管理工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今天晚上旧区的警力也大都被调到新区,保障落成庆典顺利进行,这边就暂时由我们接手了,只是这个任务的保质期比较短,到明天早晨就过期作废了。”
一句话把周芸和李校长都逗笑了。
“长宁校区出事后,‘满口福’餐饮公司联系不上那个送餐员,说是电话能打通,但没人接听,就迅速报警了。”雷磊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校长一眼,见李校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平静地说,“目前并不了解学生们中毒的原因,所以不能认定是人为投毒,我们也是先调查一下情况,不必过于紧张。”
李校长的神情顿时和缓了下来,向他投以感谢的目光,然后把刚才对周芸讲的事情经过,更加详细地陈述了一遍。雷磊听得很认真,一直用笔唰唰唰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并没打断她。等她讲完了,雷磊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们校区最近是否与学生、家长或竞争对手发生过比较严重的纠纷或冲突?”
“没有啊,最近校区没有接到过学生家长投诉,跟我们是对手的那个培训机构虽然存在竞争,但其实彼此都守得住底线,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别着急。”雷磊说,“你再想想。”
李校长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雷磊把脸转向周芸:“周主任,慎重起见,我多问一句。据我了解,亚硝酸盐在一些熟肉制品中是允许作为发色剂限量使用的,有些凉菜、腌菜和隔夜菜中的硝酸盐也都容易因为保存不当而转化成亚硝酸盐,如果赶上孩子的胃肠功能紊乱,吃了这些食物,同样会出现恶心、头晕和腹痛等症状。那么咱们医院接收的四个中毒的孩子,有没有可能是这些原因引起的中毒症状呢?”
周芸非常欣赏他说的“慎重起见”四个字,也惊讶于他对亚硝酸盐相关知识的掌握程度:“雷主任,您说得很对,只是我们对剩饭和呕吐物的化验结果表明,导致孩子们产生中毒症状的,不是食物本身的亚硝酸盐含量过高或发生了变质,而是确实有人单独往食品中添加了过量的亚硝酸盐——无论这种添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雷磊点了点头:“孩子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
周芸带着他往办公室外面走:“雷主任,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原来在北京做警务工作,来平州挂职锻炼的。”
“怪不得这么年轻有为呢。”周芸笑着说。
来到留观一病房,只见那几个中毒的孩子正躺在病床上经鼻导管吸氧,同时也在接受加入了亚甲蓝和维生素C的葡萄糖注射液的静脉注射。雷磊怕打扰他们休息,没有问什么问题,倒是那个被周芸亲自用压舌板催吐的胖孩子拽着她的衣角说:“阿姨,我啥时候能出院啊,我现在回去还能把剩下的课上完……”
“你这个样子,至少要留观到明天早上呢,所以给我踏踏实实地休息,别想东想西的了。”周芸胡噜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儿,然后指着身后的李校长说,“你看,你们校长就在我旁边呢,她已经跟我说了,回头肯定安排老师给你们四个单独补课,李校长你说是不是?”
李校长赶紧说:“那是一定,同学你好好休息哈!”
周芸望着一直在几张病床边护理患儿、忙碌个不停的陈少玲,忍不住道:“少玲,辛苦你了,今天晚上多亏你在……小玲的情况咋样了?”
陈少玲愣了一下,因为忙着工作,竟把小玲忘在脑后了,便和周芸一起绕过医用屏风,来到小玲的病床前,雷磊也跟着进来了。
看到多参数监护仪显示的小玲的各项体征还是不大好,周芸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沉重。本来巩绒答应她,到了新院区会催促血液科黄主任明天过来一趟看看小玲,现在……她用余光望向少玲的侧脸,只见一片凄惶之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雷磊在旁边一头雾水的表情:“这个小朋友也是中毒的患儿吗?”
“不是的。”周芸低声说,“她是我们这位护……护士的女儿,就在我们这里住院。”
雷磊回头看了看那面医用屏风:“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蓝房子’吧,专门救助患了重病但没有钱医治的患儿的。”
周芸“嗯”了一声。
“我听说,市卫生局因为‘蓝房子’的事情给了您很大的压力,是这样吗?”
周芸还没有说话,陈少玲忍不住道:“可不是!他们就因为周主任好心收留我们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就把她的职位给撤了,还给出期限,逼我们带着孩子离开医院——都是重病患儿,出院没准儿就是个死啊!”
“只有留下周主任,才能继续把你的孩子留在医院,而留下周主任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在某个突发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立功,恢复原职。所以,你和你的丈夫张大山策划并实施了这次在学生餐里下毒的犯罪——”雷磊微笑着望向陈少玲,“我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