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年虹桥
西天，瑶池。
碧池上，依然神波浩渺。
看着凡尘的蓝榫对他的凤仙子一往情深，乔巧心中一股凉意骤然而起，她实在没能忍得住，双脚一点地，腾空而起，驾起一朵祥云，翻身来到了瑶池边，找自己的好姐妹青鸟倾诉。
坐在凤神擅自砍斫相思树而建的那座单孔神木拱桥上，轻轻抚摸着桥头精雕细刻的神兽雕像，此刻恢复凰仙身份的乔巧，语未出，泪先流：“青姐姐，你说这天地间，神也好、人也罢，多情总被无情恼。难道这天地间最薄情的是儿郎吗？你看看当年在这瑶池边一别而去的周穆王，害得我们娘娘为此痛恨男子薄情，差点成了铁石心肠，划出了这舀不干的滔滔银河，更害得织女姐姐和她的牛郎哥哥苦苦盼了一千年。这一系列的情天恨海，不都是因为薄情郎而起的吗？青姐姐，难道真的是‘谁用情深谁受苦’吗？难道我也难逃这魔咒？你看看，这才别了几时几分，凤神他居然……居然！这哪里冒出来的凤仙子呢？”
青鸟听了，柔柔一笑，拉着凰仙的手说：“傻妹妹，你不必为红尘女子吃醋，和一个已经烟消云散的空名较什么劲儿呢？这天上几日，人间不知几年过去了呢！你的凤神哥哥被贬谪下凡，早已没有神力，更记不得前世今生，不经历几番磨难和苦痛，他又怎能修回仙道呢？你口中的莫名其妙的‘凤仙子’，就是他诸多磨难中的一个呀，那个磨难叫作‘失爱’！”
凰仙听了，更伤心了：“我不是他的最爱吗？我不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吗？他怎么就认不出我了呢？难道人世间但凡要追求真情，都要历经一番悲情苦恋吗？青姐姐，你说凤神哥哥已入红尘忘了前世，那么，他今生凡胎的父亲，为何会和他心爱的人这么生离死别呢？难道这蓝念远也曾是薄情之人？负了人心，才落得如此薄凉境地吗？”
青鸟一听，忽然来了兴致：“原本红尘这些纷纷扰扰嘈嘈杂杂，我倒真的不感兴趣，但你这么一说，倒勾起我的好奇了，何况是你红尘的家人哦！哈哈，来，咱们就来探究一番这些红尘俗事吧！”
凰仙一听，收了感叹，娇嗔地拧了一把青鸟的胳膊：“姐姐，你好坏！”
青鸟一边笑，一边说：“还不是替你解这千回百转的愁肠吗？妹妹且往这神木拱桥的桥下看……”
只见青鸟双羽一振，原本澄明如镜的瑶池顿时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不一会儿，涟漪的中心，显出了一个太虚空灵的镜面，凰仙探头一看，镜面里出现了凡间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小山乡。山乡春天的茶园里，青茶碧绿，三个小小的身影在茶畦间嬉闹，孩童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上了云端……
太虚空灵镜里：红尘，畲乡鹤渡。
时光倒退了四十年。
这里是一片绝美的世外桃源，数百年来，山清水秀，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古有山间官道通往外界，而这大山之间、溪水之上，正是一座座独有的蜈蚣桥，架起了水路交通。而蓝家祖上，就是建造这些奇巧蜈蚣桥的大师傅。
畲乡将主持营造蜈蚣桥的大师傅叫“绳墨师傅”，因为掌握着筑桥的独到绝技，乡人们几乎淡忘了蓝念远父亲的本名，十里八乡的人都尊称他为“蓝绳墨”。
少年蓝念远是鹤渡村畲族小学的小学生。这个出生在鹤渡古村筑桥世家的小男孩英气勃勃，眼角眉梢时时透露着山乡孩子少有的灵动。这个有灵气的孩子，读书出类拔萃，对父亲也非常敬仰。在他十岁的那个暑假，他跟着父亲去毗邻的福建，看父亲和福建的筑桥师傅一起重建一座始建于明朝，后来因为洪水毁于清末的木拱桥时，小小少年被深深震撼了。
一架木滑轮，就能将一根根重达千斤的横梁架到半空中，然后，假以时日，一根根大木梁就像变把戏一样，在父亲的手里，变出了一座精巧绝伦的木拱桥，而建筑那么一座大木桥，居然没有用到一根钉子，全凭榫卯连接。
父亲告诉他，那些支撑木桥的一根根桥腿像蜈蚣足，因此，厝桥也就叫 “蜈蚣桥”。
这个暑假，有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了小阿远的心中：长大后要像父亲一样建筑一座神奇精巧的蜈蚣桥。
可惜的是，这颗种子埋在阿远的心中很久很久，也没能发芽、拔节，至于开花结果，更是遥遥无期。因为，他的生命历程，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浩劫”。在这场“浩劫”中，因为政治和贫困的原因，村人再无力造桥，父亲的筑桥手艺几乎成了屠龙之技。在重建福建那座拱桥后，父亲无桥可筑，那一身好手艺眼看着要被湮灭在岁月之中了，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特，在这个非常的时期，这个只知筑桥而斗大字不识几箩筐的乡间巧匠，与来自大城市的著名大学的桥梁学教授相遇在畲乡古厝里，不可思议地成了邻居。
