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昨天下午,世平来到车祸现场,是他把易蓉从驾驶室里抱出来,放到医院120急救车的担架上。易蓉已昏过去了,不过他记住了其间她睁开眼,眼白朝上,向他投来一瞥,那张撞碎了的脸和玻璃碎片黏合在一起,从她脸上已不能再看到任何表情,但世平能感受到易蓉深切的悲哀。抱着易蓉时,世平强忍着泪水。她活着,可她将如何面对失去儿子和女儿?她破损的面容恐怕最高明的现代整容术都不能修复了,她是如此爱美,她能忍受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吗?她该怎样度过漫长的余生?
车祸纯粹是一次意外,发生在虎跑路进入钱塘江大桥的转弯处。车子是在失控状态下猛烈地撞击在钱塘江大桥右侧的铁围栏上,围栏被撞开一个缺口,把汽车死死卡在其中,车子的右边已被撞得粉碎。世平到的时候,警方也刚到。他看到一铭的头重重撞在玻璃上,瘫在后座。而前座的一贝则被包裹在汽车破碎的钢板中。世平后来想,幸好润生没有看到这一幕,要是润生看到,肯定会当即像在太平间那样昏厥过去,并和易蓉一起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世平还想,噩梦恐怕将缠绕润生终生。
那天警方还告诉世平,易蓉是酒驾,车子左侧位置的间隙藏着一瓶喝剩一半的白兰地。警察问世平,她平常酗酒吗?世平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表示不了解。世平认为警察大概把他当成易蓉的丈夫了,不过警察马上打消了他这个念头,警察问,她男人还没联系上?世平把目光投向别处。
悲剧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就在这天上午,他和润生带着山口洋子一行在飞来寺禅院考察。这座禅院是润生建筑生涯中的代表性作品,世平带客人到这里参观过无数次了,每次都会带来意外的感受。光线从头顶的玻璃水池投射进来,在禅室的地面上构成一朵一朵莲花的影子。那是玻璃水池上的莲花落在禅院的长长的投影。禅院虽建在地下,但润生巧妙利用了山势,在禅院和山体之间留了缝隙,使得阳光可以从这些缝隙中射入。这些缝隙经过精心的设置,让阳光如刀剑一般从墙体射入,呈现某种混乱的线条,它们和莲花的影子交相辉映。更奇妙的是莲花和刀剑并不冲突,反而相当和谐,透着某种安详的气息。随着光线的流转,禅院出现不同的图案,有时候,人的影子也成了禅院图案的一部分,每一帧瞬间形成的图案既代表着时光的流逝,又像是某种永恒的延续。这会儿,润生和山口洋子走在前面,世平和山口洋子的代表木村重信在后。世平看到莲花和刀剑打在润生和山口女士的身上。他们一直没有交流,山口女士的脸上露出神圣和庄严的表情。
“是安藤忠雄先生向我推荐了你。我现在知道他推荐你的原因了。”山口洋子说。
润生和安藤忠雄先生见过一面,那一年润生获得了阿迦汗国际建筑奖,安藤先生出席了颁奖仪式。那年阿迦汗国际建筑奖是在贝聿铭先生设计的位于多哈海边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颁发。润生第一次见到这座建筑,就被它宏伟的力量所震撼。建筑像折叠而成的巨石,矗立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它的简洁和繁复让人想起伊斯兰建筑的精髓。在那次颁奖后的酒会上,作为前辈的安藤忠雄先生主动来到润生面前,向润生道贺。安藤先生是润生的偶像之一,同为东方人,在一众西方以及阿拉伯人面孔之中显得相当醒目。那一次润生和安藤先生相谈甚欢。近年来,整个建筑界流行所谓东方主义,润生所设计的东方禅宗式的现代建筑因此广受关注,特别是润生的地宫建筑以及光线的运用,被著名的意大利建筑设计杂志Domus誉为“巢穴主义”。该杂志认为“巢穴”是人类建筑的起始点,和我们与生俱来的潜意识息息相关;但润生的“巢穴”不是暗的,而是明亮的、光影斑驳的,做到了地下的“阴”和光线的“阳”完美结合。Domus认为这种设计理念源于中国的阴阳哲学。那次安藤先生和润生认真探讨了这个话题。安藤先生说,这种潮流摆脱不了西方中心主义思想。润生觉得安藤先生一语中的。
“你知道吗?安藤先生身体不好了,他的胆囊、胆管、十二指肠处发现有癌症,他得做个大手术,把体内这些器脏,还有胰脏和脾脏都摘去。”山口洋子说。
