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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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称典范的一整套诊疗动作!

周芸看着一个劲儿道谢并走出诊室的家长和患儿,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假如整个急诊科都是霍青这样的大夫,自己要省多少心。

四十多岁的她,每每看着二十多岁的霍青,总觉得像是看着年轻时代的自己:热情、干练,充满对儿科医疗事业的激情,只是不知道前面会有那么多的激流险滩,或者即便知道,也毫无畏惧,一往直前……

正在这时,有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女人走进了诊室,来到她的身边,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

她站起身问:“少玲,出什么事了?”

“小玲……有点儿不太好。”陈少玲说。

周芸马上走出诊室,绕到隔壁的留观一病房。这是一间长方形的病房,南北向相对一共摆了十二张病床,中间留有尚算宽敞的过道。每张病床的床头都挂着医用气体系统,床边立有医疗器材放置架,架子分三层:最上面一层摆着可同时监测心率、体温、血压和呼吸频率的多参数监护仪,不停地发出“滴-滴-滴-滴”的鸣声;中间一层是呼吸机,机身下面好像章鱼触手似的延伸出粗细不一的多条淡绿色软管,扎在一起,悬挂在旁边的集束扣上;最下面一层是摆放检查单、流程表的乳白色塑料板,上面还有一个可以放置奶瓶的圆形凹口。虽然现在天色还不甚暗,但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早已点亮。两排吸顶灯的中间,一根粗大的银灰色矩形管道贯通整个病房,这些管道在每张病床的正上方分出支管道,每根支管道里包含着氧气管、负压管和压缩空气管,向下直接连接到床头的医用气体系统,看上去好像把一条大船的龙骨倒吊在了上面。与四白落地的诊室相比,留观病房的墙壁是淡粉色的,还绘有米老鼠、白雪公主、熊大熊二、超级飞侠之类的卡通人物,目的当然是给病房里的孩子们减压,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有点儿尖酸刺鼻的药品气味儿,足以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患儿和家长精神紧张。

虽然是在同一间病房里,但外面的八张病床与里面的四张病床,用一道蓝色布料的医用屏风隔开,仿佛是里外两间。现在,“外间”有三张病床上躺着小患者,分别是因为高烧惊厥、癫痫发作和急性腹痛留观的;里间也躺着四位小患者——陈少玲的女儿张小玲正是其中之一。

周芸来到张小玲的病床前,四岁的女孩面无血色,闭着眼昏睡,鼻翼和嘴唇的翕动都轻微得难以察觉,输着液的手里还抓着一个毛绒皮卡丘。保洁员老张正在将地上的一堆呕吐物打扫干净。护士长巩绒从小玲的腋下抽出体温计,仅仅从她沉重的面色就能知道,孩子正在发高烧。

“中午吃的全都吐了,然后突然就发起烧来,怎么都叫不醒她……”陈少玲说,肩膀在微微发抖。

周芸在孩子的身边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用手把她剃光的头皮上的一层汗珠擦拭干净,抬头看了看监护仪上显示的数据,站起身将输液器的调节泵向下旋了一点儿,使点滴的速度放慢了一些,然后对巩绒说:“先物理降温,如果还不退烧,就跟新院区的血液科黄主任联系一下,看看是否需要加药。”

巩绒一把拉住她,走出了留观一病房,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低声对她说:“加药加药,你说得容易,你知不知道,他们再也拿不出钱了……”

“我是急诊科主任,我有大病申请救助的配额。”

“你那个配额早就超标多少倍了……那是个无底洞,你填不上的。”

“要是因为医疗技术没到那水平,救不了孩子,我认头;但要是纯粹因为经济原因,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我做不到!”

巩绒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她欲言又止,周芸本来就发涨的头脑没听明白:“看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发出来的声音:“那啥……刚才给俺家孩子看病的是你吗?”

周芸回过头,看到发问的正是那位要重新拍胸片的患儿的母亲,因为自己戴着口罩,所以她有些不敢认。“是我,胸片拍完了?”

“拍啥完啊!”那个母亲有些生气,“拍片的大夫说X光机已经装车运走了,今天拍不了片子了。”

周芸一愣,风驰电掣地走到影像室,一把推开操作间的门,透过玻璃隔断望向拍摄间,见里面空空如也,马上问正站着发呆的影像室大夫李德洋:“X光机呢?”

“刚刚采购科赵主任让人给拉走了。”

“你怎么没拦一下?”

