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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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病

她溜进房间,走进午后的黑暗,她知道这样是很危险的。

——迈克尔·翁达杰《英国病人》

他刚踏进营地,就一头栽倒在地。刘满仓将他背到屋里,放到床上。他额头热得能烫熟栗子。刘满仓说,你现学现卖,比我厉害。寸绍锡嘟囔一声,刘满仓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啥?寸绍锡说,我装病,别管我。刘满仓说,装得真像,把我都骗住了。寸绍锡又嘟囔一句。啥?寸绍锡没声音。刘满仓开玩笑说,你技艺高超啊。他知道寸绍锡不是装病,是真病了。他打水,沾湿毛巾,为他冷敷。

寸绍锡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想那个救命的姑娘。她真美啊。世上不会有那么美的姑娘。她一定属于天上。她不能那么美,那么美很危险,尤其是现在……她真的那么美吗?她难道没有瑕疵吗?有,她上唇偏右边的地方有一颗黑痣。那么醒目。还有,她的眉毛太浓了。她的嘴唇太厚了。她的鼻子太硬了,像刀削一般。她的牙……有一颗虎牙不很整齐。还有,还有,她的声音太柔了,像糯米糕一样。还有呢?她的脸上为什么不抹上黑灰,她丑一点更好,尤其是在鬼子面前……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姑娘被鬼子抓住绑到树上,鬼子在她周围堆上好大一堆干柴,然后点火,要烧死她……他感到火烤着脸,热浪滚滚……他要冲上去救人,姑娘对他说别过来,你会烧死的……她这时候还在为他考虑……他在哪儿?他被鬼子抓着胳膊,他想挣脱,可是没有力量,他挣不开……他喊。他恨。他哭。他号。他骂。他绝望……

醒来后,他仍然感到火焰烘烤着脸。梦里的火焰。张问德、刀保民、杨勇、刘满仓在他身旁。张县长笑着说,醒了,醒了。刀保民说,你小子福大命大。杨勇说,好吓人啊。

刘满仓说,两天了,你昏迷两天了。

他想坐起来,身子竟然动不了。张县长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别动,好好养病。他张张嘴,想汇报,竟发不出声音。张县长说,刘满仓都汇报过了。他看刘满仓,刘满仓冲他点点头。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一天,寸绍锡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屋里香气袭人,他以为是梦中的香气。他刚才又梦到那姑娘了,她叫什么?瞿莹莹。

他没有睁眼。这香气来自哪里?她的闺房,还是她的身体?他想在梦中多待会儿。抓住这种感觉。抓住她。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女人。他的爱。他的情。他的命。他愿做她的奴隶。他可以为她去死。没什么大不了。

额头上凉凉的。一只小手在试他烧不烧。那么柔软,那么光滑,那么轻盈。小手要移开时,他抓住小手。梦是可以穿越的,他想,真神奇。她从梦中来,被他抓住了。他不会放她回梦中。童话中,海螺姑娘被抓住就不再走了。你也不要走,我不会放你走的。不要回梦中。

小手任他抓着,没做挣脱尝试。她真好,他想。睁开眼,光线昏暗,一个白衣飘飘的美女站在他身旁,他偏一下头,伸出手搂住她,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上。她呼吸,肚腹随之起伏,如无风时的水波。她搂住他的头。他愿意被她这样搂着,一直到世界末日。

他稍微清醒一下,想,梦真能穿越吗?抬起头,看到美女的面容,他马上推开……

他为自己的失态懊悔,“搂”是你,“推开”是你,你吓着姑娘了。姑娘又尴尬又委屈,无所适从。她后退时,将床头柜上的碗碰掉地上,碗没摔碎,碗里的汤全洒了。她愣住。这是她为他熬的鸡汤。她亲自动手,在厨师的指点下(你只动嘴,动手的事都归我,这才算是我做的,她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熬好的汤,现在没了。她的眼泪涌出来,她竭力往回忍,眼泪汪在眼眶里,像不断上涨的湖水,决堤而出。

