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鸡蛋风波

稻穗把鸡蛋放在阿兰嫂的手心，那是一只已经剥了壳的、白嫩嫩的鸡蛋。阿兰嫂把鸡蛋分成了三份，一人一份，王小麦咽了一下口水，把三分之一的鸡蛋囫囵吃掉，意犹未尽。王小麦对稻穗说：“稻穗，鸡蛋真好吃，你们什么时候再发？”

阿兰嫂把一张烙脆饼塞到王小麦的手上，说：“小赤佬，再发也是稻穗自己的，你有烙脆饼吃。”

“姨娘，我要走了，要不然就晚了。”稻穗对阿兰嫂说完，就出了家门。阿兰嫂也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烙脆饼，这是一张放了芝麻的烙脆饼，是阿兰嫂特意放的芝麻。光是闻，稻穗都觉得，这张烙脆饼是喷香的，肯定也比王小麦手上的那张要好吃。

王小麦把烙脆饼放在八仙桌上，同稻穗一道出门，他要去送他。他们沿着江岸边一直走，月光铺满了整条苏州河，如果你往苏州河最深的方向看去，一定可以看见，月光像是吃醉了酒一样，肆无忌惮地躺在河面上，并且，醉得一塌糊涂。

王小麦一路上都在说话，他不停地说：“鸡蛋真香。”

稻穗替他数了，他一共讲了七次“鸡蛋真香”，五次“我还想吃”。稻穗也是这样认为的，鸡蛋真香。不过，在诸暨老家，要是稻穗的家没被炸毁的话，那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还种植着一株桂花树。稻穗欢喜秋天，桂花的香气会爬满整个院子，包括屋子，就连桂花树下找吃食的鸡，也会在爬满香气的秋天里，叫得更欢。院子里一共有三只鸡，稻穗记得十分清楚，一只公鸡，两只母鸡。他觉得，那两只母鸡生的蛋才最香。所以，稻穗对王小麦说：“你要在桂花树下养鸡，这样鸡蛋才香。”

“我不养鸡，我只吃鸡蛋。”王小麦说完，就立住了。他不能再送了，再送就要送到恩派亚大戏院去了。于是，他又对稻穗说了一句：“我也想去大戏院了。”

稻穗向王小麦挥了挥手，一个人蹚着水一样的月光继续行进。说实话，他也想再吃一个鸡蛋，哪怕就吃一次，他想尝一尝，整个鸡蛋和三分之一的鸡蛋，到底哪样好吃。这时候，稻穗想到了天生，他不知道收容所什么时候会再发鸡蛋，但是，天生那儿是肯定有鸡蛋的，而且还不止一只。稻穗觉得，可以带王小麦来吃一次，问天生借两只鸡蛋就好了，等下次再发鸡蛋，还给他就好了。从天生那儿借来的鸡蛋，自己一定要站在桂花树下吃，那肯定很有味道。稻穗这么想着，就真的闻到了一股桂花的气味，他笑了，笑得很欢，就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稻穗是个想到就要去做的人，所以，天一亮就把王小麦给找来了。他只对王小麦说了一句话，王小麦就蹦蹦跳跳地跟过来了，他说：“有鸡蛋吃。”王小麦一路都在笑，他忽然觉得，恩派亚大戏院里的收容所，就像神仙住的地方一样，天天都能有鸡蛋吃。

稻穗说：“你真像江鱼。”

“江鱼是什么鱼？”王小麦问。

“江鱼……”稻穗顿了顿，说，“是一个最会蹦蹦跳跳的人。”

稻穗说这话的时候，江鱼就真的出现了，他是和江月一同出现的。江鱼再次来恩派亚大戏院，是为了江月。他想了很久，自己不喜欢霞飞路，但又不想让阿姐累，只有这一个办法，那就是陪阿姐一道来回，这样，他在路上就可以给阿姐解闷儿了。江月倒也答应了他，下午尽量早些回去，毕竟，江鱼仍要到黄浦江边，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江月一到恩派亚大戏院，就去找陈安康了。他们想要排一出大戏，之前陈鲤庭先生的《放下你的鞭子》激起了不少观众的抗日救国情绪。陈安康把抄写好的剧本，摆在了江月的面前，说：“我们也可以排练这出戏。”

江月听说过这出戏，反响的确不错，不过，这出戏需要有一个会拉二胡的人，目前，孩子剧团没有人会拉二胡。江月合上了剧本，说：“不如我们自己写。”