少年阿远不知道当年那场文化浩劫为何而起，他只知道他们的小畲乡，某一天忽然热闹了起来，因为来了许多从大城市“下放”来农村劳动锻炼的大干部和大知识分子。蓝家偌大的古厝里，忽然有一天来了两个差不多和阿远同龄的洋气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姓乔，叫乔木，女孩子姓蔡，叫蔡虹。他们分别是乔家和蔡家的孩子，乔家的父母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蔡家的父母据说以前是大官，而让蓝绳墨感到惊讶的是，乔教授居然是专门研究桥梁的大教授！
乔教授某一天忽然发现在这个小小畲乡，一座名叫“安澜”的编木廊桥像一道优美的彩虹横跨于大溪之上，日暮时分，夕阳照在廊桥廊屋上，温暖而静谧，仿佛周边都聚拢了山水灵气。
啊，廊桥，编梁木廊桥！在这里，居然就在这里！教授狂喜不已：“难道消失千年的宋代汴梁彩虹桥，还真的悄悄盘踞一隅遗世独立吗？”更让他狂喜的是，居然还有一个身怀绝技的编木筑桥的民间大师像活化石一般地生活在村子里，而这个人竟然是他的新邻居——筑桥木匠蓝绳墨。
乔教授如获至宝。他立马拜访蓝绳墨，接下来便日夜与他促膝长谈，如痴如醉地谈蓝师傅熟知的蜈蚣桥。两人一见如故。但是，没有多久，两个人却觉得越来越遗憾，因为再怎么谈，关于蜈蚣桥的完整筑桥流程，都是纸上谈兵，无法实地重新建筑一座蜈蚣桥。两个大男人正为此伤神不已，但却被小小少年蓝念远一语点醒：“爹爹，这事儿不难办呀。您以前建的蜈蚣桥不是大木筑建的吗？如今没地方建大桥，那么，咱们想办法建小小桥呀，在咱老厝里就可以建呀！”
乔教授拍案叫绝：“对，筑模型、桥模！蓝师傅，咱俩咋没想到呢，阿远真是小小天才啊！”
于是，在蓝家那座古意盎然的老厝里，一个伟大的计划在中国最专业的古桥梁建筑教授和最优秀的民间筑桥巧匠之间达成了默契：乔教授决心通过蓝绳墨的绝门手艺，将蜈蚣桥的所有筑桥技艺通过桥梁模型复原、描摹并且记录下来，有朝一日有机会再见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时，仔细对比研究，到那时，已经消失千年的开封汴梁彩虹桥一定能重现人间。那将是世界桥梁建筑史上何等重要和荣光的伟大实践啊！
就这样，一个名为“千年彩虹桥”的伟大计划，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畲乡一座古旧安静的老厝里开始了，组成人员除了独具慧眼、高瞻远瞩的乔教授、身怀绝技的民间巧匠蓝绳墨，还有蓝家小小少年蓝念远。然而，小小少年不满足这三人小组，他极力想发展自己的两个小伙伴进组，一起和父辈开创这宏图大业，但出人意料的是，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山乡的傍晚，阳光依旧明丽。站在鹤渡村村北的筱竹峰茶园里，小小少女蔡虹放眼望去，被眼前的美景感动，心中想道：哇，为什么这里这么美呀，早知道叫爸爸妈妈早点带我来了呢。
夕阳在茶园的上空铺开了万道金光。
所有茶叶上，似乎一片不落地被镶上了一道金边。以蔡虹小小的身量，这碧绿的茶园，肯定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但是，她能看见远处蔚蓝的天空和绿色的茶园融为一体，微风在唱歌，白云在伴舞，小蔡虹欢快地将自己融进了茶园里。
一条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石头小路贯穿着郁郁葱葱的茶园。茶树长得和她的小肩膀差不多高，挨挨挤挤，整整齐齐，找不到一丝杂草。她将自己凑近了那些茶树，呀，原来“绿”还分很多种呢：老茶的叶子是墨绿色；长大了一些的嫩叶是浅绿色；而刚抽出来的芽尖儿，那是最漂亮的嫩绿色。一阵微风吹来，茶树开始摇摆，就像绿色的海面上泛起了阵阵的涟漪。阳光下，一棵棵茶树宛如一个个绿色的小精灵，闪烁着迷离的光点，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但一切都已经那么熟悉！这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小畲乡，让这个跟着父母刚刚从大城市转学到此的洋气小学生激动不已，她像一只小鸟一样，张开翅膀在茶园飞了一小圈，又张开翅膀，飞到她的两个同班同学身边，一个是同时和她从城里随父母一起到这个小山乡的乔木，另一个就是他俩共同的新邻居，一个木匠的孩子，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蓝念远。