他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他把她当成瞿莹莹了。

她是刀刀,刀保民的宝贝女儿,他把她看作小妹妹。她十五岁。身体刚刚长成,到了害羞的年龄。很安静的姑娘,总是坐在角落,默默地做女红或者看书。你可以无视她的存在。刀保民家法很严,大人说话时不允许小孩插嘴。更多的时候,她躲在别的房间,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

刀刀弯腰捡起碗,拿在手中,木呆呆地看着。

对不起,刀刀,寸绍锡说,我刚才做梦了……他没说他做的什么梦,那样更伤害她。

刀刀泪如雨下。她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她流泪。那碗鸡汤就是她的命运。她自从爱上寸绍锡,见到他,胸口总有小鹿在撞。他从她身旁走过,她都快要窒息了。她紧张得发抖。眼睛不知该看哪里,手不知该放哪里。她甚至连呼吸都不会了。他走过后,她悄悄吸他呼出的气息。他经过的路,她会去走一走。他坐过的凳子,她会去坐一坐。他喝过的水杯,她会去将剩下的水喝下去。她总是远远看着他,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她心里就欢喜。有时为了看他一眼,她需要找很多借口,比如找东西,或者假装路过。她还要装得自然而然,让别人看不出来。她爱得隐秘而下贱。只有厨师看出了她的心思,她警告厨师不许告诉任何人。厨师笑笑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刀刀啊,她对自己说,你好幸福、好痛苦啊!她品尝幸福,品尝痛苦,这两种滋味她都喜欢。幸福,好,心里像淌蜜一样。痛苦,也好,她沉浸其中不愿出来。她自从爱上寸绍锡,日头为他而升,月亮为他而圆,风为他而吹,雨为他而下,花为他而开,鸟为他而鸣……总之,因为他,大自然熠熠生辉,倍增美丽。她从不敢向他表白。她怕他拒绝。那样,对她来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谢天谢地,他病了,她的机会来了。她可以服侍他,接近他,与他待在一起。他会喝她煲的汤,吃她做的饭。她能触摸他。她能不眨眼地看着他。他像孩子。她像母亲。她照顾他。当他搂住她时,她感到自己像雪人一样,要在他怀里融化掉。她搂住他的头,闭上眼睛,就这样地老天荒该多好。他推开她时,她吓一跳。汤洒了。这不是好兆头。羞愧、震惊、痛苦、委屈……

刀刀拿着空碗,走出寸绍锡的屋子,跑到树林深处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如果用碗接眼泪,那个大汤碗都盛不下。

寸绍锡望着天花板一声叹息。他了解刀刀的心思。他并非对这个女孩没注意,女孩那种故意回避和躲闪,假装出来的漫不经心,都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她才十五岁,她还是个孩子。他不让自己多想。他假装什么也不明白。他向刀保民叫刀哥,哪能对他的女儿有想法。她就是个小妹妹。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交往仅限于点头打招呼。刀保民说,这个女儿一点儿也不像他,太内向。寸绍锡说,你的家法那么严,她能不内向吗?刀保民说,和家法没关系,玲子就不这样。这是一次点头打招呼之后,他与刀保民的对话。

玲子是刀保民的大女儿,野性十足,骑马打枪,上树捉鸟,下河逮鱼,什么都干。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咋咋呼呼。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她老爹。刀保民从小把她当儿子养,养成了假小子。刀保民还有一个儿子,在昆明读书。刀玲子到了结婚年龄,刀保民问她看上了谁,她说谁也没看上。刀保民手下不乏英雄好汉,也不缺胆大包天的,哪能没有喜欢刀玲子的,只是刀玲子一个也看不上。刀保民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说她就喜欢天不管地不收一个人无拘无束。刀保民也无奈。他曾想把杨勇招为上门女婿。后来晓得杨勇已有妻室,遂作罢。对杨勇,刀保民也是一厢情愿,刀玲子根本没看上杨勇。寸绍锡来后,刀保民也试探过他,他哪敢要这个“母夜叉”。他和刀保民开玩笑,说玲子是巾帼英雄,他哪配得上。刀保民笑笑,也不急,慢慢来。现在,刀刀又搅和进来。刀刀还是个孩子。他不想伤害她。可是,他已经伤害了她。地上鸡汤洇湿的地面就是见证。