润生吃了一惊。上次见面时安藤先生看上去非常健康,作为一个曾经的拳击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有一种坚韧倔强的表情,动作也比到了他那个岁数的人更为敏捷。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润生问。
“我只能说安藤先生需要一个复杂的手术,不过我相信他会活着。”说完,山口洋子不再说话。
润生心情沉重。在他的建筑生涯中,他从安藤先生的建筑中得到很多启发,关于光线和极简主义的想法已成为润生设计理念的一部分。润生想着什么时候去看望一下安藤先生。不过作为曾经的拳击手,安藤先生大概是不愿意以弱者的身份接待来访者的,他恐怕会拒绝润生的探望。
在一旁的世平一直听着山口洋子和润生的谈话。他马上理解了山口小姐话中的意思,这个项目山口洋子原本是想找安藤先生设计的,安藤重病在身,推荐了润生。山口洋子这时候提起这个话题,应该是有了定见,她被润生设计的禅院征服了。
世平昨晚一宿没睡着。昨天他在医院忙乱了一下午,身心俱疲,可就是不能入睡,想起易蓉的车祸,心绪难平。晨光开始降临大地,他索性起床,胡乱吃了早点,开车来到建筑事务所。今天上午,原定山口洋子要和润生交流长崎项目的相关细节,没想到润生突遭如此不幸,会谈恐怕无法照常进行了。他思考着如何同山口洋子解释,最后他决定如实相告。他相信山口小姐会理解的,或许她可以晚几天回国,等润生缓过劲来。
润生建筑事务所设在钱塘江边一个废弃工厂改造的建筑群中,这儿现在已成了一个文化创意园区。工业时代的建筑改造后,意想不到地产生了岁月带来的残破的诗意,也满足了人们怀旧的需求。高耸的烟囱和依附在建筑上的钢梯都被保留了下来,斑驳的墙壁上裸露的红砖经过适当的加固后得以保全。事务所坐落在园区西北一个安静的角落,基本保留厂房的回字形结构,只是在小楼中间做了一个玻璃墙体,形成一个巨大的天井。天井里的景观是润生精心设计的,非常中式。中国人的审美离不开三样东西:水、石头(或山)和植物。润生选的不是那种满是窟窿的太湖奇石,这不太符合润生的审美,他需要一种兼具中国传统韵味和现代性气质的风格。所以他在云南的一个采石场找到了白色的石料,让工人们凿成国画里的叠山造型,几块石头放在那儿,像中国画中一座座小小的山峰,石块下面铺着一些灰色的细石子,而植物则是清一色的竹子。竹子挺拔而简洁,那一排青竹衬着山石,使整个玻璃天井有了盎然意趣,从哪个方向看,都像一幅画。廊道围绕着天井,从四个方向都可以进入天井。从天井观察每一间办公室,都像一个精致的舞台。
八点钟,事务所另外两位设计师以及三位实习生陆续到了。世平想在山口洋子来之前,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天的会议如何进行。同事们都听说了润生家的变故,表情沉重。大家问世平,润生怎么样,世平摇了摇头,表示情况不好,今天恐怕来不了了。世平说,待会儿山口洋子一行来,请大家一起出席,以示我们对客户的尊重。世平干的是行政,不懂设计,平时这些设计师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眼下这种情形,大家都很配合。
会议室在北侧二楼。这里光线比较幽暗,拉上窗帘就成为一个暗盒子,可以播放投影。暗盒是润生赋予这个地方的意义:思想从无到有,是从黑暗中生出光来,黑暗也有利于思考的专注。润生经常在幽暗的光线下和大家讨论设计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不让大家看稿纸,让大家把脑子里的念头随口说出,哪怕是荒唐的念头。今天不是内部会议,世平来到会议室,把窗帘全部打开。窗帘打开的瞬间,他感到天井里的景物迎面扑来,仿佛想挤入会议室。
九点钟,山口洋子带着木村重信一行到了事务所。是世平让事务所的司机把山口小姐从她下榻的饭店接来的。世平在事务所外面迎候,和山口洋子寒暄了几句,然后带着山口小姐一行来到会议室。同事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他们这么自律在往日极为罕见。山口小姐马上发现润生不在,皱了一下眉头,在摆有自己座签的位置上坐下。她大方地向各位问好,开了个玩笑说,我的项目没那么大,恐怕用不着这么多设计师。然后山口小姐向木村先生招了招手,木村来到山口小姐身边,山口小姐同木村耳语了几句。木村点头的动作幅度颇大,虽然没出声,但那个日本式的“哈”好像包含在这个动作里了。木村小跑过来,对世平说,山口小姐只想见庄先生。世平本来想先介绍一下事务所的同事,再说明润生来不了的原因,现在只好直接说了:
