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长亭
玉龙某自治县,玉湖村郊外,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
一栋华丽的古风宅邸。
红木大门,左右各一只黄铜狮首衔环,门前一对石雕仙鹤,昂首曲颈,振翅的姿态栩栩如生。屋檐下挂着两盏明亮的橘黄色灯笼,同样左右对称,光落在石仙鹤身上,别有一番意境,一排石板路从正门门槛向外延伸。
环绕宅邸的竹子高高的,弯垂的尖端盖过屋顶,月光从竹林间洒下,落在一排排黑瓦上。
宅门后是个宽大四合院,院旁是走廊和房间,房间横向延伸,窗上雕有万字棂花纹,屋内灯光透过窗棂照亮院落。其中一间屋中飘出肉的腥味,还有木杵一下一下击捣瓷碗的声音。
院落中种了一大丛紫竹,此时这丛竹子正“哗哗”作响,不时有竹杆被压下去再弹起来,带动整片竹子颤晃不停。
一个中年人站在竹丛旁,络腮胡,戴黑框眼镜,穿白衬衫,外套一件绿色棱格毛衣,下身着西装裤,皮鞋锃亮。他仰着头,观看丛竹间打闹的两道修长兽影——
两条时常光顾这里的幼年应龙,还只有小狗大小,但已经可以独自猎杀比自己大两倍的野兽了,它们的牙、爪和翅膀总是发育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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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雪山上生活着一窝应龙,两大两小。龙类一次生两胎,两只幼崽还都能存活,已经算得上这个时代的奇迹了。
虽然成年应龙极少露面,但新生幼崽总是对人类的生活环境充满好奇。自从去年偷溜下山误闯入这片竹林并在中年人那里蹭了一顿饭后,两条认得路的幼崽便时常飞来拜访。今年年初,应龙父母终于尾随而来,不过待它们弄清楚情况,竟然拍拍翅膀走了,此后,俩幼崽还会时不时送些野味作报答。
经观察,那些野味身上的爪痕和撕咬痕迹属于成年龙。
无形之中,应龙夫妻已经把孩子在山下的安全托付给了中年人。
为了保证幼崽不受伤害,中年人只好用食物稳住它们,等应龙父母在天亮前来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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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茂盛竹叶间,金色鳞片和白色鳞片交错闪耀,两只龙崽扑打着被羽毛覆盖的小巧双翼。它们相互追逐,时而攀竹而上,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时而挥舞爪子来上一个回合,发出尖锐又浑厚的嘶鸣。
“哗啦——”一杆紫竹被压弯,白色龙崽弓着身子伏在上面。小家伙有着蛇一样的身躯,鹰一样的爪子,马一样的鼻孔、鸥鹭般的尖嘴和梅花鹿似的分杈犄角。像要恐吓对手一样,它张开双翼,小小的肌肉绷紧,亮出利爪,脊背上的尖刺和腮旁的颈毛一同炸开,使体型看上去又大了一圈。
战斗状态下,小龙崽淡紫色眸中本就竖着的瞳孔愈发细长,它昂首曲颈,张开嘴亮出细密獠牙,爆发出像蛇一样略显嘶哑的低吼。
地面上那条金色龙崽也不甘示弱,它把身子弯成一张弓,脖子下压,下巴紧贴前腹,用犄角对准白色龙崽。
恰在这时,宅邸外传出一声巨响,地面随之一颤,“哗啦啦——”高大竹林中分两片。两只龙崽和中年人皆是一惊,齐刷刷望向声源。
突然,一头藏青色庞然大物突破竹林,遮天蔽日的翅膀张开,冉冉起身的它霎时便笼罩了半片宅邸。
活生生的奎尔斯纳克飞龙!
不等观者反应,飞龙便挥动翅膀扑向这里,接着前爪稳稳抓住墙头,几块瓦片落下来,墙体瞬间出现裂纹。飞龙意识到不对劲,又猛地一跃,不料两只后爪没用上劲,竟“噗通”一声滚落进来,把紫竹丛整个儿砸塌!