随后几天刀刀都没有出现。他也没问。问谁?怎么问?没法问。他的病一天天见好,他除了思考人生,又多了一样:思考爱情。爱情是什么?是欲望,是奉献,是牺牲,是给予,是占有,是舍弃(自我),是忠诚……他要忠诚于瞿莹莹!如果瞿莹莹活着,他要忠诚于她。如果瞿莹莹有什么不测,他就终生不娶。瞿莹莹,他的救命恩人,她唇上的痣好可爱啊!

他不再想刀刀。忘了吧,全当那事没发生。本来也没什么事,不就是他迷迷糊糊搂了她一下嘛,这是个误会。过去就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吗?她腹部柔软的起伏,她搂着你头时那种宁静的幸福,你会忘吗?都忘掉吧。时间会抹去一切。刀刀是个好女孩,她会有个好归宿。刀刀再来,他会向刀刀道歉。他没想到来的是刀玲子。

刀玲子一脚踢开门,震得房顶上的灰尘簌簌下落。他眯着眼睛坐起来,病一下子好了。刀玲子的气势,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头愤怒的大象冲进了房屋。她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床头柜上,杯盘碗筷“哗啦”一声飞到地上。寸绍锡本能地歪一下身子,怕鞭子抽到身上。

你干的好事!她用马鞭指着他说。

寸绍锡一脸愕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你把我妹妹害惨了。

我……什么也没干。他说。

什么也没干,我妹妹会那样?

刀刀怎么了?

快死了。

出了什么事?

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已经五天了。

为什么?

我正想问你哩。

我?

我们怎么问她都不说,厨师让来问你。

问我?

问你!厨师说五天前我妹妹兴致勃勃地给你熬鸡汤,亲自端给你,之后就变成那样子,你说,你把她怎么了?

寸绍锡沉默片刻说,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其实?

既然说了“其实”,那就说明他与这事并非毫无关联。他没打算隐瞒。于是,他说了那天早晨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丝一毫都没打折扣,细节也毫厘不差。他最后强调说,就这些,我敢对天发誓,句句是实。

刀玲子感到诧异,就因为一碗鸡汤?她怎么也想不通。她不信。她说,不会这么简单。她妹妹尽管和她性格相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至于为了一碗鸡汤就不吃不喝等着饿死。但寸绍锡言之凿凿,不像撒谎,不由你不信。她霸道地说,我不管鸡汤不鸡汤,反正是因为你,你得救她!

寸绍锡也觉得救人要紧,管它什么原因,先救人。可是怎么救?

我能做什么?

跟我走,去见刀刀,你劝劝她,也许她听你的。

这不是难事。寸绍锡下床,动作太快,头一阵发晕,他扶住柱子定定神。刀玲子问他的病怎么样,他说好了,没事。他走路还有些发飘,但只要走慢点,一步一步,还是很稳当。

仅仅几天不见,刀刀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目无光,面色灰暗,眼窝深陷,气若游丝。看到寸绍锡,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两汪眼泪,眼眶盛不下,眼泪顺眼角流入发丛。

寸绍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尖锐地疼痛。他的眼眶里也蓄满泪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就成这样了?刀保民冲他点点头,招呼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刀保民的眼神很复杂。痛苦、无奈、怨恨、自责、拜托……七荤八素,什么都有。

屋里只剩下他和刀刀,静得能听到蠹虫在柱子里啃噬木头的声音。这些欢实的蠹虫哪管人间忧和愁,它们只知道吃了又吃,永无餍足。它们在自己的王国繁衍生息,乐此不疲,对王国之外的事情概不关心。对它们来说,柱子之外就是另一个星球,另一个宇宙,它们无力探究,也不想探究。

寸绍锡和刀刀相对无言。

刀刀。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你是在演戏吗?你为什么要往她的情绪上靠?你想感动她,还是想增加她对你的信任?