江月的眼神十分坚定，她把空白的稿纸拿过来，想了想，又说：“上海滩的汉奸实在太多了，不管是霞飞路，还是十里洋场的外滩，我们要写一出捉汉奸的戏。”

“对，对。”陈安康一拍手，说，“剧名就叫《捉汉奸》！”

陈安康定下了剧名，江月便着手开始创作了。对于江月而言，要创作这一类的剧目并不难，毕竟汉奸的事情比比皆是，所以她提笔就写。此时的陈安康，仍旧站在窗户旁边，他眺望着窗外的房屋和街道，以及蓝天白云。枪炮声从遥远的地方滚过来，这让陈安康攥紧了拳头。他想，总归有一天，汉奸们都会被捉完的，日本人会被赶出中国。

陈安康始终坚信不疑。

稻穗和王小麦两个人，现在就站在天生的床铺前面。天生的床铺很好找，只一眼就瞧见了，因为只有他的床铺上面，放着红色的、织了个开头的围巾。围巾的颜色很鲜艳，这让王小麦忍不住多瞅了一眼，然后，他对稻穗说：“天生肯定是个女孩子，手巧，围巾还是红色的。”

“天生是男孩子，围巾是给他哥哥的。”稻穗可没工夫看围巾，他在找天生藏好的鸡蛋。

王小麦拿起围巾仔细瞧了瞧，又把围巾放下去，他实在想不明白，天生的哥哥为什么会喜欢红颜色，而且，天生为什么织了个开头就不织下去了。王小麦有很多的问题，关于围巾的，关于天生的，关于天生哥哥的，也有关于孩子剧团的。

王小麦的问题，稻穗没有一一作答，他也不想回答。天生还没回来，但他们不想等下去了，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再等下去，王小麦吃午饭的时间就过了。于是，稻穗决定，先找到鸡蛋，让王小麦带一个走，等天生回来了，再和他讲一声。

鸡蛋很快就找到了，就放在被子下面，不多不少，正好四个，再有一个，天生就又可以拿去换毛线了。稻穗从中拿出两个，和王小麦一人一个。王小麦一拿到鸡蛋，就去加热剥开来吃掉了，他还打了一个嗝。稻穗并没有吃鸡蛋，他把鸡蛋放进了口袋里，说：“我要去桂花树下吃。”

稻穗把王小麦送出了恩派亚大戏院，现在回去，稍稍走快一些的话，王小麦还是能赶上吃午饭的。王小麦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稻穗说：“稻穗，我还要再来玩的。”

“下次可没有鸡蛋了，这是欠人家的。”稻穗说完，就听见王小麦“嗯”了一声，然后，他也迈开了步子，他要去找桂花树。

桂花树是很容易找的，秋天的风一吹，桂花的香气就一阵一阵铺开来了。稻穗就坐在桂花树下，他使劲嗅着桂花的香气，像是要把桂花树都吸进肚皮里去似的。稻穗拿出了鸡蛋，把鸡蛋壳扔在桂花树根处，然后闭上眼睛，狠狠咬了一大口。蛋黄和蛋白，以及桂花的气味，一下子就在他的嘴巴里漾开来，稻穗流下了眼泪，他分明是想起了诸暨老家的那个秋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稻穗回到恩派亚大戏院的时候，天生正抱着一个罐子哭泣，江月和夜莺正在安慰他。稻穗认得那个罐子，那是天生放在被子下面用来装鸡蛋的。稻穗晓得了，天生是在为少了鸡蛋哭泣。他快步走到天生的面前，说：“天生，你别哭了。”

看到稻穗来了，天生就抹掉了一把眼泪，他说：“稻穗，我的鸡蛋没了。”

江月拍了拍天生的肩膀，仍想安慰些什么，这时，她听见稻穗讲了一句话，稻穗说：“天生，鸡蛋是我拿的。”

天生愣了一下，他把罐子交给江月，直接扑倒了稻穗。天生扯住了稻穗的领子，冲他喊道：“你把鸡蛋还给我！你把鸡蛋还给我！”

“我还你！”稻穗挡开了天生，夜莺和陈安康趁机把天生架开。

稻穗把事情都讲给江月听，江月批评了稻穗，陈安康也十分严厉地批评了他。借东西，需要经过主人的同意，一定要主人在的时候才能借，可不能自己拿走。江月把罐子还给了天生，她让稻穗先回去，而后对天生说：“下一次，我把我的鸡蛋也给你。”

天生抽泣了一下，盯着稻穗的背影，说：“稻穗，我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