还好两只龙崽躲得快,它们忙不迭张开双翼,向后跃出好远。
待扬起的灰尘渐渐散去,两龙一人才慢慢缓过劲——
中年人看着从竹丛废墟里挣扎起身的飞龙,正要开口,一个年轻伙计冲出屋来,忙不跌地赶到他身边:
“二爷!”
看到眼前的一切,年轻伙计一下傻了眼,闻到肉香的两条龙崽趁机几个跳窜飞扑到他手中的盘子上,开始埋头朵颐。
巨龙缓缓起身,敛翼,挺胸,曲颈,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们全部笼罩,一对金黄色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闪烁出摄人心魄的威严。两条龙崽这才警惕抬头。
“这是……奎尔斯纳克飞龙?”年轻伙计难以置信道,“看来新闻说得没错,飞龙真的出现了!可是,它们不应该生活在北半球么?”
“它受伤了,”被唤作「二爷」的中年人若有所思地盯着飞龙姿态怪异的后腿,“再多准备一份鹅肝拌肉吧。”
“是。”年轻伙计应道,将手中盛有鹅肝拌肉的盘子放于地面,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观察二爷表情变化的两条龙崽这才低下头,继续放心进食。
“我听说……”年轻伙计走出几步,又回过头,“「飞龙南下」是不祥之召。”
“别乱讲!”二爷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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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我感觉自己穿越到了小说里。
漆黑的盗洞,硌手的碎石,随身体摇晃的手电光,狭窄的通道里几人匍匐前进,无聊了就和前后的兄弟说说有关女鬼的笑话。突然回首,煞白光线下,身后出现一张狰狞扭曲的人脸……
“别这么惊悚地看我!”药蓠一缩脖。
我惺惺地扭回头,虽然确定了三人后面什么也没有,但心里还是发毛。
突然,一种“嘶啦——嘶啦”的声音从我们身后的黑暗中传来,越来越近。
果然!
三人加快速度,但那动静速度太快,和我们的距离不增反减,听上去就好像无数长着铁爪的螃蟹在管道里爬!
“后面的是人么?”我忍不住问。
“恐怕不是!”药蓠喘道。
频繁的用劲造成伤口撕裂,一阵剧痛,手上的血再次流出,染红了绷带。
我咬紧牙关,把目光从手上移开,硬是用胳膊肘一下一下地捣着地,没有减速——
终于,枭哥“哐当”一声撞开前方的圆形栅盖,三人鱼贯而出,险些把迎面驶来的自行车撞翻。
陡然开阔的空间让我一阵眩晕,从天而降的霓虹灯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捂着手堪堪站稳,回头就见两把明晃晃的镰刀一左一右探出甬道,两边一勾,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身跃至地面,不等做出反应,镰刀便劈头斩来——
是再造人!
说时迟那时快,药蓠猛地将我扑倒,两人滚到马路中央,正好一辆轿车迎面而来——尖厉的刹车声简直可以刺破耳膜!紧接着又听见两车相撞,我哆嗦着睁眼,沾着泥灰的巨大轮胎几乎贴着鼻尖停住,浓烈的橡胶味充斥鼻腔。
一时间,鸣笛声、喇叭声、叫骂声疯狂响成一片,不断有车子被挡住去路,横七竖八地堵在这里。
药蓠一把拉起我,两人没跑出几步,一道黑影便从车顶上跳下来,提着两把沾血镰刀拦住去路。
再看车内,驾驶座上赫然瘫着一具被劈成两半的尸体!
四周群众开始尖叫,接下来的混乱场面跟先前在海滩上如出一辙——几秒钟的功夫,人们逃的逃,弃车的弃车,哭喊和尖叫随之远去。
药蓠抽出顺来的手术刀挡在我前面,摆好架势,目露凶光:“来啊,疯狗!”
我竟听见那袍子下传出轻蔑的笑声,疯狂又充满嘲讽!黑袍将镰刀举过头顶,眼看就要落下,药蓠咬紧牙关,死死盯住刀锋,嘴角挂着比刀光还冷冽的笑……
突然,一团火红的影子扑来,与黑袍再造人扭打在一起!