刀刀看着他。

刀刀,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刀刀的眼泪像小泉一样往外涌。

刀刀,别哭,别哭……他扭过头去,他的眼泪也涌出来了,他偷偷擦去眼泪,告诉自己,你要坚强,你要想法救她,救救这个好姑娘。他先被自己感动了。他暗暗下决心,只要能救刀刀,让他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刀刀,他说,为什么?他想问的是:刀刀,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我有关系吗?你是想撇清自己吗?多不地道啊。他感到一张嘴就错。

刀刀不说话,只是流泪。

刀刀,他说,我一直想向你道歉,那天我……不该那样,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怕……伤害你,我不想伤害你,你应该有幸福的未来,你会有灿烂的前程……说这些屁话有用吗?他以为自己很真诚,可是语言出卖了他。说不如不说。刀刀因为不说话,更有力量。眼泪比话语有分量。

刀刀,你要吃东西,你要活下去。他说。

刀刀,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他说。

刀刀,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

刀刀,你还会拥有爱情。他说。

说到爱情的时候,他看到刀刀的眼睛发亮。但愿不是错觉。只要有一个火星,生命之火就会重新燃烧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抓住刀刀的手。刀刀抖了一下。

要活下去。他说。

好好活着。他说。

你会有爱人,会有孩子,会有孙子,一大堆……他说。

刀刀的嘴唇动一下,但没发出声音。他将耳朵凑过去。我没听到,他说。他让刀刀再说一遍。刀刀的嘴唇又动一下。他还是没听到。你说什么?刀刀再次动动嘴唇,这次他听到一点声音。她说什么?……原谅……

他只听到“原谅”两个字,还不能完全确定。

原谅?他说,原谅什么?他将耳朵凑到刀刀嘴唇跟前,张开,要捕捉刀刀嘴里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耳朵是声音的捕网。

刀刀又说一遍。他听清了,刀刀说:你能原谅我吗?

刀刀要他原谅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别人?刀刀不欠他的,不需要他原谅。刀刀干吗这样说?刀刀做错什么了?什么也没做错。刀刀不需要请求原谅。

他说,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不是你。

刀刀又重复一遍,你能原谅我吗?

他也重复一遍,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不是你。

刀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

不是辩理的时候。分辩什么呢?有意义吗?谁原谅谁重要吗?关键是让刀刀放弃死的念头,振作起来。生命是第一位的。他最担心刀刀提出爱情和婚姻的问题。如果刀刀问:你爱我吗?他该怎样回答?说不爱,刀刀就去死。说爱,又违背他的初衷。假如刀刀让他娶她,他更为难。幸亏刀刀只提到“原谅”,这不是问题。他说他能原谅,什么都能原谅,一切!

刀刀睁开眼,嘴唇动一下,这下他听清了,刀刀说:我要喝粥。

寸绍锡冲出门去,对守在门外的刀保民、刀玲子说:她要喝粥,她要喝粥!

刀保民长舒一口气。刀玲子脸上绽开笑容,冲寸绍锡做个鬼脸,你真厉害。他们要进去,寸绍锡拦住他们:做粥去。他说,让她静静。

消息传开,院子里的阴沉气氛一扫而空,马上腾起欢声笑语。

刀刀恢复进食后,一发而不可收,吃得越来越多。刚开始家人觉得她饿坏了,劝她少吃,别撑着了。后来,她吃东西的势头有增无减,比男人都吃得多,再后来,她一个人的饭量能顶两三个男人。家人担心起来,她的胃又不是无底洞,哪能盛那么多东西。刀保民吩咐,给她定量,不让多给她食物。谁敢私自给她食物,他枪毙谁。刀刀把她的定量吃完,还嚷着饿饿饿。没人敢给她食物。几天后,她不再嚷着饿了,大家松了口气,看来治好了她的暴食症。一天,刀玲子发现刀刀在吃土。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家人,一家人都无语。刀保民叹息一声,解除了她的定量。让她吃吧,吃多少给她多少。奇怪的是,她吃那么多,身体却没有发福。

