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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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恩派亚大戏院

江月第一次站在霞飞路恩派亚大戏院的时候,1937年的秋天才刚刚开始。她朝身后眺望了一眼,似乎在她身后,还能听到临青学校孩子们的诵书声。在江月的目光中,这座坐西南朝东北的砖木结构建筑,仿佛是有生命的。所以,她把手掌放了上去,缓缓摸着戏院的墙壁,然后,同身旁的阿弟江鱼说了一句:“我们到了。”

在来霞飞路之前,江鱼其实问过江月,上海到处都在打仗,怎么这儿就是一片祥和,除了能听见枪炮声以外,一点儿也没有受影响。江月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租界。

江鱼不懂租界是什么意思,但江月知道,租界不是中国人自己控制的地方,日本人是不敢打进租界来的。就算日本人把整条黄浦江都给扳直了,在租界里,该亮的霓虹灯是一盏也不会少的。江月收回了手掌,戏院的墙壁真光洁,连灰尘都没有。

天生是从二楼窗户瞧见江月姐弟俩的,他们就站在戏院门口,清冷的秋风吹乱了江月的长发,这让天生莫名产生一个想法:头发长真麻烦。天生跑下了楼,他似乎能闻到江鱼身上那股鲫鱼的腥味儿。天生是最不喜欢鱼腥味的,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派去通知江月姐弟的人,竟然是自己。

天生去通知江月姐弟的时间是昨天傍晚时分,要找他们姐弟很简单,去黄浦江或是苏州河就行。江鱼一定会在岸边蹦跳,他要为渔民们鼓劲儿,他劲儿鼓得越足,渔民给的鱼就越多,这似乎成了一个规矩,虽然,渔民们给的鱼,也就手指那么长。

现在,江鱼又开始蹦跳了,他是因为看见天生而蹦跳的,他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举过头顶,说:“天生你看,我给你带了小鲫鱼。”

“我不吃鱼。”天生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在霞飞路上飞奔着的稻穗的卖报声。

江月笑了一下,然后问天生:“天生,你说的陈安康老师,是今天来吗?”

“他已经到了。”天生看见江月捋了捋长发,江月的长发黑得一塌糊涂,甚至,还能让人闻到浅淡的香气。天生忽然觉得其实长头发也挺好的。

在江月的目光里,霞飞路的黄昏,和黄浦江边的黄昏是不一样的。黄浦江边很热闹,渔船和客船的响声、渔民们的吆喝声、小商贩的叫卖声,众多声音交织在一起,那是江月的童年,也是江鱼正在行进着的童年。霞飞路自然也是热闹的,霞飞路的热闹,是那种繁华的热闹。这儿的饭店很多,影院也很多,西点、日用百货也很多。霞飞路没有渔船,也没有渔民,所以,江鱼是不喜欢的,他知道,在这里蹦跳,不仅没有鱼,还要把鱼送出去,好在天生并不吃鱼。

江月见到陈安康的时候,天生正领着江鱼四处转悠。天生说:“小江鱼,这地方大不大?这地方很大吧?”

江鱼的手一直放在裤兜里,生怕他的小鲫鱼同他一样,蹦跳着逃走了。他对天生说:“这地方大的,你住哪儿?”

天生住的地方,还有很多人住着。不过,现在倒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去见陈安康了。陈安康是一个老师,在沪东地区临青学校教书。和陈安康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夜莺的小姑娘,是他的学生。现在,夜莺和陈安康就站在江月的面前,夜莺甚至仍记得江月,因为临青学校歌咏队的招牌,是江月唱响的。

陈安康和江月是旧识。江月离开临青学校那天,陈安康采了一大束茉莉花,他晓得江月喜欢茉莉花。江月说,茉莉花白得不像话。于是,陈安康就采了许多不像话的、白颜色的茉莉花,一朵接一朵地,递到江月手上。

陈安康说:“江月,你比茉莉花还要纯白。”

江月把茉莉花捧在手上,然后,她转身离开。在她身后,是临青学校嘹亮的诵书声,一阵盖过一阵。在江月十七岁的最好年纪里,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她的眼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出来,一滴又一滴。

“这儿,同天堂一样。”江月的声音很柔和,却又很有力量。

陈安康知道江月想要说什么,他一路走来,也见到了不少人流离失所,他们四散逃难,却不知道能逃去哪儿。每个人都露着惊恐和无助的目光,在上海的枪炮声里,人细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但租界不一样,不管外面打得多热闹,炸毁了多少间房屋,这里照旧歌舞升平。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喝咖啡的喝咖啡……他们的目光里,没有惊恐和无助,只有怜悯以及庆幸。日本人的子弹,是飞不到租界的,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有所顾忌,毕竟租界,是别国控制的地方。

“你来帮我吧。”

陈安康说完这句话,就把簇新的茉莉花递到了江月的手上,说:“晓得你今天要来。”

江月点点头,她晓得,陈安康是上海生活教育社的中共地下组织派过来,给孩子们帮助和指导的。这是一件好事情,江月当然是要答应的,她实在不忍心看见更多的孩子无家可归。更何况,对于她来讲,能再见到陈安康,是另一件好事情。只是,她唯一担忧的,是江鱼。

江鱼,可离不开水。

“天生,哪个是你的床位?”江鱼看见其中一个床铺上头,还放着刚开始编织的围巾,围巾是红颜色的,江鱼记得,苏州河里也有一条红颜色的鲤鱼,他一直想抓住那条鲤鱼。于是,他又说了一句:“这肯定不是你的床位,你的手没那么巧。”

天生把红颜色的围巾拿起来,说:“我学了很久。”