“枭哥!”我惊道。
药蓠马上收刀,一脚踹开最近的车门,把里头的尸体拖出来扔掉,自己坐上驾驶座,对我喊:“上车,快!”
不等我坐稳,车子便“嗖”地冲出去,一连撞开四五辆,几个再造人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飞出去老远,重重落地后还漂移了一段,肢体最后停下时的扭曲程度更是惨不忍睹。
雄狮见状,一舔嘴角血迹,抽开身向这儿追赶,药蓠配合着减速,雄狮一个飞跃扑到后座。
“快关门!”药蓠指挥。
话音落处,一把镰刀“噗”地刺进来,棉絮纷扬间,我飞起一脚蹬开那个再造人的脑袋,也顾不得还未拔出的镰刀了,直接“嘭”地关上车门——外面传来惨叫和金属断裂后滚落的声响!
“哗啦——”一把镰刀捅破挡风玻璃刺进来,裂纹瞬间蔓延。
“他妈的!”药蓠猛踩油门,向前加速。
“噗——”同一个再造人的另一把镰刀也捅进了挡风玻璃。
药蓠握紧方向盘,一个急转弯,狠狠撞向挤在一起的几辆车,挂在玻璃上的再造人后背“嘭”地撞在一辆车的车身上,胸腹又遭到我们车头的重击,竟仰起脸来喷出一口鲜血。
药蓠见状赶紧倒车,刚想再给它来一下确保死亡,两把镰刀就从玻璃上脱落了,再造人滚到地上,一闪而过的姿势竟有些恐怖。
药蓠扬扬眉毛,仍不放心地开去。
碾过尸体时,我们一看,这个再造人的心脏已被自己身体上变形的尖锐钢铁刺穿,流出的血在几秒钟内形成一滩小湖泊。
还好黑袍遮住了它的脸,光看黑袍那一块鼓起的轮廓,就可以想到这表情有多狰狞。
“快逃!”余光瞥见其他追上来的再造人,我赶忙喊。
药蓠再次加速,比方才快出一倍。
突然,一团白色的东西扑在前挡风玻璃上,趁我们横冲直撞之际,从捅开的空洞里挤了进来——又是那白猫!
白猫落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四爪张开,牢牢扒住皮革以防摔倒。
“阿蓠,你开过车吗?”因为速度太快,我有些头晕想吐,只得靠说话来集中注意。
“没有!”
我心头一凛,瞬间露出绝望的表情。
“放心好了,不会让你死在这儿!”
“左边还有!”我强打精神,回头观察窗外,“当心!”
“抓稳嘞!”
“嘭——”
“砰!”
“哐当!”
药蓠以一种极其野蛮的方式把油门往死里踩。透过后视镜,甚至可以看见受到重创后朝两边漂移倾倒的空车!
这车子像一匹疯掉的野马。
不断有再造人扑上来,刚将刀尖刺入车内,躯体便被甩出去或顶撞到另一辆车上,有时镰刀和尸体一起脱落,有时仅剩镰刀卡在车上,裂纹以刀口为圆心向周围生长。可以想象,从外部看,这辆轿车肯定已经被扎成了马蜂窝,四周布满裂痕的窗玻璃似乎再呈受一次攻击就会碎成一块一块的。我和雄狮紧紧抱在一起,生怕被刺进来的尖刀扎个透心凉!
眼看就要碾出一条血路,往前便是广阔大道——突然一记猛撞,整辆车随之一震,布满蜘蛛网般裂纹的后座玻璃窗终于爆开,碎渣四下飞溅!
我闷哼一声,摸向颊上被划开的伤口,不料耳后疾风袭来——扭头瞥见镰刀在纷飞的玻璃渣中刺向我时,想躲已来不及了。迎面而来的逼人寒气里散发着浓郁血腥,那一刻时间好像放慢了,我瞪大眼,恐惧的目光中,刀锋映入瞳孔,渐渐变大……
喵——嗷——
那只白猫忽然闯入我的视野!
它在半空中将身体拉长到极致,挡住已近在咫尺的刀锋。瞬间,那柔软的身体被豁开,滚烫的猫血打在脸上。
一个可怕的预感油然而生,我扑上去接住坠落的白猫——
它的眼睛,一只金黄,一只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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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可爱的小猫咪啊,你也喜欢听戏吗?”