鬼子偷袭营地,他们仓促转移。中途歇息的时候,寸绍锡背靠大榕树假寐。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刀刀。脚步声快到他身旁时,转向树林。他睁开眼,循声看去,树枝晃动,光影凌乱。刀刀的身影依稀可见。她弯下腰呕吐。寸绍锡好多天没见过刀刀了,他听刀保民说刀刀恢复得很好,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刀刀从树丛里出来,他把自己带的水葫芦递给她,让她漱口。刀刀不敢看寸绍锡,有意躲避他的目光。她没接他的水葫芦,转身走了。寸绍锡看着她的身影远去。她是个孩子,但又不像个孩子,她心事太重了。

新营地是大山深处一个小村子。刚安置下来,刀玲子就找到他,把一把匕首插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说要和他谈谈。谈什么?刀玲子开门见山,告诉他刀刀怀孕了。寸绍锡非常震惊,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说,不可能,她还是个孩子。刀玲子说她也不相信,但是,千真万确。

连日来,刀玲子发现刀刀行为反常,她从高处往下跳,扭到了脚。她偷偷捶打自己的肚子。她吃巴豆。她抓水蛭……妹妹这是干吗?她不懂。母亲告诉她,刀刀可能是怀孕了,她不信。她去问刀刀,刀刀一言不发,等于默认。刀刀想自己打胎,没有成功。母亲怕刀刀寻短见,让她看着刀刀。夜里刀刀上吊,把她吓坏了。她把刀刀救下,答应替刀刀保密。她问刀刀,是谁的?刀刀不说。她也不能逼刀刀。好,不说就不说。

刀玲子直接问寸绍锡,是你干的吗?

寸绍锡说,对天发誓,不是我。我给你说过,我只搂过她一下,搂一下是不可能怀孕的。

刀玲子说,那怎么就有了?

我哪知道。寸绍锡说,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刀玲子拔下匕首,抵住他胸口说,你不会是个懦夫吧,敢做不敢当?

寸绍锡指天发誓,要是我,天打五雷轰!

刀玲子放开他,这事别给任何人说。他点头答应下来。刀玲子刚出门,又拐回来,问他,你说我妹妹喜欢你哪点?他说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刀玲子坐下来,一副与他探讨问题的架势。你觉得我妹妹怎样?她说。

她是个孩子。他说。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刀玲子说。

他承认,一个怀孕的女孩已不再是孩子了。

你觉得我怎样?刀玲子说。

你?寸绍锡吓一跳,她这样问什么意思,他可不敢把“母夜叉”这三个字说出来,那她还不宰了他。他说,你挺好的。

哪儿好?

你……勇敢,武艺高强,爽快……

没了?

这还不够吗?

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

真的假的?

真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寸绍锡说。

还有……算了,刀玲子将匕首递给他,你看利吗?

他用手指宕了宕刀刃,利。

刀玲子一把夺过匕首说,哪一天让我发现你说假话,我饶你,它不会饶你。

寸绍锡每天都能见到刀保民,因为要在一起商量事情。他没法问刀刀的情况。他答应过刀玲子,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好,他没有责任。他从刀保民脸上读不出什么。他可能还不知道,寸绍锡想,做父亲的总是粗心大意。

一天,他看到刀保民挥刀将一棵杧果树拦腰砍断。那一刀有千钧之力。树仿佛突然矮了半截,但仍在泥土中长着。上半截垂直下落,靠着自身的重量,直接插进泥土中,没有倒下。肯定是刀刀怀孕的事他知道了,寸绍锡想。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无疑是一桩丑闻,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是何等愤怒。如果他知道是谁干的,他一定会杀了他。他是一头发狂的狮子,最好离他远点。