“我拦不住。”李德洋怯生生地说。

周芸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出影像室,往急诊大厅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X光机。她想了想,冲出了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口,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抬眼望去,天空密布着没有一丝缝隙的铅灰色浓云,因为沉重而不停地下坠,仿佛一座巨大冰山的底部……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会有暴风雪,看来是不会错了。

她惦记着自己的那台X光机,顾不得回去穿外套,就跑下了台阶。头顶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悬挂了半年的“庆祝六一儿童节义诊活动”的红色条幅被风吹了下来,垮垮塌塌地瘫在地上。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因为搬迁的缘故,医院的景观设施早就无人维护,就连前院这张门脸也顾不上洗了:两侧科普宣传栏里的海报都已经发黄,正中心的圆形花坛里就剩下一堆骸骨似的枯枝,大门口竖立的那尊护士怀抱小患者的白色石雕,脏得像刚从泥里挖出来似的……但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家长们还是络绎不绝地从医院大门口进来,停车场的车位很快就要占满了——

停车场。

周芸来到停车场,依然没有看到X光机的踪影。就在这时,传达室的王酒糟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周主任,我看您一直在院子里踅摸,您找啥啊?”

王酒糟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圆圆的小脑袋上有一双眯眯眼,腰盆儿挺粗,腿却又细又短,看上去活像只鹌鹑。他其实既不能喝酒,也不会做酒糟,偏偏长了个硕大无比的酒糟鼻,因故得名。他是个热心人,手很巧,修车开锁、管道疏通,啥活儿都能干,所以不仅管着传达室,后勤遇到非医疗专业的维修,也喜欢叫他帮忙。医院搬迁后,他颇有些无所事事,所以看到谁有麻烦都恨不得上去帮衬一把,刷刷存在感。

“你看到一台X光机被人推走没有?”周芸直截了当地问。

王酒糟指了一下西配楼:“采购科赵主任刚才带着几个人,拉着一辆平板车往楼后面去了,上面有一台X光机。”

平州市儿童医院的主体建筑,最初就是一座十层高的、面南背北的医疗综合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这座楼的东头和西头修建了两座平行相对的长条形楼宇,也是十层,东头的是行政楼,西头的是住院楼,与医疗综合楼相连相通,构成了一个“凹”字。后来又分别在行政楼的东侧和住院楼的西侧盖起了两座四层矮楼,因为都把着南头,所以分别与之形成两个L形,只是一个下横杠朝右,一个下横杠朝左,俗称东配楼和西配楼。东配楼是体检中心,西配楼的一层并排有警务室、图书室和宣教室,二层以上是食堂,不过现在都已经关闭了。在西配楼的西边,还有一座东西通透的六层宿舍楼,与住院楼平行,原本是给本院的医护人员及其家属住宿用的,但随着医院整体迁往新院区,这里只剩下三四家住户,四扇单元门平常都锁得严严实实的,有些玻璃窗被附近的顽童用石头打碎,每每起风时打着凄厉的呼哨,跟闹鬼似的。

周芸从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消防通道穿过,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绕到西配楼后面的空场,刚刚抬起眼皮,就看见采购科主任赵跃利正夹着手包、腆着肚子,指挥着一群工人把已经放了气的“淘气堡”卷成一团,准备装上一辆运货的轻型卡车,在那辆轻卡的后厢上,自己一直寻找的X光机已经立在上面。

看到惨遭劫持的X光机,周芸一肚子火腾地点燃了,而那一大卷“淘气堡”更是让她想起了自己与赵跃利交恶的源头。

两年前,赵跃利刚刚当上采购科主任,就不知道从哪儿买了这么个PVC材料的大型充气玩具“淘气堡”,摆放在了西配楼后面的空场上,按照每人每小时一百元收费。因为这个“淘气堡”有滑梯、蹦床、攀岩、海洋球、障碍闯关之类的娱乐区,深受来看病的孩子们喜欢——毕竟大部分就医的孩子其实没什么大病,看完病都喜欢过来玩儿上一圈,家长也将这里作为孩子打针没哭、吃药没闹的奖励,所以虽然收费远比一些儿童娱乐场所昂贵,但还是收钱收到手软。

一开始,每天忙得四脚朝天的周芸根本不知道医院新添了这么个娱乐项目,直到五一劳动节放假,她值班时难得地到西配楼二层吃饭(绝大部分急诊科医生因为太忙,吃午饭都是叫外卖或者吃医院统一配发的盒饭),从北窗户往外望的时候,发现空场上多了个跟自己视线齐边儿高的大家伙,赶紧放下碗筷跑过去查看一番:充满气的淘气堡,基座几乎把整个空场占满了,就在西配楼绘满五颜六色粉笔画的北墙下面,一个蜗牛状的鼓风机正在呼呼地往里面充气,却盖不住正在淘气堡里蹦跳玩耍的孩子们的大喊大叫声。那些孩子只有少数几个是来医院看病的,大多数干脆就是专门来这里玩儿的健康儿童……

劳动节后的第一次早交班会议上,她当着所有科主任和院领导的面提出,立刻撤除这个玩具:“表面上看,淘气堡很厚实,又有多条绳索锚连接着固定鼻固定在地上,似乎很安全,实际上不是这样。近年来,省内外经常发生大型充气游乐设施被风吹翻造成儿童死伤的案例,这是因为造型高大的充气玩具的质量并不大,且重心较高,在遇到大风时,由于迎风面积大,在风压的作用下容易产生漂移,如果锚固措施不到位,一旦玩具的底部离开地面,哪怕只有几毫米,迎风面积将急剧增大,很容易就会被彻底掀翻!”