十三年前,永福镇。
我,六岁。
新建的戏台雕梁画栋,黑瓦红墙,左右各垂一长串大红灯笼,背景墙是金灿灿的,正中央绘有一张恢宏斑斓的脸谱。台上人华服鲜衣,浓妆艳抹,头饰与吊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只见他神色凄茫,几个碎步来到台前,忽然水袖一挥,侧身垂首,尖细婉转的嗓音唱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坐在姐姐和爷爷中间,手上捏着啃了一半的鱼饼。
突然,一只白色小猫走来,瞥了眼我手上的鱼饼,马上又将目光转向戏台,静静坐下。
“好可爱的小猫咪!”我看着它毛茸茸的背影,轻呼道,“你也喜欢听戏?”
小猫的耳朵支棱一下,回过头。
“哇,你的眼睛好神奇!姐姐,姐姐快看!”
“小昱,公共场合不要大叫……”前排的姐姐嚼着鱼饼回过头,“喔,好漂亮的异瞳猫!”
小猫眨巴着一黄一蓝两只眼睛,朝姐姐一勾尾巴算是打招呼,然后扭头咬了口我递过去的鱼饼。
“你好,我叫莫昱。”我呲牙一笑,“你呢?”
“喵呜——”
“小猫跟我说话了耶,太好了!”
爷爷满目慈祥地揉搓着我的头发:“小猫它说什么了?能不能告诉爷爷?”
“嗯……”我歪着脑袋想了想。
恰在这时,听到戏台上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蘼外烟丝醉软……”
我就说:“杜鹃!小猫说,它的名字叫杜鹃!”
“什么啦!”姐姐的脸红了红,“这明明是只公猫!”
“啊,”我轻呼一声,狡辩道,“公猫也可以叫杜鹃嘛!”
小猫仰起脸,看看我,看看姐姐,又看看爷爷,“喵呜”一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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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真的,真的是你吗?”我抱着奄奄一息的白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白猫抬起头,一股鲜血从嘴角溢出。
轿车已经驶上大道,平稳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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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海水受到污染,方圆数里的鱼都死了。
我,姐姐和爷爷围坐在桌前,面对仅剩的三条秋刀鱼,相顾无言。
良久,姐姐开口:“爷爷,你先吃。”
爷爷摇了摇头,将碗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不饿。”
我睁大眼睛望了望姐姐,又望了望爷爷,没动筷子。
“吃呀!”姐姐催我。
“我也不饿……”我小声道,又将鱼推了回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撞门。
“咚,咚,咚。”
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爷爷凝神听了一会儿,撞门声并未停止,他起身披上大衣,抓起墙角的铲子:“如胜,你带小昱先回房间。”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被撞得直颤的房门。
没过多久,爷爷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团红白相间的毛茸茸的东西——
竟然是那只常来听戏的小白猫!
小白猫浑身是血,双目紧闭,身上布满细长的伤痕,多处皮肉绽开,被血浸染的毛发凝结成一簇一簇的,看上去,像被人用鞭子狠狠抽过!
“谁干的?”姐姐唏嘘。
“太过分,太残忍了!”我握紧小拳头。
在我和姐姐的注视下,爷爷小心地为小猫包扎了伤口,其间始终眉头紧锁,一改往日的轻松祥和。
小白猫没有等伤痊愈就离开了——那天清晨,我们在院里发现了一连串远去的梅花脚印,还有七八条大小不一的鱼,这些鱼竟全是新鲜的,滑腻腻的身体上还未褪去光泽,一双双眼睛圆鼓鼓黑亮亮的。
直到后来听说,村东头有个男人因为儿子不务正业,成天喝酒消愁,一天饮醉后,将儿子关在家里用鞭子抽打。不曾想那天夜里,他的儿子跑出门后再没回来……
听说,他的儿子名叫孙文雨。
“孙文雨是谁?”我抓着爷爷的衣袖,好奇地问。
面对浸泡在污水中快要烂掉的寻人启事,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就是以前,教你钓鱼的小哥哥呀!”