寸绍锡感到人们的神情有些奇怪,他没往心上去,他以为是鬼子“扫荡”带来的影响。他到树林里小解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他停住脚步。那是两个在大便的家伙。第一个说,你听说没,刀刀怀孕了。第二个说,我说这两天刀司令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原来是为这。第一个说,知道谁干的吗?第二个问,谁干的?第一个说,寸绍锡。第二个说,那个小白脸啊,他不怕刀司令宰了他。第一个说,有好戏看了,走着瞧吧。第二个说,寸绍锡胆子够大……寸绍锡十分震惊,他想进去质问,又一想,声张起来对谁都不好,便悄悄退了出来。

他再看人们的神情,明白了,敢情他们都知道,唯有他蒙在鼓里。他能拉住每一个人向他解释:那是谣言,千万别信,我是清白的?不能。无风不起浪,风从哪里来?他理不出头绪。他相信清者自清。但他开始失眠,夜里两眼放光,一眨不眨,被子蒙住头也无济于事。秋天,那些来日无多的虫子拼命地叫,不眠不休,一刻也不安静。黑暗中,小屋是虫子的天下,它们举行聚会,打闹,歌唱,比谁声高,比谁唱得响亮,时不时地骚扰他这个庞然大物,挑逗他,叮咬他,吸他的血,他烦不胜烦,可是无可奈何。别和虫子一般见识。是的,不和虫子一般见识。可是,睡不着,睡不着,睡不着啊。想想别的,于是,河野、瞿莹莹、刀刀、刀玲子、刀保民……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动,挥之不去。他头痛欲裂。他撞墙。他坐起来发呆。

有人敲门。谁?我。他听出是张问德的声音。张县长。是我!张县长问他,睡了吗?他去打开门说,没睡。张问德说,我们聊会儿。好,他说,我正睡不着呢。屋里黑,他拉着张问德的手,摸索着让他坐到他的地铺上。张县长手里拿着蒲扇,他用力扇几下,将蒲扇交给寸绍锡。寸绍锡接过蒲扇,用力扇几下,流动的空气让他头脑清醒许多。张县长说,我问你个事,你要给我说实话。寸绍锡凛然一惊。他向张县长保证,他会实话实说。张县长一开口,他就知道事情远比他想的复杂。

刀刀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什么?

刀刀怀孕了。

是你干的吗?

不是。

他们说话的时候,屋里的虫子也安静下来。他们沉默一会儿,都在掂量这几句话。他想,惊动张县长,事儿大了。可是,他不怕。在刀刀这件事上他问心无愧。张县长为什么不说话,对他的答复不满意吗?

寸绍锡:我和这事真没关系。刀刀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张县长:你和刀刀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寸绍锡:有一点,但就一点,我对天发誓,再没别的了。

他讲他迷迷糊糊时搂了刀刀一下,只是搂了一下,他看到是刀刀后,马上推开。随后刀刀绝食,他去劝过。之后,再没别的了。他说,我可以发誓。

不用发誓,我信你的。刀刀为什么绝食?

不知道。

你一劝,她就吃饭了?

嗯,好像是的。

你怎么劝的?

没什么特别的,我就说她还年轻,来日方长,要好好活着……

她为什么听你的?

不知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出来答案。

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别人,她父母、姐姐,都劝过她,她谁的也不听,你去劝她,正如你所说,你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她听你的……我这样理解没错吧?

没错,是这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奇怪。

刀保民你应该很了解吧,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会宰了那个人。

哪个人?

把刀刀肚子弄大的家伙。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有一种传闻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是造谣。

别人会怎么看?刀保民会怎么看?

……

你咋让刀保民相信不是你干的?

他可以问他女儿。

刀刀吗?

是。

听说她死也不说。

……

刀玲子对外说是你干的。

她胡说!这是陷害,她怎么能这样!

现在,你觉得刀保民会信谁?信他女儿,还是信你?

