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春人在画中行
事实上,丰子恺选择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缘际会,他入了一所名校,在此受教于诸多名师,奠定了他献身艺术的基础。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前身是创办于1908年的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1912年改名为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又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当时许多在学界颇负盛名的人都曾在该校任教,如首任校长沈钧儒,继任校长经亨颐,教师有夏丏尊、马叙伦、张宗祥、许寿裳、鲁迅、沈尹默、李叔同、姜丹书等。他们中的许多人与丰子恺有交往,有的是他的老师,有的后来成为他的终身挚友。
丰子恺入学时,校长是经亨颐,他十分注重教学改革,提倡德、智、体、美、群五育并重,尤重德育,注重人格教育,传播新文化。当时的浙一师无疑是浙江新文化运动的中心。经亨颐的教学理念,吸引了与之相投的李叔同、夏丏尊、姜丹书、单不厂(音庵)等名师前来执教,开创了艺术教育的新风气。而丰子恺幸运地成为这些名师的学生。名师出高徒,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自然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进入更高的平台。
对丰子恺一生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李叔同、夏丏尊这两位恩师了。他在1929年写的《旧话》一文中曾回忆道:“我的入师范学校是偶然的,我的学画也是偶然的,我的达到现在的生涯也是偶然的。我倘不入师范,不致遇见李叔同先生,不致学画;也不致遇见夏丏尊先生,不致学文……”偶然,便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缘分。
丰子恺入浙一师的第二年,李叔同担任他所在的预科班的音乐美术老师。
李叔同(1880—1942),原籍浙江平湖,出生于天津,曾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他多才多艺,精通美术、音乐、演剧、文学、书法、金石等,为中国最早的话剧团春柳社之创办人,也是中国最早研究西洋绘画、音乐者之一。1912年7月,李叔同应经亨颐校长之聘,来到浙一师任教。
师从李叔同,对丰子恺的一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时,学校重视美术、音乐科,校内有开天窗、设画架的图画教室和独立专用的音乐教室,并配备有大小五六十架风琴和两架钢琴。下午四点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一直有人在对着石膏模型练习木炭画,其氛围如同一所艺术学校。
丰子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良好氛围里,听李叔同上音乐图画课。李先生上课很严肃,样子“温而厉”。每次上课前,李先生已在上下两块可移动的黑板上清楚地写好内容,上课铃响,他站起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同学们早知道他的脾气,上课从不敢迟到。
当时的师范生都要学弹琴。上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琴旁,看李叔同范奏。李叔同每周给学生们上一次弹琴课,新课教好,示范后,就由学生自己回去练,一周后还琴。一旦弹错,他便会指点乐谱,令学生从某处重新弹起。还琴不能通过时,他会用平和而严肃的语调低声说:“下次再还。”有时没见他说话,学生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自己还琴没通过,请求下次再还。他话很少,说话总是和颜悦色,但学生非常怕他、敬他。丰子恺最怕还琴。还琴的时间总是在午餐后到下午第一节课之间,因为要还琴,他养成了快速吃饭的习惯,吃完即匆匆去教室还琴。
那时候,丰子恺最喜欢李叔同教他们唱歌,歌曲是李叔同自己作的。如《西湖》: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
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
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
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
又如《春游曲》: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每每在丰子恺他们唱得正兴浓时,下课铃声响起了。音乐课后是博物课,对于丰子恺来说,那兴味真是有天壤之别。
在预科班时,丰子恺的学习成绩屡次名列第一,文艺格外见长。但三年级后,师范学校的课程渐渐注重教育与教授法,而丰子恺认为学校开设这些课,是阻碍自己进步的。他曾梦想过,将来或从事古文研究,或进理科大学研究理化,或入教会学校研究外文,而当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师范类课程,因此感到无奈与烦恼。
后来,李叔同来教图画课。李先生的教学法非常新奇,他不再让学生临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笔画帖》和《水彩画帖》,而让他们学木炭写生。上图画课时,学生不必用书,只管到设有三脚画架的教室去上课。
学了木炭写生后,丰子恺觉得“今是昨非”,还深深体味到一种与英文、数理完全不同的兴味,因而渐渐疏远其他功课,埋头木炭画中。由于受李先生的影响,丰子恺把整个兴趣都投在了西洋画上,因而进步神速。
有一晚,丰子恺为了一些事去见李叔同。欲告退时,李叔同特别叫住他,郑重地对他说:“你的画进步很快!我在所教的学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快速的进步!”李叔同当时兼授南京高等师范和浙一师两校的图画课。最敬佩的老师说的这两句话,一下子激励了丰子恺。当晚,他“打定主意,专门学画,把一生奉献给艺术”。他的这个志向,终身未变。
从那以后,他专心于艺术,常常托故请假到西湖边写生,而荒废了许多师范生的功课。一、二年级都考第一名的他,三年级后降到第二十名。多亏有前两年的好成绩,平均起来,毕业成绩还算好。
自从跟着李叔同学木炭写生的画法,读了美术论著,丰子恺“渐渐寻出门径”,画画也进步起来,从此把一切画册视同废纸,确信学画只需“师自然”。
那时,丰子恺迷恋于写生画,常常到西湖边写生。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同坐船的老人眼睛生得特别高,便从袋里摸出一支铅笔来,竖起了向老人的面前伸过去,打算测量其比例。老人以为丰子恺拾到了铅笔要还给自己,笑着伸手来接,然后又笑着说:“这不是我的东西。”还有一次,丰子恺在站台上等火车,站台立刻成了他的图画室。他发现一个卖花生米的人眼睛细得寻不着,他想看清楚那人的眼睛高低生得如何,便走过去。那人立刻笑嘻嘻地问他要买多少花生米,他只得将错就错,买下一包。这类笑话还有不少,可见他作画的专心程度。
当时学习的西洋画及西洋音乐,多从日本介绍进来。为了直接接触原著,从多方面提高丰子恺的艺术修养,李叔同还给他“开小灶”,要求他在学习必修的英文外,再苦修日文,并利用课余时间亲自辅导他。丰子恺后来日文进步神速,游学日本,也与李叔同的启蒙分不开。
丰子恺崇敬李叔同,他在《我与弘一法师》中写道:“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于他人。”
在李叔同的艺术熏陶下,丰子恺第一次领略到艺术的强大魅力,艺术的新芽由此萌发。因为带着这样艺术的眼光来观察自然、描绘自然,丰子恺也真正领略到了杭州西湖山水之大美,从此醉心于艺术,在艺术的大海洋里快乐地徜徉,一如“游春人在画中行”。
1918年,丰子恺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