“你要织给谁?”江鱼又问。

天生打开窗户,指了指外头,说:“给我哥哥,他在武汉。”

“武汉在哪里?”江鱼朝天生手指的方向望去,外面除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其他什么也没有。

其实天生也不知道武汉在哪儿,不过他知道,武汉离上海很远,远到一定要坐火车才能到达。天生没有说话,他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黄昏的余光还没有完全散去,所以,在天生的眼里,外面的房屋也都是明晃晃的。

“武汉有鱼捉吗?”江鱼的问题越来越多了。

天生把围巾放好,然后拉着江鱼往外走,他说:“江鱼,你别再问问题了,我又不是武汉人。”

“没鱼我可不去。”江鱼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戏院我也不要来了,也没有鱼捉。”

天生拉着江鱼出门的时候,稻穗正在卖最后一份报纸。稻穗有些得意,所以他走路都是大摇大摆的,他走到天生的旁边,对天生说:“天生,我把报纸卖光了。”

“那么你好去唱戏文了。”天生说。

“今天可以不用唱,我报纸都卖光了。”稻穗是诸暨人,跟着戏班子学过几年越剧,后来戏班子解散,家也被日本人毁了,就来上海投亲了。稻穗说话总是“阿则,阿则”的,“阿则”就是诸暨话“什么”的意思。天生总要纠正他:“你应该说啥么事。”

江鱼很爱听稻穗讲话,他觉得,稻穗讲话的口音很特别。稻穗话说得很快,有时候就连天生都听不明白他讲了什么。说实话,江鱼有一点点喜欢霞飞路,这儿有很多好东西,吃的喝的玩的,最重要的是,这儿有很多小伙伴,有天生,有稻穗,还有收容所里的别的小孩子。江鱼想,要是这家大戏院离黄浦江近一点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又捉鱼,又和伙伴们玩了。

稻穗说:“阿则,你这么喜欢捉鱼的?难怪你的名字叫江鱼。”

“我要捉一条最大的鱼,等我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煮给他们吃。”江鱼从裤兜里掏出小鲫鱼,说,“稻穗你来我家玩,我给你煮鱼汤。”

“北平和天津都沦陷了,现在上海也到处在打仗,你还敢去黄浦江抓鱼,你不怕呀?”稻穗倒是替江鱼捏把汗,作为报童,自己是知道一些时事的,日本人打上海很久了,也不知道国军能不能守得住,万一守不住,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呀。

江鱼可管不了那些,他说:“鱼,我是一定要抓的,等我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就不抓了。”

8月以来,上海的枪炮声此起彼伏,就好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有时候稻穗也在想,会不会自己在卖报的时候,跑着跑着就中弹了。所以,他跑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听一会儿,要是没有枪炮声,他就继续奔跑。

现在,稻穗又要去奔跑了。他离开的时候,江月正从大戏院里出来,她把一颗煮熟了的鸡蛋放到江鱼的手上,说:“阿弟,你拿着吃。”

江鱼一把抱住江月,然后他说:“我回去吃。”

天生一直看着他们离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洇进了奔涌而来的黑夜中。天生知道,今天晚上又有鸡蛋吃了,这让他变得十分开心。要知道,鸡蛋可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天生会把鸡蛋存起来,他要拿鸡蛋换红颜色的毛线,要不然,他的围巾可没有毛线织下去。有时候,天生也会忍不住想吃鸡蛋,他想吃鸡蛋的时候,就会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天生把鸡蛋藏得很好,谁也不晓得。上一次,他拿五个鸡蛋换了一把毛线,围巾就正式开始编织了。这一次,他又存了四个,加上今天晚上的,就又凑够了,能再去换一把毛线。天生看着黑夜滚滚而来,不过,他也看见了,一盏又一盏灯光,正接连亮起。

江月把茉莉花插进了瓶子里,然后对江鱼说:“阿弟,我们搬去大戏院住吧。”

江鱼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只是把小鲫鱼从裤兜里拿出来,放在水碗里,小鲫鱼肚皮翻白,一动也不动。江鱼说:“小鲫鱼死掉了,我明天还要再去捉活的,大的。”

江月当然明白阿弟的意思,恩派亚大戏院离黄浦江有一段路程,如果搬过去住,江鱼是肯定捉不了鱼了。江月没有再往下讲,她也不知道怎么讲。自从父母参战以后,江鱼每天都要去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捉鱼,他还会跟着渔民练憋气,练游泳,现在,突然和他说,你不要去捉鱼了,的确换谁都接受不了。

这个夜晚,江月一个人走上了外白渡桥。秋天的晚上,月色是无比美好的,月光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照下来,它们纷纷落在清冷的外白渡桥上。江月就站在上面,月光把她整个人都裹住了,这让她白得仿佛是一朵行走的茉莉花。

外白渡桥的风很大,江风吹过来,把黑夜和鱼腥气都揿进江月的鼻子。江月缩了缩脖子,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这时候,她发现衣服口袋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冷掉的鸡蛋。

江鱼没有吃鸡蛋,他把鸡蛋留给了自己。江月明白了,江鱼抱住自己,就是把鸡蛋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江月突然间觉得,今晚白得一塌糊涂的月光,和茉莉花一样,都那么令人欢喜。于是,她快步走下外白渡桥,现在的江鱼一定在煮鱼汤,他每天都会煮鱼汤。他会把鱼肉煮得很烂,然后说:“阿姐,你来吃汤。”

在如水的月光下,江月奔跑着,她衣服口袋里的鸡蛋,一蹦一跳的,和黄浦江边的江鱼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