……

张县长说,搁以前你已经没命了。现在,刀保民看我的面子,给你两个选择:一、去死;二、娶刀刀。

寸绍锡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事关生死,不能不慎重对待。可是,他什么也没干呀,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这不公平。是别人干的,是别人干的,刀保民应该去找那个干下这事的家伙算账,而不是来冤枉他。张县长说,你还不明白吗,那个人找不到,需要一个人来顶缸,这个人只能是你。为什么?因为刀刀喜欢你。刀刀喜欢我,就可以冤枉我吗?

谁冤枉你了,我吗?刀玲子说。

就是你,你冤枉我!寸绍锡说。

一大早他在江边找到刀玲子,质问她。他们已经谈过,根根梢梢他都对刀玲子说了,她为何还要散布谣言冤枉他。刀玲子挑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落入陷阱的猎物。她要逗逗他。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嘛。她说。

此话怎讲?

本来我妹妹要饿死的,你一劝,得,她不死了,于是有了丑闻。你知道吗,在我们这儿,丑闻和死相比,人们宁愿死。现在,你让她背着丑闻死,等于让她死两次。

你这是什么逻辑,我劝她活下来,还劝错了?

大错特错。

有你这样当姐的吗?当初是谁让我去劝的?

我啊。刀玲子说,你上次听我的,那就再听我一次吧。

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还要我听你的?

别说这么难听嘛,换个说法,比如,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救人一命。你看,这样说是不是好听多了。

厚颜无耻。寸绍锡说。他告诉刀玲子,他不会听她摆布。刀玲子看出他外强中干,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表情。她说,你摸摸你的心。他说,摸什么摸,我知道我心在哪儿。她说,你摸摸它硬不硬。他说,什么意思?她说,你摸摸你的心是不是硬得像石头,眼睁睁看着一个喜欢你的女孩死也不管吗?他说,这不是我能管的事。

刀玲子得寸进尺,指责寸绍锡虚伪、冷漠,见死不救,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别人的命都重要。

寸绍锡气愤地说,刀刀是你妹子,该救她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刀玲子说,没错啊,我是在救她,只是要借你用一下。

借我用一下?

是啊。

怎么用?

你把我妹子娶了,我妹子就得救了。

没门儿!

寸绍锡的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刀刀怀上野种,让他背黑锅,凭什么呀,就因为他善良,好欺负吗?他们——所有人——串通好似的,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就范。唱红脸的唱红脸,唱白脸的唱白脸,还有一个老奸巨猾的人躲在幕后,筹划一切。刀保民,别看他长得像个土匪,心眼却不少。现在战事吃紧,他不操心对付鬼子,却来打他的主意。

事情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早晨,天空渐渐放亮。太阳还没出来,露水很重,树叶都湿漉漉的。雾气升腾,近处的山峦时隐时现。树木与雾缠绵,难舍难分。远处的山峰一丝一毫的轮廓也看不到。刀保民将所有人都集中在打谷场上。

气氛有些不对头。刀保民神情严肃,杀气腾腾,他要干什么?张县长和杨勇去外地,昨天刚走,他就来这一手。如果是公事,寸绍锡想,他应该和自己商量一下才是。如果是私事……

还真是私事。刀保民站到磙子上说有人把他女儿肚子搞大了,他要找出这个人来,按族规处置。什么族规?寸绍锡不知道。他是外来人。刀保民说,谁干的,有种站出来。没有人站出来。寸绍锡感到刀玲子在看他。他不看她。他感到其他人也在看他,那些目光像手指一样指着他。他浑身不自在。难道他们要集体对付他吗?他看到刀刀穿着蜡染罩袍,站在榕树背后。她已显怀。看上去,她像一个可怜的布偶。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刀保民可好,反其道而行之。

刀保民站在磙子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人群。他的目光很毒,能像刀子一样刺入你心里。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你很难承受那锐利的目光。刀保民很自信,他以为他能用目光把那个人“揪”出来。

刀保民的目光在寸绍锡身上停留了几秒。几秒,足以把一个人看透。寸绍锡问心无愧,不怕他看。尽管如此,寸绍锡还是想躲开,又一想,别,你啥也没干,心虚什么。寸绍锡与刀保民对视。他感到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战,火花四溅。

如果把目光的语言翻译出来,就是——

是你吗?