世间事总有那么巧，来鹤渡村之前，乔木的父亲是城里的桥梁学专家，蔡虹的父亲是城里管交通的领导，而他们在山乡的新房东，刚巧是曾经对山乡交通起着重要作用的筑桥巧匠。
男人们很容易因为关联度很高的职业而志趣相投，但是，女人们却不一定。乔教授的夫人一直对命运安排他们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山乡耿耿于怀，她看不惯周围的一切。她无奈来到此地，是因为还要生存下去，但是她严格捍卫自己在城市里的生活理念，决不允许丈夫和儿子的生活或者思想受到更多的乡村愚昧与野蛮的侵蚀。而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妻管严”，乔教授表面上应付着她，暗地里却与蓝绳墨以及蓝家小小少年开始了一个伟大的“千年彩虹桥”计划。教授夫人把对丈夫失败的管控，转到与蓝家少年同龄的儿子乔木身上，结果就是：除了上学，乔木几乎不被允许与山乡的孩子有更多的接触。
而另外一家新邻居蔡家的夫人，不仅与教授夫人属于同一阵营，甚至还更胜一筹，因为她的丈夫虽说曾经是个出色的城市领导，但却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两个城里来的夫人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们两家在此地只是暂时的逗留，丈夫们怎么可能在一个乡野粗夫的引领下，研究出什么伟大工程呢？于是，蓝家小小少年希望拉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入“千年彩虹桥”计划组的计划失败了。
虽说两个城里夫人对孩子们有严格的管控，但是那也阻止不了孩子们纯真的友谊像春茶一般，在春风春雨的沐浴滋润下，快速发芽、拔节。很快，三个孩子成了好朋友，放学后，为了避开母亲严厉的管控，他们仨就来到茶园，在茶园里写作业、做游戏、畅想未来，当然，还有放声高唱新学的《采茶舞曲》。
此刻，对着眼前阳光下绿油油的新茶，蔡家美丽的小姑娘蔡虹在认真纠正蓝家小小少年的跑调：“蓝念远，好好的一首采茶歌，快被你扯成破布了！你能好好学吗？老师说了，这可是周总理教导我们都要好好学的歌呢，是一位叫周大风的著名作曲家写的。”
蓝念远笑嘻嘻地说：“我哪有扯歌，我这不是唱得好好的吗？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
“乔木你听你听，蓝念远又跑调了，他还不承认。”听着蔡虹的“责备”，旁边的乔家少年宽容地笑了笑：“大家都没有你唱得那么好听呢！”
当三个少年在茶园里尽情开心后，一起回到蓝念远家的古厝，正好是炊烟袅袅而起的时候。当老农荷锄牵牛走过村头的安澜桥时，蔡虹停住了脚步，发出了轻轻的赞叹：“哇，老伯伯的蓑衣箬笠上金光闪闪，老牛身上也金光闪闪，你们快看，安澜桥的桥屋上，也金光闪闪呢，好神奇哦！”
看着蔡虹娇俏的侧脸，少年蓝念远第一次感觉到心怦怦跳了起来……
日子并没有像两个夫人想象的那样，这个看似遗世独立的山乡并没有像表面上那么平静，他们也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难以自拔。转眼，他们两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整整十个年头，三个孩子就像田间的甘蔗一样，随着春风节节拔高，如今，已经齐刷刷长成了双十年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这十个不寻常的年头里，乔木和蔡虹在母亲的教育监督下，一直没有放弃在文化知识上的学习和积累，身上依旧洋溢着知识所带来的独特气质。而与他们两个不同，随着生活的历练，木匠蓝绳墨的儿子蓝念远身上不羁的气质越发显现了出来，因为这十年之间，生活给了他太多的磨难。
首先是他失去了久病的慈母，这对他打击很大。因为母亲常年有病，蓝念远并没有兄弟姐妹，他对母亲特别担心，也特别依赖母亲对他专一独有的慈爱。在他失去母亲最痛苦的日子里，青梅竹马的蔡虹给了他最温暖、最温柔，也最纯真的爱。这种爱，蓝念远视若珍宝，又如野马狂奔。因为爱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埋藏了很久，在荷尔蒙爆棚的时候，又处在最无助孤独的时候，蓝念远对蔡虹的爱表现得无比狂热。