坐在会议室后排的赵跃利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西配楼后面的空场,北边就是大凌河,河上风大,连带着空场上也一向多风,对淘气堡的安全构成一定的潜在风险。”周芸接着说,“更何况,来医院看病的孩子,有些固然症状比较轻微,但身上携带的病菌依然比健康的孩子多得多,都凑在淘气堡里连蹦带跳、你挨着我我撞着你的,不利于康复不说,还容易造成交叉感染。我实在不知道是谁弄进来这么个劣质玩具,是嫌咱们儿童医院还不够忙吗?”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赵跃利的脸上挂不住了:“淘气堡是我引进的,目的是为了给医院创收——再说了,什么叫劣质玩具?那可是从正规渠道购买的合格品。”

“合格品?”周芸一声冷笑,“我都不说你们那连个开关都没有、纯靠插拔插头来接电和断电的鼓风机——按照国家相关标准,检验大型充气玩具的基础材质是否合格,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表面涂层应该无掉色现象,你自己去看看,这才一个月,你那淘气堡掉色都掉成啥样了!”

会后,赵跃利找院领导一通公关,最后淘气堡没有撤除,只是多加了几条绳索锚用于固定。周芸气不过,继续向上级反映,但鉴于赵跃利的“后台”很硬,大家也只能劝她息事宁人,好在淘气堡也一直没有发生被风掀翻的事故,时间一长,工作缠身的周芸也只好将它搁在脑后了……今天看着它终于被放气,周芸觉得颇为解气。

“赵跃利!”周芸摘下口罩,喊了一声走了过去。

赵跃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肥囊囊的两个腮帮子上挂着没有刮净的胡须,看上去活像一条鲇鱼。他望着这个圆脸短发,柳眉凤目,虽然气质干练,但丰厚的嘴唇、挺拔的鼻梁和坚毅的下巴反而别具韵味的女医生,用一种戏谑的腔调问道:“哟,这不是咱们周大主任吗,啥事儿?我这儿忙着把您的‘眼中钉’收起来呢。”

话里的刺儿,傻子都能听出来。周芸也不客气:“怎么,你还想把这东西带到新院区去?”

“怎么可能,新院区的儿童娱乐区那叫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东西怎么上得了台面,我把这个捐给新院区旁边的幼儿园去。”

说是“捐”,其实百分之百是“卖”。买的时候是医院花钱,趁着搬家账目乱的时候卖掉,钱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等于又占了公家一次便宜。但眼下不是纠缠这件事的时候,周芸严肃地扳正了话题:“谁让你把急诊科的医疗器械随便拿走的?”

“你看你这话问的,整个急诊科都要转移到新院区去了,这些器械还留下来干啥,一起转移了呗。”

“‘转移’?转移到哪儿去?你搞清楚,急诊科还要留下来一部分人员继续承担旧区的儿童医疗保障工作,你把X光机拿走了,遇到需要拍片子的时候,怎么办?”

“转移到新院区去啊,我这儿有高副院长批的单子,他同意了的。”赵跃利把一张物资调配单递给她,“你们这边不是还有一台APR[4]吗,够用啦!”

周芸看了一下那张单子,在物资调配的项目上写有急诊科的这台X光机,落款也确实有高副院长的签名。“尽管如此,你也不能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就把我们科室的东西运走!”

“走那个形式干啥,反正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笑话!我是急诊科主任,我们科的医疗器械跟我没关系?!”

赵跃利嘴角一咧:“你这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他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目光望向周芸的身后。

周芸回过头,看见年轻漂亮的科秘[5]孙菲儿走了过来,也许是鞋跟太高的缘故,每一步都踮着脚尖,好像跳舞一样。她不仅在白大褂外面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还用两只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撑住羽绒服的帽檐,生怕压坏了自己新做的头发。

“什么事儿?”周芸问。

“高副院长打您的手机没人接,就让我来找您,让您马上去一趟三楼会议室。”

周芸看了看那台孤零零兀立在车上的X光机,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救不下它了,咬了咬牙,转身穿过消防通道,往医疗综合楼走去。

望着她被狂风吹得一片凌乱的背影,赵跃利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