不是我!

是你吗?

不是我!

是你吗?

不是我!

刀保民的目光扫向别处。

寸绍锡松口气,感觉像是虚脱了一般。刚才,岂止是对视一番,那是一场角力。他赢了,但耗尽体力。接下来,他开始梦游了。后来回忆时,他就是这么说的。梦游,他在梦游。缥缥缈缈的雾强化了梦游的氛围。梦游时你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刀保民把那个人揪出来了吗?没有。如果真有那个人,如果那个人在人群中,怎么能不被揪出来呢。谁能承受刀保民目光的利刃。寸绍锡希望刀保民揪出那个人。谁干的谁负责,天公地道。扣在他背上的黑锅该拿掉了。可是,刀保民没揪出那个人。真没那个人吗?刀刀是踩到大脚印怀孕的吗?是鬼上身吗?是狐狸精干的吗?刀保民从磙子上跳下来,到大榕树后拽出女儿刀刀。他把刀刀拉到磙子跟前,让她上去。刀刀浑身颤抖,像待宰的羔羊。刀刀迈不动腿。上去,刀保民说。他粗暴、野蛮,缺乏耐心。刀刀抖得厉害。刀保民双手插到刀刀腋下,将刀刀提起来,放到磙子上。给我指出来!刀保民说话声调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刀刀还是个小姑娘,哪见过这阵势。她不敢抬头看向人群。刀保民说,抬起头!刀刀稍稍抬起头,但眼睛不敢看人。一个个看,给我指出来!刀保民说。刀刀往人群中看,看向寸绍锡。目光停留在寸绍锡身上。

寸绍锡突然感到浑身冰冷。他注意到不光是刀刀在看他,人们都在看他。刀玲子在看他。刀保民在看他。刀为民在看他。刀胜在看他。刘满仓在看他……如果他们的目光是箭,他早已万箭穿心。他们在等一个动作。只要一个动作,他们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或砸成肉酱,或打成筛子。不需要知道族规是什么,看看人们的眼神,他就会知道自己的下场。只要一个动作,他就会死得很难看。还会背上一个骂名。禽兽,或者禽兽不如。他们如果要陷害他,他跑不掉。寸绍锡知道他们等的动作是什么。他们等的,就是他担心的。他怕刀刀抬起手臂指向他。刀玲子警告过他。张县长也给他点明了。刀刀现在只要抬手指向他,他就百口莫辩。他就死路一条。

刀刀。刀保民说。他在催促。

刀刀没抬手,她没有指认。她只是摇摇头。

谢天谢地,她没有指向我,她是个好人,她很坚强,她没屈服,寸绍锡此时心里充满对刀刀的感激。

刀刀,你去投江吧。刀保民说。

父亲让女儿去投江。这是族规吗?寸绍锡非常震惊。所有人都听到了,可是都无动于衷。刀刀想跳下磙子。刀保民再次双手插入她腋下,将她托起来,轻轻放到地上。刀刀腰身笨拙。她刚才抖得像筛糠,现在不抖了。命运已定。她需要去投江。刀刀没有说什么,默默朝人群外走去。人们自动为她让开一条道。

就这样让她去死吗?

刀司令,她是你女儿。寸绍锡说。

刀保民不言语,面无表情。

刀刀是你女儿!他又说。

刀保民如同没听见。

静得出奇。大地屏住了呼吸。鸟儿也不鸣叫。人们都沉默着。寸绍锡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早晨格外响亮,每个人都听得到。

刀刀走出人群,朝江边走去。她的脚踩在沾满露水的落叶上,发出柔软的声音。

寸绍锡冲到刀保民跟前,冲他吼道:刀刀是你女儿啊!

刀保民无动于衷。铁石心肠。他哪是父亲,他是杀人犯!什么族规,非要将一个花季少女逼死吗?等等,他说。怎样才能救刀刀?他想起刀玲子说过的话,你把我妹子娶了,我妹子就得救了,真的必须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