“山口小姐,实在是抱歉,昨天下午,庄先生的太太出了车祸,庄先生的两个孩子不幸罹难,他的太太还在昏迷中……”
山口小姐一脸震惊,不过她迅速控制住了“震惊”在脸上蔓延,努力恢复她一贯的平静面容,但依旧能看得出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她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一个处变不惊的女人,情感内敛,不轻易表露。她沉思了一会儿,对世平说:
“甘先生,我能去看望一下庄先生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润生这时候进来了。他应该是从医院里直接过来的,来不及收拾,头发倒还整齐,脸色极度苍白,瘦了一圈;胡子没有剃掉,令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是软弱的,透出某种既茫然又可怜巴巴的敏感。同事们全都看着他。润生意识到他们都知悉了情况。
“山口小姐,对不起,我迟到了。”润生说。
山口小姐站起来,她的目光里含有雾一般的湿润的光亮。是泪水吗?世平不确定,润生和山口小姐到目前为止只是商业关系,她不至于这么轻易对一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个人遭际流泪。或者润生的不幸勾起了山口洋子的某种回忆?
山口小姐站起来,对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同庄先生单独谈谈。”
屋子里十分安静。大家好像都明白这时候安慰润生是多余的,唯有安静是合适的,安静可以包含克制的悲伤。同事们走到润生身边,轻触一下他的手臂,这是此刻唯一可以表达的语言。一会儿,包括木村和世平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出了会议室,只留下山口小姐和润生两人。山口小姐把面向天井的窗帘拉了起来。屋子里一下子暗了,微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使黑暗中的事物依稀可辨。
“庄先生,我听说了您的不幸,我非常悲伤……”
山口小姐一改往日的矜持,好像有什么事让她此刻柔软下来。润生看不太真切山口洋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能辨认得出她声音里的情感。
“我决定我的道场一定要庄先生来设计。我能想象您暂时不会有心情来考虑这事,我可以等您,等您几年都可以。总之这个设计必须得庄先生来完成。我应该还可以再活几年。”
润生和山口小姐面对面坐着,黑暗减少了他们交流的障碍,虽然用的是简单的英语,但他们完全心领神会。一会儿,润生终于明白,她对自己的同情里,包含着对过往的缅怀。
山口小姐讲了一个故事,解释她为何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要造一个道场。14岁那年,山口洋子在美国留学。太平洋战争在那一年爆发了,日本偷袭了珍珠港。三年后,美国人把两颗怪物投到了广岛和长崎。这是人类第一次见证原爆的威力,那是经书中所写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地要大大震动,多处必有饥荒、瘟疫,又有可怕的异象和大神迹从天上显现。甚至比经书中写得更严重,原爆过后,植物变成了枯木,建筑残破、千疮百孔,电线杆或直挺挺躺在地上,或折成几段,电线早已熔化,人变成了一团炭灰或尘埃,即便是金属也扭曲变形,整个长崎满目荒凉,一片废墟。山口洋子得知自己的家乡遭受不幸,但战争让她无法回去。由于美国和日本开战,美国国内出现排斥日本侨民的行为,山口洋子整日待在屋里,通过报纸了解长崎的惨状,心中惦念自己的父亲和两位兄弟。当时她的父亲是日本九州华族(即贵族)的一位召集人。
润生听着山口洋子的讲述。有一刻他有点走神。山口小姐讲述的是一个遥远的故事。以这个故事推算,山口小姐今年86岁了,眼前的山口小姐看上去仅有60多岁的样子,保养得相当好。
山口小姐回国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天皇已颁布了《终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美国占领了日本。山口洋子回到长崎后才知道她的哥哥和弟弟死于那场原爆。她见到了父亲最后一面,她的父亲被炸成类似科幻电影中的异形,整个肉身都毁掉了,最后死于内脏功能衰竭而引起的并发症。父亲死去的最后画面作为原爆受难者的形象以照片的形式挂在长崎原爆纪念馆内。然而亲眼看见父亲死去是件残忍的事。