对蔡虹而言，蓝念远和乔木都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随着年纪一点点长大，情窦初开时，她便接收到温文尔雅的乔木传达给她的爱的信息，蔡虹觉得乔木什么都好，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强烈地吸引自己把更多的视线投向出身、性情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蓝念远的身上。
也许是从蓝念远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野性和纯净杂糅在一起的一种独特气韵，也许是从蓝念远手上表达出来的奇巧和能干，也许是蓝念远口中那些讲不完的幽默而古老的民间传说，也许……不，所有的也许，都抵不上蓝念远对她强烈而直接的爱的表达，甚至有些粗鲁，但是，她喜欢，她就是喜欢这种与山乡的山石古树一样毫无造作、不加修饰的爱。在最美的年华里，蔡虹在这种与山风一样清透、与山泉一样甘洌、与山峦一样厚重的爱里，沦陷了。
当蔡虹的母亲发现了女儿的情思后，那种震惊不亚于天崩地陷：蔡家高贵的女儿怎么可以成为这穷乡僻壤的一个农妇？绝对不可以！
蔡虹和蓝念远的爱情，理所当然遭到了不可撼动的巨大阻力。当然，爱，也给了两个倾心相爱的年轻人以无比的勇气，正当他们打算以最大的力量去抗争的时候，一场灾难突如其来……
仙界，瑶池。
凰仙目不转睛地盯着碧池中心的“太虚明镜”，莫名感觉到一阵眩晕，只见镜中忽然一阵雾霾升腾、瘴气滚滚。
“姐姐，这是怎么啦？”凰仙紧张地拉着青鸟的衣袖。
青鸟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这大概就叫‘世事难料’吧！”
凰仙的手心都快出汗了，她睁大了双眼，继续盯着“太虚明镜”里的那一团雾霾，终于，她分辨清楚了里面的画面，但是，她却不忍相看。
那是一个烈日暴晒的盛夏，太阳炙烤着大地。正走在浙闽山间的乔教授和蓝家父子虽然挥汗如雨，但是，他们却毫不在意，因为此时此刻，在浙闽交界的大山深处的一条大溪上，他们如获至宝，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座古朴肃穆的廊桥如一位千年长者，在此等候他们多时。
乔教授惊呆了：这就是那座他梦中见了千百次的“虹桥”！
他舍不得直接把眼光聚焦在这座“梦中桥”上，而是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忽然觉得这里不像是他生活的世界，他的耳边升腾起了一种不寻常的声音：如海涛翻腾，低沉浑厚；如蛟龙在潭，困顿挣扎；如困兽挣笼，跃跃欲斗！
他听得心中狂乱，干脆往前奔。随着山势的陡峭，这种声音越发狂放不羁。然后，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的是，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奔向那座古桥时，忽然，那种狂躁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似乎进入了一种静默的状态，靠近古桥，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了，整个山涧的生灵瞬间进入了一种安静的状态，似乎那股巨大的能量被瞬间吸收，藏匿在那座无名的古桥之中。
紧紧跟在乔教授身后的蓝家父子，也感受到了这场关于声音和能量变化的诡异，他们不时抬头向四处张望。忽然，只听得前面乔教授大喊：
“蓝师傅，阿远，你们快来！快看，虹桥！消失了千年的虹桥再现了！”
蓝念远三步两脚跟了上来：“教授，您确定？”
乔教授大口喘着气：“没错，一定没错！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座宋桥。而且，这就是一座已经消失了一千年的宋代虹桥，与宋代画家张择端画笔下的‘虹桥’如出一辙。天哪，千百年来，多少桥梁专家苦苦探寻而不得，今天在这鲜为人知的山涧里藏着的一座千年宝贝被我寻着了！哈哈哈！”
这时候，比乔教授更激动的是已经子承父业、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年轻人蓝念远。他有一百个问题要请教乔教授，乔教授已经拉着他和他父亲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研究那座被乔教授称之为“世界上最孤独的珍宝虹桥”了。
