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泪(第三部):梅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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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凤凰山中存遗恨(四)

若寒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又重新回到这里。幽鸣剑不在若寒手中,若寒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地进入凤凰山。

他满身血污泥泞,不知今夕何夕,在黑暗混沌的时间和世界里,有山体坍塌的声音,有血肉撕裂的声音,有骨头断碎的声音,有虫蛇蠕动的声音,可是他都顾不及,撑着所有的气力,用露出白骨的指尖拨开层层土石。他只知道他要快点,再快点,她在等他,他怕她等不及……

就像千年前那样,他接到那句“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的时候,不分昼夜的赶往荒芜城,好在千钧一发,终于来得及。那时候,他仍是满心愧疚,如果他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她便能少吃许多苦。

终于,他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回到了应明月的墓室。

这里一些完好,任凭外面如何山崩地裂,这里安然如故。

若寒用尽力气,爬到应明月的棺椁前,棺盖没有盖上,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孤零零的甲胄和长剑静静地躺着。当时,她见他昏迷情状,来不及带走这些,便将它们都留在其中。若寒用手攀着棺椁的边缘,慢慢地从地上支撑起身体,爬进应明月的棺椁里。

曾经,她在这副棺椁中沉睡了千年,这里仍然留存着她的气息。

千年前,是楚怀寒怀着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绝望,却倔强地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念想,将应明月的灵识附着在那青铜鬼面具之上。所以,那青铜鬼面具带着楚怀寒的痛苦悲伤,伴随着应明月,在这副棺椁中沉睡千年,又在应明月苏醒之后,随着她四处奔波。这副棺椁之内的所有器物,不仅沾染着应明月的气息,还有楚怀寒的气息。

如今,找到蓝月的关键也在这青铜鬼面具之上——

那青铜鬼面具,是连接楚怀寒和应明月之间的纽带。只要能感知到青铜鬼面具在哪,就能知道明月在哪。能感知青铜鬼面具所在的,只有楚怀寒。

若寒即是楚怀寒,可又不完全是楚怀寒——

若寒是楚怀寒的魂魄从封印石中挣扎而出的几缕残魂,他带着楚怀寒全部的记忆,所有的爱恨情感,所有的品行性格,但却代替不了完整的楚怀寒。能和应明月紧紧相连的,唯有完整的楚怀寒。

被封锁在封印石中的魂魄,他无法取回。但他让自己的元神离体,借助自己是完整的楚怀寒时,遗留在棺椁之内气息的引导,重新进入封印石,让这得之不易的自由魂魄,和那被封锁着的魂魄先短暂相融,再分离。这样,他便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拥有一个完整的楚怀寒。

元神分离的风险很大。只有十二个时辰,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内,回不到本体,便再也无所皈依。而失去本体保护的元神,稍有不慎,便会在外界直接灰飞烟灭。

如果是以前的若寒,他还不敢冒这个险。宁愿如同闲鹤仙师所说,放弃所有。可自上次凤凰山昏迷之后,若寒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有所变化。现在的他要用若寒这副躯壳试试,去争回那个完整的楚怀寒。

只有完整的楚怀寒,才足够强大,能从闲鹤手中将她护下。

尽管……可是他顾不了那么多。

如果魔性真的脱离他的掌控,他会亲自以死了结,不再拖累其他。

若寒躺进应明月的棺椁中,用尽最后的力气,自己把自己用棺盖盖上。

黑暗,潮水一般的黑暗,完完全全的黑暗。

若寒将长剑放在胸口。这柄长剑原本便不是应明月,而是楚怀寒的。长剑名唤天地。剑柄上原本嵌着一颗红色的珠子。但那颗红色的珠子脱落了。

那颗珠子便是四海珠。

若寒伴随着黑暗,顺着完整的楚怀寒留在这里的气息,遁寻着曾经的自己的气息,让元神从体内一丝丝地抽离。元神抽离之痛,抽筋扒皮。可这样的疼痛对于楚怀寒而言,都不算什么。丝丝缕缕离开身体,汇集在一处后,以光一般的速度穿出凤凰山,穿出南塞,直坠入澜湖。

若寒的元神坠入冰冷的水中。水包裹着他,寒凉刺骨,呼吸越来越困难。元神能感到濒死的窒息,但不会消亡。就承受着这样的痛楚,一直下坠下坠,坠入澜湖之底,那于他而言噩梦般的万丈深渊——

封印石,那封锁着魔化后的楚怀寒的神物,依旧在澜湖之底散发着光亮,在澜湖深渊里格外明显。而在封印石的前面,跪坐着一个人,她的双手交叠在膝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封印石。眼中除了封印石之外,什么都没有。经年累月浸在湖水中的皮肤近乎透明。她的样貌很年轻,但如同凝固表情,让她看上去似是活着,可又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全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她长长的白发被一根簪子固定——那便是断情水铸成的簪子——断情簪。

这便是一直看守着这封印石的塞女。

千年的时光过去,楚怀寒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任塞女了。她们看守着楚怀寒的魂魄,禁锢着他,也禁锢着她们自己。楚怀寒心中万分愧疚,她们终究是因为她,耽误了所有的青春韶华,断绝了七情六欲,在这澜湖之底孤寂终身。

纵然有万般的对不住,可他现在也无暇多顾。

若寒的元神钻入封印石中。

琉瑾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刚才仿佛看见什么极细极小的东西钻入了这个封印石中。她眼里所有的世界,都是这漫无边际的湖水,还有这块锁住了她一生宿命的石头。偶尔,那人会来陪她说几句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话。但现在,那人不在,她只能盯着这块石头看。

琉瑾又眨了眨眼,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做得无比僵硬。

一定是盯久了出现了什么幻觉。

这样的幻觉,在她漫长的记忆里只出现过两次。距离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幻觉,已经过去了十九年。

自从将断情簪插入发间,断情绝爱之后,那些年少天真的幻梦就已经零落得粉碎,她的余生只有苍凉。或许,偶尔有这样一些不痛不痒的幻觉——

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