家族的瞬间毁灭让山口洋子无法接受。她成了这个家族唯一活着的人。她觉得活着是一种罪过。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战后,日本国会废除了华族制度,原华族为了延续家族的光荣,在霞关设立了一个华族会馆,山口洋子也没有参与。她继承了山口家的家业,但这辈子没有结婚生子。她通过家族创设的慈善会,救治原爆后的幸存者。她尤其关心儿童救治相关领域,在幕后为此项工作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然而令她悲伤的是,她依旧一次一次目睹着这些人快速地衰老和死亡。
听到这儿,润生由于心智的混乱而涣散的注意力变得专注了。他沉思山口洋子的故事,竟然觉得那个遥远的故事在昨天通过另一种形式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轮回。山口洋子的家庭悲剧像是润生的一面镜子。这个启示吓了他一跳。
“现在,上天留给我的时光不多了,我想在走之前尽我所能建一个道场,一件不负长崎这片土地的艺术品。我想要有一个精妙的设计,以告慰无辜的牺牲者,也能慰藉未来的参拜者。我希望这个道场能让众生对觉悟有情有深刻的体认。今天我觉得这个设计非庄先生您莫属。”山口小姐说到正题。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山口洋子问。
润生茫然地看着山口小姐。
“世事无常,一个人只有体验到生命的无常后,才会理解我想要的设计。庄先生,我这么说,您可能觉得不够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希望任何人经历这么残忍的事,我希望这个世界没人需要经历痛苦。但从另一个方面想,我们没有办法,无处可逃,必须把创伤当成上天给予我们的礼物。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这么想的。”山口洋子说。
屋子里安静极了。这个园区背靠一座小山,润生的建筑事务所就在靠山的位置,有鸟叫声传入,听起来分外惊心,好像它们看到了过去、现在或未来上演的人间悲剧。
“我感谢您今天还能来见我,我知道这是出于您的职业精神。我经历过一切,我明白真正的悲伤、那种撕心裂肺的磨难对庄先生来说还没开始,还在您身体里沉睡,但它们会醒来,庄先生会有很长的日子不好过。我经历过,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会如影随形跟着您。庄先生,我替您担心,但您一定要挺过来,我等着您来帮助我呢。如果庄先生需要散心,欢迎来长崎,我有一个庄园,您会喜欢的。”
山口洋子从桌子那边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润生的手,然后站了起来。她似乎对刚才的鸟叫好奇,打开窗户,看了看北面的山体。她说,在长崎,海鸥整日叫个不停,有时候她会有幻觉,觉得鸟叫声像梵音,慈悲而庄严。
润生也来到窗边。昨天的药物依旧在他身体里发挥作用,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思维以及感官不如往日敏锐。他要等日后才能慢慢体会到山口小姐所言的深意。
“唉,说起来日本人真是愚蠢,一条小蛇却想吞掉整只大象。我希望日本人不要再这么愚蠢。”这是山口小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润生和山口小姐在里面谈话时,世平陪木村重信聊天。木村先生同一般日本人不一样,显得不那么一板一眼。他游历各国,来过中国多次,算得上中国通。他为人热情,仿佛和世平认识多年似的,和世平闲聊在中国的种种见闻和心得。世平心事重重,一直看着会议室,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半个小时后,山口洋子神色庄重地从会议室出来,木村先生迅速起来,像一支离弦之箭,奔了过去,迎候山口洋子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