“你们看，这桥形制不算大，为全木结构，目测大概三十米左右，净跨二十米左右吧。桥北端建三重檐歇山顶钟楼，南端桥亭与中央廊屋都是重檐歇山顶，南端桥亭三面辟门，廊桥中央设神龛。廊屋中间顶部施藻井，如意斗拱层层叠加，如此精良的制作绝非出自今人之手。”
年轻的蓝念远不解：“教授，从外观看，这桥与我们鹤渡的安澜桥并无二致啊！”
“年轻人，问得好！”乔教授向蓝念远投去赞赏的目光，“宋人张择端的名作《清明上河图》，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据有关考证，他笔下的汴水虹桥为单孔贯木拱桥，桥长16?8米，宽4米。从《清明上河图》的画面可以看出至少是三节贯拱的木结构拱桥。有人提出采用捆扎技术施工的观点，但在力学结构上难以成立。特别是汴京需要交通流量很大的桥梁，它必须有桥梁谐振消除设计。
“从绘画角度看，张择端的画作并非完美，在汴京虹桥的描绘上，桥面与桥梁结构部分的衔接有偷工减料之嫌。事实上，按照他的画面是无法造出如此结构的桥梁的。当然，艺术只需要突出虹桥的气势，至于结构另当别论。但直观的画面使我们确信汴京虹桥是一座至少有三节贯木拱的木贯拱桥。
“来来，你们爷俩仔细看看，这桥是大跨度的三节贯拱廊桥，结构与汴京虹桥几乎完全相同。它这三个结构无疑是令人惊讶的：一是由一组四节的贯木拱和一组七节的贯木拱交叉组合在一起，构成虹桥结构；二是在七节贯木拱的结构处理上，在桥中心两端有一节较短的贯拱，使支点处位于相交叉的另一组贯拱木材的头部和尾部，在此部位，木柱的抗弯能力是最强的，所以桥梁的抗载能力要比其他结构高很多；三是所有的木柱贯拱连接，两组贯拱交叉后不会因为振动发生单组位移。
“这座古廊桥隐藏了虹桥的结构，实质是一座在虹桥上加载的廊桥，它是中国古代虹桥现存的活化石啊。天哪，我研究追寻大半辈子，居然在这里能寻找到它！你们看哪，人类桥梁史上的活化石、人类文明的瑰宝、世界现存最美的虹桥就这样横空出世了！但是，它是如此的平淡朴素，就这样毫不张扬地在这里静穆独立了上千年，不可思议啊！”
看着乔教授如此激动，蓝念远父子也跟着热血沸腾。但是，随即他们看到了教授脸色有点变化：“可惜，如今这种形势下，我还没有办法将这伟大的发现公之于众，更遗憾的是，我现在没有相机，拍不了研究图片……”
蓝绳墨转头对儿子说：“阿远，教授没有相机，我们这个小山乡哪里有相机啊！你能帮教授解决这个问题吗？”
乔教授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阿远，你能画下来，那可得好多天呢！”
蓝念远仔细看了看桥身，没有多久，站起身对两位长辈说：“应该可以，不用纸笔绘画，我用心把他们记到脑子里去。”
乔教授将信将疑，但是，回头看到蓝绳墨一脸的信任，再看看眼前的蓝念远，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神采与光芒，就像冥冥之中听到了某种神灵的召唤一般，乔教授没有理由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天赋异禀，能过目不忘，将这座集楼、亭、桥为一体的古桥上所有的木梢、卯榫、构件等印刻在自己的大脑里。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烈日下，在当年最伟大的古桥研究学者和最伟大的民间筑桥巧匠的合作下，这座千年虹桥的一柱一梁、一卯一榫、一梢一苗，都如后来的扫描仪一样，扫进了年轻工匠蓝念远的脑海里。谁也未曾料到，在这次非同寻常的研究中，蓝念远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在这座廊桥的大梁上，看到还异常清晰地留着几个大字：三木虹桥，鹤渡蓝家绳墨。也就是说，这座教授口中遗世独立的“虹桥活化石”，就出自蓝念远家族先辈之手。
这人世间，大概乐极生悲是常理吧。就在那个大功告成的午后，忽然天色大变，瞬间狂风大作、乌云翻滚，他们迎来了此地五十年一遇的最强台风。
或许就是为了等候最后相知的人，这座世界上最孤独的虹桥，在人世间孤立苦撑了一千年以后，在这场巨大的狂风和暴雨中，带着万般的不舍，轰然倒塌。不幸的是，跟随它卷入滔天的洪流之中的，还有那两位最懂它的人间智者——一位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筑桥大匠。
而年轻的蓝念远，在最后的轰鸣声中，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回了山崖，他抓住了崖边的一棵古黄杨，逃过了一劫。
当这个魂飞魄散的年轻人被山民救回来的时候，等候他的，却是另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